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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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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尹顏自打嘴巴, 懊悔此前為何話說得這樣滿。不過房間都布置了,就別挑三揀四了。

最終,杜夜宸還是和尹顏同住一間房。只是有了他的敲打, 尹顏心裏也起了提防外男的心思, 不再像之前說的那樣全無警惕心。

好在杜夜宸完全沒有唐突她的意思,兀自和趙家嫂子多要了一床被褥,鋪在地上。

他把床榻讓給尹顏睡,自己打地鋪。老宅子裏的床榻自然是舊樣式的, 賬檐墜著喜氣洋洋的桃紅幔帳, 底下還垂著細軟的穗子, 能將屋子裏再隔出一間小房子。

尹顏作為女士,睡這樣的床榻正好,既擋風,又能遮掩隱私。

尹顏當然知道,杜夜宸是何等養尊處優的男子,居然肯一聲不吭睡冷地板?這是他刻意謙讓她。

一顆心臟滲出蜜汁來, 粘稠地攏住了尹顏的四肢百骸,她是有寸許窩心的, 看杜夜宸的眼神也帶了幾分笑模樣。

杜夜宸當然不知尹顏這些小心思, 他只是盡量遷就著女子,體現風度與氣度。

唯恐尹顏有不方便的事, 杜夜宸特地在外吹風到半夜, 這才往西褲口袋裏搭著一雙凍僵了的手,回屋裏來。

屋裏的燈還亮著,杜夜宸躡手躡腳進屋。

他不往床榻打量, 生怕驚擾到尹顏。只是小心脫去外衣,躺到地板鋪陳的被褥裏。

正當杜夜宸要入睡時, 尹顏睜著眼睛,隔簾和他講話:“杜先生,你睡了嗎?”t

杜夜宸疑心她是有什麽吩咐,側耳傾聽:“有事?”

尹顏的雙手搭在絲綿被子上,指尖無措地碰著,好半晌,她好似懷春少女一般,誇讚杜夜宸:“杜先生,你真是個好人。”

杜夜宸緘默半天:“你忘性真大。”

“嗯?”

“你不記得最起初,是我將你擄來的嗎?現如今誇讚我是好人,該罵你笨還是傻?”

尹顏聽了也不惱,她翻身,臉朝柔軟的枕頭上蹭了蹭,說:“此一時彼一時……我和你認識以來,你並未苛待過我。想來,你逮住我,也是有苦衷的。”

杜夜宸嗤笑一聲:“真是被人賣了還替人數錢。”

尹顏問:“若有朝一日,你查到自個兒想知曉的事,願意放我離去。那麽往後我們逢年過節,還會再見面嗎?”

“不會。”杜夜宸鎮定地道,“如今咱們在一塊兒相處,無非利益牽扯。若沒了這一層聯系,大可老死不相往來。”

尹顏心裏頭是有些失落的,她還以為觸碰到了杜夜宸的內心,今後可以和他和平共處的。豈料杜夜宸就是這樣冷心冷情,難以拉攏。

她落寞地問:“你不拿我當朋友嗎?”

“杜某,無需朋友。”

“哦。”尹顏閉上了眼,心道,果然,杜夜宸的回答還是這般冷淡。

女孩家的滿腹心事,好似春雨一般淋漓濕潤,澆得杜夜宸渾身潮潮的,好似濡濕了的衣服都緊貼在身上,令他渾身不適。

杜夜宸見尹顏沒了聲息,竟心生絲縷擔憂。

她又在和他鬧嗎?是獨自生悶氣嗎?

杜夜宸抿了抿唇,沒忍住,再度開口:“同我相熟,不算什麽好事。若你此後沒了價值,還是有多遠走多遠。否則的話,你這輩子別想安生了。”

聽得這話,尹顏驀然睜開了眼。

她牽起一絲笑來,悄聲道:“知道啦。”

原是擔憂她的安危麽?怪道要她躲遠了再說。

不然再遇上李輝這樣的歹徒,恐怕有的她苦頭吃。

不過,一直以來,或許是尹顏誤會杜夜宸了,他並不算十足的惡人,至少待她不是。

婚宴雖說是在鄉下辦,流程排場卻一點都不清減。

早上迎了親,拜了堂,鬧了婚事。一面是按照舊時禮儀做給父母親看,一面是沿著新式婚禮做給親朋好友艷羨的。

不過這一切,在尹顏眼裏就是打了兩團戰,一窼喜氣紅,一窼洋氣白。

她也跟著嚷呀喊呀,嘴上熱熱鬧鬧,實則筋疲力盡。

下午吃宴席,尹顏和杜夜宸和主人家關系親近,因此被分到了家人席上。

尹顏見杜夜宸不用陪新郎敬酒擋酒,還有閑情逸致陪她吃飯,問:“你不用當伴郎嗎?”

杜夜宸莞爾,同尹顏咬耳朵:“他們說我是有未婚妻子的人,不能當獨身伴郎,正好得了清閑。”

尹顏無語,她好像明白了杜夜宸為何要和她扮演情人關系了,難道這廝處心積慮和她周旋,就是為了躲擋酒這一份懶?

她就說呢,杜夜宸哪裏有過好的心腸?做什麽事不是千番算計萬般籌謀?

尹顏也不打算和他計較,反正至多再待一夜,明兒就回洋館裏了。

喜宴上請的炊事班是專程從南城酒樓裏招來的,不管西式煤氣竈頭,還是舊時柴火竈臺,他們都得心應手,做事利落。

整個院子都是備好菜肴的硬木餐桌,傭人們紛紛上菜。那熱氣騰騰的碟子把人熏得一身油味,整桌人都隱沒在煙熏火燎的飯味裏。

不一會兒,桌上就擺好了各式各樣的菜品湯品。有用黃酒泡發了的瑤柱雞湯,有摻雜了幹貝的芙蓉羹,還有一大海碗軟糯滑溜的慢燉蹄髈……幾乎都是肉食,這年頭,肉價還是比菜價貴,肉菜量大,至少面子要過得去。

可惜尹顏不大愛吃肉食,專門挑些時鮮菜小炒入嘴。

他們這桌,留了兩個位置。待大家動筷子了,一對年輕夫妻姍姍來遲。

那名身著蘭仙荷花袖旗袍的年輕女子解了珍珠毛衣開衫,挨著尹顏落座。

尹顏餘光瞥見她,下意識朝她禮貌微笑,對方卻沒搭理尹顏。

女子的目光越過尹顏,直勾勾望著杜夜宸,綿綿地喊:“杜大哥,好久不見。沒想到你也來參加哥哥的婚宴了,還帶了個女伴過來。”

這位想來就是已經結婚了的趙家小妹,尹顏今早有聽趙家嫂子說過一耳朵。

尹顏不傻,對於這些人情往來,她精明得很。這趙家小妹,一看就是對杜夜宸存了心思的。或許是平日裏實在沒機會和杜夜宸聊,才會今日即便當著丈夫的面,也要沾親帶故和杜夜宸寒暄。

杜夜宸看了趙家小妹一眼,冷淡地頷首:“嗯,許久不見。說起來,年前你結婚,我生意繁忙,無瑕抽身來恭賀,對不住了。如今向你道一句恭喜,算是補上了那日的怠慢。”

聞言,趙家小妹咬了咬唇,眸子黯淡下去。

她語氣裏滿是怨懟,強笑道:“我結婚那日,杜大哥都不願推脫生意過來赴宴,偏偏哥哥生日,杜大哥百忙之中抽得空閑,竟過來了。”

她這話像是打趣,可聽語調又有些不對勁,好似在埋怨杜夜宸。

尹顏覺得這小妹有點拎不清狀況,就算她對杜夜宸有意,也是許了人家的,即便杜夜宸去參加她婚禮又如何?難不成還做著拉她逃婚的美夢嗎?

按照杜夜宸的心性,若他真對趙家小妹感興趣,絕不會讓她走到同旁人議親的地步。

杜夜宸好似不想搭理趙家小妹,只一昧地給尹顏夾菜,拿她做擋箭牌。

尹顏明顯感受到趙家小妹怨毒的眼神了,心裏直嘆氣。這冤家,怪道尋她來婚宴,保不準就是為了躲這些桃花債吧!

趙家小妹可能是怕再也見不到杜夜宸的面了,她奓著膽子,開腔:“結婚那日,我等你了很久,你都不來……”

她話還沒說完,就被杜夜宸朗聲打斷了。

杜夜宸冷淡地看了她一眼,問:“你今日吃酒了?”

趙家小妹還當他是關心自個兒,柔聲道:“沒有。”

“明明沒吃,怎會一嘴醉話?”杜夜宸這話說得不客氣了,臊得趙家小妹臉上都能開染坊了。

在外人眼裏,杜夜宸真是個頂正派的男子,在女朋友面前,半點都不給花花草草染上衣裳的機會。

趙家小妹不敢再同杜夜宸講話,只得坐下慢慢夾菜吃。也不知她丈夫怎樣想的,竟孬得一聲不吭。

後來,趙家兄弟那頭要杜夜宸和妹夫幫忙,尹顏和趙家小妹的漢子統統被人喚走了,席間就剩她們並排坐著。

吃飽了的賓客,有的去搓麻將,有的去推牌九,稀稀落落走了一堆,席面上的飯碗被傭人收走,擺上了蜜汁肉脯與幹果等小食,供客人們談天吃喝。

大家都有自個兒聲色犬馬的著落,偏偏尹顏沒有熟悉的人,只得幹坐著等杜夜宸回來。

趙家小妹不知為何,也正襟危坐,留在原地。

見人少了,她上下打量尹顏,開口:“這位小姐是杜大哥的女朋友嗎?”

尹顏遲疑地點了點頭,稱是。

來者不善,她可不是好拿捏的女子,也沒必要和每個人都打好交道。因此,尹顏和趙家小妹說話極少,也不想多聊。

趙家小妹見她搭理自己,又問:“你是做什麽工作的?”

尹顏想了想:“好像也沒什麽正經職位在做。”

“難道是待在家宅中的全職太太?”趙家小妹好似抓到了尹顏的什麽把柄,高聲問。

“算吧。”尹顏笑了笑,語焉不詳。她沒什麽興致,同一個小姑娘計較。況且,她只是趙家小妹的假想敵,她又不是杜夜宸的女人,何必為了他爭風吃醋。

趙家小妹聞言,趾高氣昂地道:“如今都是新式社會了,女子也該出門找工作,怎能成日裏在家宅中洗手作羹湯呢?如今年紀輕輕還好說,若是上了年頭,準被嫌棄。”

她見不得尹顏好過,仿佛已經將尹顏的人生看到了頭,幸災樂禍地勸慰著。

尹顏聞言,只嫵媚一笑,道了句:“有工作的女子,或是無工作的女子,哪個容易被男人丟棄,我倒是不好說。不過呀,誰都愛漂亮體貼的妙人兒。小妹妹有興致同我說這麽多人生哲理,倒不如好好把控自家的先生。要知道……”

她忽然靠近趙家小妹,擡手將她的鬢發捋到耳後:“你這樣牙尖嘴利的醜惡模樣,可不招人喜歡。”

尹顏說的聲音極低,雖是駁她的話,眼角t眉梢卻都含著笑意,不像和人撕破臉的姿態。

然而這樣的舉動,卻激怒了趙家小妹。

她本就愛慕杜夜宸,如今獨得杜夜宸的贏家女子在她跟前叫囂,她自小驕縱慣了,如何忍得了這口氣?!

“你竟敢這樣說我!”趙家小妹怒火攻心,竟擡手要掌摑尹顏。

說時遲那時快,杜夜宸快步走來,將尹顏護在身後,擡臂扣住了趙家小妹的手。

他眼底滿是冷肅,惡狠狠地甩開了女子:“好大膽子,竟背後欺杜某的人!若不是看在你哥的份上,我定然要你不好過。”

說完,杜夜宸徑直拉尹顏下山,不在趙家過夜了。

趙家人好說歹說都沒留住人,轉念一想杜夜宸已經很給面子,至少赴完了婚宴,也參加了婚禮才離去。強扭的瓜不甜,既如此,那便由著他去好了。

趙家大哥得知此事,被妹妹氣得心肝脾肺腎都疼,罵了鬼迷心竅的妹子一頓,又親自給杜夜宸致電道歉。當然,這些都是後話了,暫且按下不表。

尹顏被杜夜宸拉住衣袖,跟著他下山。

好在兩人來時便沒帶什麽東西,如今撂擔子走人,也並沒遺落什麽要緊的物件。

今日歸去的賓客挺多的,大多都是家中有店鋪生意耽擱不得。故而許多汽車司機瞧準了趙家的生意,一早就在山腳停靠,等著接應客人。

杜夜宸尋了一輛汽車,指了回南城的路。

他拉開車門,風度翩翩地謙讓尹顏上車。

尹顏稍有遲疑之色,杜夜宸問:“可是下山匆忙,落下什麽東西了?”

尹顏搖搖頭:“沒有。”

就算有,如果不是什麽傳家寶,她也不會喊杜夜宸上山取物了。他們都氣勢洶洶逃下山了,杜夜宸還在眾人面前保全了她的顏面,她總不能為了拿自個兒的東西,逼杜夜宸再度上山吧?那多不體面呢?

尹顏在這一點人情往來上,向來善解人意。

只是她欲言又止的模樣,怪讓人懸心的。杜夜宸瞥了她一眼,又問:“真沒事?”

“沒事。”尹顏對他笑了笑,滿面春風。

隨後,尹顏垂眸,眼珠子骨碌碌轉了一圈。

她想到一貫八風不動的杜夜宸,竟會為她外露正顏厲色的一面,心頭不由湧起一股暖意。

特別是他護在她跟前,她面前的景象全被男人偉岸的身軀遮擋,什麽風呀雨呀,她吹不動全打不著。她是結結實實被他罩著的,是杜夜宸在替她出頭,給她撐腰。

這男人,平時瞧著冷若冰霜,實則內心一副火熱心腸。

尹顏狐黠一笑,問:“你拉我離開趙家,是怕我受欺負嗎?”

她又一副掌控全局的得意,那眉飛色舞的模樣,令人頭疼。

她自戀,杜夜宸就想挫挫她的銳氣。

男人眉峰一挑:“不是,杜某不過是尋個由頭下山罷了。畢竟……深山老林的冷地板可不好睡。”

再待一天,鐵定又是打地鋪。

他這句話,邏輯和由頭都合乎情理。

尹顏沒討得好處,呶呶嘴,意興索然。

既他不願認,她也沒什麽好逼問的。總之給她出氣是真,她領杜夜宸這一份情,也就夠了。

兩人回了南城。

杜夜宸想得周道,先去附近的鋪子裏買些幹果蛋糕,帶回去給孩子們吃。

尹顏看著他在昏黃的櫥櫃燈前挑選甜食,朦朦朧朧幻想,要杜夜宸當父親了,一定是個盡職盡責的好男人吧?

她想得深遠,迎上了杜夜宸困惑的眉眼,頓時頰邊一紅。

杜夜宸問:“怎麽了?”

尹顏腦海裏那點綺思自然不能堂而皇之拿出來講,於是,她靈機一動,指著跟前的蛋糕:“我想吃栗子蛋糕。”

杜夜宸一楞,順著她的手指望去。

在杜夜宸印象裏,尹顏好似不是這樣重口腹之欲的女子,不過她既然要吃,杜夜宸就幫她買吧。

兩人提著點心回了洋館,剛一進屋,阿寶便撲上來了:“尹姐姐,你終於回來了!”

尹顏親昵地捏了捏阿寶的臉,問:“怎麽?想尹姐姐了?”

阿寶靦腆一笑,並不答話。

半晌,尹玉一面打哈欠,一面從屋裏出來,驚訝地道:“喲,你倆回來啦?”

說完,他親熱地迎上來,捧著尹顏手裏的蛋糕盒子,賤兮兮地說:“讓我瞧瞧,都帶了什麽好東西呀?”

他話音剛落,尹顏就賞了他一記爆栗。

尹顏冷冷一笑:“給你帶了一頓胖揍,喜不喜歡?”

尹玉見狀,聳聳肩,退回沙發上,嘟囔:“兩天沒見,姐,你就不能給我點好臉色瞧?”

尹顏幫著杜夜宸拆蛋糕紙盒,瞪了尹玉一眼:“不知道的人,還當阿寶才是我弟弟呢!他念著我想著我,知曉在門邊上等,那你呢?”

尹玉不耐煩地道:“他是睜眼瞎,待哪兒都一樣,我和他不同。”

他這話剛說出口,自個兒也覺察出不對勁了。

尹顏沒想到尹玉性子能刻薄成這樣,頓時氣炸了,抄起搟面杖,上前就要揍尹玉:“我何時把你養成這副刁鉆模樣了?”

尹玉急忙逃跑,急得直跺腳:“不是,姐,我說錯了!阿寶,我真沒那意思,你別多想!”

阿寶倒沒什麽在意的地方,他有眼疾是事實,也並不會敏感到聽風就是雨。他曉得尹玉是什麽人,嘴皮子壞些,可待他還是極好的。昨晚的茶葉蛋,尹玉知道阿寶愛吃蛋白,還把所有蛋白都堆他碗裏呢!

於是,阿寶急忙放下挖蛋糕的勺子,沖到尹顏面前,攔住她:“尹姐姐,別打大哥!他沒有壞心,不是有意譏諷我的!”

尹顏見阿寶也來攔她,頓時恨鐵不成鋼地丟下搟面杖。

她瞪了縮在沙發旁邊的尹玉一眼,警告他:“再口無遮攔,你看我削不削你!”

尹玉哪裏還敢和尹顏叫板呢?面上訕訕一笑,討饒:“姐,別生氣,我真不敢了,真的。”

尹顏索性不再理他,疲乏了一天,徑直上樓睡覺去了。

杜夜宸看了一場戲,也不知該說些什麽。當姐姐的管教弟弟,他還能插手不成?老實閉嘴吧。

隔天,尹顏又把自個兒悶到房間裏了。

倒不是生誰的氣,而是她在反省自個兒。

是不是她管教無方,一直耽誤尹玉上學堂,所以才將他養成這樣潑皮性子?

尹顏一邊想,一邊把枕頭悶在臉上。

這時,屋外傳來了敲門聲,是杜夜宸隔門在喊她:“尹小姐,你在嗎?”

尹顏翻了個白眼,心道:人前親昵喊“阿顏”,人後立馬生疏喊“尹小姐”,這廝真真表裏不一。

尹顏問:“有事嗎?”

杜夜宸深思一會兒:“我想起一樁有關鄭先生的事,想去問一問鄭太太。你要一道兒同行嗎?”

和案件有關啊,尹顏立馬翻身起來,嘴上嚷嚷:“勞煩杜先生等我一會兒,我這就來。”

尹顏挑了一件深咖色寬邊長袖旗袍,外搭一件楓葉色毛呢大衣。她今日有意穿得素凈又輕便,正好合適出門見人。

杜夜宸心裏頭藏了事,也沒多和尹顏扯閑篇,兩人坐黃包車來到鄭太太所在旅店。

還沒客套兩句,杜夜宸便問:“有一事此前忘記問了。”

鄭太太忙道:“鄭先生盡管問。”

“鄭先生是親自留在家中的私奔信嗎?”

鄭太太沒想到杜夜宸問的是這個問題,當即一楞:“不是,是他差醬鋪的夥計送來的,還留下口信給那夥計,說是兩天後,讓他送來給我。我把這事兒也給探員說過了,大家都說,這是我先生怕我立時追出來堵他和情人私奔的路子,這才差人兩天後同我打一聲招呼,勸我別去尋他。待兩日後,我再要去追,恐怕尋不到人,也來不及了。”

鄭太太聊起往事,有些許落寞。她還是不信,她的丈夫會棄她而去的。

杜夜宸瞇起眼睛,問:“夥計確認送信的就是鄭先生本人嗎?”

“嗯,他認識我先生的樣貌,不會出差錯的。”

“是哪天發生的事?”

“夥計好像是14號送來的信,那我先生應該是12號早上遞給他的。”

尹顏見杜夜宸玩味琢磨此事,心下好奇。她偷摸拽了拽杜夜宸的衣角,悄聲問:“有哪處不對勁的地方嗎?”

杜夜宸小聲道:“我那時打聽過,柳如眉帶鄭先生去荒樓差不離是12號下午的事。若鄭先生自打被柳如眉騙去荒樓便沒回來過,那他應該也料不準自個兒會有去無回。既如此,又為何要事先留下私奔的書信給夥計呢?”

尹顏也奇了,倒吸一口涼氣:t“難不成,他本打算做完柳如眉這一票就私自逃跑不歸家的?故而特意留下私奔信,讓鄭太太死心?”

尹顏和杜夜宸竊竊私語一陣,鄭太太又不是個聾子啞巴,從只言片語裏拼拼湊湊,也能猜出個大概輪廓。

她心間惶惶然,怯怯問:“尹小姐,你別瞞我,你是不是知道我先生消息了?”

尹顏下意識看了杜夜宸一眼,眉頭一挑,示意他拿主意。

究竟是說還是不說,總得給個章程。

杜夜宸無法,對她頷首:“你說吧,我出去尋一尋醬鋪的夥計。”

果然,麻煩事就丟給她做,自個兒躲懶!

尹顏剜了人一記,攙著鄭太太坐到屋裏的紅木西番蓮紋沙發上。

許是為了夜裏安神,鄭太太在房中熏了香,那香爐裏,一蓬又一蓬的煙霧彌漫上來,直沖天花板。

尹顏忽然想到了一樁閑篇,說是屋內點一線香:若是煙徑直上青天,便是陰氣不重,沒有孤魂野鬼在旁側游蕩;若是香自燃起後,就斜斜往下墜,不是風刮雨打所致,那便是旁邊有不幹凈的玩意兒。

如今這香燒得好好的,煙霧也漂亮,那鄭先生應該沒有做鬼回來串門的,興許還活著吧。

尹顏有的沒的想了一堆,再提起精神來應付鄭太太的話。

她說完這幾日的見聞,果不其然,鄭太太事先再三保證會堅強,聽罷還是捧著臉,哀哀哭了一場。

待那哭聲小去,杜夜宸也領著夥計回來了。

當著鄭太太的面,杜夜宸再對一回夥計的口供。

他問:“如今是月初了,合計一下,那封私奔信是鄭先生上月12號給的你?”

夥計點頭哈腰:“回先生的話,真是上月12號早上給的我。早前鄭太太審犯人似的問我半天了,該說的我都說過了——那天早上,鄭先生來醬鋪尋我。他把這信給到我手上,說兩日後,他要是沒別的吩咐,那就代他交到鄭太太手上。”

尹顏皺眉,插嘴:“等一下,你方才講到‘別的吩咐’?怎麽?他還和你說,可能他還有旁的吩咐?”

夥計如夢初醒,補上一句:“哦!我想起來了,他那時說呀,他要是能回來取,這信就讓他自個兒交了。要是兩天內沒來拿,就讓我代勞。”

夥計差事都按照吩咐辦了,因此這句話對他來說無關痛癢的話,他沒提起。

現下尹顏追問,他才後知後覺記起來。

杜夜宸給了夥計跑腿的小費,和尹顏、鄭太太在旅館裏商量事情。

尹顏蹙緊眉頭琢磨半天,總覺得哪裏怪怪的。

她自言自語:“要鄭先生真打算手刃柳如眉,隨後逃之夭夭,順道給太太留下私奔書信,勸她不要來找……那他又何必再留一句話,說他可能回來取信呢?好似他自個兒也沒做好決定,是畏罪潛逃,還是回到太太身邊一樣。”

杜夜宸若有所思地問:“若你要跑路,你會準備什麽?”

尹顏眼珠子骨碌碌地轉,靈機一動:“那我會收拾好錢財細軟呀!既是逃命,定然是攜款私逃的,畢竟沒錢寸步難行嘛!”

她說完這句,杜夜宸讚同地點了點頭。

尹顏福至心靈,問鄭太太:“你先生消失的時候,家中錢財有沒有少了去的?”

鄭太太仔細想了想:“沒有。我特地去查了查賬目,沒有缺錢或虧空的地方,甚至家中金銀珠寶都還留在保險櫃裏。我先生是知道密碼的,他沒有拿走這些東西,說明他並無拿錢財養情人舍棄我的心思。故而,我才疑心他失蹤一事不簡單,委托杜先生和尹小姐幫我尋丈夫。我是曉得他心的,真的。”

鄭太太一面溫聲軟語地說,一面撲簌簌落淚,教人看了心裏頭難受。

尹顏幫人順了順脊背,都不忍心繼續往下討論了。

她想了想,之前還以為鄭太太單純好騙,現在細思才知,鄭太太真是絕頂聰明。

鄭先生同她在一起,唯一可貪圖的不就錢財嗎?不然為何要和她結為夫妻?如今錢財都舍棄了,還留在一個女子身邊,那只有為情所困了。

不怪鄭太太相信鄭先生的真心,就連她此時都對鄭先生的為人將信將疑起來。

尹顏看不透鄭先生這個人,還對他的壞心存僥幸。

於是,她道:“鄭先生之所以沒拿走錢財,難不成是想殺柳如眉得手以後再回來取?”

杜夜宸和風細雨地答:“不太可能,既然已經做好了殺人逃跑的準備,又怎會再多此一舉回一趟家宅?他能走,顯然是不相信鄭太太,既如此,為何要節外生枝再到家中多添罪名暴露的風險呢?”

“是呀……”尹顏也鬧不明白了。

說來好笑,他們居然在一本正經議論一個殺人兇犯的心路歷程。要不是為了保全柳如眉的行蹤與安危,這一切後續事宜,該托付給警察廳來處置的。

尹顏愁眉不展,只得將希望放在鄭太太身上。

她問:“鄭太太,你再想一想,此前你丈夫還有沒有同你說過旁的,譬如流露出什麽端倪來?”

“好像沒有。”鄭太太茫然地搖搖頭。

她回憶此前種種。

鄭先生要離開的前一天,他們還如膠似漆,好生溫存了一番。

男女之間的事,無非就是香汗淋漓、耳鬢廝磨,床笫裏摸爬滾打。

鄭太太氣喘籲籲,依偎在鄭先生懷中歇晌。

她有個小毛病,就是慣愛拿指甲去刮鄭先生的脊背。那些嶙峋的傷疤好似表露了鄭先生的英武,看起來格外有男子氣概。

他的過去,她懶得知曉。只要眼前的人,今後都是她的,這就好了。

鄭太太撫摸丈夫身上的舊傷,打了個哈欠,佯佯地道:“明兒出門給我帶包子,晚間我還想吃蜜汁燒鵝。”

鄭先生不語,只一下又一下順著鄭太太軟滑的長發。

他這般沈靜,惹得鄭太太好奇心起,擡眼去瞧。

鄭太太不解地問:“怎麽了?”

鄭先生回過神來,擰了擰她的鼻尖:“無事。我省得了。”

“嗯。”鄭太太覆而悶回丈夫的懷中,被他哄著入睡。

半睡半醒間,她好似聽到鄭先生絮絮叨叨聊著家常。是不緊不慢的語氣,同她說一些家中安排。

那溫柔的情人音調,便是最好的搖籃曲。

這些事往後也能說,鄭太太就沒特地上心去聽。

朦朦朧朧間,她記得一句:“過幾日幫我把樓下抽屜裏的牛皮包補一補,那是你給我買來的。”

鄭太太當時還笑,破爛貨補什麽,她再給丈夫買個嶄新的便是。

如今知道鄭先生一去不覆返,這些話都變成了警世之言。

鄭太太猛然記起什麽,她神色慌張。

尹顏瞧她不大對勁,正要發問。

豈料她剛要握人的手,轉眼間撲了個空。

只見鄭太太拎起裙擺,蹬蹬蹬跑出了門。

尹顏和杜夜宸面面相覷,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尹顏問:“怎麽辦?”

杜夜宸肅然道:“追去看看。”

兩人緊跟鄭太太身後,叫了汽車,追著她的車尾,一路行駛回鄭家小樓。

鄭太太翻找鑰匙打開門,一進屋子,她都沒來得及開燈,直奔儲物室的一排排矮櫃。

昏暗的室內,她拉開櫃門,抻臂掀開一面綢布。

她好似瞧見了什麽驚恐之物,立馬癱坐在地。

尹顏聞訊而來,手忙腳亂打開了電燈開關。

光照湧入房中,一晃兒驅散昏暗,一切陳設都映入眼簾。

鄭先生奉托的櫃子裏頭哪裏有敝舊的牛皮小包的蹤影?

藏在矮櫃深處之物,明明是滿滿當當的金銀錢鈔!

眼見這一幕,尹顏瞠目結舌。

一個男人,不圖金主的錢。非但如此,還將自個兒畢生積蓄都贈予那個朝夕相伴的女人。

這是什麽?這是愛情。

杜夜宸慢悠悠地走來,他了然一笑:“加上目前這一線索,答案呼之欲出了。鄭先生委托人送信給鄭太太,只有一種可能。”

尹顏抿唇:“什麽?”

杜夜宸斜睨鄭太太一眼:“鄭先生,希望自己有命能回來。若是沒有,這些錢財便是他留給鄭太太的傍身之物。”

尹顏懂了七八分了,她舔了舔下唇:“也就是說,他早料到此趟荒樓之行乃是鴻門宴,或許會一去不返。故而留下私奔信,想讓鄭太太死心,並且把錢財全部留給妻子,讓她過好餘生。可是,杜先生,饒是如此,我還是有不明白的地方。”

“你說。”

“他都知道去了荒樓會出事,又為何執意要去冒險呢?那柳如眉……真就非t殺不可嗎?”

杜夜宸似笑非笑:“或許不是柳如眉有多重要,而是他即便不顧生死,也非要入柳如眉背後那名客人的圈套。”

“為什麽呢?哪有人情願赴死的?”尹顏似乎想到了什麽,捂住了口鼻,難以置信地說,“該不會是怕幕後主使傷害鄭太太,為了保全妻子,他選擇將計就計了結這一樁恩怨吧?”

“誰知道呢?”杜夜宸拍了拍衣上的褶皺,好整以暇地道。

“不對呀!要是鄭先生真有落網的心思,那他自己去找幕後黑手,任其擺布不就得了,何必繞柳如眉這一個大圈?”“保不準……是他本意並非如此。落網一事,乃是他被逼無奈的選擇。”

尹顏嘆氣:“咱們再怎麽聊,都只是猜測。真相還得先尋到鄭先生,由他親口告知。”

杜夜宸睥著鄭太太:“不過,就目前的狀況。鄭先生的心願,恐怕是想讓妻子再也別來尋他。太太當真還要違背他的意思,身陷這樣的龍潭虎穴嗎?”

鄭太太楞神,思忖幾分鐘。

爾後,她攥住了尹顏的手腕,懇求:“我平素很聽先生的話,他說的總有道理。可這一回,我求求尹小姐和杜先生……幫我找到他!”

鄭太太鬼迷心竅到這種地步,尹顏也沒法子了。

尹顏為難地看了杜夜宸一眼:“還得聽杜先生怎麽說……”

杜夜宸順勢敲竹竿兒:“事關生死的委托,還得加錢。”

鄭太太不怕給錢,就怕杜夜宸拒絕。她感激涕零,忙不疊答:“該當的,該當的。我再給杜先生置備幾根小黃魚。”

話說到這份上,事情也算是定下了。

尹顏跟著杜夜宸離開鄭家,路上咬牙切齒為鄭太太平反:“杜先生,這種時候,你還勒索錢財,是人嗎?”

杜夜宸瞥她一眼,冷冷道:“多花幾兩金銀就哄得我為她賣命,是她賺了。”

“說得這般高尚,還不是趁人之危!”

“我問你,這一趟查下來,又是殺人未遂,又是福祿膏的,你真當前路平坦,能任你萬事亨通嗎?”

這話問倒了尹顏。

她當然知道,這樁事已經不在他們能力範圍之內了。原先只是幫著尋失蹤人口還好,如今香的臭的黑的白的大鍋燉,真叫她追查,她心裏也是沒底的。

尹顏不免羞愧,這一回,她事情確實沒杜夜宸想得周道妥帖。

尹顏怯生生望了人一眼:“那你有幾成把握能找到鄭先生?”

杜夜宸篤定地答:“零。”

“啊?”尹顏愁眉不展,“那咱們豈不是白忙活一場了?這酬金可怎麽算呢?”

杜夜宸語塞,片刻,開口:“還說我冷情,你不也是一心惦記著錢嗎?”

尹顏眨眨眼:“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人生在世,總得為自個兒籌謀一些東西吧?”

“說得在理。”杜夜宸頷首。

尹顏得意地道:“那是!我可是很懂道理的,有空再給你顯擺兩句……”

她正要滔滔不絕,杜夜宸卻堵住了她的話:“既然要多為自個兒籌謀,那我也有話要說了。”

“什麽?”尹顏猶疑地問。

杜夜宸不懷好意地微笑:“若我不幫忙,尋到鄭先生的可能性便是零。若我幫忙,那麽還有七八成勝算。既如此,我占了大頭,咱們酬金是不是不該五五開,而是得改成三七?”

尹顏呼吸一滯。怎麽都沒想到,杜夜宸狡詐,在這兒等著她呢!

“你!你!”她氣得倒噎氣兒,擡起纖纖手指,朝向杜夜宸,肩頭一挫一挫,直發抖。

杜夜宸仍舊笑瞇瞇地道:“不願意嗎?要是不辦這樁差事,舍棄酬金,咱們可誰都撈不著好處。”

這廝是要同她魚死網破呀!尹顏就知道,這壞胚哪裏會讓她稱心如意的!

尹顏委屈極了,這些時日查案,她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他能這麽貪圖她二成錢?

尹顏咬住唇瓣,要挾他:“你就不怕我跑嗎?要知道……當初我願意留下來,全是為了這五成金銀呀!”

杜夜宸不帶怕的,他居高臨下望著負隅頑抗的小姑娘,嘴角噙笑,慢條斯理地道:“有甚好怕的?先是李輝要拿你要挾我,後是趙家幾百人熟悉了你作為杜某未婚妻的容貌……如今你與我的關系,人盡皆知。同我牽扯,你當你還能輕易抽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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