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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黃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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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黃雀

面頰噴來一絲熱氣,帶著點兒玫瑰的甜香。

……他又吃玫瑰豆沙酥餅了。

江蘺擡眼看他,肚子先咕嚕叫了一聲。她在靖武侯府忙了一整宿,醜時接駕,寅時與大長公主等人密談,談完就換上從家裏送來的行頭出府,轎子裏又不通風,壓根找不著機會吃些東西墊肚子,是真餓了。

人一餓,脾氣就差,她在他手背上掐了一下,小聲道:“誰管你。”

楚青崖拉著她的右手不放,眉稍都是藏不住的笑,附耳同她草草說了朝上發生的事:

“那女人帶了一個桑蘆庵的尼姑、一個欽天監的官、一個太醫,說我是被算過八字抱到宮外養的,知道身世後對著墓碑發誓要篡位,還給先帝下毒。夫人,我笨嘴拙舌不會爭辯,你可要替我討回公道啊。”

江蘺無法,大事迫在眉睫,她是裝不出溫柔賢淑了,對禦座上的小皇帝直言道:“陛下,臣妾鬥膽來午門告禦狀,是不得已而為之。按《大燕律》,凡敲登聞鼓叩閽者笞五十,在詔獄裏徒一旬,臣妾都明白,惟願陛下聽臣妾陳情,然後再行賞罰。”

她嫌楚青崖的手握得緊,甩開了,擡起右臂直指丹墀上的“大長公主”,對方頂著一張假臉皮,表情僵硬,只有眼神暴露了隱約的慌張。

“陛下,各位大人,此人乃是南越奸黨之首,喚作木察音,是前南越國蘇倫部的公主,有一手真假難辨的易容功夫,她身上的熏香就是用來掩蓋變聲藥氣味的。臣妾帶來的這位才是正主,她身體孱弱,不能下地行走,說話也費力氣,望陛下體恤。

“今日臣妾要告三件事。其一,木察音假冒宗室,將安陽大長公主囚禁九年——也就是轎子裏的這位,人證物證皆備;其二,她欲掌控大燕為國覆仇,創辦桂堂慫恿齊王謀反,還挑撥離間,誣陷削藩功臣,想為自己除去挾天子以令百官的阻礙;其三,她勾結齊王,在永州拜佛時派侍衛殘殺大臣家眷,不但行刺臣妾的公婆,還潛入臣妾家中大開殺戒,害死家母燕氏及兩名仆從、六個緇衣衛,連臣妾養的十個月大的小狗都沒放過!此人罪大惡極,卑鄙無恥,不死難以平眾怒!”

這聲音鏗鏘有力,不卑不亢,在廣場上蕩了個來回,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蕭澤皺眉看向身側不遠錦衣華服的女人,禦前侍衛們很會讀眼色,“唰”地拔刀,當下將她和王總管團團圍住。

“誰敢動手羞辱本宮?!本宮說的千真萬確,陛下怎能聽信她一派胡言?本宮為了大燕國祚,不顧病弱之軀找來那幾人作證,鐵證如山,難道他們都說的是假話、造了假的聖旨不成?”她淒然叫道,屈膝往地上一跪,不屈地昂著頭顱。

江蘺看這場景著實可笑,又佩服這女人的演技比自己還入木三分,朗聲道:“那就讓羽林衛把你進宮時留下的白玉符拿出來,咱們先對質一番!若我手上是假的,就是欺君之罪,情願把腦袋砍下來懸在宮門外,若你手上是假的——想來大家也都明白了。”

木察音聽罷此言,既驚又疑,他們帶來的玉符是如假包換的真貨,怎麽她的語氣這般篤定?

她心中暗恨,若不是半路殺出一員大將,她就能把楚青崖的罪定死了。她望向扮成王總管的訶士黎,後者對她搖搖頭,眼裏滿是疑慮,好像也不明白為什麽本該死在地牢中的安陽大長公主會出現在早朝上。

……會不會是假的,用來詐她?

木察音瞇起眼,轎內的光線很暗,她看不清那人的面容,而前頭毫不怯場的這個命婦,她是知道的。

江蘺一出來,她心都涼了半截。

這枚棋子本應該毀掉。

桂堂裏一等一的好手,懂易容術和機關術,見過訶士黎的臉,在他們的謀劃下投了朝廷,做了誥命夫人,幫楚青崖扳倒了齊王。可萬萬想不到的是,她居然能摻和薛家的事,查到自己身上!

木察音想到自己當初那點兒不該存在的慈悲,悔恨交加。

她防備地看著江蘺,心思百轉,對小皇帝祈求道:“陛下,此女膽敢妖言惑眾,定有——”

“請陛下召玉符驗看!”江蘺一聽她要說話,趕忙提高嗓音叫道。

“傳!”蕭澤小手一揮。

俄頃,羽林衛便把兩只匣子遞了上來,左邊是兩寸見方的泥金漆匣,是早朝前存放的,右邊是同樣大小的紅珊瑚匣,是江蘺遞上去的,各裝著一枚形制相同的純白玉符,雕成鳳鳥型,一寸半長,刻著幾個小字。

江蘺在臺階前踱了幾步,氣定神閑地問:“哪位有火折子?一燃便知。”

大臣們私語起來,不知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片刻後,有太監遞上點燃的火折子,江蘺拿在手中,又高高舉起漆木匣裏的玉符給眾人看。只見那枚溫潤潔白的鳳符接觸到火焰,竟冒出一縷白煙,而後一陣異香飄了出來,如蘭似麝。

隨著這股香氣越來越濃,白色的符越來越小,一滴滴晶瑩的油珠從橘紅的火焰邊緣砸落下來,在地磚上洇開暗色,等了一會兒,顏色越來越淡,隨風散去了。

竊竊私語變成了議論。

木察音跪在那兒,一副受了驚的柔弱模樣,再也沒有之前的盛氣淩人,“陛下,定是她用計調換了!我的玉符是從慧光寺帶來的,這匣子也是一直用來裝它的,這些年從未動過!我入宮時各位大人都看過它,真真是玉做的,就存在羽林衛的班房裏……”

楚青崖眉頭一挑,怒斥道:“你血口噴人!我夫人纖纖弱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在家連只瓷盤都拿不動,本官日日都在飯桌上替她端著渣鬥吐骨頭,她如何能在武藝高強的七尺男兒面前調換玉符?你說你是病弱之軀,我看你誹謗汙蔑張口就來,精神頭十足,辱完本官又要辱本官的夫人,罪加一等!”

紛紛議論變成了全場嘩然。

江蘺瞪了眼楚青崖,他也編得太誇張了!她哪有讓他天天都端渣鬥,廚房又不是頓頓做帶骨頭的菜……

她把燒了一半的香脂丟回匣子,嚴肅道:“陛下,這是西域進貢的吐孛靡香,產量極少,色澤潔白,質地硬脆如冰,用它來仿造玉符,能以假亂真,只是一遇著火就現了原型。這樣珍貴的香脂,非皇室宗親不能享用,而靖武侯府的庫房裏就存著數塊。”

說著便拿起珊瑚匣中的真玉符,放在火上烤了一小會兒,沒有煙氣冒出。

“這就是安陽大長公主的信物,九年前她已受脅迫,但木察音為打消眾人疑心,逼她時不時露面。殿下進宮為靖武侯求情時帶著這個,後來找機會將此物藏在府裏,一直沒叫木察音找到。”

她怕這寶貝被燒裂了,趕緊讓羽林衛拿著去給小皇帝和薛閣老看,兩人看罷,皆點頭道:“是真的。”

木察音閉口不言,陰鷙地看著江蘺。

江蘺頗為感慨地道:“公主,時隔多年你故技重施,可騙不到明眼人了!弘德二年赤狄南侵,九月下旬靖武侯在郊外閱兵,你領了聖旨與他同去,當著眾位將士的面把虎符拿出,來了一手偷梁換柱的好戲,放進匣子的不過是雕成虎符形狀的香脂而已。當晚匣子放在侯府金勒堂,你在堂中故意燃著吐孛靡香,匣子一受熱,裏頭的假虎符就融化了,早起打開,空匣子只剩同樣的香味,是也不是?”

聽到此處,有當年參戰的武將憤懣地直拍大腿,“靖武侯要是去了北疆,我們也不會連輸五六場仗啊!原來虎符是被她偷走的!”

江蘺往前走了一步,直視木察音,“你身為南越公主,家國被宣宗所滅,多年來懷恨在心,不放過任何摧毀大燕的機會。你知道靖武侯是宣宗朝最得力的武將,獻宗繼位後對他心存忌憚,所以將安陽大長公主囚禁起來,扮成她的樣子,施了一箭三雕之計,一來使燕軍在前線失利,有亡國之危,二來讓獻宗削了薛家的兵權,讓大燕自損武德,三來憑身份會見齊王,珠胎暗結,唆使他謀反。你為了防止靖武侯發現妻子被人冒充,便給他下了蠱毒,使他臥床不起,口不能言,若是我們發現得遲了一步,這世上就沒人能阻止你操控薛家了!”

“江夫人,你一個深宅婦人,如何能知曉這些?”一個老臣奇怪地問。

她自然不能將事實全部和盤托出,眼珠一轉,對小皇恭恭敬敬地道:“臣妾蒙陛下恩典,得入國子監讀書,在學堂內與嘉惠郡主極為交好。郡主每次見過大長公主殿下,身上都帶著一股極淡的香氣,臣妾的鼻子比常人靈敏,所以能聞出來。去歲冬至夫君去國子監講學,妾身也去了,聽他援引案件,提到桂堂中使用一種薜荔蟲制成的藥丸,有變聲之效,吞服後代筆身上留有香氣——這香氣臣妾在永州是聞過的,夫君與臣妾新婚第一日,就有齊王府的伏牛衛假扮臣妾的姐夫行刺,結果被認出,為防逼供當場自盡,這個刺客服藥後,聲音就與姐夫完全一樣。”

她在群臣面前絕口不提自己曾效力於桂堂,側首問:“夫君,大理寺盧少卿可在場?”

楚青崖誇道:“夫人果然心思縝密,過耳不忘,為夫這就請他出來說話。”

後排的盧少卿聽到他點自己的名,麻溜地站了出來,操著略帶永州口音的官話道:“啟稟陛下,夫人說的不錯,微臣的親家險遭刺客傷害,犬子被刺客扒光了衣服,腦袋在木架上磕出好大一個包。他給微臣寫信,說那刺客放了只香噴噴的蟲子去咬他,咬出四個鮮紅鮮紅的小眼,刺客吞下蟲子後聲音變得與他一模一樣,還是夫人發現不對勁認出來的,否則他還不知要在庫房裏暈到什麽時候哩!”

這麽一說,蕭澤就記起來了:“朕也知道,楚閣老的奏折裏寫過,還說要徹查齊王和桂堂的關系,後來發現桂堂的槍替就用薜荔蟲變聲,這是夫……那個戴罪立功的代筆說的。”

江蘺繼續說:“所以臣妾聞到嘉惠郡主身上的香氣,就想到了這一茬。臣妾與郡主說了,郡主又與小侯爺說了,因事關重大,又無證據證明大長公主是假的,並未透露給他人。臣妾慚愧,從小愛讀些機關術數的書籍,臘月裏暗中查訪,幫郡主和小侯爺找到了城南的暗道,發現這條暗道通往慧光寺,還在裏面找到了關押大長公主、侯府王總管、萬興玉器鋪王老板三人的地牢,苦於沒有鑰匙,暫時救不出來。木察音要靠他們的血來變聲,所以沒殺了他們,三人被囚於地下六年之久,雖飽受摧殘,卻心志堅毅,令我等佩服至極。木察音為齊王誕下子嗣、早年間創立桂堂斂財,就是臣妾聽他們說的。”

聽到金尊玉貴的安陽大長公主被這般對待,眾人倒抽一口涼氣。

她的目光落在被木察音找來的人證身上,面色一冷,喝道:“你們一個個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對陛下撒謊,當著百官的面汙蔑我夫君!你這六根不凈的賊尼,收了多少銀子,要置我夫君於死地?我夫君從衙門下了值,一句話都不肯多說,他帶我上桑蘆庵祭拜生母,站在墓碑前就是鋸了嘴的葫蘆,我都嫌他悶得慌,如何被你聽去?還聽得真真切切,他扯著嗓子喊不成?真要如此,我寧願一頭撞死,省得與這種忘恩負義愚不可及的狗官過日子!我雖是女子,也是讀聖賢書,守節操的!”

楚青崖埋怨地扯了下她的袖子,怎麽又借機罵他?

還有,他何時帶她去上過墳?

節操又是什麽東西,她有嗎?

那凈塵本就戰戰兢兢,聽了這氣勢萬鈞的詰問,張口結舌,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下意識求助地望著木察音。

江蘺提醒:“她都自身難保了,還怎麽保你?快從實招來,你到底是在桑蘆庵幹什麽的?我夫君是刑官,你要是不招,他有的是辦法從你嘴裏撬出真話來!”

凈塵被她一嚇,渾身發抖,重覆自己說過的詞兒:“貧尼真是桑蘆庵修行的,在墓園中鋤雜草,見過閣老四五回,沒見過夫人,有次聽到閣老說,說不滿意侍郎的官職,要坐龍椅……”

楚青崖忍無可忍,“師太,你聽清了本官說的是‘侍郎’?本官只在京城做了三個月的刑部右侍郎,就離京做巡撫了,只在景仁七年的冬至來祭拜過。”

“好像……好像說的是巡撫!陛下,貧尼年老糊塗,一時記錯,實在該死!但閣老確是兩年前的冬至來的,那日他帶著這位穿黑衣的大人,還帶著一名十幾歲圓臉的少年人,備著許多酒菜,有橘子柚子、各式糕點、魚肉米面……顧夫人的墳邊有幾棵樹,當時是黃昏,天色暗,閣老他們是最後來祭拜的,貧尼還當沒施主過來掃墓了,鋤著草一彎腰的功夫,就聽見閣老在幾步外說話。因說的是那些話,貧尼害怕被發現,就蹲在樹後的草叢裏沒起身。”

“你記得真夠細啊。”江蘺道,“我夫君的確把酒菜備得極周至,你既見過他幾次,那還記得他每次是叫這位黑衣的大人擺酒壺呢,還是親自擺?”

凈塵一口咬定:“閣老每次都是親自擺酒壺,不止酒壺,連瓜果魚肉都是親自擺,從未讓下人動過手……”

“大膽!你還在陛下面前胡編亂造!”江蘺怒道,“我夫君沾了酒就要出疹子,他這毛病是從娘胎裏帶來的,白雲居的老人都知道,顧夫人生前也不能喝酒,所以他上墳從來都不帶酒壺,只帶新鮮水果。你還說他當著兩個隨從的面說大逆不道的話,玄英是大內侍衛出身,聽到了還能不告訴宮裏?”

玄英跪下叩首:“陛下,先帝對小的有提拔之恩,大人若有反心,小的必定會通報先帝。大人清清白白,對先帝是極忠心的。”

凈塵臉色慘白,情知說錯了話,一下癱坐在地上。

木察音微微嘆出一口氣,閉了閉眼。

楚青崖似笑非笑地看著凈塵,“如師太這般造口業,來世要投畜生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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