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烤全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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烤全羊

密折寄走後,江蘺換上新衣裙,慢條斯理地洗漱,小口吃著送來的早點。

楚青崖真拿她沒轍,“我幹活兒時你纏著我,我閑下來你又不急了,能否請教一下是何用意?”

“我樂意。”

她輕飄飄擲出三個字,不緊不慢地把粟米粥喝完,跑去凈室蹲了一刻,神清氣爽地出來,“今日先去哪兒?”

“我帶你沿都正街向西走,豐陽有個魁閣,建了兩百年,本省學子赴試前都來參拜,咱們要趕在午時前上香。再往南是大集和靈雲寺,十五有法會可聽,離寺兩條街就是城裏烤全羊做得最好的酒樓,我定了兩只二十斤的羊,夠十幾人吃了。吃完去逛將軍祠先賢墓,申時西城有賽冰戲,看得差不多就去趙家香水行洗澡,在裏頭吃些清淡小點,出來走幾步就到放天燈的地方。”

江蘺看他安排得井井有條,不禁猜度:“你以前是不是這麽招待過京城來的上峰?”

楚青崖哂道:“我那時月俸才四兩,哪有閑錢給他們花?”

“喔,我知道了……輪不到你招待,你是給大官們作陪的那個。”

他幽幽看她一眼,挎著褡褳關上屋門,“太聰明過猶不及,懂不懂?”

江蘺來了精神,嘴裏念叨著:“哎呀,十六歲的小縣令,還中過解元,色藝雙絕,多稀罕啊,想必和同僚上峰一桌吃飯,他們來了興致就叫你斟酒撫琴,吟詩作畫,順便問問有沒有定親……”

楚青崖臉都黑了,攏著貂裘走在前面,“說夠了沒有?”

“沒。”

他擰著眉毛回頭,江蘺擡起手:“我就再說一句天很冷嘛,手指都凍僵了。”

楚青崖哼了聲,把那只冰冰涼涼的小手裹進掌心,牽著她出了院門。

“還冷嗎?”

“冷死了。”

他握緊了些,她又舉起另一只手,“這邊也要。”

“那怎麽走路?”

江蘺說:“你倒著走呀,你看著我,我看著路。”

楚青崖想象了一下那般場景,實在太傻了,於是道:“你冷得不行了就跟我說,我換一邊牽。”

她說:“我腳也冷……”

幹脆扒在他身上得了!

他沒好氣地道:“走一陣就不冷了,讓你帶個手爐又不帶。”

手爐哪有狗爪子握著舒服啊,還很重……江蘺暗想。

元宵佳節,商鋪大多開門迎客,都正街又是城中最繁華的地方,要不是兩人互相牽著,都要被車馬人流沖散了。楚青崖熟知每一個坊子,帶著她逛了幾家老鋪,買了些西域的木雕皮毛、首飾玩具,丟給侍衛拿著,等到了魁閣外,已經裝了一籮筐。

威寧行省在國朝西北,自古尚武,文風沒有南方昌盛,來拜魁星的人不多。江蘺順利在午時前請了香,捐了半兩香火錢,楚青崖本來不想捐,也被她強按著頭送了幾個銅板出去。

“你做什麽在殿裏擺出那副臉色,魁星看到你都不保佑我了。”聽完正午的法會,江蘺跟他來到酒樓,嘴裏還在嘟嘟囔囔地抱怨。

“魁星喜歡你,不喜歡我,要是我拜他有用,當年也不是倒數第一了。”楚青崖振振有詞,打手勢讓一個侍衛去叫店老板。

她搖頭:“天下屢試不中的學子聽到你這話要氣死,即便是最後一名,好歹也是進士啊,你後面還有幾十個同進士出身呢。你不信魁星,為什麽在禾陵還拜他?”

“……我一個堂弟今年要考鄉試。”

“你有個屁的堂弟。”

“是,我沒堂弟,只有個跟我鬧和離今年要考會試的夫人,我求魁星讓她也考倒數第一,無顏見她的薛先生。”

江蘺拽住他的衣領搖晃:“呸呸呸!你快收回去,誰要跟你一樣!”

正說話,酒樓老板從廚房滿頭大汗地趕來,見小兩口掐架,見怪不怪地咳了聲,恭恭敬敬地道一會兒他親自送熱菜上來,包管老爺們吃得盡興。

酒樓生意甚好,大堂滿客,二三樓都是雅間。上了樓梯就看見杜蘅,手裏撈了一捧花生米,往嘴裏丟著,笑嘻嘻地道:“兩個小間拆了隔板打通,我坐夫人旁邊,給您布菜。”

然後殷勤地領路開門,進了雅間後,外頭的嘈雜人聲頓時變小了,一股燒烤的香味撲鼻而來。地上擺了兩個大炭爐,爐上架著鐵網,網上擺著切成塊的菜蔬,再上方用鐵架子串著剝了皮的羔羊,這羊已經烤了一個多時辰,表皮焦黃酥脆,晶瑩的油珠一滴滴落在下面的瓜菜上,惹得人食指大動。

江蘺被這陣濃香勾得魂不守舍,盤腿坐在爐邊的軟墊上,口水都快流出來了,看羊的眼神就像看一首絕妙好辭。楚青崖見她這毫不掩飾的饞樣,洗過手拿起瓷盤裏的匕首,在羊肩上割了一條肉,遞到她嘴邊:

“你嘗嘗,本地官府宴請以大尾寒羊為佳,鮮肥不膻,我讓他們挑了剛滿周歲的黑公羊,先餓它一天,再以茴香大椒熬成鹵水餵它喝兩天,宰完用雞子、牛乳和著麥粉調糊,全身裹上,頭朝下在火坑裏烤上半個時辰,再用架子穿了橫著烤,只消灑上幾粒鹽,吃下去熨帖得很。”

江蘺咬住匕首上串的肉,牙齒一咬,脆皮哢滋作響,又香又燙的油差點從嘴巴裏滴出來,羊肉細嫩彈牙,帶著點兒鹹,嚼之回味無窮,比宮裏賜的溫火膳不知好吃了多少倍,鮮得連舌頭都要吞下去。

“喜歡嗎?”

“嗯!”

楚青崖揚起嘴角,把羊頸上最嫩的肉都割給她,“留點肚子吃別的。”

她見一屋子侍衛都盯著楚青崖忙活,有點不好意思,心知他不會說場面話,於是便代勞了:“大夥兒都吃啊,別光坐著。當年先帝和靖北軍同帳而食傳為美談,陳將軍也常去營裏與下屬同樂,你們大人在這待了三年,耳濡目染這裏的風俗,今日也請你們吃一回。諸位都是他身邊最可信的人,這段時日辛苦了,本該吃些精致的菜,但這兒畢竟是邊疆,比不得京城那麽講究。玄英,你領著兄弟們自便吧,茶飯管飽,菜不夠就同我說。”

一發話,緇衣衛們都席地端坐,畢竟是和上峰一起用飯,都不敢多說,只齊聲謝過。江蘺這邊坐著杜蘅和三個混熟的侍衛,只有杜蘅不怵,熱絡地向她介紹北地的風土人情,還給她割羊腿肉,教她裹在春餅裏蘸醬吃。

小少年能說會道,江蘺被他逗得直笑,楚青崖看不慣,“你何時與她這麽熟了?”

“夫人說了,認我當幹弟弟。”

江蘺擺出長姐的架勢,往他碗裏夾了一只烤地瓜,“多吃點,正是躥個子的時候。”

杜蘅有了靠山,無畏地對楚青崖解釋:“夫人曾經有個同父異母的弟弟,跟我一般歲數,但是——”

楚青崖喝了口茶,冷笑:“她哪來的弟弟?江家三房病死的是個女兒,何曾有別的男丁。她哄你替她賣命才這樣說,你傻樂個什麽勁?”

杜蘅筷子沒夾穩,地瓜“啪”地掉在碗裏,睜圓眼睛:“夫人!”

江蘺面不改色,仍然笑得慈眉善目:“好弟弟,時隔多年,我記錯了。”

又剜了楚青崖一眼,“你查得夠清楚啊。”

楚青崖語重心長地教導杜蘅:“我早說她十句話只能聽一句,當初她怎麽在暗道裏堵你的,都忘了不成?你過了年就十六了,我再教你一個道理,看起來越溫良的人越要提防,尤其是女人,別傻乎乎把自己心窩子都掏出來,後悔都來不及。”

“就像大人一樣嗎?”杜蘅天真無邪地問。

楚青崖眉毛一豎,抽了根筷子就去打他手背,被江蘺一把拽住:“小孩子吃飯你訓他做什麽?把他噎死你就高興了!”

“你看看都把他慣成什麽樣了,他以前敢對我這麽說話?”他氣急。

幾個侍衛默默低頭憋笑。

“他六歲就跟著你,十年還沒造你的反,已經很不容易了。”她替杜蘅抱不平,“要是我,三更半夜連財帶馬一起卷走,轉投你的死對頭去。”

敲門聲打斷了鬥嘴,老板和夥計笑呵呵地端著食盒進來,打開都是些樸實無華的菜肴,譬如涼拌波棱菜、韭菜炒豆幹、口蘑雞片之類,勝在量大料足,每人一碗奶白的羊雜湯、一杯淋著蜂蜜和花生碎的乳酪,並一碟酸甜可口的腌蘿蔔。

江蘺喝著鮮美的羊湯,用餘光打量老板,剛才為眾人盛湯時他似乎多瞥了楚青崖一眼。他們出門沒戴面具,打扮成商人的模樣,這酒樓楚青崖多年前來過,許是老板覺得眼熟,又不敢認。

杜蘅暗中扯扯她的袖子,眼帶笑意,像要揭穿什麽秘密,被楚青崖逮個正著:“再亂扯,明兒砍了手扔鍋裏和雞爪子一起鹵。”

老板突然拍了下腦門,“哎呀”一聲:“這位爺看著面熟,聲音也耳熟,小的鬥膽問問您是本地的嗎?”

楚青崖三口吃完瓷杯裏的蜂蜜乳酪,往地上一擱,用朔州話道:“你們家的羊雜湯和麥粥醬菜如今還管夠嗎?只要點一盤二十文的菜,這三樣都盡管吃?”

老板瞬間神情大變:“您是……您不是那個……?管夠,當然管夠!這麽多年您還記得小店,我這就去叫廚子多做幾個菜,是送諸位爺的。”

他轉身蓋上食盒,臉上露出一種奇怪的表情,還在自言自語的嘀咕,江蘺想了好半天這是什麽意思,只聽杜蘅壓低嗓音:

“大人每次來豐陽都帶我來這家吃,他那時跟我一樣歲數,也在躥個子。”

她恍然大悟,老板原來是在想——

“死孩子,吃窮老子了。”

楚青崖仿若未聞,叫住老板,指著杜蘅道:“你記得他嗎?”

老板搖搖頭,“這就認不得了。”

“他就是九歲能喝三碗羊雜湯跑到後廚說湯裏有蒼蠅被你揍了一頓的那個討人厭的小孩兒,現在十六了,正在抽條,比我當年還能吃,我快要養不起他,帶他回老家謀個差事做。”

老板極力掩飾住天崩地裂的心緒,攢出一個難看的笑,“小的有眼不識泰山,您二位現在是做大生意的貴人了,別和小的一般見識。我記得您以前會把乳酪抹在餅上吃,這個也管夠。”

楚青崖得到答覆,滿意地放他下樓去了。

江蘺嘆為觀止。

他就是想吃酸酸甜甜的乳酪吧!在村裏寡婦家也看他吃得很歡。

不過一盞茶功夫,加的菜都送了上來,老板給楚青崖專燉了一盅湯,飄著藥味,神秘兮兮地說是補元氣的。一一試過毒後,眾人大快朵頤,因為不喝酒,兩只烤羊眨眼間只剩骨架子,粥飯食畢,杯盤狼藉,夥計上來收拾打掃,侍衛們識趣地分批出去,藏在暗處恪盡職守,只有杜蘅還留著和江蘺談天說地。

楚青崖越看這孩子越礙眼,讓他滾回衙門裏讀書,他反而說等下要去參加賽冰戲,冰鞋都存在大堂的櫃子裏了。快到申時,江蘺拽著兩人去了冰戲場,那兒好大的陣仗,男女老少圍了裏三層外三層,砌出的冰臺連著寬敞的冰道,七個戴氈帽的青年在冰道盡頭腳踏冰鞋,手持弓箭,背後寫著不同的天幹地支,只等知州大人擊鼓開賽,看誰能射中繡球。

江蘺興致勃勃地觀賞了前幾撥人,都覺得差點意思,待到杜蘅上場,風馳電掣沖向冰臺上的錦標,嗖嗖兩箭連發,利落地將“天、地”兩個紅繡球都射了下來,她不由隨著看客們一同歡呼喝彩,興奮地拍著楚青崖:

“這小子沒白吃你那麽多飯,有兩把刷子!”

他望著臺上滿面春風領賞銀的少年,感慨道:“可算養大了,對得起他爹。”

“他爹是誰?”

“一個隨我去草原的逃兵,被陳灌一刀砍死了。可惜我那時心高氣傲,嫌他魯鈍,沒同他說過兩句話。”

江蘺看他似有自責,“你最後做到了,令邊疆太平,他死而無憾。”

楚青崖道:“我現在回想起來,年少無知時做過不少討人嫌的事,惹完這個惹那個,齊王有句話其實說得不錯,九年對我來說太短了。”

天寒地凍,朔風吹拂著錦標上掛的旌旗,依稀能看見黑色的燕子紋。她陪他在人群中靜默地站了許久,憋出一句安慰:“你現在也挺討人嫌的,可見能否成為朝廷肱股和性子無關。”

“和出身呢?”

江蘺做了個無所謂的姿勢,“既然你親爹和我親爹是對旗鼓相當的臥龍鳳雛,也沒必要計較這個了吧。作為過來人,我建議你不要對他和他的遺言抱任何期望,你的功名利祿都是應得的,是自己掙來的。”

他看著她,眼眸彎成了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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