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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吹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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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吹雪

玄英出了殿,楚青崖和阿芷已經上轎了。

“回大人,夫人難得出來,想在國子監多看看。她甚是關心小姐的號舍和齋房,您看要不要派個人領她去?”

楚青崖急著回官署,他遲了一個多時辰上值,這就意味著得晚些下值,皺眉道:“我都打點好了,她還費什麽勁。”

話音剛落,自己便明白過來,冷哼道:“敢情今日這麽乖覺,是要我賣她好處!你親自跟著,告訴她晚上若敢不回府,本官便一封休書打發她回江家,讓她和她那五個姐姐繡花去。”

玄英道:“大人忘了,今日小的還要去牢裏拷問南越流民,查那六個兄弟身上中的毒。”

楚青崖不耐道:“那便叫個機靈點的,別讓她上個茅廁又跑了,勾三搭四還扶著人走路。”

一提到這碼事,不禁又道:“杜蘅鬥不過她,別叫她給賣了,讓他回來。”

玄英去了,不久來覆命:“那孩子說他要跟著夫人,替您多說點好話。”

楚青崖一聽,就知道他倆又串通著賺了外快,“他要是看不住人,讓她憑著肚裏幾滴墨水拈花惹草,本官這頂烏紗帽刷綠了給那姓薛的陪葬!”

玄英憋著笑:“是,是。”

兩擡轎子在太陽地裏走遠了,江蘺悄無聲息地溜出殿,呼了口氣。

接著楚青崖後面講學的那位工部尚書無趣得很,好好的話到了他嘴裏,如同冬天早上的被窩,烘得人昏昏欲睡,沒講一會兒,下面就有學生掏出書本背起課業來。

她在橋下活動腿腳,掰著餅屑餵水中的錦鯉,身後還有一些沒能擠進殿的百姓,踮腳翹首,對講學煞有興趣。

“大娘,你也想進去聽嗎?”江蘺問一個挎著菜籃子的民婦。

“我哪聽得懂,就是湊熱鬧。每年國子監只有兩天讓我們這些人進,我看一看有哪些大官來了,回家講給我小外孫女聽。”

“她多大呀?”

民婦笑道:“還小哩,才六歲,也想讀書,但是沒錢呀。”

“有錢也未必送女孩兒去讀書,京城那麽多官老爺,也不是家家都不顧千金小姐的名節,送她們來國子監啊。”一個路過的中年書生道。

“我聽他們說今天楚閣老就帶了一個,我外孫女要知道,嫉妒得飯都吃不下。那位小姐,真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投了個好胎!”

江蘺心裏不知是什麽滋味,以前阿芷也是沒這個機會的,連江家的私塾都去不了。

她自己讀了書,可除了走邪門歪道,依舊沒有可用之處,要她去給小姐們當女師,她連女工都做不好,婦德就更別說了,《女誡》她娘壓根就不讓她翻。

阿芷讀了書,然後呢?

然後就到此為止了。

江蘺恍恍惚惚,把手裏的餅都掰碎了灑下去,杜蘅趕緊止住:“夫人,再餵就撐死它們了,這些鯉魚是皇家的。”

她這才如夢初醒,撇了撇嘴,“陪我去阿芷上學的地方看看吧。”

國子監有五廳六堂,五廳是繩愆廳、博士廳、典籍廳、典簿廳和掌撰廳,管教學教務和飲食,六堂是監生學習之所。正義、崇志、廣業三堂是為學生夯實四書五經根基的,學了一年半,考試升入修道、誠心二堂,精讀十三經,通曉經史,再學一年半升入率性堂,裏頭都是飽讀詩書的聰明學生。學滿需四年,但四年就能通過所有考課、積滿學分的只有少數,多的是留堂生。

第一級的三個堂共有三十齋,按監生的家世背景和資質水平分齋。每年有冬至、正月、白露三個入學時節,冬至進去的學生都年齡尚小,先預學一個多月,到正月裏通過一次考課再分齋讀書。

楚青崖給阿芷找的助教在廣業堂,此前拿詩和字帖給他看過,先生點了頭,說這孩子考試應是沒問題的,若有問題,也看在閣老的面上把她調到自己齋裏去。今日去行拜師禮,領了衣帽,叫伴讀布置了號舍,明天就開始上課了,中午在監內休息,晚上回府住。

此時國子監裏的學生教習都在辟雍聽講,或在號舍裏休息,江蘺帶著杜蘅順暢無阻地經過碑林,走到彜倫堂,只有一個看門的,見她衣著不凡,帶著跟班,許又是哪位貴婦來探看家中小輩的齋室,就放了行。這些齋房建得古樸大方,窗明幾凈,有專門的琴室、茶室、棋室、畫室,桌上擺著沙盤、炭筆、木板,真是樣樣俱全,但凡讀書人見了就沒有不羨慕的。

杜蘅也嘆道:“我也是第一次來,這條件比朔州的官學要好多了,我那時候要是在這樣的屋裏上課,還用得著跟大人東奔西跑吃苦嗎。”

“你家大人讀了書,不也東奔西跑地吃苦。”江蘺想起一事,問他:“他既然能中解元,考了秀才後應是有貢生名額的,家裏怎麽不讓他來國子監讀書?”

杜蘅道:“大人考秀才的時候才十歲,老爺官位低,夫人又是教坊司出身,怕他受同學欺負,沒舍得讓他去京城,就在璧山縣學裏又讀了四年。他中解元後,老爺夫人都樂瘋了,在縣裏橫著走,縣令見了老爺都作揖。”

江蘺點頭道:“還是爹娘想得周全,直隸省的解元可比永安省的解元難考多了,全是什麽四歲背《詩經》、七歲背《國語》、八歲出詩集的怪胎,若你家大人在國子監讀書,那不得寢食難安嗎?好好的文曲星下凡,變成渡劫。”

杜蘅:“……倒也不至於。”

兩人又去西面的號舍,先生們的住所和學生們在不同的院子裏,從外頭看要寬敞些,學生的有兩人一間,有四人一間,格、致、誠、正是給四品官以上的子孫住的,可以帶伴讀,另有天、地、人等十八號給普通監生居住,陳設要次些。

楚青崖把阿芷弄進了誠號一間朝南的屋子,號舍外有人守著不讓進,江蘺就在外面等著,杜蘅使了個墻頭功夫,猱身翻進了院子,去了一會兒,回來道:

“那伴讀小丫頭挺機靈的,房裏已布置齊全了,床席幹凈,文房四寶、衣箱飯盒都有,同住的那個女孩子是鎮遠將軍的女兒,比小姐大一歲,會武,沒人敢欺負她,和伴讀在踢毽子玩兒呢。”

如此江蘺徹底放了心,“他想得怪周到的。”

這姐夫當得夠意思。

“就是嘛,我姐夫可沒對我這麽好。”杜蘅老成地嘆道,“我才十五,就被家裏趕出來謀生了……”

“你們大人十五的時候也獨自在京城謀生啊,翰林院那是什麽地方,裏面個個人精,都不能得罪。”

杜蘅奇道:“夫人今日怎麽為大人說起話來了?”

江蘺一窒,好像……真的是?

“我又不是意氣用事的人,他做得對,我說他幹什麽。”她硬著頭皮道。

江蘺還想再逛逛,到了東面的射圃和倉庫,就要憑身份才能進了,她腰上雖佩著宮裏賜的一品誥命玉牌,卻不想拿這個壓人,轉去了北面的藏書樓。這樓共四層十六間,飛檐鬥拱,明瓦亮磚,看在她眼裏,就是國子監裏最漂亮的一棟樓閣,剛說不拿身份壓人,下一刻就把玉牌祭了出來。

守樓的學生是貧寒出身,在監內幹活賺點錢,哪見過地位這麽高的夫人,匆匆要跪,被她扶起來,壓低聲音道:“麻煩小哥了,我家孩子在這裏上學,借此機會看看書。”

又遞了幾錢碎銀子。

學生臉一紅,把銀子還給她:“夫人請進吧,聖賢書本該是誰都能讀的。今日裏頭沒人,您正好上去,若是來了人,千萬別叫人瞧見,要在酉時鎖樓前出來。”

江蘺心中一震,擡腳進去,還回想著他這句話。

是啊,書本該是誰都能讀的。

樓中書架林立,墨香撲鼻,每層都放著幾張桌椅。架上碼著密密匝匝的書籍,比江府的藏書還要多好幾倍,有些還是罕見的古抄本。江蘺屏住呼吸,輕輕地摸到書上字的時候,都要激動得打顫了,聚精會神地翻著一本又一本,恨不得做個賊,把這些寶貝全偷到家裏去。

這一看,渾然不覺樓外北風驟起,遮雲蔽日。

待手指僵冷得翻不動書頁,她才擡起頭,窗外已暗下來,落葉颯颯地掃著窗紙,聽得幾聲寒鴉低鳴。

“夫人,外面下雪了!”杜蘅趴在走廊裏喊,“要鎖樓了,咱們得出去!”

……到時辰了?

她還沒看多久啊?

江蘺戀戀不舍地把桌上的書放回原處,這時才感到徹骨的寒意,裹緊鬥篷下樓,見那學生穿得實在單薄,哆嗦著掏鑰匙給一間間屋子上鎖,把銀子再次塞給他:“你拿著,讀書報國的人,凍生病了還怎麽上學?”

說完便領著杜蘅快步出去,“這下遲了,你們大人都要下值了,我還沒回去!”

雪落得快,傍晚的天色尚能看清路,兩人抄近道踏著草叢,經過碑林回到辟雍大殿,杜蘅見她摸著石碑不撒手,急喚道:

“夫人,別看了,以後還有機會看!您凍壞了我可要遭殃。”

江蘺低低應了一聲,從松林裏快步走出,沒了樹木的遮擋,風卷著雪撲在臉上,冰冰涼涼的,擡手抹了一把,又是一陣狂風夾著雪粒,直往身上吹打。

她系緊帽繩,經過西邊的白玉橋時,冥冥中仿佛有誰叫她,忽然側過首,就這麽在漫天風雪中站住了腳。

辟雍大殿西側的水榭中,有人盤膝端坐,渺渺的聲音如雲中月,在風裏忽隱忽現。

雪花紛紛飄下,落在殿外攢動的人群頭上,這些人裏有青衫學子,有布衣百姓,都不約而同地面朝水榭立著,屏息凝神,臉上露出仰慕之情,縱然衣帽上落了層薄雪,也無一離開。

江蘺不由走近了幾步。

“夫人,走吧!”

她的目光遙遙地掠過拱橋,穿越雪幕,只模糊地看見亭中一抹背影,銀冠束發,純白的大氅如鶴羽,幾乎融進雪中去,只是那樣靜靜地坐著,便辟出一方須彌世界,清如琉璃,不染纖塵。

江蘺看不見他的臉,卻覺得他在寧靜地微笑。

“夫人,轎子就在前面。”杜蘅給她拍去發上的雪,拉上被風吹掉的帽子。

“別出聲!”她道。

那人的聲音順風飄來,和雪一般明凈:“今日講畢,快回家罷,天晚了。諸位有不懂之處,盡可來率性堂問我,本月我二十、廿五在一齋講《左傳》,大家都可以來聽。”

“薛先生,學生有急事!能不能幫我看下明天要交的策問!”

“薛博士,學生上月考核只得了半分,還差半分就修滿了,您能不能跟六齋的助教說說情……”

“先生,您幫犬子起個名吧,小人只有今日能進國子監……”

江蘺眼看著那些人蜂擁到水榭裏,將他圍得密不透風,心臟劇烈地跳起來,急急道:“筆!筆呢?我要寫字!”

手忙腳亂找了一通,兩人身上都沒帶,她便央著杜蘅:“弟弟,救個急,你幫我問那邊的學生借個方便!”

杜蘅哪敢說不,一溜煙地去了,江蘺眼睛盯著水榭,生怕人走,蒼蠅似的搓手,好容易等來了紙筆,她一個箭步沖去橋墩邊,鋪了紙刷刷寫起來。

只恨天冷筆墨不暢,平時眨眼就能寫完的東西,硬是拖了兩盞茶,字到最後都是狂草,署了“峴玉”兩個字,一把塞給杜蘅:

“快去給他!一定送到他手上!”

“夫人,他要走了。”

“那還不快去!”

“可是大人……”

“他要在這我當著他的面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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