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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寧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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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寧日

回房後,江蘺立馬離他三尺遠,生怕他除了豆沙酥餅還要吃別的,把他丟在外間,“我困了,去洗漱。”

她洗完上床躺了一刻,見他還不進來,忍不住探了個腦袋——楚青崖在珠簾後踱步,手上不知從哪兒又摸了塊芝麻糖,邊吃邊看一封信。

……好像他對她的興趣,沒有對甜食和公務大。

江蘺決定叫丫頭買一籮筐糖餅來,屯在家裏,天天擺在桌上給他看,這樣他就顧不上欺負她了。

想到這裏,她滿意地蓋上被子睡覺。

新婚第三日,新婦帶姑爺歸寧,江家小院殺雞宰羊,老仆和楚家送的兩個丫鬟備了一桌酒菜。

楚青崖在江蘺的督促下穿了一身雪青的深衣,她說這顏色看起來沒那麽嚇人,若是穿紅穿黑,配著他這張臉,便和去天牢提死囚一般令人心驚膽戰。

效果很明顯,吃完飯,阿芷帶著小黑狗都來找他玩了。

“姐夫,你可不可以帶我去京城呀,我很乖的。”

楚青崖揪揪她的小辮子,“要聽你娘的話。不想多陪陪她麽?”

“娘親說京城很繁華,她二十年前在那裏的時候,內外城加起來就有十萬戶人家了,街上賣什麽的都有,大戶人家裏還有女塾,專門給千金小姐設的。”阿芷說起京城,眼裏都是期盼。

“你娘給你找先生開蒙了沒有?”

阿芷搖搖頭。

“那女塾是給男人設的,千金小姐讀了書,也不過是為了嫁個好人家,日後用在操持中饋上,有什麽好羨慕的。”江蘺走過來,不客氣地把妹妹拎開,“今天的字寫完了嗎,就在這裏同你姐夫聊天。”

阿芷一溜煙跑去臥房,拿了幾張紙出來,“寫完了,你們看!”

還沒等送到楚青崖面前,江蘺便一把奪過來,看了眼,三兩下撕得粉碎,往簍子裏一扔,“又貪玩了?回房練去。”

阿芷楞了一下,眼圈頓時紅了,“你今天怎麽這樣?你根本就沒好好看!果然你有了姐夫,就不要我了!”

說罷便哭著跑回了屋。

江蘺心中對她說了一萬個抱歉,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剛才差點就露餡了。

她天生是個左利手,從小母親就教了她一手娟秀小楷,但七歲入桂堂,少不得把習慣改過來,右手苦練了極漂亮工整的館閣體,專門應付科舉。阿芷不聽勸告,也學她寫館閣體,現在已經寫得很好了,但哪有八歲的小姑娘寫這個的?

楚青崖若看見,定會起疑。

“夫君見笑了,”她尷尬道,“這孩子脾氣有些大,我去哄哄。”

“我卻覺得夫人脾氣甚大,有什麽事不能好好和她說?你這樣對她,叫她今後一直記著,到了十三四歲的年紀,天天要拿這個來嗆你。”

楚青崖從竹凳上站起,舉袖聞了聞,酒氣已經散了,便走到門口敲了兩下,“小妹,你來寫幾個字與我看。”

江蘺大驚,一個箭步沖到門前,示意他稍等,火速推門而入,把正哭著的阿芷拉到床角,低聲道:

“對不住,姐姐剛才是迫不得已。你這字是我教的,是考試用的,若姐夫知道我去考試,他就要同我和離,咱們家就要賠錢。記住,千萬不要跟他提這個,字也不要給他看。”

阿芷被“賠錢”兩個字鎮住了,反應了一會兒她的話,半懂不懂地點頭。

她只知道姐姐一年之中有好幾個月都會出門考試,每次考完試都會帶銀子回來,家裏的用度就有著落了。

“還有什麽不能告訴姐夫的嗎?”

真不愧是她聰明的好妹妹!

江蘺道:“不要把書架最裏面那幾本書給他瞧見。”

那些是歷年科舉程文集,每年春闈放榜後,朝廷都會派人撰寫答案,或選錄進士的文章﹐給考生當範例。這樣的東西出現在閨閣小姐的書架上,簡直太奇怪了。

“包在我身上!”阿芷擦擦眼淚,拉著她去門口。

門一開,這小姑娘便對楚青崖道:“姐夫,剛才是我不對,想寫幾個字糊弄過去,姐姐已經跟我講過道理了。你來得正好,給我講講堂兄們做的詩吧,是我從江府的私塾裏抄來的。”

江蘺笑道:“夫君,我這妹妹挺纏人的,勞煩你了,我去同娘親說會話。”

楚青崖看著這一大一小,心底泛起疑惑,面上波瀾不驚:“你去吧。”

江蘺暗自舒了口氣,去了母親房裏。

短短三日,燕拂羽又瘦了一圈,氣色倒好,拉著她東問西問,可看在江蘺眼裏,就如同回光返照一般,更不敢與她提代考闖禍之事。

母親知道她在做什麽營生,當初若不是江家把她們母女二人逼得走投無路,她也不會冒著極大的風險進桂堂,七歲就替財主家的兒子考秀才。當今這世道,讀過書的女子想要以此謀生,不知有多難,若是不讀書,倒能腆著臉去賣藝賣身,小時做丫鬟,大了當姨娘;讀了書,便曉得了聖人教訓,“貧賤不能移”、“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之句記在心中,每每要向榮華富貴邁出那一步時,都會替自己覺得不值。

燕拂羽早年全家被抄,沒入教坊,沒有選擇,她不想讓女兒的命跟她一樣,江蘺自小決定要做什麽,作為母親是不會阻攔的,只會讓她想清楚。

嫁給楚青崖,江蘺只想了短短一剎,可她想清楚了,要保全一家三口,這是成本最低、最可行的方法。

她要讓這件事獲得最好的結果,爭取一切可為她所用的人。

母女倆說了會兒體己話,燕拂羽揭開床邊竹筐的罩布,“阿蘺,這些是你讓我做的荷包,你看行不行?”

江蘺拿出一只荷包,愁眉苦臉,“娘,我不是叫你做粗糙一點嗎,你繡的也太好看了,一看就知道不是我做的,而且也太多了。”

袋子裏有鴛鴦、荷花、並蒂蓮的小荷包,五顏六色,巴掌大小,可以掛在腰間。

燕拂羽語重心長:“從提親那日起,我和嬤嬤統共給你繡了三十個,還有二十二個沒做。阿蘺,你現在是一品大員的正室夫人,回京是要受陛下誥封的,平日不用自己做針線,這荷包你只撿好日子送他,一年送一個,管到七十歲,阿芷在裏面寫了數字。你方才拿的是十年後的荷包,所以要精致些,筐底都是糙的,這幾年先拿這些送。”

江蘺拆開一看,果然用紙片寫著“三十七”。

她抱住母親,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我不要你說什麽十年後,娘,我害怕……”

燕拂羽輕輕一嘆,撫著她的背,“生老病死人之常情,非人力可改。我瞧楚大人是個能過日子的,進了咱家門不擺架子,對小孩兒也耐心,外頭傳他是個冷面煞神,可見傳得過了。他年紀輕,若不威嚴些,哪裏鎮得住手底下千百號人?這樣是對的。”

江蘺哼了一聲,悶悶地說:“你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愛。他還是你好友的兒子。”

燕拂羽笑道:“你不喜歡他這樣?”

江蘺心說,他怎麽樣她都不喜歡!

誰叫他初次見面就掐她脖子,她最討厭陌生人碰她。

她喜歡溫潤如玉、讓人如沐春風的君子,才不喜歡冷若冰霜的雪人。

可她還是乖乖地對母親說:“一般吧。”

憋了一會兒,又道:“他,他也太性急了,力氣還重,第二天都起不來,今日也鬧得出門晚了,他非說來得及來得及,鬼話!連衣裳也不讓人好好穿。”

楚青崖剛牽著阿芷走到門口,就聽見這一句抱怨。

“餵,你打我姐姐了?”阿芷擡起臉,警惕地問。

“……我沒打她。”楚青崖把她一抱,快步走遠,耳根微紅。

“不是要進去給娘念我剛作的詩嗎?”

“你姐姐在和她說重要的事。”

“難道是在商量帶我去京城?”

楚青崖看著這伶牙俐齒的小姑娘,忽然覺得讓她住進尚書府,有點不適合。

……或許會教壞孩子。

過了申時,江蘺便隨楚青崖離開家,阿芷依依不舍地拽著她的裙角。

“姐夫說他對你很好,要是他騙我,你就跟我說啊,我長大了給你報仇。”

“嗯,好呀。”江蘺親了親她的小臉。

馬車上,楚青崖一言不發,望著簾外的街巷,走了一半路程才道:“我去田家,你先回府。”

還沒說通死者家人嗎?

他連續三天去田老太爺府上要求開棺,前兩日都被拒絕,今天還要去碰釘子。江蘺這幾天想通了,到時候放榜,田安國的名字在上頭,知州大人宴請舉人時必定會發現此人已死,也要驗明真身,不如她跟在楚青崖後頭,探聽一下他對桂堂到底了解到何種程度。

“夫君,我想跟你一同去。”她想了個充分的理由,“你前兩天都沒說動田家,或許是態度太嚴厲了,我聽你說,田家最反對開棺的就是田安國的夫人,和我歲數相仿,我試著勸勸她,指不定能行呢?”

出乎意料,楚青崖並未反對,只道:“我來此三天,是做給城中百姓看的,官府行事必須體諒民情。既然夫人想一顯身手,那本官便偷個清閑了,便是說不動也沒關系,今天過後,田家再怎樣推脫也不管用。”

……怎麽成她大顯身手了?她只想旁觀看戲啊!

皇糧這麽容易吃嗎?

見她有點懵,楚青崖又道:“家長裏短最耗精神,夫人回去得早早歇息,不然我性急,力氣又大,半夜把夫人叫醒雲雨一番,明早又起不來了,吵著要回娘家。”

江蘺寒毛都豎起來了。

他居然偷聽!

她裝作聽不懂,回歸正題,“夫君,你去田家到底所為何事?”

“田老太爺之孫田安國,花錢調換號舍並托人代考,考前暴斃身亡,代筆不知情,依舊替他考完。我身為提調,要查出他請的是何人,花了多少銀兩,又是何人引他走歪路。”

楚青崖註視著她,“夫人就一點都不好奇嗎?我去了兩日,今日才開口問我。”

作為那個倒黴的代筆,江蘺此刻真是六神無主。

她對田家幹的勾當門兒清,確實忘了表現出好奇,只得胡謅:“夫君歸來心情並不好,我便不問了,免得惹你不快。你查科場舞弊,為何要開棺?我還當他是被人謀害了。”

“也未必不是死於非命。”楚青崖淡淡道。

田家在城南,是本地數一數二的富戶,絲綢鋪獨占一條馬鐙街。

此時這條街蕭條冷落,行人稀疏,已看不見往日的車水馬龍,車軲轆壓在厚厚的落葉上,沙沙作響。

“難道田家死了人,就不做生意了?”

車在田府大門前停下,楚青崖扶她下車,“我來此處,第一天街上人就散了。”

江蘺立刻懂了。

前日他是帶著官兵大搖大擺地來的。

田府死人,本是私事,就算富得流油,又怎能勞動朝廷重臣在新婚假期內親自查訪?生意人消息最靈敏,看這光景就覺得田少爺死得不正常,指不定是牽涉到什麽大案子,近期便不和田家做買賣。

楚青崖這招是一石二鳥,用官職來震懾街鄰,讓百姓們對田府生疑,三顧茅廬不硬來,又做足了父母官體恤下民的風度。

是謂恩威並施,禮數周全。

這狗官果然是官場上混了十年的老油條……江蘺暗想。

她跟在楚青崖身後進府,他換了公服,緋袍一穿,烏紗一戴,再跨入門檻往那兒一站,端的是龍章鳳姿,瑤階生樹,通身都是高不可攀的清貴威儀,照壁前霎時黑壓壓跪了一群人,都誠惶誠恐地叫一聲“閣老”。

謔,這排場。

江蘺敏銳地察覺到他微不可見地蹙了下眉。

看來他並不喜歡這個稱呼,仿佛覺得人家把他給喊老了。

……但若是叫他“小閣老”,又未免顯得輕慢。

所以他喜歡別人喚他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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