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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牛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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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牛衛

江蘺被他扯得一晃,胳膊隱隱作痛,低頭這才發現右邊衣袖被割了個口子。

“姐姐,你沒事吧?”她擡頭關切道,“姐夫這會兒約莫還在放鑰匙的地方,快叫人搜一搜。”

楚丹璧捂著肚子,冷汗涔涔,“沒事,剛才真是多謝你了。這刺客,也不知怎麽扮得那麽像!”

她捋起江蘺的袖子,白皙的肌膚上赫然有道淺淺的血印,“哎呦,咱們去拿藥,留疤可不好。”

說罷,兩個嬌花般的美人兒便挽著手朝外走去,還帶著侍衛。

楚青崖在原地楞了一瞬,他怎麽成多餘的了?上前一步便把江蘺攔了下來,冷著臉道:“無事便好,我有話問你。”

江蘺暗罵一句,他瞎了嗎,沒看見她受傷了?

楚丹璧無奈:“我還是把藥給你送到房裏吧。”說著便走去父母那邊。

“大人,刺客自盡了!”樹叢裏傳來一聲喊。

楚青崖十分頭痛,“上次的考生跟丟了,今天要留活口,你們也看不住,宮中是怎麽調教的?這個月俸祿不要領了。”

江蘺一聽,立馬抱住他的手,“夫君,若不是這些好漢,爹娘就命懸一線了,我和姐姐也多虧了玄英,不然整條胳膊都得被削下去。你就網開一面,體諒他們當差不易,要是這刺客牙齒裏藏了毒,便是生擒,他要死也是攔不住的。”

一個侍衛跑過來拱手:“夫人說的不錯,就是牙齒裏有毒。”

網開一面……

已經是一月內第三次有人對他說這個詞了。

楚青崖拂開她的手,“你倒是會籠絡人心,進門不到一日,連侍衛的人情都要賣?”

江蘺心中冷笑,面上眼圈卻一紅,低頭道:“是個人都曉得知恩圖報。夫君看起來也不是個禦下嚴苛的,你罰了他們的俸祿,我就把我的月錢給他們罷了,想來爹娘姐姐也願意。”

說著瞟了眼不遠處驚魂未定的楚少棠夫婦。

聰明如楚青崖,能不聽出這話綿裏藏針?嘲諷他不是人,管教手下的功夫不到位,連個刺客都活捉不了,還要去二老那裏告狀。

實則這群緇衣衛是先帝臨終前撥給他的,跟了他不到一年,確實沒怎麽調教過,所以有時用著不順手。楚青崖吃了個啞巴虧,冷哼:“我原以為夫人是個閨閣弱女子,不料竟這般俠義心腸。”

他見她垂著眼睫,耷拉著嘴角,紅紅的眼眶像要滴出水來,活像只被欺負慘了的兔子,不知怎的又心軟了,對侍衛道:“下不為例,把刺客拖去屋裏,本官親自驗。”

“多謝大人!多謝夫人!”

江蘺被楚青崖拽著往臺階上走,“夫人這下可以說說,如何知道此人是假扮的?又是何時發現的?”

她剛才喊的那一嗓子,他在屋裏聽見了。

江蘺在花廳靠門口的圈椅坐下,左手撫著破損的袖子,流暢自如地道:“姐夫帶我到庫房,叫我在抱廈外等著,他拿了鑰匙再盤庫,在裏頭待了好一會兒。出來時我看他神色有些陰沈,問他哪一把是東庫房的鑰匙,他也不知道,急匆匆就要趕回來。姐夫走路步子邁得極大,去庫房只用了一盞茶,嘴裏說笑個不停,回程卻用了小半柱香,路上只有我問才說話,仿佛變了個人似的,但聲音和原先一樣。”

“你問了他什麽?”

“我覺得他奇怪,便說‘昨日你的話惹得姐姐不快,回去賠個罪’,他都已經頂著石頭跪了半個時辰,卻還答他自會賠。”

“就憑這些?”

江蘺自然不可能告訴他,她對變聲藥的氣味非常熟悉,撫著胸口做出心有餘悸的樣子,“到了廳前,他竟沖姐姐抽劍劈來,我便知他是假的了。”

楚青崖不置可否,負手來到廳中央。

斃命的刺客已被擡到桌上,嘴角溢出一抹發黑的血。

有人呈上手套,他利索地戴上,蒙了面巾,解開刺客一身錦衣,手指在幾處關節按壓。這一串動作如行雲流水,沒有半點卡殼,江蘺在一旁津津有味地托腮看著,誇獎道:

“夫君這一手,堪比幹了十年的仵作呢。”

楚青崖頭也不擡,拉開刺客的下巴,用鑷子小心取出咬破的藥丸,放入碟中,“夫人好興致,尋常女子看屍體,怎麽也得避而遠之。”

江蘺不慌不忙:“夫君,實話同你說,我一緊張就話多,方才受了驚,這會兒恨不得把這刺客大卸八塊。”

楚青崖道:“本以為夫人心善。”

江蘺盤算著若是再裝柔弱,他反更起疑,不如半真半假地答話,“夫君,你哪裏知道,我從小在江家受盡委屈,若是純粹心善,這會兒該給七老八十的財主當小妾了。姐姐和爹娘對我好,誰要是傷了他們,我就恨之入骨,顧不得害怕。”

楚青崖抽空瞧了眼她,沒說別的,只淡淡問:“我對你不好了?”

幾個侍衛站在廳中,垂著頭憋笑。

江蘺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心裏呸了好大一聲,“一日夫妻百日恩,夫君自是對我極好的。”

這時刺客的衣服已完全剝下,光溜溜地躺在桌上,任人宰割。

楚青崖在他臉上一抹,手套沾了些粉末,又拿來一壺剛燒開的熱水,往他臉上潑去,濃厚的黃色膏油隨水化開,露出原本的陌生面貌。

江蘺心說這妝不僅化得精湛,還很眼熟,不知道天底下最厲害的易容術是否都和桂堂用的一樣。

“把他洗幹凈。”楚青崖吩咐侍衛,自己拿了筆墨寫驗狀。

寫著寫著,忽道:“我從前做朔州休原縣令,窮山惡水之地,三天兩頭就要死人,衙門人手不足,便只能親自代勞。後來去盛京府做通判,碰上人命官司,少不得也要去現場督查,當了巡撫更加繁忙,兩省的狀子都往我這兒遞,也就是今年從刑部入閣,才不做這些了。你說我堪比十年的老仵作,卻不知他驗了十年屍,見過的死人未必有我一年多。”

他難得說這麽長一串話,語氣沈肅,江蘺頭一次對他起了幾分敬意,也不開玩笑了,“慚愧,生在清平世,不知人間亡魂多。”

楚青崖寫完了,把驗狀遞給侍衛,來到刺客被沖刷幹凈的屍體邊,盯著他肩上一枚牛角刺青,冷笑:“哪來什麽清平世?齊王府的內衛都闖進朝廷命官的宅子裏行刺了。”

王府內衛?江蘺好奇地站起來。

一個侍衛走上前看,肯首道:“正是伏牛衛,我在伏牛觀中見到的刺青和此人身上一樣,他們極少出乾江省。大人,莫不是您半年前腰斬了齊王他岳父,他來報仇了,所以刺殺您家眷?”

楚青崖道:“便讓他來報。遲早有一日,本官要他全家的腦袋滾在菜市口給馬蹄踏爛。”

江蘺打了個寒顫。

“酷吏”這個惡名,有一半是今年三月那樁貪汙災銀案鬧的,國中人盡皆知楚閣老把齊王的岳父、前戶部尚書下了獄,又重啟了廢除二十年的腰斬之刑。據說當日京城菜市口架起了三十把巨大的鋼刀,楚青崖一聲令下,罪犯們身子斷為兩截,戶部尚書一時沒死透,用手指沾著鮮血,在地上連寫了五個鬥大的“恨”字。

那觸目驚心的血跡,深深地流進了觀刑百姓們的心裏,自此連楚閣老上朝的轎子,方圓半裏都沒人敢靠近。

這樁慘烈的貪汙案下,乃是齊王和朝廷兩派勢力的交鋒。

大燕自宣宗蕭培駕崩後,十年內換了三個皇帝,朝局並不穩定。第一位繼任者是太子蕭鑄,弘德元年登基,第二年就被楚王帶兵清君側給弄死了,廟號獻宗。這弒君犯上的楚王蕭鐸便是第二位繼任,年號景仁,當了八年皇帝,於去歲十二月暴斃身亡,據傳是被毒死的,留下個獨生子,正是當今七歲的小皇帝蕭澤。

幼主羸弱,國喪不滿一個月,宗室藩王便蠢蠢欲動,其中威脅最大的就是齊王蕭銘。這些年藩王互相傾軋,宣宗的皇子就剩下這麽一個,輩分行二,年方四十,身強力壯。只因他生母出身低微,幾個兄弟都不拿正眼瞧他,他就藩後一直待在伏牛觀裏修道,不問政事,躲過了一輪輪自相殘殺。

今年元月楚青崖一上臺,陸續查出大批暗地裏和他有關的官員,便知這些年他韜光養晦,羽翼漸豐,更有消息說他在封地招兵買馬,赫然有與朝廷分庭抗禮之勢。

若不盡早鏟除,必將釀成大患,可削藩終究缺乏明面上的理由。

江蘺思索朝政的同時,楚青崖望著伏牛衛的屍首,眉頭微皺,不知想起了什麽。

“大人,盧少爺找到了,被人用藥迷暈在庫房,已送到東廂了。”

楚青崖快步走到門前,回頭一望,江蘺不等他開口便道:“我也去看看。”

手上一熱,她楞了楞,已被他牽出花廳。

“你不是能好好走路麽?”

楚青崖不解:“嗯?”

“剛才你是把我拖上臺階的。”

他依舊目視前方,指頭搓了搓她溫熱的手背,“……事急從權,以後不拖了。”

不拖就不拖了,還要裝模作樣說一句事急從權!

江蘺覺得她每天要把這狗官罵上一千遍才解恨。

蔫頭耷腦地到了東廂,一進門,楚丹璧就攔著她:“別看,你那沒用的姐夫被人扒個精光,腦殼還在架子上磕腫了。”

可憐的姐夫……江蘺為盧翊默哀。

楚青崖走到床邊,看到盧翊脖子上如同針紮的四個小紅點,臉色頓時一變。除了後腦勺的腫包,他全身只有這處受傷,像是被蟲子咬的,還在滲血,洞眼周圍的皮膚浮起淡紅如絲絡的血痕。

“好香啊,”楚丹璧湊近他的脖子,“是迷藥的氣味嗎?”

一股幽幽的花香從洞眼散開。

江蘺鼻子靈,也聞到了,她知道這傷是怎麽來的,卻不能說出來,靜靜地坐在繡墩上,手指輕叩桌面。

“你說刺客聲音未變?”楚青崖霍然回頭問。

“對呀,聽上去就和姐夫一樣。”

易容有四樣要易,外貌、形體、聲音、舉止,其中聲音是最好認的,卻最不易模仿。一個人外貌只要有七八成相似,在光線暗處說句話,旁人便以為是他了,這一點是桂堂槍替的獨門秘技,因為麻煩,很少用上。

不過,齊王府的刺客也會用這個法寶,難道秋興滿和齊王有關系?

江蘺陷入沈思。

楚青崖也在沈思。

在看到紅點的一剎那,他便回憶起了先皇後的死狀。去年冬天他在江東平叛,還沒回京,突然得知先帝喝了一碗蓮子湯後中毒身亡,皇後也畏罪服毒自盡了。楚青崖是先帝心腹,對宮中之事比自家事還清楚,知道皇後絕沒有膽子弒君,在出殯前星夜趕回京城,頂著重重壓力秘驗了帝後二人屍身,結果在皇後手臂上發現了和盧翊一樣的四個小紅點,散發著極淡的花香。

下毒之人是皇後的貼身宮女,說皇後吩咐她暗中行事,向她訴說了這些年先帝對她的薄情寡義,最後把毒藥交給了她。但審問之下,楚青崖得知她始終低著頭,沒有看到皇後的臉。

於是他懷疑有人假扮皇後,並利用其身份發號施令,殺了帝後二人,順利從混亂的宮廷中出逃。

但貼身宮女怎會聽不出皇後的聲音?

今日在他自己府中,卻上演了這樣一出以假亂真行刺的好戲。

如果能弄清這個伎倆是怎麽實施的,那麽就離先帝死亡的真相近了一步。

想到那個在戰場上奮勇殺敵、弒君登基為天下唾罵的皇帝,楚青崖不無暗恨,他能做的,只是力排眾議,給他爭取到一個“純仁康定景”的上謚。

逝者已逝,當他入閣掌權,才知道自己面對的是多麽大的危機。

“姐夫會不會有事啊……”江蘺假惺惺地擔憂。

“應該無事,不然就該把他一劍殺了,剝下他的臉皮做面具,再裝啞巴,不會下藥迷暈只剝衣服。”楚丹璧推斷。

楚青崖給自己斟了杯茶,無意中望著江蘺蹙起的秀眉,不知為何,某根思緒的線被撥動了一下。

這股花香,他半月前恰巧在貢院裏聞到過。

他看了看窗外天色,和中秋那日一樣由晴轉陰,似要落雨。

“玄英,隨我去田家,我要開棺驗屍。”

“叮”地一聲,江蘺手中的杯蓋磕在桌上。

“夫君,你今日要出門?”她努力維持著冷靜的聲線。

“夫人也要同去?”他擡眸。

江蘺連忙擺手,“我不去,今天看了一具屍體已經夠晦氣了。”

心中卻暗叫不妙,這狗官好敏銳的直覺,他已經聯想到桂堂的易容了。

……等等,他莫不是已經把桂堂查了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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