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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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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合一

心緒的大起大落下, 時歸哭到幾近昏厥。

明明阿爹已經很溫柔地哄她了,既不計較她這些年的隱瞞,也不猜疑她的身份歸屬,對她的態度與從前全無兩樣, 一向的耐心又柔和。

可時歸還是控制不住自己, 好不容易才被擦凈的臉上, 一不留神又暈了一片水漬。

時序:“……好吧。”

手邊的帕子都被浸透了, 這回便只能用他的衣袖來擦拭, 可畢竟是外衣,再好的面料, 也不比軟帕, 拂在時歸臉上刺刺得疼, 總算給了她幾分真實感。

最終,她雙手虛虛地搭在阿爹膝頭,如幼時那般,將頭枕在他的大腿上,呼吸漸漸平穩下來。

“阿歸?”時序低頭, 便見她陷入沈睡。

他默然片刻,本想離開的,可只稍微一動,蜷在身邊的小人就會發出不安的囈語, 雙眼顫動, 仿佛下一刻就能醒來似的, 叫時序不得不停下來。

時序聽她夢中囈語,下意識垂首去聽, 前面的實在含糊聽不清楚,但到了後面, 則變成了極為清晰的一句呼喚,還有些淺淺地祈求。

“阿爹,你別不要我……”

再看時歸那張被熱氣蒸騰得發紅的小臉,眼角的淚珠將墜不墜,實在是可憐極了。

寶貝女兒都這樣可憐了,時序還能怎麽辦。

他輕嘆一聲,很是輕微地動了動身子,將丟在一邊的毛毯撿起來,小心搭在時歸身上,又掖緊上下所有角落。

隨後他一手落在時歸肩頭,一手護在她身後,輕輕拍撫著,覆將脊背靠到床邊板上,緩緩合上了雙目。

看他的模樣,是要這樣過一夜了。

半個時辰後,雪煙和雲池無聲走了進來,看見這一幕後,很明顯地楞了一下。

可不等她們開口,時序就睜開了眼睛,擡手示意她們噤聲,而後只動了嘴型——

“去搬一床被子來,將阿歸夜裏會用到的東西都備到跟前兒來,你們輪流守一夜吧。”

兩人俯身應是,很快便將時序要的東西取了來。

那床被子同樣落到了時歸身上,雪煙欲給時序也添一床,可被時序以會壓到女兒為由拒絕了。

好在小閣樓裏本就燒著地龍,雪煙又叫人搬了兩只火爐來,關緊了門窗後,也不會覺得冷。

子時一到,漆黑的夜空為璀璨的煙花所照亮。

時序將掌心扣在時歸耳朵上,為她掩去窗外的爆竹聲,而外面的下人雖是得了叮囑,可畢竟新年,難免低聲道一聲歡喜,然後才匆匆擦肩而過。

時序聽著外面輕微的說話聲,並沒有產生諸如不悅的心情,他只是透過窗子看著蒼穹中的花束,直至最後一朵煙花也散去後,方收回視線。

他望著時歸恬靜的睡顏,笑說了一聲:“新年快樂,阿歸。”

他依稀記得女兒只小小一團的時候,因幼時吃得不好,又矮又瘦,只要一只手就能包住她的兩個拳頭。

怎麽一晃眼,女兒就十四歲了呢?

這長大得也太快了。

一夜無話。

第二天,時序是在一聲飽含驚悸的叫喊聲中醒來的。

雪煙和雲池天亮時就出去了,順便將窗子開了一條縫,也散一散積了一整夜的悶熱。

也不知時歸是夢到了什麽,大喊一聲“阿爹”後,就猛地坐了起來,面帶慌張,下意識去找讓她產生這些情緒的人,可只是一擡頭,她就看見了緊挨著旁邊的阿爹。

這一刻,她的動作快過大腦,又猛一下子撞過去。

坐了一整夜,更別說腿上還壓了一顆腦袋的重量,時序正是腿腳酸脹的時候,一動也動彈不得。

如今又猝不及防被撞了一下,饒是他再能忍,也無可避免地輕嘶一聲,難耐地緊了眉頭。

“阿爹?”時歸擡頭看過來。

時序沒有辦法,在她腰間輕輕推了一下,繼而道:“沒事,就是腿麻了,阿歸先起來可好?”

時歸雙目微睜,反應過來後,瞬間從他身上彈開,有些不可置信地問道:“阿爹……是守了我一整晚嗎?”

時序用力按揉著腰部麻痹的肌肉,聞言一挑眉:“阿歸覺得呢?”

哪裏還用多問,只消看上一眼就知道了。

時歸四下裏看了一遍,就見自己身上搭了毛毯和棉被,而阿爹還是昨天她睡前的姿勢,板正的衣衫只腿上有些褶皺,另解開了最上面的一排紐扣。

時歸羞赧,張了張口,想說感謝,可又覺得感謝的話太過生疏了些,遂也不多言了。

她動了動指尖,膝行向前兩步,默默將手按在阿爹小腿上,試圖幫忙緩解一下過夜的酸脹。

但她實際並沒有緩解腿腳不適的經驗,便是幫忙按揉,於時序也只是難挨更多一些。

時序的面容一度變得扭曲,幾次想開口讓她停下。

可一見到時歸那張忐忑不安的面孔,他就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了。

……算了,忍著吧。

到頭來,反是聽見動靜進來的雪煙和雲池將他從時歸手下解救出來。

聽她們兩人提及,時歸才想起來:“哎呀,今年都是新一年了!”

雪煙和雲池兩人微微一笑,一齊給上面的兩位主子見了禮,又說過吉祥話,得了時序的賞賜後才離去。

不一會兒功夫,屋裏就只剩父女兩人。

時歸不知是不好意思還是怎的,跪坐在離時序最遠的角落裏,低著頭,苦著臉,小聲抱怨道:“都怪阿爹,非要說趙思鈺的事,竟連年夜飯和守歲都耽擱了。”

時序似笑非笑:“又不怕我不要你了?”

“啊……”時歸身體一僵,擡起頭來,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他一眼,有些不確定道,“阿爹會嗎?”

“阿歸覺得呢?”

“我覺得……那肯定不能。”時歸再次嘀咕,“阿爹都說了,舍不得我,那必然不會殘忍丟掉我的。”

“我是阿爹的女兒,就該跟阿爹在一起。”

雖然她這樣說著,但為了心安,她還是蹭了過去,拉住了阿爹的一根手指,說什麽也不肯放開了。

時序也只是嘴上逗弄兩句,見她確實害怕,自不會總在她的痛處上反覆,略一沈吟,轉話其他。

“阿歸可還記得,昨天晚上都說了些什麽?”

時歸沈默了一會兒,這才小幅度點了點頭。

而時序則變了一個姿勢,看上去不覆昨晚的放松。

他說道:“我記得阿歸說,我們所在的世界是一本書,而這本書的主角就是你曾救助過的祁相夷,還有我,乃是與祁相夷作對最嚴重的……反派。”

他將最後兩個字在嘴裏繞了好幾遍,不得不承認,這個詞語描繪得實在精準極了。

昨晚時歸哭著說:“阿爹明明那樣好,或許偶爾會苛刻了些,可怎麽會殘害忠良呢?阿爹之前還救過無辜的大臣,跟書裏的一點都不一樣……”

與時歸的盲目維護不同,時序對自己的秉性更為清楚一些,他雖沒見過時歸所說的那本書,但只從她的寥寥數語中,就領悟了書中掌印一切行徑的緣由。

——那本書裏的掌印與他可不一樣。

書裏的掌印孑然一身,既無親眷,又無友人,看似位高權重,實際寂寥孤獨,經歷慘無人道的宮刑後,無人能排解他的苦痛,也無人能轉移他的註意,經年壓抑下,心性還不知變成了什麽樣子。

他沒有在乎的人,也沒有在乎的事,又常受人輕視,這般情況下,只是玩弄權勢,而沒有做出什麽通敵叛國的大罪,或許已經是他在隱忍克制了。

不像時序,雖同樣早年遭難,又喪父喪母喪妻,可他有一個視如珍寶的女兒,越珍視,越小心,越見不得她受一點委屈,無論是來自世人的,還是來自後世的。

時序可以受人唾棄,也可以遺臭萬年,可他不能接受女兒受他的牽連,為百姓所不齒,更不能接受百年之後,史書上於她的描述,乃是奸宦之女。

哪怕只是為了女兒,他也要避免惡貫滿盈,更甚至適時出手救下一些人,博得他們的感激。

昨晚時歸說:“……掌印得知曾有一女後,便拋下了京中的一切,不顧正在風口浪尖,直接尋了過去,然等真正尋到了,只餘亂葬崗的一堆枯骨。”

“等掌印處理完女兒的屍骨後,京城事態便完全失控了,饒是掌印權勢滔天,也難以扭轉困局,終敗於主角之手,落得個五馬分屍的下場。”

時序如今再想,反覺得書中掌印落敗,並不一定是因為主角等人的連訣彈劾,而是因他見了女兒屍骨,回顧半生,再沒有了繼續活下去的心氣。

權勢於他,不過消磨無聊時光的一種手段,可有可無,著實沒什麽好在意的。

妻女皆無,他活著還有什麽意思呢?

於是便有了他回京後的束手就擒,眼睜睜看著司禮監倒臺,而他與手下一眾爪牙,也消於世間。

這諸多想法,時序並不會說給時歸聽。

他只是有些好奇:“阿歸如何就能保證,你所謂書中的劇情,就一定會發生呢?”

“因為,已經有很多事情都發生過了。”

時歸說:“像大公主遠嫁北地,像我十三歲時流落富商之手的劫難,前面改變了那麽多,但還是發生了。”

“不過也有不同。”

時歸將她這些年探得的認知一一說給阿爹聽,與趙思鈺的供詞串聯在一起,徹底打消了時序的最後一絲疑慮。

時序仰面感慨:“大千世界,果真是無奇不有。”

穿越,重生。

但凡不是時歸說,他絕對不會相信。

既然趙思鈺和時歸都說了有關未來的事,又在很大程度上有著重疊,那時序就不得不提起重視了。

昨晚時歸情緒不好,講的故事也是斷斷續續,更多的視角還是落在她自己和阿爹身上,對朝中的變化倒是少有提及,還是會影響到阿爹的事件。

現在兩人的情緒都穩定了下來,接下來便由時序引導著,叫她重新順了一遍時間線,又記了幾個重大事件發生的時間節點,雖不一定與時序有關,但也能作為他印證故事真假的憑證和依據。

這個時候,就難免會提及到祁相夷了。

提到祁相夷,父女倆難得有了分歧。

時序說:“其實我是覺得,祁相夷此人,殺了最好,人都沒了,哪還有以後的首輔,如此便能一勞永逸。”

“可是,他也不是壞人呀……”時歸嘀嘀咕咕道,“趙思鈺就是一個小人、惡人!稍微有了一點權力,就肆意壓榨下面的人,最後還要倒打一耙,自私自利至極,這樣的壞人才該殺,省得留他日後作惡了。”

“可相夷……我是說祁相夷,他是個好人,也是個好官,除了會與阿爹作對以外,無論是對朝廷還是對百姓,都無可指摘,他心有公正,為人也正派,罪不至死的。”

“而且我之前還救過他,有沒有可能,日後他看在救命之恩上,就不再與阿爹作對了呢?”

祁相夷與趙思鈺,都與時序處在對立面,趙思鈺是該殺該死,可祁相夷就變成好人好官了。

雖然時歸肯定說過,她對祁相夷沒有超脫男女的心思,可自她遇見對方後,無一句不是維護。

時序面色難辨,忍不住又問了一句:“阿歸對那祁相夷……當真沒有心思?”

“哈?”時歸眨了眨眼,回神後瞬間羞憤,“阿爹!我們在說正事呢!你又胡亂說什麽!”

“我跟祁相夷沒有關系,一丁點兒也沒有!”說著,她雙臂在胸前比了一個大大的叉,皺著臉,不恰當比喻道,“我就是跟、就是跟……就是跟太子殿下有什麽,也不可能跟祁相夷有什麽的!”

時序:“……”

他的音調不可抑制地變了:“跟太子有什麽——”

時歸:“……”

她累了。

她一躍上前,捧住阿爹的腦袋左右晃了晃,一邊晃一邊憤憤道:“阿爹總說我腦子進了水,我看阿爹才是腦子進了水,這都是什麽跟什麽呀。”

話是如此,時序卻無法放松警惕。

他甚至有了與時歸徹夜暢談的打算,一定要細細告誡她,跟認識不久的男人有牽扯,是沒什麽好結果的。

跟皇室的男人有牽扯,那更是沒什麽好下場。

咱就說,家裏有錢有勢,養幾個好拿捏的面首不好嗎?顏色又好看,還會哄人開心。

不比那什麽祁相夷、太子好上千百倍。

一時間,時序面色變化不定,勉強忍住嘴上沒說,可心裏已經有了成算,暗暗決定,一會兒就去準備著。

因有了這個意外,兩人也忘了剛剛說到哪裏。

時序說:“待我再去審問趙思鈺一回,隨後拿回供詞來,阿歸再對照著瞧瞧,看看哪裏還有出入。”

“至於其他的,阿歸不也說了,那些事發生還要有好幾年時間,並不急於一時。”

“再不濟了,我既已清楚作惡的下場,之後行事肯定會更加小心謹慎些,不給旁人彈劾的機會。”

時歸頗為讚賞地點了點頭:“對對,就是這樣!”

“等阿爹也變成人人稱道的好官了,那就再也不用擔心會被人彈劾了,正相反,阿爹該受人敬仰才是。”

時序:“……”

他總覺得,女兒對他是有什麽誤解。

好官……這個詞語,還能與他扯上關系嗎?

時序甩了甩頭,將那些莫名的思緒散出去。

新年第一天,時序也不得清閑。

趙思鈺已經被審訊過一次,該吐露的基本吐露得差不多了,再一次審問,也不過是與他確認些細節。

又因涉及到日後之事,整個審訊過程,只時序一人在場,那各式各樣的刑具,也全要由他操手。

趙思鈺昏了一次又一次,審到最後,連冰涼的鹽水也無法讓他醒來,站在他身前的時序已沾了一身血腥,眉目含煞,一身的冷然煞意。

在確定趙思鈺再也說不出什麽新鮮事後,他終於放下了手中的刑具,看也不看他一眼,拿起桌上的宗卷就往外走,出門看見守在門口的時一時二後,面無表情吩咐一句:“殺。”

時一時二不會多問一句,轉身就入了牢獄。

等他們再出來時,手上則多了一具逐漸變冷的屍體,屍體遭了重刑,面容皆毀,渾身再沒有一塊好的皮肉。

偏他已無親眷在世,就是離去了,也不會有任何人知曉。

不過是京郊的亂葬崗中,再多一具無人認領的爛肉。

要說與阿爹說開,對於時歸實在是好處多多。

旁的不說,只在人手調動和信息搜集上,時序就比她高出一大截去,好多她費盡心思才能得知的消息,於時序不過張口問一句的事。

而事關日後的大事,她也終於有了一個能商量的人。

甚至她再也不需要自己想辦法、拿主意,只要點出她覺得重要的時間來,阿爹自會擺平一切。

時序跟她說:“往後的日子裏,阿歸只要快快樂樂就好,餘下的事,都有阿爹在呢。”

不知怎的,時歸鼻尖一澀,好不容易才壓下去。

除了這些以外,對於祁相夷的應對方法,兩人爭論許久後,終於勉強達成了一致。

時序將派出暗衛,此後常伴祁相夷左右,監控他的一切行為,但有不對,就直接將人拿回來。

時歸則道:“那只是監視哦!若祁相夷只是正常做事正常參加科考,阿爹不能阻攔,也不能給他使絆子。”

“可以。”

幾日後,從北疆遣返回的威武鏢局的人也抵達京城,因涉及北地,也算與劇情有關,時序就接手了過來。

時歸正愁不知怎麽處理,聞言頓是大喜。

“那我給茵姐姐防身的工巧還要送嗎?”

“送吧。”時序思考片刻,“盡快備齊,等年關過了我就點人過去一趟,連著你那些東西一起帶上。”

“這麽快!”時歸驚呼,又很快說,“我知道了,我這便去找師傅們催一催,阿爹千萬等我!”

望著她跑遠的背影,時序摩挲著座椅把手。

想到年前探子來報,信中提及,獨孤部落發生政變,多虧攝政王及時趕回,方沒有出現大差錯,但族人不知曉的是,幼王在政變中受驚,自醒後就失了神志,從此言行徹底如同癡兒,再無獨立行走的能力。

此消息傳回,則是周蘭茵請求朝中援助,她想保住幼王手中僅存的一些權力,以王後身份接手。

且不說從攝政王手中奪權的難度,僅是她想以王後之身插手族務,便註定困難重重。

皇帝見信後直呼不可能,第一反應就是想法讓周蘭茵打消這一念頭,而同在場的時序與太子皆未應答。

雖不知太子是何打算,但經過與時歸的交談,時序已經準備給周蘭茵派些得力人手,加之在北疆行監軍之職的時五時六,必要之時,直接暗殺攝政王,以強硬兵力,直接接管整個獨孤部落,也不是不可能。

當然,這就是下下之策了。

……

春去秋來,寒來暑往,又是一年過去。

京南林宅的一間小院裏,正值晌午,婢女們正靠在門口小憩,屋裏同樣寂靜無聲。

沒人知曉京南何時多了一座姓林的宅子,就像也沒人知曉,如何大周多了一戶姓林的富商。

此林姓富商從未在人前露過面,可這並妨礙其在大周的商業版圖上闖出一片天地,從南到北,從草原到海上,從京城到小鎮,皆有林氏的身影在。

也只有極少的人知曉,常被林家商鋪中的掌櫃們稱作主人的七娘子,其實有另一個名字——

時歸。

當年被時序買來討女兒歡心的京南新宅,在去年年底終於掛上了牌匾,用的便是楊二丫的姓氏。

而楊府掛上牌匾後,與之前其實並無太大不同,只是婢女下人又增多了些,素日的打掃也變得勤快了些。

究其原因,自然是因為小主子過來的次數變多了。

就如今日,小主子大清早就過來,至今不曾出來。

走進屋裏,只見堂內彌漫著淡淡的安神香氣,細碎的日光透過鏤空的雕花窗木,將屋裏映得暖洋洋的。

屋內一應擺設,皆極盡奢靡富貴,梁上描金,壁上砌玉,隨便一個琺瑯花瓶,拿出去都是價值連城的存在。

而近日來在京城甚是流行的西洋琉璃器,在這間屋裏更是隨處可見,瞧它們的放置位置,反不怎麽上心。

等繞過屏風進到內裏,卻見裏間更是繁華,繁覆的簾幕都是用一顆顆飽滿碩大的珍珠串聯而成的,更別說頂上的梁木、足下的地磚,比之皇宮也不遜色。

拔步床邊的寶羅帳將墜不墜,用銀絲繡滿了菊花海棠,兩個婢女坐在腳踏上,無聲搖著風扇,為床上的人散去初夏的微熱。

不知過了多久,床上的人從睡夢中醒來。

“什麽時辰了?”聲音裏還帶著剛醒時的惺忪和柔軟。

而這邊的婢女已熟知小主子的脾性,見她發問,一邊回答著,一邊趕緊端了一盞涼茶來:“已經未時末了,主子可要起來了?”

“要起的。”時歸醒了醒神,從床上坐起來,先是將那涼茶一飲而盡,而後感到些許悶熱,便解了一截扣子。

她今日換了一身大紅穿花短襖,身下是一件牡丹纏枝藍色馬面裙,發絲松松垮垮地散在腦後,到底是午睡後精神倦怠,很快又躺了下去,靠在床頭,雙目放空。

一年時間,她的身體開始快速抽條,眉眼也一點點地舒展開,兼顧了時序與楊二丫的優勢,哪怕不施粉黛,也能看出極好的顏色,隨便走到哪裏,都是極惹眼的存在。

時歸十五歲了,已出落得亭亭玉立,貌美大方。

都說一家有女百家求,時歸尚沒有體會到被家家戶戶求親的煩惱,先是被阿爹給惹煩了。

她也不想放著舒舒服服的家裏不住,反而隔三差五往林府跑,但要是不跑——

阿爹也太過分了!

想到她今日一大早所經歷的,時歸臉上瞬間染上一層薄紅,她還是氣鼓鼓的,拍拍臉頰,半天冷靜不下來。

自打去年過了年,她與阿爹說開有關書中劇情的事情後,她很是悠閑了一陣子,所有與日後有關的人與事,皆有阿爹幫她周全,實在輕松極了。

直到年關過去,各地的生意忙了起來,阿爹以她一人操勞太過為由,接連給她送了七八個下人來,這七八人都是十四五歲的少年,一個個各有特色,時歸本身不敏感,只覺得他們都長得不錯,卻也沒多想。

這幾人自身還青澀著,於生意上雖不算生疏,但也著實算不上什麽熟手,光是教導他們上手,時歸就用了兩三月時間,也幸好兩三月後,他們都當起用。

若情況一直維持,那也就沒什麽了。

誰知今年她過了十五,眼看著就要及笄,這七八人卻一致開始蠢蠢欲動起來,包括但不限於——

接送她出門回家,給她準備各種當季的鮮花,日夜在她眼前獻殷勤……直至月初,竟有兩人脫光了身子,直接跪在了她房裏等著!

時歸當場就瘋了。

也不知兩個少年人,如何會比她一個女孩子還苗條纖細,兩人一個精壯一個嫵媚,卻都是柔若無骨,攀上來一開口便是:“奴家……”

“閉嘴啊!”時歸的聲音都嚇劈了叉。

救命!她瞎了!她不幹凈了!

時歸氣得不行,轉身就去找阿爹告狀。

她本意是想讓阿爹把這幾人打發走的,誰知時序聽完她的抱怨後,只漫不經心地看了她一眼,接下來一句話,徹底讓她傻眼了。

時序問:“這都一年多了,他們還沒伺候上你?”

“啊哈?什、什麽意思?”

“沒什麽,只是罵他們幾個沒用罷了。”時序波瀾不驚道,“當初我找這幾人,原本就是給你房裏準備的。”

“這不阿歸也一年年長大了,難免會動些心思,我便想著,與其等你到外面招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倒不如提前給你備些幹凈的,用起來也安心。”

“阿歸放心,這幾人的身世來歷都是我親自挑選過的,個個身家清白,對你也忠心聽話,收進房裏也好,不過阿歸若是都不喜歡,也無妨,你重新再挑就是。”

“這樣說起來,單西廂那個小閣樓是不是放不下這麽些人?不然我再給你撥兩個院子吧。”

時歸:“……”

時歸:“……”

時歸:“……”

啊啊啊!是誰!是誰占了她爹的身子,說出這麽些恬不知恥的話來!肯定不會是她親爹!

時歸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轉身就從書房跑了出去。

那兩個脫光了衣裳跪在她屋裏的人,被她毫不留情地趕了出去,可便是屋裏空蕩了,她還是覺得處處不幹凈。

隨後她又叫來雪煙和雲池,將裏裏外外打掃了兩三遍,又熏了足足一把的熏香,這才勉強除去心底的嘀咕。

然等她跟雪煙和雲池說起這事來。

“……不會,你們也是早就知道的吧?”

不光是雪煙和雲池,其實整個時府的人都知曉,大人給小主子挑的那幾個少年,本就是給小主子房裏準備的。

也不知道是那幾個少年不爭氣,還是小主子尚沒有開竅,這都一年了,還日日做著管賬查賬的活兒。

也是聽了下人的編排,才有了那兩人脫光衣裳,在屋裏跪等的舉動。

時歸:“……”這個家,已經沒有她說話的餘地了。

因為這出意外,時歸直接離家出走,一口氣跑去了京郊的山莊,待了足足半個月才回去。

本以為阿爹怎麽也要與她道歉的,誰知道她離家出走半個月,阿爹沒找也就算了,還把她的西廂給擴了一倍,添了好幾間屋子,都不是尋常下人的擺設。

時歸實在是生不起氣來了。

因心裏膈應,即便那幾個少年已經開始得用,她還是全都遣散了去,又命人把他們帶得遠遠的,最好這輩子都不要在她眼前出現。

之後她便忙於找尋新的人手,誰知沒過兩日,她再回家時,卻發現西廂再一次熱鬧起來。

原是前陣子新添的那幾間屋裏都住了人。

還都是男的。

望著那一排高矮老少不一的男人,時歸面無表情從他們身邊走過,打定了主意裝作看不見。

然一夜平靜後,等待她的,是跪了一門口的男人。

好歹他們還知道點廉恥,脫也是只脫了上衣,下面還穿著褻褲,不至於讓時歸再一次眼瞎。

但就算這樣,她還是受不了了。

這不,就逃來了林宅。

清早的記憶再次襲擊過來,時歸整個人都清涼了。

她雙目無神,忍不住遷怒道:“從今天開始,府上不允許有任何男性出現在我面前,一經出現,全部趕出去!太監也不行!”

“啊這……是。”

真是瘋了。

不是她瘋了,就是阿爹瘋了。

畢竟是閨中之事,便是時歸能忍著羞恥與阿爹說,可時序也是不肯聽的,他只管把人挑出來送過去,至於剩下的,時歸是否會收,又是否會做什麽,他則一概不管了。

甚至為了避免女兒害羞,他大早送完人後,還貼心地出了府,又讓雪煙傳話,說接下來三天他都不回來了。

這叫時歸想找人控訴都做不到,又不想回西廂,索性連家也不回了,決定直接在林府住下來。

下午時,司禮監來了一個太監。

想到小主子的吩咐,婢女們拿不準是否讓他進去。

最後還是太監拿出了腰牌,方得以與時歸見面。

而他帶來的消息,也讓時歸從恍惚中掙脫出來,自行打破了不許男人出現在她面前的決定。

太監說:“大人命奴婢給小主子傳話,說姓祁的已經到瑞城了,若無意外,最遲後日就能抵達京城。”

能讓時序註意的,又姓祁的,只能是祁相夷了。

今年開年皇帝生了一場大病,為此直接將科舉推遲了兩月,算算日子,今年會試就在下月月中,而祁相夷正是這一屆考生,上京也屬正常。

司禮監的人在他身邊監視一年之久,送回來無數消息,都與時歸等人無關,直至這回上京,一來是他入朝的起點,二來時歸也怕與他撞見。

畢竟……當初她是以林七娘子的身份與之相交的。

時歸沈吟片刻:“我知道了,麻煩公公轉告阿爹,就說我會註意的,等處理完手上這批事,就回家住著,盡量不與其碰面。”

“啊對了——”她皺起眉頭,“麻煩公公再跟阿爹說一聲,就說、就說,不要再亂給我送人了,我不需要!”

太監微微躬身:“是,奴婢一定把話帶到。”

與此同時,司禮監。

時序從衙門出來時,正與一個意料之外的人碰見。

他一怔後,敷衍地行了個禮:“殿下。”

只見在他對面站著的,正是周璟承,且看他的姿態,分明是特意等在司禮監外的。

自那年他與時序挑明心意後,時序對他徹底沒了好臉色,能在朝中不與他針鋒相對,都是百般忍耐的結果了。

朝臣們一個個都是人精,自然就看出了兩人的不合,原以為掌印與太子起嫌隙,必將掀起一場朝堂爭鬥的,誰知兩人不合歸不合,於政見上卻依舊統一。

就連皇帝皇後都為此驚奇,皇帝兩邊都試探過,還與時序問了好幾回:“太子可是做錯了什麽事,惹得公公不悅了?朕怎麽瞧著,公公與太子似有生疏了。”

時序滴水不漏地回答了過去,轉頭就是一句:“臣觀太子已到了成親的年紀,儲君無嗣,於朝廷實無益處,不知陛下可有打算為殿下立太子妃?”

說起這個,皇帝也是頭疼:“朕自然知曉,只朕與皇後都與太子提過好幾回,他回回都說已有心儀之人,可問到底是哪家的姑娘了,他又什麽也不肯說了。”

“公公你說,朕與皇後也非那等迂腐之人,不管太子看重的姑娘身世如何,總不會拒絕了去,他何必防著我們,這麽一年年拖下去,可真是……哎!”

聽到這裏,時序差點兒沒藏住眼底的殺意。

自此之後,時序處處避著太子,就是為了防止自己哪日忍耐不住,若做出弒君的行為就不好了。

誰知他避著還不行,太子竟主動送上門來了。

時序根本不欲與他多言,問候一句後,轉身就要告辭,可沒等走兩步,就又被太子喚住。

周璟承揮手讓左右侍從都退下,也知曉掌印不願意看見他,直言道:“孤聽說,公公前幾日又尋了些少年郎?”

時序面色一冷:“是又如何,與太子可有幹系?”

周璟承默然,緩緩道:“或與孤並無幹系,只是孤還聽說,公公接連尋了兩批人,前一批不久前剛被趕出去,這一批剛送去,阿歸就搬去了京南住,想來是這些人都不合心意,這才離開家裏的吧?”

時序的面色更冷了。

周璟承沒有得到回答也不在意,繼續說:“孤此番前來,並非是與公公爭執,只是想著與公公說一聲。”

“如今時歸也大了,多半也有了自己的主意,此後孤再與之接觸,也沒了誘騙的嫌疑,總不會再讓公公記恨了去,公公您說呢?”

時序沈默不下去了:“太子此話何意?”

周璟承稍一欠身:“孤只是新得了一批擺件兒,雖不是什麽價值連城的東西,卻也做工精巧,準備給阿歸送過去,也不知阿歸是否會喜歡。”

“若不喜歡也沒關系,等下次換成她喜歡的就是。”

“孤記得之前公公問過一次,問孤中意阿歸哪裏,如今孤卻是有了答案,孤中意她……”

“閉嘴吧!”這一刻,時序終於體會到了時歸見到那一屋子男人的心情。

好在周璟承也無意激怒他,聞言歉意地笑了笑,之後也就不言語了。

他側開身子:“公公似還有事務要忙,孤就不耽擱公公時間了,公公請——”

有那麽一瞬間,時序是真想上前抹了他的脖子。

可不說這邊有多少侍衛守著,就是太子本身,也是精於武藝的,躲過他的刀劍全無問題。

可聽聽,太子都說了些什麽混賬話?

與之接觸?沒了誘騙的嫌疑?

合著阿歸長大了,你太子就能明目張膽地追求了?

時序快步從他身邊離去,經過時,忍不住飛去一個眼刀,同時冷哼一聲:“殿下近來可是沒休息好,怎青天白日的還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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