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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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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合一

馬車噔噔, 車上的人湊在一起私語不停。

時歸將兩個袖口高高挽起,直將小臂上的兩大片淤青露得明明白白。

她原就是個極怕疼的孩子,如今卻不敢發出丁點兒聲音,輕輕咬著下唇, 生怕自己若是呼了痛, 會叫眼前的阿爹面容更是糾結。

甚至她還要時不時說兩聲:“爹, 我真的沒有很疼……哎呦!”

在她身前, 時序正半跪著, 小心將傷藥點在她的傷處上,聽她又說這些違心之言, 一時氣惱, 索性在她傷處上輕按了一下, 果不其然聽見了對方的呼痛。

時序的力道頓時更輕了。

他有些懊惱自己,如何還跟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子置氣,但等話說出口,又不覺帶了點埋怨:“阿歸不是說不疼?”

“也不是……”時歸下意識嘴硬。

“在阿爹面前還逞什麽強。”

時歸說了一半的辯解被打斷,她張了張口, 眨了眨眼睛,後知後覺地彌漫起幾分澀意。

等後面時序再幫她處理腿上的傷口時,時歸終於不再忍耐了,感到疼了就說一聲, 哪裏不舒服了也動一動, 雖每每都會叫時序心驚不已, 但或許,他更願意面對這樣的坦誠。

另外她手腕上還有細微的扭傷, 時序雖也能處理,但保險起見, 還是等禦醫來看。

餘下的後背等私密之處,時序就一籌莫展了。

他擦凈手上的藥膏,坐回時歸身邊,小心問道:“阿歸身上疼得厲害嗎?還能忍到家裏嗎?我已叫人提前通知了雪煙她們,到時我們直接去暖閣,叫她們替你處理背上的。”

“阿歸與那幾個混小子置什麽氣,你若不高興了,回家告訴阿爹,等阿爹替你教訓他們就是,何必鬧得一身傷,便是剮了他們也不解氣。”

時序端著時歸的手掌,在她手上的細腕上輕輕揉捏著:“若下次再遇見這種事……”

“再遇見這種事,我還是會跟他們爭吵打架的。”

猝不及防響起的聲音讓時序錯愕擡頭,這才發現時歸面上已布滿不高興的情緒。

時歸說:“他們說阿爹壞話,還偏要當著我的面說,我這次忍不住,下回同樣忍不住,反正總是要打一架的,下回誰再讓我聽見說阿爹壞話,我便直接跟他們動手。”

她在蒙學裏的話並非只是一時賭氣,任何人,只要是叫她聽到的,都不能說阿爹的壞話。

或許她阻止不了旁人的言語,也改變不了旁人的看法,可她作為時序之女,在享受了真摯細膩的父愛後,便有義務維護阿爹的名譽。

這不是什麽不經思考的沖動,而是她當下罕見能替阿爹做到的事。

“說我兩句壞話……”時序聲音幹澀,“值得阿歸為此傷了自己嗎?”

“值得!當然值得了!”時歸詫異道,“他們都這麽說阿爹了,阿爹不生氣嗎?既然阿爹會生氣,我當然也會生氣了,那只要能叫阿爹和我解氣,受一點點傷也沒什麽。”

望著她那理所當然又格外堅定的面孔,時序只覺一陣陌生。

……這還是她那性懦溫吞的女兒嗎?

就因為有人罵他壞,便輕易豎起了一身的尖刺,就像剛出生不久的小刺猬,渾身都是柔柔軟軟的,在見到敵人時明知不敵,還是要豎起滿身的粉刺。

時序不知道,他該欣慰好,還是該頹然一些。

說到底,還是他忽視了許多,這才叫女兒受到傷害。

若他強到無人敢置喙只言,叫所有人對他都是聞之變色呢?

那自然不敢在他的女兒面前胡說八道,更遑論動手傷之了。

無聲的沈默中,時序心中淌過許多念頭,又一點點變得堅定。

這時又聽時歸一板一眼道:“再說我雖然也受了傷,但都是不嚴重的皮肉傷,但那幾個說阿爹壞話的,一個破了腦袋,一個斷了手,最差的也被刮花了臉,怎麽看我也是不虧的。”

“什麽不虧?”剛想明白的時序譏笑一聲,“他們幾個算什麽東西,如何能與阿歸作比?”

“我——”時歸一噎,瞧著阿爹的神色實在不似作偽。

果然下一句就聽時序說:“別說他們斷手斷腳了,就是沒了性命,也不值得阿歸因他們傷到零星,他們幾個混賬小子,連阿歸的一根頭發都比不上。”

“……”時歸恍惚,只覺得自己聽到了什麽大反派發言。

但——

“我知道阿爹是擔心我。”她的氣勢軟了下來,討好地勾了勾阿爹的小指,聲音愈發溫和下來,“我跟阿爹保證,下次一定量力而行,可以嗎?”

她小聲嘀咕著:“我今天瞧見了六公主的本事,她好像總能提前知道怎麽躲閃,怎麽打人最痛,下回我就去請教她,請她教我打架。”

時歸越說眸子越亮,最後一拍雙手:“這樣我肯定就會少受傷啦!”

時序眼前一黑:“這就是你的量力而行?”

“嗯哼。”時歸甜甜地笑了笑,心知再怎麽爭執下去,她也跟阿爹達不成共識,與其在這一點點小事上糾纏不休,還不如早早糊弄過去。

時歸將自己的小手放進時序掌心裏,慢吞吞道:“反正事情已經發生了,阿爹就不要多想了,倒不如想想等我回到學堂,該怎麽補習功課呢?”

“這哪是我不想多想就能不想的……”時序似乎還要說什麽。

可時歸探手捂住了他的嘴,生硬地顧言其他:“今天上課我聽夫子講了好多,可是一句都聽不懂,還有一位姓張的夫子,我都答應張夫子了,等下學去找他補習,這下子失約,夫子會不會不高興呀?”

“什麽張夫子?補習什麽?”嘴上的小手被拿開,時序勉強問道。

時歸見他總算願意說別的,趕緊將上午學堂裏的事說出來。

說到她騙夫子說只是忘了書本上的東西,實際根本不認得一個字,時歸又是羞赧又是心虛,輕輕道:“我不想叫夫子發現我是個騙人的壞孩子,阿爹能不能教我認認字,等下回再見到張夫子時,我就能念出來了。”

時序的神色緩和,沈默片刻道:“識字好說,晚些我叫時一把你的書袋取回來,順便再去找教習問問講到了哪裏,也好早日跟上學堂的進度。”

“好耶!”時歸歡呼一聲,不小心牽動了背上的傷,頓是一陣齜牙咧嘴。

而時序雖見了她的表情,可到底明白她剛才轉移話題的苦心,無奈地將她按下,半晌只吐出一句:“可老實些吧。”

不久後,馬車回到時府。

這邊時歸剛一下馬車,就別抱回了小閣樓。

那裏早有宮裏來的禦醫等著,他許是聽說了六公主和時歸的事跡,帶來的藥箱裏全是適宜的膏脂藥粉,仔細問脈後,就拿出一堆的瓶瓶罐罐。

“這個是用在淤青上的,這個是用在紅腫上的……”

雲池在旁聽著,擔心記岔了,索性用筆記上。

等禦醫交待完畢,時歸就被交到雪煙和雲池手中,由她們兩人陪著去暖閣,這樣才方便去衣上藥,也不必擔心偶爾鉆進屋裏的涼風了。

在她處理傷口的過程中,時序幾人始終等在外面。

時一等人跟著去了蒙學,如今又跟著回了府上,他們手上還有未處理完的公務,但也不急於這一時半刻。

況且早在回來的路上,幾人就商量了什麽。

不知是因為身上有傷,還是晌午打架太耗精力,時歸出來後只坐了一小會兒,就昏昏欲睡起來,腦袋上上下下點了好幾下,看得周圍一圈人又好笑又心疼。

最後還是時序起身,送她回到床上,蓋好軟綿的被子,落下床簾,安睡半日。

……

等時歸醒來時,窗外的天色已徹底黯了下來。

她睜眼的第一時間就是找阿爹,哪知問了一圈才知道,原來早在兩個時辰前,時序就被傳進宮裏去了,至今未回。

倒是時一兄弟四人還留在府上,一個兩個全蹲在她院裏,也不知在嘀咕什麽。

看到時歸披著紅艷艷的小鬥篷跑出來,幾人同時起身:“阿歸醒了。”

時歸點點頭,乖巧地一一叫了人,因已知曉阿爹不在,就沒多餘問一遍。

而對面幾人無聲交流了什麽,最終由時一站出來,俯身與時歸視線對齊,斟酌著問道:“阿歸,今天與你打架的那幾個,你想見他們更慘一些嗎?”

就在他話音剛落,時歸的眼睛刷一下子亮了起來:“可是他們受罰了?”

“不是受罰。”時一搖了搖頭,“就是我們幾個——”

他點了點自己,又將手指指向身後三人:“今晚想見一見他們,給他們一點不怎麽嚴重,但能讓他們記一輩子的小教訓。”

“……”時歸吞了吞口水,似乎明白了。

她想了想,聲音變低了幾分:“那就是,套他們麻袋,再打他們一頓?”

“套……”時一被她的發言驚到,轉念一想,“也不是不行。”

時歸了然:“唔——那大兄,你們原本打算做些什麽呢?”

時一笑了,在她的耳朵上輕點一下:“不是什麽好事,阿歸還是不聽為好。”

時歸鼓了鼓嘴巴,明智地沒有繼續追問下去,轉而道:“那我們什麽時候去呢?”

“隨時可以。”

“那要不現在就走?我怕等會兒阿爹回來了,就不許我出去了。”

聽到她這樣說,時一幾人又是對視一眼,心裏都跟明鏡似的——

哪裏是不許她出去了,倘叫大人知道,他們要帶著小時歸一起做壞事,到時被扒皮的,還不知道是誰呢。

也不對,教訓當死之人,如何能算壞事呢。

時一將時歸抱起來,緊了緊她身上的鬥篷,轉身眸中閃過一道寒光:“走吧。”

隨著天邊的最後一抹殘陽散去,夜幕降臨,零零點點的星星綴在夜空中。

窄巷裏,一陣輕微的腳步身響起,伴著幾道黑影的閃過,又重新恢覆於平靜。

時歸親身體驗了一回何為箭步如梭。

不是什麽誇張的修辭,就是真真切切的,前一瞬還在巷口,下一瞬就到了巷尾,任她如何睜大眼睛,也很難看清沿途景致的變化。

若叫朝臣知道,幾個曾是司禮監最頂尖死士、現為天子重臣的太監,深夜出行只為給幾個無知小兒套麻袋,還不知是何感想。

而時歸如今能做的,只是緊緊抓住時一的肩頭,以防自己被甩飛出去。

以往能叫時一幾人同時出手的,最低也是一方大員,今夜本就是大材小用,自然不會再出什麽紕漏了。

時一帶著時歸在一處暗巷裏等,餘下三人則奔著三個不同方向,無論是在下人看守的臥房,還是陰森可怕的祠堂,皆順利將田中吉三人分別綁來。

裝著小孩的麻袋被丟在地上,發出一聲重重的悶響。

時歸下意識後退一步,靠在時一腿邊,小聲問道:“這、這就是……”

“這就是田中吉三個。”時一冷聲說道,並不介意被麻袋裏的人知曉身份,卻也不打算給他們解開袋口。

倒是時歸捂住嘴巴,聲音壓得更低了,幾乎只餘氣音:“那我們是不是……”要蒙面噤聲,不讓別人發現才行?

哪怕她沒有將話說全,時一還是從她的動作裏明白其中含義。

對此,他只是搖頭:“不用怕,就算他們知道我們是誰,也不敢對外說的。”

再不濟了,就算小孩子敢跟大人告狀,大人就敢多言嗎?

明知已與司禮監結仇,不想著如何清除仇怨,難道還要仇上加仇嗎?

時一心中冷笑,看著地上幾個扭動的身軀越發不善:“就在這吧,盡快辦完事盡快回去,省得被大人逮到。”

隨他話落,時二幾人同時動手。

既是對付幾個小孩子,也用不著什麽巧力借力,只管避著要害拳打腳踢一番,等他們連疼都叫不出來了,也就差不多了。

唯剩一點——

時一一直註意著時歸的情緒,見她並沒有出現害怕不忍等情緒後,心頭松懈的同時,又忍不住問詢一聲:“阿歸想自己動手嗎?”

“啊?”時歸有些不明白。

“就是你自己過去,打他們也好,踹他們也好,隨便你想怎麽辦。”時一的聲音裏仿佛喊著什麽魔力,不過幾句話就說得時歸緩緩往前,“阿歸還記得嗎?他們辱罵大人,言語不堪,甚是可惡。”

“他們還對你不敬,對你造成諸多傷害,哪怕被壓著道歉,仍心不甘情不願……”

時歸並不在乎他們對自己如何,可她仍是無可避免的想起,他們白日裏對阿爹的諸多詆毀,嘴上說著對不起,可看向她爹的目光仍滿是惡意。

“啪——”稚嫩的小手拍在麻袋上,正扇在田中吉臉上。

緊跟著,便是一拳又一拳的擊打,一掌又一掌的拍擊,時歸雙手舞個不停,不斷牽動著身上的傷口,偏怎麽也不肯停下來。

她的雙手拍得又紅又痛,那就換腳來踢。

這一回,再沒有人能反抗,也不會有人一邊推搡著她,一邊氣焰囂張:“怎麽,想打架?我們說錯什麽了嗎,你跟你爹都不是什麽好東西……”

“不許說我爹壞話!”不知不覺中,時歸已是淚流滿面。

她重重一腳踢在麻袋上,也不知裏面是誰,可這並不妨礙她啞著嗓子喊出:“我爹沒有錯,他還沒有做出什麽壞事,你們憑什麽講他壞話,壞的明明是你們——”

“不許講我爹壞話,不許不許不許!”

若非時一見她有力竭之勢,強硬地將她拽開,時歸仍不知停止。

時一幾人全圍在她身邊,你一言我一語地安撫著:“好了好了,阿歸不氣了……”

“他們都該死,哪裏值得咱們阿歸生這樣大的氣……”

“以後他們定不敢論人是非了,都是他們的錯——”

就連時二都將手撫在時歸背上,無聲使她冷靜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時歸默默抹去眼角的淚,踮著腳尖環上時一的脖頸。

她聲音裏還含著哭腔:“大兄,我們回家吧。”

“好。”時一把她的雙臂放下來,繼而背過身去,在時二的幫助下,將時歸穩穩當當地背到背上,左右都有人護著。

當寬厚的脊背站直走動起來時,時歸忽然意識到——

白日沒能發洩出去的怨氣,就這麽倏爾散了。

地上的麻袋無人問津,只有一小部分被踢出巷子,等著打更人發現。

而剛下過黑手的幾人卻是不緊不慢地離開案發現場,便是走遠了,還恍惚能聽到大人告誡的言語——

“阿歸,有大人在,有兄長們在,便沒有什麽是能叫你畏懼的。”

“今日我們之所以帶你一起來,並非只是想讓你報覆回去,而是想讓你知道,有些氣是能經我們之手出的,但有些不忿,只有由你自己發洩出來,才不會一直聚集心中,萬事有我們為你兜底,那便肆意些吧……”

此番出府,時一他們已盡量快些,就是為了趕在時序之前回來。

萬不想,有時候越怕什麽,就越是來什麽。

當幾人踏進時歸的小閣樓時,一擡頭就撞見端坐堂上的時序,他一身玄色錦袍,衣擺袖口環著金線,因剛從宮裏出來,頭上的發冠還未去除。

“回來了?”時序面無表情,將手中的茶盞重重磕在桌面上。

下一刻,他面前就跪倒一片。

時歸被小心放下來,整個人正茫然著,剛想沖阿爹笑一笑,不等話出口,先被時序的呵斥嚇住了。

“我還說阿歸怎這麽晚還出門,合著是你們攛掇的!你們隨便做什麽,我是不想管,但你們帶上阿歸一起,是想幹什麽?”

“你們這是還嫌她白日裏受的驚擾不夠多嗎?我就奇了怪了,是有什麽天大的事,就這麽一會兒等不得,非要大晚上去做,非要叫上阿歸一起?”

“說話!”

眼見大人發怒,時一幾人只剩噤若寒蟬,早先在巷子裏的氣勢早沒了,如今是大氣不敢出一聲,有心找時歸幫忙求求情,卻又怕小動作被頭頂的人發現。

就在堂內悄然無聲之時,吧嗒吧嗒的腳步聲響起。

時歸仿佛察覺不到時序的勃然怒火一般,笑著朝他跑去,絲毫不給時序拒絕的機會,一躍跳到他膝頭上,而後高興地與他貼了帖額頭。

時歸說:“阿爹,你一定猜不到我們去做了什麽。”

時序並不想猜,他甚至想連著時歸一起訓斥,可一見到她巧笑嫣兮的樣子,實在什麽重話也說不出口,只能閉嘴不語。

而時歸當然不會叫場子冷下去,她不知想到什麽,笑得更開心了,側頭貼在時序耳邊:“我們去報仇啦!”

“報——”時序猛然意識到什麽。

時歸說:“我睡醒後越想越生氣,只覺得晌午打架一點都沒發揮好,還是把田中吉他們打輕了,然後我就想,能不能讓阿爹再帶我找他們一回。”

“誰知阿爹不在府上。”時歸語氣裏多了一點委屈,又很快消失不見,“但大兄他們在誒!大兄他們聽我說了後,禁不住我的央求,只好帶我去報仇。”

“我原本以為要費好些功夫的,誰知大兄他們那——麽厲害!”時歸大大張開手臂,生怕表現不出有多厲害來,“他們都沒用我做什麽,就把田中吉他們綁來了,用大麻袋裝起來,任我打罵,嘿嘿!”

“就這?還用你做什麽?”時序語帶不屑,瞥了時一等人一眼,“那他們這些年也是白活了。”

時歸只當聽不見他的諷刺,仍是高高興興地描述今晚做了什麽。

說到她把田中吉幾人打得連連求饒時,時序終於忍不住了,擡手捏住她的嘴巴,上下兩片嘴唇並在一起,生生捏成小鴨嘴。

“阿歸不覺得太假了嗎?是你把他們打得連連求饒,還是時一他們先動的手,等最後才叫你上前的?”時序對這幾個人可太了解。

“另到底是你先想出去找|人報|仇的,還是時一他們先提的?”

“難怪我下午入宮時問他們是否同行,他們都不肯,原來是在這等著呢。”

時序只怪他們不顧時歸帶傷,又冒著半夜的寒涼出門,哪怕是為了哄小孩兒高興,也該有個輕重緩急。

時序每說一句,對面幾人腦袋就低一分,說到最後,全然瞧不見他們面孔了。

時歸見謊言戳破,不好意思地笑笑:“那阿爹,你是要罰兄長們嗎?”

“他們不該罰嗎?”

“不嘛——”時歸皺起小臉,“可是兄長他們都是為了我好,阿爹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這回就不罰他們了?”

“不然叫兄長他們因為我受罰,我以後都不敢去見他們了。”

面對她的求情,時序不為所動。

但若有熟悉的人看上他一眼,定然很容易發現他眼中藏著的笑意,當下的不改口,更多還是為了看時歸撒嬌。

直到時歸又羅列出好多理由,“好阿爹”“求求阿爹”的話說了不知多少遍,時序總算稍稍松了口:“既然阿歸這麽替他們求情,這次就——”

“就算了!”時歸快速接話,同時捂住阿爹的嘴巴,扭頭對時一等人道,“兄長你們快起來,阿爹說不追究了,你們快去休息吧。”

“我什麽……唔!”時序嘴上的手掌一用力,把他剩餘的話全堵在嘴裏。

更氣人的是,向來對他說一不二的幾人竟無視了他的臉色,順著時歸的話站起來,只略一行禮,就飛快從屋裏退出去。

“……”時序被氣笑了。

然面對時歸小意的討好,他再怎麽不滿,也皆化作對女兒的一腔憐愛。

——罷了罷了,總歸是讓女兒解氣了。

……

轉日朝會。

朝會開始不久,就見太子出列,將昨日蒙學之事一五一十上稟。

此事雖說今早才提,但時掌印遭稚子辱罵、愛女被毆打之事,早在昨天下午就傳遍皇城,又有六公主添油加醋地告狀,指著自己嘴角的淤傷說什麽也要討個說法,演變到現在已成了一邊倒的局勢。

昨天下午時序匆忙入宮,也是為此事而來。

今早再提,朝臣少有提出異議,前後不過半個時辰,聖上就下了對田大人等人的裁決。

判田、岳教子無方,罰俸三年,敏郡王之子頑劣在先,不睦姊妹在後,逐出官學,永不錄用,其父遇事不察,禁足三月。

正當田岳二人剛松一口氣時,卻見時序突然出列:“臣奏請,吏部田良,禮部岳林貪汙受賄,以權謀私之罪——”

話落,他將手上罪證一一奉上。

若說偌大一個朝廷裏,真正能做到奉公廉潔的,不是沒有,但也屈指可數,很顯然,能叫家中子嗣說出那等惡毒之語、又頑劣不堪的田大人和岳大人,並不在此列,只他們素來只小貪,謹慎踩在被上面所厭棄的線上。

卻不想他們惹到了不該惹的人,總歸也不是什麽賢臣,處置也就處置了。

望著沒能辯解半句就被拉下去的田岳二人,僥幸逃過一截的敏郡王卻沒有半分寬心,他額角不停滲著冷汗,只覺頭頂懸了一把不知何時會落下的重劍。

朝會結束,百官三三兩兩散去。

時序整了整衣冠,正準備先回家一趟,卻不想剛出宮門,就被得了風聲的田家人和岳家人纏上,兩個被揍得鼻青臉腫的孩子被推到最前。

耳邊的哭喊聲不絕,時序的思緒卻沒怎麽落在他們身上。

而就在朝臣下朝歸家的必經之路上,一架不起眼的馬車緩緩駛來,車夫向守門的將士出示令牌後,得以到宮門附近停靠。

馬車剛剛停穩,就見一個小孩探出頭來,小心透過人群尋找著什麽。

有從旁經過的大人看見了馬車上的印記,當即面色一變,趕緊離遠了去,張口欲向身邊的同僚警示一句,又驀然響起朝上發生的事,生生止住言語。

“怎麽?”有不明所以的人想湊過去看個清楚,偏要等見到上面時府的標識,才一臉見鬼地彈跳開來。

時歸並不知外面的暗潮洶湧,她只是感覺眼前沒有那麽多穿得紅紅綠綠的人了,視野也開闊了許多,更方便她找阿爹。

——這是她想給阿爹的一個驚喜。

昨夜睡前,時歸才得了阿爹下朝就歸家的承諾,今晨早早醒來後,越等越覺急不可耐,最終在時四的提議下,索性乘著馬車來宮門口接時序回家。

只時序並不知道她的到來,不然他也不會踢出那一腳去。

不遠處的時歸才找完一圈,雖沒能看見阿爹,卻也不見氣餒,就在她開始尋找第二遍時,忽然映入眼簾的錦衣男子吸引了她的註意力。

是阿爹!

時歸臉上瞬間盈滿笑容,她剛揮起手臂,正想大聲叫一聲時,卻見那被人團團包圍起的男人勾起薄涼的唇角,嘴上說著什麽,腳下同時動作。

下一刻,一個高壯的成年男人竟被直接踹飛出去。

“!”只剎那間,時歸的笑容就僵住了。

而宮門處的時序還渾然不覺,他只是不耐地看著腳下匍伏的眾人,聽著那些人顛三倒四的瘋話,一刻也不想忍耐下去。

“說了那麽多,敢問諸位,咱家有偽造什麽嗎?”

“是你們家老爺沒有教子無方,還是你們家老爺沒有貪汙受賄?又或者兩年前意外墜河枉死的那名趕考書生案件裏,沒有你們家老爺的手筆?”

“咱家只是公務纏身,許多瑣碎事沒工夫計較罷了,莫非諸位還當咱家是那眼瞎心盲的混人不成?陛下旨意已下,是非黑白,自有定論。”

“爾等與其在這兒跟咱家糾纏,倒不如想想,等你們家老爺判了,你們這些家眷又該何去何從呢。”時序蔑笑一聲,餘光掃見兩個已昏厥不知事的孩子,心底厭惡越盛,不免揚聲道,“還不拖下去!”

於是時歸就見到,烏泱泱的白面內侍魚貫而出,粗暴地拽住地上眾人的臂膀,如拖死狗一般將他們拽走,任由耳邊哭叫聲連綿。

她茫茫然地轉過頭,正與轉身看來的時序對上。

與此同時,她清晰看見了時序眼中那抹未散去的殺意,恍如雷擊。

有那走的慢一步的朝臣不經意看見,大名鼎鼎的時掌印帶著滿臉焦色,步伐淩亂地奔向自家馬車。

馬車上好像還有旁人,可惜不等他們看清楚,車簾就被落下了。

趕車的時四已經意識到自己恐釀了大禍,不等時序吩咐,趕緊揚起馬鞭。

馬車方向調轉,循著來時的路噔噔駛離。

在一片緊張氣氛中,毫不意外,車廂內正是一片死寂。

時序如何也沒想到,時歸會在宮門外等他,還正好看見他與犯官家眷對峙的一幕,只是不知道,時歸到底看見了多少。

偏就是因為這份不肯定,叫他上車良久,也不知如何開口。

尤其是看著時歸那煞白的小臉,無聲的審判一遍遍在他身上掠過,從沒有任何時間如這一刻一般,叫時序艱澀難熬。

“阿歸……”

“爹。”

細細的應答聲讓時序渾身一顫。

他苦中作樂般想著:女兒好歹還理他呢。

有了這個好開頭,他漸漸找回點自信,比如從時歸的對面坐到她身旁,隔了約莫一人的位置,手指顫了又顫,終還是放回自己膝頭。

正當他手足無措之時,他敏銳地察覺到身邊人的微小動作。

時歸輕輕擡起右手,手腕上還纏了一圈細細的繃帶,因有著輕微扭傷,並不好大幅度動作,便只能一點一點地挪,直到落在阿爹手背上。

緊跟著,她扶著車廂站起來,徑自走到時序跟前兒去。

在時序錯愕的目光中,她拉開對方的雙臂,猶疑著圈在自己腰間,而後往前稍一傾倒,正正好好倒在對方懷裏。

時歸靠在阿爹胸膛上,眼前所浮現的,總是她在宮門口見到的一幕。

相較於昨日時序的大反派發言,今日所見,倒更符合她對大反派的一貫印象。

該怎麽說呢……果然不愧是書中與男主作對到最後的一號反派嗎?

時歸曾以為,在書中男主出現前,她只管跟著阿爹兄長高高興興過日子就好,唯一可能會為難一點的,也就是她不怎麽好的功課。

直到今日所見,叫她神思豁然開朗起來——

反派總不會突然成為反派的。

她之前總覺得,當下的阿爹還遠不到一人之下的位置,與書中反派權宦更是相差甚遠。

可是,焉知未來那個權傾朝野、聲名狼藉的司禮監掌印,不是由今日之人一點點演變來的呢?

她天真地以為,只要阿爹不跟男主作對就好。

又如何知曉,隨著司禮監掌印手握權勢越來越大,那些曾經或即將受其迫害之人,會不會成為下一個男主呢?

時歸想著:她其實不是多麽善良的人,也無意做人們的“拯救者”。

可她總是會怕,怕阿爹遭天下人彈劾,怕阿爹遺萬年罵名,更怕他真如書中所言,弄權禍政,濫殺無辜。

這是不好的。

時歸聽著耳邊沈穩的心跳聲,仰頭問道:“阿爹,你為什麽想殺他們呢?”

是因為我嗎?

半晌沈默後,她背後的掌心忽然摩挲起來,似是在無聲給著她支持。

時序沈吟道:“或許有他們欺辱了阿歸的原因在吧,可是——”

“十三年前,田良入職吏部,貪受白銀三千兩,調一酷吏赴邊,往後三年,邊疆百姓苦不堪言,稍有違令,必遭酷刑審判。”

“十年前,岳林調任禮部,因其疏忽,使得宮宴上出現大面積腹瀉之事,最後以三百宮人賜絞刑收場。”

“……兩年前,一入京趕考書生撞破田岳二人狎妓現場,朝廷明文律令,百官不得行狎妓弄妓之事,為防事情敗露,二人將書生溺死在護城河,後偽造意外逃脫。”

“阿歸覺得,他們該死嗎?”

田岳二人本就萬死,以前被輕輕放過,只是因為沒有人願意耗時耗力地去追究,時序也無意做那吃力不討好的事。

可當他們做了不該做的事,時序也不介意推上一把。

聽著耳邊被列出的一樁樁罪狀,時歸只覺眼眶酸澀,似乎有什麽東西順著眼角落下了。

而她只知胡亂抹著淚,顫聲說著:“該,該死,是他們該死……”

而不是她爹以權謀私,殘害忠良。

至少在田岳一事上,她爹不是壞人。

時序輕笑一聲,心頭的重量緩緩變輕,他垂首細問道:“那阿歸知曉了其中內情後,還會覺得我歹毒心狠嗎?阿歸……可還會怕我?”

時歸再也禁不住,哇一聲哭出來,整張臉都埋進他的衣袍裏:“不怕,不怕了……阿爹對不起,我不該誤會你,我再也不怕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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