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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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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上)

他整個人變成了一股意識,與拂月相融,當好容易撥開濃雲厚霧後,滿眼盡是紅墻金瓦,而頭頂則是一大片藍天,這藍令人憂愁,穹宇再廣闊也難見半只飛鳥。

白煜發現四周跟著一隊男女,清宮打扮,入眼年紀均不大,模樣也還尚可,他們低著頭默默前行,大氣兒也不敢出,他乘步輦之上,悠哉哉一路到了承乾宮方才止住。

“主兒,奴婢扶著您。”身旁清秀的宮女趕忙伸手來扶,“白煜”便踩著厚厚的花盆底緩步入了宮門,一切駕輕就熟,就像回到了自己家。

不!內心在掙紮,這裏不是家。

殿內溫暖如春,花香撲鼻,還有伶俐的鸚哥兒講著吉祥的話,各式物件精巧絕倫。“白煜”脫掉厚實的披風,趕忙對鏡自望。

鏡中的容顏不似牡丹那般艷麗,卻也仿佛沾了水的白梔,於一眾爭奇鬥艷的芳草中獨享淡然,水靈靈,我見猶憐,疏離又不遙遠。

——這人間尤物是?

“主兒,內務府新撥來的宮女到了,您瞧瞧?”是先前那個宮女茹煙,再細看著裝打扮均與尋常宮婢不同,想來是貼身婢女了。

本不過是一件尋常的事,茹煙看了便可,但承乾宮的主位並不這麽想,腦海中閃過一些令她惱羞成怒的片段,決計不能再上演,於是她應允道:“走吧。”

緩步至門廳前,外頭站著八個宮女,極為規矩地行禮:“請鈺妃娘娘安!”

“擡起頭來,讓主子瞧瞧。”茹煙吩咐。

這群半大的丫頭們一個個怯生生地,尋常到丟入人潮便難以再尋覓,毫不出挑,但鈺妃卻十分滿意,賞了銀錠子後又交代茹煙,“差事辦得不錯,回頭拿些好處給內務府管事的,以後還得這麽用心才行。”

茹煙得令,又道:“內務府一直不敢苛待咱們,請主兒放心,不過奴婢也會仔細看著,斷不會讓咱們宮裏出些狐媚子的。”

“如此便好。”鈺妃禮完佛身子有些乏累,便回殿內歇下。

剛飲了一半愛飲的雨前龍井,敬事房來人通傳,今晚又是承乾宮侍寢,鈺妃將杯盞一丟,竟弄出了聲響,那太監臉色一變,心中盤算著這主子是喜還是憂。

好在茹煙趕忙接了茬:“我們主兒剛抄完佛經還未歇息片刻,一會兒恢覆些體力後便好好準備著,有勞公公了。”

那太監只能一掃疑雲,閉目塞聽,匆匆退去。

“主兒?”茹煙關切地望著鈺妃。

鈺妃罷了罷手,道:“是真的手腕子酸疼,一時脫了力,沒事的。”

但她從眉宇間敘說的故事卻並非如此,若論君王的寵愛,她一時風頭無兩,旁人眼中的富貴她不甚在意,只是又得逼迫自己當個戲子。

是的,這紫禁城就是一座巨大的戲臺,你方唱罷我登場,戲中有戲,好戲連臺,擦去油彩還有另一幅面孔,演不下去也要演,還得盡心竭力,度日如年。

只因頭顱上站著西林覺羅氏的族人,比那些個金銀珠玉們沈重多了,摘都摘不掉,一念及此她又心生煩悶。

於是轉頭至書房,命茹煙研墨,提筆抒發胸臆。

鈺妃的丹青功夫在後宮中可謂無人能及,她不僅擅畫更愛畫,宮中掛滿了作品,風景草木,亭臺樓閣,蟲魚鳥獸,甚至美味珍饈,無一不惟妙惟肖。

但她從來不畫人物,哪怕皇帝盛情難卻,她也以技法拙劣為借口強硬推脫,為此還平白招來幾日冷遇。

入夜後皇帝姍姍來遲,許是國事纏身,天子的臉上盡是疲態,鈺妃早早備下了清爽的鮮花飲,馥郁的香氣和著清甜的口感,漸漸將附著在身上的不爽利統統驅散,輕盈之感重回軀體後,皇帝龍顏大悅,不吝嘉獎:“還是你貼心。”

鈺妃笑靨如花:“既然皇上喜愛,以後臣妾換著花樣多備一些,替您解解乏。”

皇帝一把將她拉入懷中,鈺妃坐在他的腿上,兩人四目相對。

皇帝登基不過十餘年,正值壯年,劍眉星目,身材筆挺,體力也十分充沛,這滿宮的妃嬪們為了尊榮、寵愛、富貴亦或是寂寞鬥得更加厲害了,但她打心底裏厭惡那些人的做派。

“朕每每來這承乾宮就覺得渾身放松了下來,不僅僅是這些吃食,或許也是被這滿屋子丹青墨寶的靈氣給滋養了。”

忽地皇帝眼中又閃過一絲隱憂,隨口道:“你父兄以及表哥近日可好?有無傳來家書?”

鈺妃一楞,不知皇帝所指何意,但也只能小心應答:“一切如常罷了,不過見面的時日比往常少了許多,皇上,是臣妾的家人們犯事了麽?還請看在臣妾這些年盡心服侍的份上,從輕發落吧。”

皇帝聽聞後眉頭舒展,寬慰道:“並非如此,莫慌,無事便好。得空替朕多多督促,要更加盡心竭力才是,尤其你表哥才華橫溢,朕也格外欣賞,望能安分守己。”

後宮不得幹政,鈺妃也不敢多問,趕忙應承,隨後便伺候皇帝寬衣解帶,只不過今夜格外勞神,她心不在焉,徹夜難眠。

次日晨起茹煙送來安胎藥,鈺妃皺著眉喝得艱難,屢次放下又被勸了回去,茹煙道:“主兒如今盛寵不斷,得抓緊早日誕下龍嗣才是,湯藥雖苦,但都是些珍稀之物,奴婢也盼著您能心想事成呢。”

聽罷不免苦笑,入宮多年,該有的話早就有了,藥當真如此神奇?鈺妃飲完拈起一枚蜜餞,緩緩道:“這人的福氣吶不是無窮無盡的,此消彼長,都是定數,哪能事事心想事成?”

茹煙見主子面帶憂郁,也憂心忡忡道:“主兒何意?”

“隨口說說罷了,對了,本宮有事問你。”鈺妃收起愁容,喚茹煙湊近,貼耳說了皇帝昨夜的交代,末了讓她想辦法去府中打聽打聽。

三日後鈺妃繪完一副錢塘春景圖,茹煙匆忙來報:“主兒,府裏說是皇上打算提拔官員,候選的還有索綽羅氏——您也知道這索綽羅氏前朝後宮都頗為得臉,這些日子府裏都在為此事煩心,可後宮不得幹政,他們也就不敢來您這兒吹風了。”

原來皇帝是怕西林覺羅氏有異心,看來他的內心還是更為器重索綽羅氏。

“那他們的身子可還好?”鈺妃關心道。

“主兒放心,老爺他們均無大礙,只是小謝大人心氣郁結躺了幾日,如今也已好轉。”茹煙答。

“如此便好。”鈺妃捏著筆忘了松手,待茹煙走後,她將筆重重一丟,隨後將剛畫好的圖撕了個粉碎。

既讓她知曉了這個消息又怎能當做沒聽過?雖不情願,但未雨綢繆,這麽多年都是這麽過來的,帝王的後妃不過是官職罷了。左思右想後,鈺妃將茹煙叫了回來。

“本宮打算明日約淑嬪去禦花園賞梅,對了,也去叫上陸貴人,再把常用的香丸備上。”

“主兒,淑嬪……奴婢還是覺得少接觸為好。”茹煙頓了頓,勸解道。

“無妨,你只管去辦。”一些陳年舊事襲上心頭,鈺妃陷入了沈思之中。

*

夏天的梔子與冬天的臘梅都是鈺妃喜愛的,不爭不搶自有風度,倘若真要評個首尾,也是有資本與心性的。

入了冬,風也大了,許多身子弱的嬪妃們也不愛出門了,禦花園裏反倒是清凈了不少。

“真是有些日子不見姐姐了,看上去清減了許多,得註意身子吶。”淑嬪一襲水綠的衣裳,雙手插在狐裘中,跟隨鈺妃的腳步邊賞花邊一路費力找著話題,竟有點兒芒刺在背的意思。

淑嬪索綽羅·語秋,曾幾何時三天兩頭繞於眼前,不是請安就是獻上自認為的好物,鈺妃對此雖不甚喜歡,但對方也很識時務,無聊時還會逗自己開心,漸漸也就接受了這個人的存在。

原本還是個常在,日積月累如今也升為嬪位了,鈺妃的腦海裏閃過昔日的畫面,感嘆道:“是啊,妹妹有數月不曾來承乾宮唱曲兒,倒有些想念了,不過既然你身子也不好,還是少走動些罷。”

淑嬪面露尷尬之色,“姐姐莫怪,如今在太醫們的精心調養下,妹妹已然痊愈,這不姐姐差人來邀約,妹妹便放下一切陪姐姐游園。”

鈺妃聽聞後,側臉面向她,笑意漸濃,“如此,淑嬪有心了。”

這笑容一如往常,又全然不似,淑嬪琢磨出什麽又不敢妄下定論,因為鈺妃對待他人的態度一直不鹹不淡,從不刻意疏遠或拉攏,仿佛一切於她而言都不是什麽可以多看兩眼的事物。

天邊卷起了黑雲,風又緊了些,養尊處優慣了的人大多孱弱,鈺妃想起茹煙的話,便借此掛念起了淑嬪的家人,她關心道:“自己固然重要,但家人也得多加關心才是,切莫如本宮這般,父兄病了都不知,淑嬪妹妹,你的家人們可也還好?”

提及這茬,淑嬪不知怎地,心虛了起來,大概是往日做小伏低養出的慣性,但日後卻未必,她收了收神,小心道:“多些姐姐的照拂,還算安好。”

碰巧行至梅樹跟前,也許是宮人們備懶了,枝丫雜亂,鈺妃皺著眉頭,語氣不悅地吩咐茹煙道:“這枝頭只需留下開得最盛的便是,旁的以後務必修剪幹凈了,一個骨朵兒都不許有,聽見沒?”

茹煙領命,這番話也說進了淑嬪心裏。

短暫的沈默後,陸貴人終於找到了搭話的時機,恭維道:“嬪妾也許久未見娘娘了,這千盼萬盼呀,可算有福氣能陪娘娘游園了。”

鈺妃笑而不語,這個女人總把所思所想寫在臉上,什麽好聽的話張口就來,哪怕知道是虛情假意,你也不好當眾戳穿。

皇帝對她興致缺缺,覺得俗氣,她則揣測是自己不會來事,吸引不了皇帝的眼球,於是哪個宮的嬪妃得了點兒寵愛她便跟著效仿,期盼能博得關註,殊不知暗地裏已成了六宮的笑話。

這些年鈺妃盛寵不斷,陸貴人自然上趕子來巴結,雖屢屢受挫,但越挫越勇,這不水滴石穿了麽?

“對了,本宮聽說過些日子皇上要南巡了,目前在擬定隨行名單,淑嬪自然不用擔心,陸貴人你得更加努力才是,畢竟也不希望自己被留下,是吧?”鈺妃語重心長地提醒道。

陸貴人臉上的假笑瞬間沒了,心事被戳破,可許多事努力也是白費,不努力更是等死。愁苦之際,只見鈺妃握住了她的手,柔聲道:“你的生辰也快到了吧?多好的日子呀,皇上定會有恩賜的。”

誰會在意一個不得寵的女人?也就剛入宮那會兒皇帝陪她過了一個生辰,往後除非忽然憶起命人送去禮物,否則拋諸腦後,她也不敢提,更無資格去提。

此刻鈺妃陡然提起,她便明白是有心要提拔,於是臉上愁雲散去,天光又現,欣喜道:“多謝鈺妃娘娘還記得!”

見二人姐妹情深的模樣,淑嬪有些不自在了,忽聞一股玫瑰香氣,仔細尋覓,原是來自鈺妃,她當下便岔開了話題,問道:“姐姐以往不都偏愛梔子花香嗎?難得見姐姐用玫瑰呢。”

鈺妃放下握住陸貴人的手,雲淡風輕道:“皇上說聞膩了,隨後命人制了玫瑰香丸送來,說是極為金貴,最近可喜歡這股香味呢。”

一聽是皇帝喜愛的,陸貴人豎起了耳朵,格外關註了起來,但這寒冬臘月裏玫瑰難尋,更別提制成香丸了,可羨慕的同時又不免失落,“可見皇上對娘娘多麽上心,旁人是沒這福氣的。”

鈺妃聽聞,立馬給茹煙使了個眼色,“本想最後拿出來的,既然被妹妹們發現了,那本宮也不賣官子了,茹煙,把香丸禮盒送上。”

陸貴人欣喜若狂,心想回去一定得算算今兒是什麽好日子,期盼許久的竟都有了眉目,立馬眉開眼笑地命婢女接過,嘴裏更是連聲道謝。

“都是為了龍顏大悅罷了,既然皇上喜歡,咱們也得投其所好不是?日後有機會你們二人可得更加盡心盡力才是。”

淑嬪不喜這香丸,但見陸貴人歡天喜地的模樣,也不敢拂了鈺妃的面子,趕忙一齊謝了恩。

天色灰沈,恐有雨將來,說不定大雪也將至。鈺妃乏了擺駕回宮,其餘人等也都陸續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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