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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嘯揉著被砸痛的臉, 不高興地嘟嘟囔囔,“知道了,我不說就是了……”

“太子哥哥?”

一道熟悉的、怯生生的聲音忽然從外頭傳來。

姜晏心裏一咯噔, 驀地松開陸嘯, 循聲望去。

只見蕓袖牽著阮青黛站在崇文館外, 阮青黛正驚訝地望著他。

姜晏眉眼一松, 擡手就提著陸嘯的衣領,將他猛地拽了起來, 若無其事道, “他臉上有只飛蟲, 我替他拍死了。”

陸嘯:“……”

阮青黛恍然大悟:“哦!”

“大姑娘想要見殿下, 娘娘便讓她往後也每日來崇文館。”

蕓袖畢恭畢敬地對姜晏說道。

姜晏微微皺眉,“她這個年紀,怎麽可能跟得上崇文館的課業?”

蕓袖道, “娘娘說, 姑娘能聽得懂是最好, 若聽不懂跟不上, 也沒什麽關系。總之姑娘答應娘娘了, 會乖乖坐在這裏,絕不打擾殿下。”

“……”

姜晏遲疑了一會兒,到底沒扛住阮青黛期待的眼神,嘆了口氣, 轉頭看向蘇妄, “你換個位置。”

蘇妄:“?”

見他不動,姜晏擡了擡下巴, “楞著做什麽,給我妹妹讓位置。”

蘇妄回頭看了一眼後排的桌案, 以及那桌案旁邊緊挨著的一方桌案,不大情願往後搬,可礙於姜晏都發話了,他還是認命地將自己的文房四寶挪去了後排。

姜晏朝阮青黛招了招手。

阮青黛立刻高興地跑過來,“太子哥哥。”

姜晏拉開凳子,“你就坐這裏。”

見姜晏將阮青黛安頓好了,蕓袖才默不作聲地退下。

下一刻,一穿著宮裝、滿頭珠釵的少女就趾高氣昂地走進弘文館。

“喲,你們今天來得這麽早。”

少女的目光落在阮青黛身上,眼睛一亮,似笑非笑地,“這小美人想必就是皇後娘娘給太子你找的……”

姜晏臉色沈下來,直接伸手捂住了阮青黛的耳朵。

阮青黛一臉懵然,不解地仰頭看向姜晏,全然沒聽到“童養媳”三個字。

陸嘯揉著自己被砸得還有些疼的臉,對姜清璃說道,“長公主慎言,否則下場便和我一樣。”

姜清璃被姜晏那眼神看得也有些訕訕,“哦,原來這三個字說不得啊,那本宮不說了不說了……”

姜晏這才放下手,對阮青黛介紹,“她叫姜清璃,是父皇的幺妹,該喚一聲長公主。”

“叫長公主多生疏,便隨太子一起叫我姑姑吧。”

姜清璃自來熟地朝阮青黛眨眼,隨後走向自己的座位。

目光一轉,她這才發現蘇妄竟然挪到了與自己並排,臉上瞬間綻開笑,聲音都變得嬌滴滴起來——

“蘇妄~”

蘇妄瞬間頭皮發麻。

姜晏卻已經不管蘇妄的死活,而是與身邊的阮青黛低聲說起了話。

“昨夜是你在坤寧宮過的第一晚,睡得如何?”

“很好。”

阮青黛脫口而出。

姜晏打量她,想要分辨她究竟說的真話假話。

“自娘親去世後,昨夜已經是我睡得最香甜的一晚……”

阮青黛聲音低了下去。

這回姜晏知道她說的是真話,可在安慰人這件事上卻是一竅不通,於是只能摸了摸她的頭。

姜晏雖不說話,可阮青黛卻能察覺到他對自己的善意,一顆患得患失的心又開始發熱。

其實她沒敢告訴其他人,便是娘親在世時,她也沒有這般安心踏實過。

一夜之間,她忽然有了慈愛和藹的姑母,有了會維護她的溫柔兄長,這一切簡直就像是做夢一般……

這樣的幸福感讓她飄飄然,連帶著聽那些學究上課時也有些走神,一句沒跟上,之後便完全聽不懂,開始昏昏欲睡起來。

於是大半日的課程結束後,姜晏問她記住了哪些內容,她張了張唇,卻是一句都沒答上來。

姜清璃看不過去了,終於舍得放棄糾纏蘇妄,站到了阮青黛身邊,“她才多大,能聽懂什麽?姜晏,你別以為所有人都跟你一樣,慧極近妖……”

“聽不懂和壓根沒聽,是兩碼事。”

姜晏一改此前的溫和,表情有些嚴肅。

阮青黛無言以對,愧疚地低垂著眼,小手揪著自己的衣擺,將那白色裙裳攥出了不少皺痕。

姜晏看了一眼自己的兩個伴讀。

蘇妄和陸嘯會意,一人一邊將姜清璃帶了出去。

弘文堂內只剩下姜晏和阮青黛兩人。

“太子哥哥對不起,我錯了……”

阮青黛的聲音輕若蚊蠅。

姜晏略微緩和了口吻,將自己寫得滿滿當當的書遞到了阮青黛跟前,“午後我們要去練騎射,你便在此處溫書,若有什麽不懂,待我回來再替你解惑。”

阮青黛呆呆地望著眼前的書,有些傻眼,“可是哥哥……這些字,我都還認不全……”

“那就去問蕓袖。”

這次姜晏卻是沒退讓,而是直接起身往弘文館外走。

沒人比他更清楚,這世上誰的喜愛、誰的袒護都靠不住,唯一能靠得住的只有自己。

而識文斷字、披古通今,才能讓一個人成為自己。

彼時阮青黛並不明白姜晏的良苦用心,可她卻能感受到一點,那就是姜晏定是為她好,才叫她讀這些。

即便他疾言厲色,心中卻是為她著想。

不像魏國公府裏的那些人,面上裝得恭敬關切,心中卻是厭煩她,甚至是瞧不起她的。

於是後半日,阮青黛就真的乖乖在弘文館一直坐著,一個字一個字地讀今日太傅教習的名篇,和姜晏記下的註釋。

蕓袖見她不肯回坤寧宮,便叫人去給阮皇後通傳了一聲。

沒過多久,阮皇後竟親自來了弘文館。

她在阮青黛身邊坐下,卻也沒覺得姜晏要阮青黛在這兒讀書的做法有何不妥,反而笑道,“若有不認識的字,問姑母便是。”

阮青黛點頭,繼續低頭看書。

阮皇後的目光落在書上,一行一行看著那鋒銳沈穩的字跡,原本松快的神色卻逐漸變得沈凝。

阮青黛指著一行字問阮皇後,“姑母,這一句是什麽意思?”

阮皇後卻心事重重,沒有第一時間聽見她的話。

阮青黛不解地,“姑母?”

阮皇後回神,“啊,哪裏?”

“姑母你怎麽了?”

阮青黛問道,“是太子哥哥哪裏寫得不對麽?”

阮皇後神色有些覆雜,摸了摸阮青黛的腦袋,嘆氣道,“沒有,他寫得很好……姑母只是覺得,他其實是一個很好的太子,往後,也應該會成為一個很好的皇帝。”

阮青黛楞了楞,心中竟然覺得很高興,比自己得了誇讚還高興。

待到姜晏練完騎射回來,阮青黛第一時間便將阮皇後的話告訴了姜晏。

姜晏一下馬便回了弘文館,於是身上的窄袖騎裝還未換下,額上還沁著細密的汗珠。聞言,他擦汗的動作頓住,神色微愕。

“她當真是如此說的?”

阮青黛連連點頭,“嗯!”

姜晏挑了挑眉,默不作聲地繼續擦汗。

盡管他什麽都沒說,可阮青黛還是從他的眉宇間察覺到了一絲開心。

原來看上去成熟穩重的太子哥哥,私下裏也會跟她一樣,因為母親的一句誇讚就心情雀躍啊。

阮青黛像是發現了自己與姜晏的共同點,就像是掌握了什麽小秘密似的,忍不住望著姜晏笑起來。

姜晏察覺到什麽,看過來,“笑什麽?功課溫習得如何了?”

阮青黛登時收斂了唇角的笑,面色訕訕地將書冊遞給了姜晏,“雖然還有些不懂,但太子哥哥,我都背下來了……我回去再好好想想……”

姜晏楞了楞,有些不信,“背下來了?”

阮青黛重重地點頭。

姜晏拿過書冊,開了個頭,“萬事莫貴於義……”

阮青黛立刻往下接,“予子冠履,而斷子之手足,子為之乎?必不為,何故?則冠履不若手足之貴也……*”

姜晏其實也早就將這一篇貴義熟記於心,於是並未看著書冊,而是盯著阮青黛,聽著她背書。

阮青黛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幹脆將雙眼一閉,於是那些能看懂的、不能看懂的句子,便背得愈發流暢。

一整篇背完,阮青黛才試探地睜了一只眼,悄悄去看姜晏的表情。

誰料姜晏正一瞬不瞬地盯著她,她這一睜眼,剛好撞進他那雙若有所思的眼眸裏。

“哥哥……怎麽了?是我哪裏背錯了麽?”

阮青黛心中忐忑。

姜晏笑了笑,卷起自己手裏的書,在她腦袋上輕輕敲了一下,“一字不差。”

阮青黛這才舒了口氣,仰起臉沖他笑,笑容裏帶著些小小的得意,“娘親以前也說過,不知我這好記性到底隨了誰。”

姜晏想起自己從小到大都被太傅誇讚過目不忘,於是意味深長地嘆氣道,“或許是隨了我吧。”

阮青黛只以為他是在開玩笑。

不過她還挺喜歡這個玩笑,總讓她覺得自己同太子哥哥的距離又近了些。

“走吧,回坤寧宮陪母後用膳。”

姜晏牽著阮青黛離開了弘文館。

二人跟著開路的宮人走在禦花園裏,一高一矮兩個身影被搖晃的宮燈映照在地上。

“你方才說,還有些沒讀懂的,哪裏不懂?”

“是最後一句。以其言非吾言者,是猶以卵投石也,盡天下之卵,其石猶是也,不可毀也。*姑母說,這是在說若一個人的道理站得住腳,便不怕其他人的謬論。可是太子哥哥,你在旁邊寫的註釋,似乎不是這個意思……”

“嗯……我只是覺得,做人也是一樣的道理。你我都要把自己也打磨成一顆頑石,如此,便是碰上任何人,受傷的也只會是他們。”

“……”

“怎麽不說話了?”

“……哥哥,石頭太醜了,我能不能換一個好看點的?”

女孩委屈巴巴地問道。

少年一時啞然,半晌才樂不可支地笑出了聲。

前頭提燈的宮人們相視一眼,面上都露出些訝異之色。他們伺候太子殿下伺候了這麽些年,只知太子殿下自幼克己慎行、老成持重,還從未聽他如此開懷地笑過……

笑了好一會兒,少年才溫聲道,“鹹寧三年,天竺送來了一種金剛石,百淘不消,可以攻玉。*這種石頭,晶瑩剔透,光可鑒人。眉眉便做這種漂亮又堅硬的金剛石,好不好?”

女孩心滿意足,“好!”

日升月落,弘文館外的玉蘭樹花開花謝,轉眼便過了十載。

弘文館內的桌案、圈椅,還有案上的文房四寶、聖經賢傳換了一遭又一遭。男女的書案中央還立了一扇屏風。

當初坐在弘文館的高凳上、雙腳都沒法著地的少男少女們似乎還在眼前,可須臾間,一個個便都長成了大人模樣。

坐在第一排正中央,身姿頎長、穿著一襲玄黑織金深衣、外罩淺色薄紗的便是剛剛及冠的姜晏。

那身淺色薄紗裏,還隱隱露出垂系在腰間的銀熏球。

比起幼時的沈穩,如今的太子殿下更多了幾分威儀。即便是有著清雋如玉的相貌和一雙溫潤而澤的眉眼,可眼神裏的深幽和冷淡,還是叫人不敢隨意生出攀折的心思。

他身後,是同樣長大的兩個伴讀,一個古板沈肅,一個勇武莽撞,正是蘇妄和陸嘯。

眼看著已經快到了上課的時辰,陸嘯百無聊賴地轉著筆,忽然問道,“今日長公主和郡主怎麽沒來弘文館?”

他口中的郡主,便是阮青黛。今年年初,阮青黛及笄時,姜晏特地向帝後二人請旨,賜了阮青黛一個永嘉郡主的封號。

雖名義上是郡主,可宮中人人都知道,得將這位郡主視為公主看待。畢竟她深得帝後寵愛,與太子殿下也是親密得如同一個人似的。

早些年的時候,宮裏宮外都在傳,這位阮大姑娘遲早是要嫁入東宮做儲妃的。不過自從太子殿下在冠禮上,當著所有人的面說了自己擇選太子妃的條件後,這些風聲便一夜之間全都消失了。

“孤已決意,擇良家女為儲妃,名門貴女、勳臣之後皆不得立。”

一句話,不僅堵死了阮大姑娘的儲妃前程,更是叫朝中所有躍躍欲試、攀附東宮的世族徹底斷絕了念頭。

那時上京城裏,也不乏有貴女遷怒阮青黛,嘲諷說太子這番話便是為了拒絕她的,連帶著連累了她們。

可沒過幾日,這些貴女的父親便在朝中遭到了彈劾,稱他們家風不嚴、教女不善。於是幾個朝臣灰頭土臉地回了家,便將自家女兒禁了足。

倒是阮青黛,轉頭就被賜了郡主封號,及笄禮上是由皇後親自綰發戴釵,太子也以兄長的身份出席,替她迎送賓客……

“她們往後不會來弘文館了。”

姜晏面無波瀾地看著手中書冊,淡淡地回答陸嘯。

陸嘯不解,“為何?”

“姜清璃已到了婚嫁的年紀,父皇要為她指婚。她近日正忙著在這上京城的青年才俊裏擇一位夫婿,怕是已經挑花眼了。”

聞言,陸嘯楞了楞,下意識看向蘇妄,“長公主要選駙馬了?那你怎麽還能在這兒坐得住?”

蘇妄頭也不擡地繼續看前朝斷案的文集,“她選她的駙馬,幹我何事?”

話雖如此說,可翻頁的速度卻明顯慢了下來。

陸嘯撇撇嘴,收回視線,重新看向姜晏,“那郡主呢?也跟著姜清璃一起擇婿去了?”

姜晏微微皺眉,“她才多大,擇什麽婿?”

陸嘯楞了楞,“郡主不是都及笄了麽?其他女子及笄後,談婚論嫁的多了去了……”

姜晏終於放下書看他。

與姜晏相識多年,陸嘯只憑一個眼神就知道他的心情如何,頓時識趣地閉上了嘴。

姜晏如今已經及冠,開始幫著皇帝處理朝政,在弘文館的課業便酌情減少了。更多時候,是姜晏自己抽空讀書,然後每日固定時辰來弘文館,找太傅答疑。

今日他的問題倒是不多,半個時辰後便帶著陸嘯和蘇妄離開了弘文館。

“魏國公府包庇崔氏貪墨賑銀的案子,查得如何了?”

姜晏一邊循著禦花園的石徑往前走,一邊問蘇妄。

蘇妄有些心不在焉,“已經有眉目了,不出半月,便能交由大理寺定罪。”

“嘶。”

陸嘯看看他倆,忍不住說道,“你們倆想好了?崔氏一倒,必然牽連魏國公府,且這包庇貪墨的罪名還不小……”

姜晏仍是閑庭信步地往前走,“所以呢?”

“好歹也是你那位妹妹的親生父親,你就一點也不手軟?”

姜晏步伐終於一頓,轉頭看向陸嘯。他疑惑地微挑了眉梢,“眉眉是我養大的,與他阮鶴年有什麽幹系?”

陸嘯:“……您說的對。”

三人又往前頭走了一段距離,忽然聽得一片嘈雜的人聲,宮婢端呈著茶點從他們面前經過,見了姜晏連忙福身行禮。

“太子殿下。”

姜晏頷首,“前頭可是長公主的桃花宴?”

聞言,蘇妄眸光微閃,轉頭朝不遠處那片桃花林看去。

宮婢答道,“回殿下的話,正是。”

姜晏擺擺手,示意宮婢退下。可就在那宮婢經過身邊時,姜晏卻又忽然註意到她手裏端呈的如意糕。

“等等……”

姜晏喚住那宮婢,“前頭的桃花宴,永嘉郡主也在?”

“是……永嘉郡主正陪著長公主殿下,相看諸位公子……”

聞言,姜晏神色微沈。

不知怎的,陸嘯隱隱覺得自己前面側面都傳來陣陣寒意,凍得他陽春三月竟然渾身發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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