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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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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2

如意元年, 十二月。

平陽之亂逆黨逼宮反叛,皇帝姜晏遇刺身亡,幸而有太後率眾臣平亂, 穩固局勢。皇帝無子, 後繼無人。官民、宗戚都紛紛向太後奏請, 奉她為帝。

三日後,阮昭蕓登上應天門樓,即位稱帝,改靖為齊, 改元如意。

都說一朝天子一朝臣,阮昭蕓與姜晏母子相鬥了這麽久,眾人本以為, 她即位後, 會清算姜晏從前重用的那些舊臣。

可女帝卻並未這麽做,姜晏那些近臣在朝堂上仍有一席之地, 甚至女帝私下裏還一一召見過他們, 予以撫慰。

除了陸嘯自請去戍邊,其他人都還是從前的官職,甚至還有升遷。其中最受女帝重用的, 還是大理寺卿蘇妄。

盡管朝中一直有言官彈劾前段時日長公主的失蹤案或許與他有關, 可卻始終沒有人能拿出確鑿的證據。

九宸殿裏, 所有屬於姜晏的痕跡都被抹去,掛在墻上的字畫被通通摘下焚毀, 所有帷幕帳簾都又蒼青色換成了艷麗卻不張揚的落霞紅, 從靈霞寺請來的佛龕供器也被移走, 取而代之的,是一尊牌位和畫像。

畫像上仍是那個撐著傘的白衣書生, 牌位上刻著“先夫元恪”。

女帝下朝後回了九宸殿,先是在元恪的牌位前請了一炷香,隨後才從內殿走了出來。

“大姑娘在禦花園等您。”

蕓袖迎上去回稟。

女帝沈吟片刻,才屏退了一眾隨從,沿著禦花園的小徑,來到了湖畔的涼亭邊。

亭內,穿著茜紅色宮裝,披著白色狐裘的女子坐在石桌邊,靜靜地烹著茶。

女帝看著那道身影,眉眼間的威嚴鋒銳逐漸散去,變得柔和而放松起來。

她緩步走入亭中,喚了一聲,“眉眉。”

阮青黛回頭,對上阮昭蕓的目光,露出溫和而親近的笑容,“姑母。”

她站起身,卻沒有向阮昭蕓行禮,而是像民間最尋常的女兒家對待長輩一樣,挽著阮昭蕓的手,將她攙到石凳上坐下。

“姑母嘗嘗我今日烹的茶吧。”

阮昭蕓笑著端起茶盅,卻在嗅到那股特殊的茶香氣時微微一頓,“這不是你一直收在坤寧宮,不舍得拿出來喝的風荷子嗎?今日怎麽拿出來了?”

阮青黛看向阮昭蕓,仍是笑,“因為我要走了,姑母。”

阮昭蕓面上的笑意凝滯了一瞬,“你……還是想出宮?”

阮青黛點了點頭。

“姑母知道攔不住你,也無意困著你。”

阮昭蕓嘆氣,“你就在這宮中選座殿宇,姑母為你留著,日日叫人打理,這樣你就能隨時回京,隨時進宮小住……這樣,就坤寧宮吧,你從小就住在那兒……”

“姑母。”

阮青黛打斷了阮昭蕓,“我以後,不會再回上京城了。”

阮昭蕓一楞,有些猝不及防,“你說什麽?”

“我說,我以後不會再回上京城了。”

阮青黛溫聲重覆,“t這裏於我而言,有太多不好的回憶,所以我不願再回到這裏。”

阮昭蕓微微皺眉,“可姑母還在這兒,難道你也不願偶爾回來看看姑母麽?這上京城雖然發生了那麽多事,可都已經過去了,如今姑母已是天下之主,不會有人再為難你……”

阮青黛並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阮昭蕓。

阮昭蕓沒再繼續說下去,默了一會兒,才欲言又止道,“眉眉……你是不是還在怨姑母?因為那日容暄逼宮,姑母沒有第一時間顧及你,可姑母當時真的沒有萬全之策,玉璽絕不能交給他……”

“我明白。”

阮青黛淡聲道,“這是您餘生的指望。從您一心求死、跳崖未果的那一天後,您就是靠著這樣的指望才能一步步熬到今日。所以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值得您孤註一擲……”

阮昭蕓在聽得“跳崖未果”時腦子裏就嗡了一聲,以至於阮青黛後面還說了什麽,她甚至都不曾聽進去。

“跳崖之事……你是如何知道的?”

阮昭蕓的聲音裏難得多了一絲顫動。

阮青黛低垂了眼,“停雲苑,齋堂。那位許婆婆把什麽都告訴我了,您與元恪、與先帝的過往,還有……您之所以將我接進宮的原因。”

阮昭蕓的臉色霎時變了。

阮青黛的手指搭在茶盅邊緣,緩緩摩挲著,想起那日在停雲苑齋堂聽到的話——

「當年恪兒身死,阮昭蕓對姜祁生了報覆的心思。可那是皇權,是天啊,人豈是那麽容易就能翻過天的?」

「進宮後,阮昭蕓就開始裝瘋,趁姜祁放下戒備,她也嘗試過要殺他。失敗了幾次後,她終於心灰意冷,覺得自己覆仇無望,便從靈霞寺後山的懸崖上跳了下去……」

「不過她命不該絕,被靈霞寺的方丈救下來了。那老和尚給她算了一卦,告訴她,若想達成心願,必得有貴人相助。」

“乙庚年、戊寅月、戊子日、壬子時出生,且與您血脈相連的貴人。”

阮青黛擡眼看向阮昭蕓,神色卻沒有絲毫波瀾,仍是溫靜平和,“姑母,我就是方丈口中,能幫您顛覆天地的那個人。”

“……”

阮昭蕓白著臉,眉眼間的鎮定和成算終於四分五裂。

她張了張唇,想要解釋什麽,可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我第一次聽到時,只覺得荒謬。這種故弄玄虛的占蔔之說,姑母您怎麽會相信並且奉若神明?您對我好,舍命救我,又怎麽會只是因為這區區的生辰八字呢?”

阮青黛唇角勾起些弧度,只是笑容裏卻摻著自嘲,“可這一年來我也想通了,您那時已經百念俱灰,必須得攀住這根救命稻草,若連這點念想都沒了,您自己就活不下去了……”

“……”

“況且這占蔔之說,如今也算靈驗了,不是嗎?”

阮青黛從第一日聽到這讖語時,就覺得這讖語可笑,更覺得自己在這讖語裏充當的角色簡直可惡。

所以她此前無論如何也不願回京,除了是想保住自由,也是想要回避這讖語……

可到頭來,還是事與願違。

阮青黛笑意微斂,嘆氣,“無論起因為何,無論您抱著什麽樣的心思,這些年您對我的照拂,都是真的。”

幼時她無家可歸,被親人厭棄時,是姑母給了她所有的關懷和偏愛;坤寧宮那場大火,險些叫她喪命,是姑母給了她活下去的機會;還有之後她被囚困在九宸殿,姑母亦籌謀布局,給了她自由……

無論如何,每每在她最困頓的時候,姑母都會給她最需要的東西。

阮昭蕓有些動容,“眉眉……”

“您的不得已,我都明白,也能理解……可我心中,到底還是有些難過的。”

阮青黛直率而坦白地說道。

阮昭蕓原本和緩下來的神色又起了波瀾,她下意識擡手想要安撫阮青黛,可手指剛一動,卻又被按捺下來,蜷進掌心。

阮青黛笑了一聲,“今日一別,您不必再擔心我,我會如您所願,從此愛重自己。”

阮昭蕓沈默良久,終是也笑了,笑容裏有些欣慰,也有些悵然若失,“人若想得到什麽,總會失去什麽。若失去了什麽,也一定會有所得。”

前半句說給自己,後半句說給阮青黛。

頓了頓,阮昭蕓才又說道,“去吧,想做什麽就做什麽,若是需要什麽,隨時跟蕓袖說,她會為你準備好。”

“別的都沒什麽,但只有一樁,還需要您的手令。”

“什麽?”

阮青黛低眉垂眼,傾身給阮昭蕓添滿了茶水,“我要帶一個人走。”

“……”

阮昭蕓抿唇,眉眼間的笑意徹底消失。

她沒有回應,阮青黛也沒有再繼續追問,姑侄二人都陷入沈默,唯有煮沸的汩汩水聲。

也不知過了多久,阮昭蕓才終於松口,“……好。”

阮昭蕓飲完茶,起身離開,可離開前,還是忍不住轉頭看了阮青黛一眼,“眉眉,別太心疼男人……”

會招來厄運。

阮昭蕓終究還是將後半句吞了回去。

……阮青黛到底不是阮昭蕓。

阮昭蕓轉身,穿著飛龍穿雲的袞衣繡裳,往花團錦簇卻空無一人的宮道上走去。

她與阮青黛的姑侄情分,已然破鏡有隙、碎玉見瑕。若還能有什麽彌補的法子,那就盡她所能,讓這世間所有女子都莫要再成為不幸的阮昭蕓吧……

阮昭蕓離開後,阮青黛又在亭中坐了片刻,果然等到了她猜測會來的那個人。

“人逢喜事精神爽,表哥如今貴為宰輔,深受陛下倚重,果真瞧著不一樣了。”

阮青黛又斟了一盞茶,遞給在對面落座的姜嶼。

“陛下說,你要離開上京城,永遠都不回來了……”

姜嶼深深地望著阮青黛。

阮青黛目光飄向亭外,“……嗯。”

姜嶼搭在膝上的手微攥,“眉眉,能不能再等我些時日……待得朝局穩固,我想辭官,同你一起離開……”

阮青黛眸光輕閃,視線重新落回姜嶼面上,“表哥,這不值得。”

“為何不值得?”

姜嶼面上忽地多了幾分急切,“眉眉,我原本就是為了你才做這個晏大人。如今一切塵埃落定,終於沒有人會再牽制你、脅迫你,只要你願意給我一個機會,我自然也能為了你離開朝堂,去陪你過閑雲野鶴的日子……”

阮青黛對上姜嶼的目光,盯了他一會兒,才搖頭,緩慢卻堅定地,“我不願意。”

姜嶼眸色一黯,“為什麽?”

“表哥,我從小便覺著自己不討人喜愛。只要旁人待我好,我就受寵若驚。我看重所有待我好的人,並希冀他們能一直如此……所以我想拿出一切來報答這份好,哪怕是對自己殘忍些也沒什麽。可恰恰是這樣的念頭,卻總是讓自己的處境越來越糟糕……”

姜嶼沈默。

“表哥,我對你也是如此。”

阮青黛緩緩道,“與男女之情無關,只是因為你待我好,所以我會不計代價地報答你。我會在婚後慢慢接納你、與你舉案齊眉,在你落魄時跟著你離開東宮,在你遭難時不惜己身也要救你……”

說到這兒,她才忽然意識到這都是前世之事,今生的姜嶼又如何能知道?

好在姜嶼已是失魂落魄,並未覺察出什麽。

阮青黛這才舒了口氣,“表哥,這都只是因為你待我好,無關風月。”

姜嶼垂在膝上的手掌猝然一松,就好像終於放下了自己一直以來的奢想。

但他還是有那麽一絲不甘心,於是低垂著眼,喃喃道,“你拒絕我拒絕得如此不留餘地,卻願意帶上那個被關在雲雁殿的瘋子?為什麽偏偏是他?難道你待他,就不是因為他待你好,因為他替你擋了那一箭……”

阮青黛想了想,“不是。”

“那是因為什麽?”

阮青黛沒有回答。

這世間,不是任何事都能說出個因為所以然。

這一次,她不過是聽從己心罷了。

雲雁殿。

平素裏無人會經過的偏僻殿宇,卻牢牢把守著數名禁軍,連只鳥兒都飛不進去。

阮青黛拿著手令來到雲雁殿外時,禁軍們都面面相覷,露出詫異之色。待確認手令無誤後,他們才紛紛散開,為阮青黛打開了殿門。

殿內,光線昏昏,空氣中漂浮著星星點點的灰塵,梁柱上還掛著不少蛛網,一片破敗景象。

阮青黛走進來時,便瞧見一道披著氅袍的頎長身影站在被木板封堵起來的窗前。

那人似乎沒有註意到阮青黛的到來,一直低著頭,仔細地看著自己那只被紗布層層包裹的手掌。其中食指t艱難地蜷了一下,動作卻有些僵硬,緊接著整只手便止不住地發抖……

阮青黛驀地移開了視線,眼睫投落下兩片陰影。

“姜晏。”

她終於輕輕地喚了一聲。

窗前的那道身影一頓,緩緩轉過來。

陰沈的天光透過木板縫隙照進來,落在窗邊那人蒼白的側臉上,襯得臉色更加晦暗,可那雙眸子卻如山間溪泉般,清澈見底。

四目相對。

姜晏眸光微動,像是被風吹皺了一池漣漪。

他盯著阮青黛看了半晌,才動了動唇,嗓音清越,“……你是何人?”

阮青黛怔住。

本就安靜的殿宇忽然陷入一片死寂,就連空氣都隨之凝滯。

“你不認識我?”

不知過了多久,阮青黛才聽見自己的聲音。

姜晏神色平靜,用沒有受傷的那只手指了指自己的頭,“我是個沒有過去的人,這裏一片空白,什麽都不記得了。你剛剛喚我姜晏,哪個姜,哪個晏?”

“……”

阮青黛抿唇,耳畔忽然回響起自己曾經說過的話。

「晏聞昭,若真有這樣能叫人失憶的藥,你不該給我,而是該自己服下……」

「只有你忘了,才是真的一了百了。」

好一會兒,阮青黛才回過神來。

她用手指蘸了茶水,僵硬地在桌上寫下了三個字,“這才是你的名字。”

姜晏走過來,緩聲念道,“晏、聞、昭?”

他低聲喃喃,“晏聞昭,原來我叫晏聞昭,聞名遐邇,昭如日月……看來爹娘對我的期望卻是不小……”

再看向阮青黛時,他的唇畔噙了一絲笑意,“除了每日送飯食的,沒有人進來過這裏,你是我的什麽人?”

“……我不是你的什麽人。”

阮青黛一瞬不瞬地盯著姜晏,像是想要將他看穿,“今日不過是恰好路過,才進來看看。如今看完了,我也該走了。”

“好……慢走。”

姜晏點了點頭,似是有些失望,但卻沒再說什麽。

阮青黛緩慢地轉過身,朝雲雁殿外走去。

直到她走到門口,手已經搭在了殿門上,身後仍是寂然無聲,沒有絲毫動靜,就連人的呼吸聲都輕不可聞。

“……”

阮青黛的手指扣在門板上的花格子裏,微微收緊。

她深吸一口氣,還是又轉過身,正對上了姜晏目送她的眼神。

“雖然我不是你的什麽人,與你也不過萍水相逢……但我可以帶你離開這裏。”

阮青黛問道,“你跟我走嗎?”

姜晏忽地笑了,笑容如春風化雪,“我跟你走。”

-正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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