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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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5
一墻之隔, 阮青黛已經抱起綿綿，坐在床榻上給它剪了爪子，然後又溫聲細語地囑咐它, 莫要再隨意翻到別人家去。
綿綿睜著那雙漂亮的大眼睛, 也不知聽沒聽懂, 然後從阮青黛身上跳了下去。
阮青黛看著它追著屋子裏飄的雜草到處跑，笑了笑，可下一刻，想起隔壁被抓傷的那位“盧三公子”, 她忽然又有些笑不出來。
自家的貓抓傷人，她總該有些表示。可不知為何，她直覺自己不應該與那盧家兄弟走得近, 於是便壓下了她那凡事周全的脾性。
傍晚時, 武夷從外面回來。
阮青黛將隔壁搬來了一對兄弟的事告訴了他，卻省去了綿綿將人抓傷這一遭。武夷興致缺缺, 也沒有再多問。
“既如此, 往後就莫要走動了。”
之前因為賣竹編，阮青黛還和隔壁的夫人有過往來，武夷那時就不大讚同。
這次, 阮青黛倒是和武夷不謀而合, 應了一聲, “我知道。”
可惜，他們二人不去隔壁走動, 這家裏卻偏偏有個非要去走動的貓。
第二日, 武夷跟著阮青黛去了山上, 回來時天已經黑了，還下起了雨, 二人撐著傘從巷口走進來，就見一個人影長身立在他們的屋檐下躲雨。
武夷眼尖地看見了那人，頓時警惕地頓住了步子，“什麽人？”
阮青黛順著看過去，隱約覺得那身形有些熟悉，於是試探地喚了一聲，“……盧三公子？”
那人這才轉過身來。
昏黃的燈籠下，飄零的雨絲根根分明。青年的一襲青色長衫已經被雨水打濕，眉宇間也氤氳著濕意。
看清他的面容，阮青黛眉心微微一跳，安撫身邊如臨大敵的武夷，“這位就是我跟你說過的，盧三公子。”
武夷皺眉，打量著幾步開外的盧念卿。
“盧三公子……下雨天，你為何站在這裏？”
阮青黛不解地問道。
盧念卿的目光從武夷身上漠然移開，袖袍一掀，露出了裏頭喵喵叫的白團，低聲道，“楚娘子，你的綿綿又翻墻了。”
“……”
阮青黛眼皮跳了一下。
出門之前，她分明已經將它鎖在房間裏了，怎麽還能翻墻溜出去？難不成是成精了？
她沒有細想，認命地上前一步，將綿綿接到了自己懷裏，向盧念卿道謝，“又叨擾你了……”
二人交接貓時，手不經意碰在了一起。
阮青黛還未有什麽反應，盧念卿倒像是被火燎著了似的，驀地收回手。
這舉動被阮青黛和武夷同時收入眼底。
阮青黛楞了楞，忽地想起盧逐說此人內斂怕生的話，愈發信以為然。
而武夷的表情又添了幾分鄙夷。
怎麽看都覺得這人不是什麽純良天真的貨色，竟還裝作一副被占了便宜的架勢，真是矯揉造作。
“矯揉造作”的盧念卿卻根本不將武夷放在眼裏，只與阮青黛說道，“楚娘子，兄長不在家，我將綿綿送回來時，門不小心被風吹上了，所以只能在這裏躲雨。”
阮青黛怔了怔，剛要開口邀盧念卿進去坐一坐，便聽得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冷笑。
“風還能吹上門栓？”
武夷將手裏的傘扔給阮青黛，直接在圍墻上一蹬，敏捷地翻進了盧氏兄弟的院子。
下一刻，隔壁院門就被他“砰”地一聲從內推開。
“門開了，回去吧。”
武夷淋著雨走回來，朝盧念卿揚了揚下巴。
阮青黛把傘又遞給了他，他接過來，卻沒撐開，而是直接進了屋子，輕飄飄丟下一句，“這點毛毛雨，淋點算什麽？我又不是病秧子。”
傻子都能聽出他是在陰陽怪氣……
阮青黛臉上有些掛不住，轉頭望向發絲被雨水打濕的盧念卿，“公子別往心裏去，他……他說話不好聽，對誰都這樣……”
猶豫了一會兒，她還是抱著貓側過身，“公子還是進來坐吧，我煮個茶替你驅驅寒。”
堂屋裏，盧念卿坐在桌邊，漫不經心地擺著手，用袖口的線頭逗弄著傻乎乎的貓兒，唇角微不可察地翹了翹。
阮青黛端著煮好的姜茶進來時，便看見一人一貓在燭燈下逗趣嬉鬧的這一幕。
她頓在門口，一時也不知想起了什麽，竟怔在原地。
直到盧念卿察覺到什麽，掀起眼看過來，阮青黛才挪動了步子，將熱騰騰的兩碗姜茶放在桌上。
“公子用些吧。”
盧念卿不好意思地道了聲謝，端起自己面前的姜茶，視線卻從另一碗姜茶上掃過，“方才那位，是楚娘子的夫婿？”
阮青黛一驚，連忙否認，“當然不是！”
“那是念卿唐突了。方才見你們二人孤男寡女地住在一處，而娘子你又梳著婦人發髻……”
阮青黛面露難色，胡亂搪塞道，“他其實是我……堂兄。”
盧念卿望向窗邊經過的武夷，恍然大悟，“原來是兄長。那楚娘子的夫君……”
阮青黛神色微滯，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其實她大可隨口一答，說夫君已經死了，可那兩個字在唇齒間來回打了幾個轉，最終卻還是被她咽了下去。
正當她沈默時，武夷卻是站在窗外替她回答了，“你打聽那麽多做什麽？莫不是存了賊心，看上她了？”
阮青黛皺眉，低聲叱道，“武夷！”
盧念卿露出幾分愕然之色，蒼白的臉頰也微微泛紅，甚至說話都結巴起來，“……這是哪裏的話？”
武夷輕哼一聲，從窗口離開。
只顧著舔毛的綿綿不知突然犯了什麽病，從桌上一躍而下，似乎是追著飛蟲跑了出去。下一刻，廚房裏便傳來摔盆砸碗的聲音。
阮青黛一慌，連忙對盧念卿說了聲抱歉，就匆匆跟去了廚房。
轉眼間，屋子裏只剩下了盧念卿一人。
兩個主人都不在，他竟還在桌邊穩坐如鐘，繼續自顧自地喝著姜茶，而片刻後，屋外竟也雲銷雨霽，與他此刻的心境倒是不謀而同。
一碗茶喝到底，盧念卿才開始掃視四周。
這雖是堂屋，但似乎也被用作書房和畫室。
臨窗的書案上，鋪陳著筆墨紙硯，他當眼一看，便知道都是最廉價的貨色。可那硯臺邊偏偏又擺了個木頭罐，裏頭看似隨意地插了幾株蘭草，原本粗制濫造的書案頓時就被襯得匠心獨運，古樸雅致。
盧念卿起身走了過去，拿起了書案上放置的畫冊，隨手翻開。
看清裏頭的畫作，他黑沈的眸底驟然閃過一絲光亮……
等阮青黛拎著發瘋的綿綿回到堂屋時，盧念卿已經走了。
她倒是也沒往心裏去，直接回屋休息了。可等她發現自己書案上的畫稿失蹤時，已經是第二日了。
“還能有誰？昨日這屋子裏就來了一個外人。”
武夷撇嘴，“我就說他有賊心……偷畫賊也是賊。”
阮青黛微微皺眉，轉身往外走。
隔壁院門被她敲開，開門的是盧逐。
“楚娘子？”
“盧大哥，我來找盧三公子。”
盧逐有些詫異，但還是引著她往客房走，“楚娘子找我兄弟是有什麽事嗎？”
阮青黛猶豫了一會兒，沒有將畫稿的事說出來，“昨日盧大哥你沒回來時，三公子到我那裏坐了坐，我們聊了些丹青之事，今日還想來找他繼續聊聊……”
盧逐了然，“我那兄弟是個畫癡，平日裏最喜歡什麽公孫，公孫……”
“公孫頤？”
阮青黛驀地頓住步子。
“對，就是這個名字！”
說話間，兩人已經走到盧念卿的屋門口，窗戶敞開著，穿著青色長衫的青年就坐在窗邊，手裏毫不避諱地捧著阮青黛的畫冊，臉上果然是如癡如醉的神態。
……看來當真是個畫癡。
“念卿，楚娘子來尋你。”
盧逐喚了盧念卿一聲，就轉身離開。
盧念卿擡頭，對上窗外站著的阮青黛，如夢初醒似的站起來，局促地捧著手裏那冊畫稿，“楚、楚娘子……這畫冊……我不是有意的，我是看著看著就有些忘乎所以，竟是捎帶回來了……”
阮青黛走過去將那冊畫稿接了回來，“無妨。”
只說了兩個字，她便轉身要離開。
盧念卿卻從屋子裏追了出來，“楚娘子是師從公孫先生？”
阮青黛步伐一頓，“……不是。”
“那為何你這畫冊裏的山水，一草一木都有公孫先生的風範？”
阮青黛抿唇不語，盧念卿也終於識趣地沒再追問，而是轉而道，“娘子可有什麽別號？”
“沒有，不t過是畫著玩。”
盧念卿眉心一動，面上露出些惋惜，“為何不起個別號，將這些畫稿送去畫齋……”
阮青黛臉色微微有些不好，直接口吻冷淡地截斷了他的話，“三公子，這是我自己的事，與旁人無關吧。”
語畢，她拿著畫冊徑直離開。
待那纖瘦的背影消失在院門外，盧念卿臉上的訕訕才盡數斂去，又變得無波無瀾，死水一潭。
***
阮青黛只當盧念卿是畫癡，便沒有將這次畫冊被拿走的事往心裏去。
至於綿綿這只貓，就像是成了精一般。無論阮青黛怎麽關它，它總是能想到溜達出去的辦法，還特別愛翻墻去尋盧氏兄弟。
阮青黛見關不住它，幹脆放棄了。任由她在兩個院子裏來回跳，反正到了晚上它總會回來的，還會在門外叫阮青黛開門，放它回自己的小床上睡覺。
這一夜，阮青黛照舊梳洗靠坐在床榻上，一邊翻著書，一邊等綿綿叫門。
可已經過了平日睡覺的時辰，門外竟還沒有動靜。
阮青黛心中有些不安，披上外袍便拉開了門。
院中靜悄悄的，人影和貓影都不見。
武夷今日在山腳下遇到了幾位江湖上的兄弟，所以阮青黛放他和那些兄弟們喝酒去了，到現在還未回來。
“綿綿？綿綿？”
阮青黛一邊往院墻邊走，一邊小聲喚了起來。
今夜無星無月，夜色格外沈濃。
阮青黛還特意端了個燭臺，在院墻邊黑黢黢的草叢裏找了好半天。突然，院墻那頭竟是傳來一道溫和低沈的男聲。
“楚娘子……”
阮青黛一楞，意識到這是隔壁的盧念卿。
“楚娘子是在找綿綿麽？”
盧念卿隔著院墻說道，口吻有些異樣，“它在我這裏，好像有點不對勁，我現在把它抱過來……”
阮青黛心口一跳，慌慌張張打開院門，不一會兒，盧念卿已經抱著貓兒站在門外。
借著微晃的燭火，阮青黛看見他也只在寢衣外披了一件墨色外袍，發絲披垂在肩上，儼然也是已經就寢的打扮。
而他懷裏，綿綿有氣無力地趴著，一幅從未有過的蔫兒樣。
“楚娘子，方才我在屋子裏聽得你的喚聲，就出來看了看，結果在墻角發現了綿綿……”
“多謝……”
阮青黛滿臉著急，一手拿著燭臺，一手想要接過綿綿。
盧念卿看了一眼，卻沒把貓遞過來，“我幫楚娘子抱進去吧。我從前養過貓兒，可以看看綿綿究竟是怎麽了。”
阮青黛只遲疑了一瞬，就側身讓他走了進來。
盧念卿抱著綿綿進了堂屋，阮青黛將屋子裏的燭燈通通點亮，才轉過身來，仔細打量被放在桌上的綿綿。
“果然是沒什麽精神……怎麽也不站起來？是不是腿摔折了？”
阮青黛擔心地左看右看。
盧念卿伸手，捏了捏綿綿的四肢，它卻沒有什麽反應，只是最後不大高興地把腿縮了回去，變成了母雞蹲的姿勢。
“不是腿的問題，但它確實有些不舒服。”
阮青黛咬牙，“現在都這個時辰了，還能去哪兒找一個願意給貓治病的大夫……”
盧念卿看了她一眼，安撫道，“楚娘子別急，憑我的經驗，綿綿的狀況也不算危急，可以先觀察一夜，明早若還是如此，再去醫館。”
阮青黛想了想，點頭，“好，我今夜會好好看著它……”
盧念卿摸著綿綿的頭，蹙眉道，“楚娘子，我不大放心綿綿，今夜我可不可以也待在這兒守著？”
阮青黛一楞，“這怎麽好麻煩三公子你……”
“我與綿綿這幾日也相處出了感情。再者，楚娘子你是第一回養貓，不如我更了解貓兒的習性。若綿綿夜裏有什麽突發狀況，我也好及時想辦法。”
阮青黛擡眼看向盧念卿，只見他低垂著眼，目光始終落在綿綿身上，眉宇間的愁色並不比她少。
她遲疑片刻，終是松了口，“那有勞三公子了。”
漏盡更闌，整個馬蹄巷都熄了燭火，參差錯落的屋宅都融入夜色，唯有一間堂屋還亮著燈。
屋裏的燭臺結了燈花，將面對面坐在桌邊的兩道人影投在了門窗上。因映照的角度，那兩道影子挨得極近，就好像中間隔著的圓桌不存在，他們二人彼此挨著彼此一般。
綿綿趴在桌上，靠著阮青黛的手打瞌睡。
阮青黛擔心綿綿，沒有絲毫困意，見對面的盧念卿似乎也不困倦，只覺得二人這般幹坐著也不大好，便主動出聲道，“三公子喜歡山水畫？”
盧念卿楞了楞，不好意思笑道，“是啊，我獨愛山水畫。可惜我自幼身子弱，動輒生病，天生不是個能四處游歷的料子，只能被困在這四四方方的院子裏，順從兄長的心願，好好讀書，博個功名……”
心向山水，卻受困宅院。
阮青黛聽了這番話，登時就生出些同病相憐的意味，再與盧念卿說話時，口吻便不似之前那般生疏客氣。
“我從前亦是如此……不過三公子，只要你放寬心，養好身子，往後定是也能像我一樣，有柳暗花明的這一天。”
盧念卿卻是苦笑搖頭，“我這身子，怕是沒有那一天了……”
阮青黛認真道，“三公子，只要你想，一切都會有的。雖只是一個念頭，一股勁兒，但日積月累，卻有回山倒海之力。”
盧念卿一楞，定定地望著阮青黛，似乎有些出神，半晌才道，“楚娘子竟有這般感悟？”
阮青黛怔了怔，神色變得略微有些不自然，“這番話，也是旁人告訴我的……”
盧念卿唔了一聲，“能告訴你這樣的道理，想必定是真心實意盼著你好的良師益友。”
阮青黛眼睫一垂，聲音忽而低了下去，“不是……他雖告訴我這番話，可心中卻並非是如此想的……”
盧念卿抿唇，陷入沈默。
阮青黛自嘲地笑了一聲，像是自言自語，“其實這話仔細想來，也是有些瑕疵。若有兩個人，他們都有各自的志向，都相信自己終有一日能圓滿，可偏偏，他們的圓滿卻是永遠不可能並存的……那最後輸的人，又會是誰呢？”
盧念卿默然片刻，才看著阮青黛答道，“想必，更在乎對方的那個，才是輸家吧。”
“……”
阮青黛眸光微顫。
屋內自此一片死寂，阮青黛心事重重，盧念卿亦是緘口無言。
方才還有些和暖的氛圍猝然冷了下來，就在這是，桌上的綿綿突然像是從噩夢中驚醒，一下弓著背站起來，脖子還往前一伸一伸，似是極為痛苦的模樣。
“綿綿！”
阮青黛一驚，驀地站起來，卻因為第一次見貓兒如此情狀，於是手足無措，慌亂地伸手想要去抱它。
她的手剛伸出去，卻被盧念卿一把攥住。
下一刻，綿綿便弓著背在桌上嘔吐起來，而阮青黛被一下拉到了盧念卿身邊，剛剛好避開了綿綿的那些嘔吐物。
阮青黛被綿綿嘔吐的樣子嚇楞住了，當即都顧不上推開盧念卿，滿臉都是心疼和著急，“……它這是怎麽了？怎麽會吐成這樣？”
盧念卿卻是十分鎮定，盯著綿綿吐出來的穢物瞧了片刻，才忽然笑起來。
阮青黛不可置信地轉頭看向他，“你還笑？”
盧念卿笑著安撫阮青黛，“它沒事了，這是在吐毛球。”
阮青黛一楞，“毛球？”
盧念卿指給阮青黛看，“你看那兒，是不是有它的毛團？”
阮青黛瞇著眼，不自覺朝盧念卿湊了過去，順著他指的方向仔細打量。
二人之間的距離驟然拉近，那熟悉的氣息迎面而來，盧念卿面上的笑意微滯，一垂眼，就連阮青黛側顏上的細微絨毛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眸裏霎時卷起波瀾，攥著阮青黛的手也微微收緊。
阮青黛終於看清了那團毛球，又見綿綿吐完後便像個沒事貓一樣跳下桌，去自己的貓碗吃東西，這才松了口氣。
“它好像精神恢覆了些，又願意吃東西了，應該是沒事了吧？”
她問盧念卿。
半晌沒得到回應。
阮青黛不解地轉頭，這才發現兩人的姿勢有些過分親密，她連忙掙開盧念卿的手，往旁邊移了幾步。
盧念卿回神，面上也露出些窘迫，他看向綿綿，“……吐了就好了。”
想起什麽，他忽地轉身出了堂屋，再回來時，手裏拈著些草，朝綿綿招手，“綿綿。”
綿綿跑了過來，湊在那些草上聞了聞，竟張口吃了起來。
“這……能吃麽？”
阮青黛訝異地走近，蹲了下來。
盧念卿將那些草餵給綿綿，“這些草是可以化毛的，你教會它吃這些草，往後舔進去的毛便t不會積成毛團了……”
阮青黛恍然大悟。
折騰了半宿，綿綿終於生龍活虎又開始蹭著人打滾。
見狀，阮青黛便轉向盧念卿，“三公子，時候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今夜若沒有你，我還不知該如何是好……多謝。”
“小事而已，楚娘子不必掛在心上。”
阮青黛端著燭臺，將盧念卿送到了院門口。
就在踏出院門前，盧念卿又轉身道，“若是楚娘子真的感念我今夜出手相助，不知能否答應我一個小小的請求？”
阮青黛連連點頭，“自然。”
盧念卿的眼眸在燭火下顯得尤為明亮，“……楚娘子下次作畫時，我能否旁觀一二？”
被綿綿嚇了大半夜，阮青黛回屋後便一直睡到了日上三竿，最後還是被武夷敲門敲醒的。
“……怎麽了？”
阮青黛揉著眼，起身問了一句。
屋門外，武夷舒了口氣，“看你這麽晚還沒醒，我還以為你出了什麽事。沒事就好。”
綿綿跳上床，蹭了蹭阮青黛的手，阮青黛低頭看它，這才想起自己答應了盧念卿，今日要當著他的面作一幅山水畫。
想到這兒，她起身洗漱，剛收拾完自己，就聽得外面傳來武夷的嚷嚷聲。
“你又來做什麽？”
“我來找楚娘子。”
“我說你怎麽賊心不死……”
聽出是盧念卿的聲音，阮青黛連忙轉身拉開門，“武夷，是我讓他來的。”
武夷不可置信地轉頭，“你叫他來幹什麽？”
一炷香的功夫後，武夷翹著二郎腿坐在院子裏，透過大喇喇敞開的堂屋窗戶，望著窗邊一個作畫、一個觀摩的兩人，表情有些耐人尋味。
堂屋裏，阮青黛提筆蘸墨，看了一眼旁邊站著的盧念卿，盡管他什麽都沒說，但阮青黛卻從他的眼神裏看出了一絲興奮和期待。
“楚娘子今日要做什麽畫？”
阮青黛思索片刻，“就作一幅寒山圖吧。”
話音未落，筆鋒已經落下。
從前阮青黛畫山，總是習慣自山下仰山巔，只顧著用技法凸顯高山巍峨，十分刻意。可這次，她竟是用了在山上遠眺的視角，自山前窺山後。此刻，無需筆墨渲染，筆下便已自帶深遠磅礴的意境……
盧念卿在一旁定定地看著，眼眸先是越來越亮，可不知突然想起了什麽，眸底那點光卻逐漸熄滅，變得幽黯。
阮青黛在作畫時，也能感覺到盧念卿的變化。
她忍不住擡頭看了盧念卿一眼。
晌午的日光照在那張棱角分明的側臉上，將那白得近乎病態的膚色照得略微恢覆了些血色，也將面部輪廓勾勒得格外清晰。
分明是平平無奇，與記憶中那個人全然不同的一張臉。可為什麽，她看見他，便總能想起晏聞昭。
不是姜晏，而是晏聞昭，那個沒有前世記憶，又或是裝作沒有前世記憶的晏聞昭……
窗外的日光忽然一暗，原來是武夷也走到窗邊，倚靠著墻看過來，“咳。”
阮青黛回神，轉眼就對上武夷意味不明的目光。
她驀地收回心神，又將註意力全部傾註在了畫上。
也不知為何，這幅畫阮青黛畫得比平日更加認真。
直到夜色降臨，她才擱下筆，扭動著手腕舒了口氣，“好了。”
盧念卿臉上的驚嘆早就褪去，如今只剩下一片阮青黛並不能看懂的荒蕪。
“楚娘子的畫，已經遠勝不少專擅山水的畫師……”
“我這一年去了不少地方，見得多了，才在意境上有所得。”
盧念卿沈默片刻，才說道，“從前旁人總說，未見山水，便畫不出山水。其實我不以為然。”
阮青黛楞了楞。
“山水重在寫意，而非寫實。這世上沒有人能看盡天下山水，便是公孫頤，也有未曾見過的景致。所以，我總在想畫山水，見沒見過都不要緊，重要的是心中有丘壑，筆下便有山河。”
盧念卿掀起眼，看向阮青黛，“楚娘子就沒有想過，你如今之所以能畫出這樣的山水，並不一定是因為你見過，而是因為你的心境已經今非昔比？”
阮青黛怔住。
盧念卿收回視線，話鋒一轉，“楚娘子這幅畫……能不能借給我再回去仔細看一看？”
阮青黛猶豫片刻，還是點了頭，“但還請盧三公子千萬別將畫傳出去。”
盧念卿楞了楞，“為何？”
“讓你收好畫就收好畫，話這麽多幹什麽？再問一句，這畫就不借了！”
武夷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從窗邊冒了出來。
盧念卿有些尷尬，接過畫後各種保證，才回了隔壁。
武夷靠著窗看向收拾筆墨的阮青黛，“你今日這幅畫，好像畫得格外用心？”
阮青黛動作一頓，“他是愛畫之人，我也不能敷衍。”
武夷搖搖頭，“我總覺得你看他的眼神不大對勁，就像在透過他看旁的什麽人，你是不是……”
“啪嗒。”
畫具在桌面上散得七零八落。
武夷的話音戛然而止。
阮青黛臉色不大好地甩手離開，“我今日有些累，先回去休息了。”
回到屋子裏，阮青黛坐在榻邊，一邊揉著發酸的手腕，一邊控制不住地回想著武夷的話。
直到綿綿跳到她身上，她才深吸一口氣，吹滅燭燈，直接和衣睡了下去。
轉眼便是第二日，阮青黛正收拾畫簍打算上山，武夷卻從窗口給她丟進來一封帖子。
“這是什麽？”
阮青黛接過來。
“剛剛在街上，有人硬塞給我。我看上面印著畫館，想著你或許感興趣。”
阮青黛低頭看向那帖子，一眼就看到了“公孫頤”三個字，她驀地睜大眼，一下站了起來。
“怎麽了？”
武夷從窗外探進頭來。
阮青黛拿著帖子，也不知是驚喜還是旁的什麽，聲音都有些不穩，“公孫頤……出山了。”
狹仄的青石街巷裏，挑著擔的腳夫們紛紛側目，望著那平日裏冷冷清清、看著都要倒閉的畫館，此刻竟然人滿為患，還都是些斯斯文文、說著一口外地話的生面孔。
阮青黛和武夷也出現在畫館外，只見裏面人頭攢動，幾乎什麽都看不見。
“這麽多人在裏面做什麽？”
武夷問外頭圍觀的人。
“你不知道？”
那人詫異地看向武夷，“公孫先生出山，還要收關門弟子，大家都是來拜師的，你不知道就別在這兒湊熱鬧了……”
“可公孫先生十多年前就已經收過一個關門弟子了。”
這次問話的是阮青黛。
“那又如何？許是這個關門弟子廢了，死了，總之公孫先生改了主意，要再收一位弟子，大家喜聞樂見啊……”
正說著，裏頭有一群畫師垂頭喪氣地走出來，手裏都攥著被從畫館樓上丟下來的畫稿。
畫館裏終於騰了一塊空地，阮青黛和武夷終於走了進去，還站在了前排。
畫館的夥計從樓梯上小跑下來，抱著畫筒，手忙腳亂地從剛擁進來的人手裏接過一幅幅畫，放進畫筒裏。
走到阮青黛跟前時，夥計楞了楞，“姑娘也是來拜師的？畫呢？”
聞言，武夷也忍不住看向阮青黛。
阮青黛攥了攥手，擡頭望向樓上緊閉著門的雅間，眸底翻湧著希冀和向往，可轉瞬間就又化為烏有，歸於沈寂。
“……我不是畫師。”
阮青黛搖頭。
畫館的夥計抱著新一輪的畫快步跑上樓，隨著樓上雅間的門開了又關，館內諸人再次交頭接耳起來。
阮青黛不經意掃了一眼，沒想到竟在這群緊張的畫師裏瞧見兩張熟面孔。
“……盧念卿？”
順著她的視線，武夷也看見了角落裏的盧氏兄弟，“他們來做什麽？”
察覺到什麽，盧念卿轉眼朝這邊看過來，與阮青黛的視線正好撞在一起。
盧念卿面露驚喜，朝阮青黛笑著揮了揮手。
阮青黛又忍不住想起武夷的話，有些不自在地收回視線，“他也是個喜歡丹青的，今日來……或許也是想見見公孫先生吧。”
突然，樓上雅間的門被一把推開。
夥計興高采烈地沖了出來，趴在二樓欄桿上對著樓下喊，“公孫先生已經有心儀的人選了！”
樓下頓時喧嚷起來。
夥計揚起手裏的一幅畫，“除了盧念卿，其他人都可以走了！”
“盧念卿”三字一出，阮青黛微微一怔。
而畫館內的其他人，先是喪氣惋惜，緊接著便開始尋找這個能被公孫頤收徒的“盧念卿”。
眾人矚目下，盧念卿走了出來。
“我是。”
夥計拿著畫走了下來，“公孫先生獨獨挑中了你的畫，跟我走吧。”
“哎等等！”
其他畫師不甘心地叫住了他們，“這位兄臺究竟畫了什麽，也給我們這些人開開眼吧。”
應和之聲此起彼伏t。
夥計面露難色，盧念卿卻是很大方，從他手中接過畫，淡定自若地展開畫，“這是一幅，寒山圖。”
畫稿一展開，館內倏然一靜。
阮青黛微微睜大了眼，難以置信地看向盧念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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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墻之隔, 阮青黛已經抱起綿綿，坐在床榻上給它剪了爪子，然後又溫聲細語地囑咐它, 莫要再隨意翻到別人家去。
綿綿睜著那雙漂亮的大眼睛, 也不知聽沒聽懂, 然後從阮青黛身上跳了下去。
阮青黛看著它追著屋子裏飄的雜草到處跑，笑了笑，可下一刻，想起隔壁被抓傷的那位“盧三公子”, 她忽然又有些笑不出來。
自家的貓抓傷人，她總該有些表示。可不知為何，她直覺自己不應該與那盧家兄弟走得近, 於是便壓下了她那凡事周全的脾性。
傍晚時, 武夷從外面回來。
阮青黛將隔壁搬來了一對兄弟的事告訴了他，卻省去了綿綿將人抓傷這一遭。武夷興致缺缺, 也沒有再多問。
“既如此, 往後就莫要走動了。”
之前因為賣竹編，阮青黛還和隔壁的夫人有過往來，武夷那時就不大讚同。
這次, 阮青黛倒是和武夷不謀而合, 應了一聲, “我知道。”
可惜，他們二人不去隔壁走動, 這家裏卻偏偏有個非要去走動的貓。
第二日, 武夷跟著阮青黛去了山上, 回來時天已經黑了，還下起了雨, 二人撐著傘從巷口走進來，就見一個人影長身立在他們的屋檐下躲雨。
武夷眼尖地看見了那人，頓時警惕地頓住了步子，“什麽人？”
阮青黛順著看過去，隱約覺得那身形有些熟悉，於是試探地喚了一聲，“……盧三公子？”
那人這才轉過身來。
昏黃的燈籠下，飄零的雨絲根根分明。青年的一襲青色長衫已經被雨水打濕，眉宇間也氤氳著濕意。
看清他的面容，阮青黛眉心微微一跳，安撫身邊如臨大敵的武夷，“這位就是我跟你說過的，盧三公子。”
武夷皺眉，打量著幾步開外的盧念卿。
“盧三公子……下雨天，你為何站在這裏？”
阮青黛不解地問道。
盧念卿的目光從武夷身上漠然移開，袖袍一掀，露出了裏頭喵喵叫的白團，低聲道，“楚娘子，你的綿綿又翻墻了。”
“……”
阮青黛眼皮跳了一下。
出門之前，她分明已經將它鎖在房間裏了，怎麽還能翻墻溜出去？難不成是成精了？
她沒有細想，認命地上前一步，將綿綿接到了自己懷裏，向盧念卿道謝，“又叨擾你了……”
二人交接貓時，手不經意碰在了一起。
阮青黛還未有什麽反應，盧念卿倒像是被火燎著了似的，驀地收回手。
這舉動被阮青黛和武夷同時收入眼底。
阮青黛楞了楞，忽地想起盧逐說此人內斂怕生的話，愈發信以為然。
而武夷的表情又添了幾分鄙夷。
怎麽看都覺得這人不是什麽純良天真的貨色，竟還裝作一副被占了便宜的架勢，真是矯揉造作。
“矯揉造作”的盧念卿卻根本不將武夷放在眼裏，只與阮青黛說道，“楚娘子，兄長不在家，我將綿綿送回來時，門不小心被風吹上了，所以只能在這裏躲雨。”
阮青黛怔了怔，剛要開口邀盧念卿進去坐一坐，便聽得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冷笑。
“風還能吹上門栓？”
武夷將手裏的傘扔給阮青黛，直接在圍墻上一蹬，敏捷地翻進了盧氏兄弟的院子。
下一刻，隔壁院門就被他“砰”地一聲從內推開。
“門開了，回去吧。”
武夷淋著雨走回來，朝盧念卿揚了揚下巴。
阮青黛把傘又遞給了他，他接過來，卻沒撐開，而是直接進了屋子，輕飄飄丟下一句，“這點毛毛雨，淋點算什麽？我又不是病秧子。”
傻子都能聽出他是在陰陽怪氣……
阮青黛臉上有些掛不住，轉頭望向發絲被雨水打濕的盧念卿，“公子別往心裏去，他……他說話不好聽，對誰都這樣……”
猶豫了一會兒，她還是抱著貓側過身，“公子還是進來坐吧，我煮個茶替你驅驅寒。”
堂屋裏，盧念卿坐在桌邊，漫不經心地擺著手，用袖口的線頭逗弄著傻乎乎的貓兒，唇角微不可察地翹了翹。
阮青黛端著煮好的姜茶進來時，便看見一人一貓在燭燈下逗趣嬉鬧的這一幕。
她頓在門口，一時也不知想起了什麽，竟怔在原地。
直到盧念卿察覺到什麽，掀起眼看過來，阮青黛才挪動了步子，將熱騰騰的兩碗姜茶放在桌上。
“公子用些吧。”
盧念卿不好意思地道了聲謝，端起自己面前的姜茶，視線卻從另一碗姜茶上掃過，“方才那位，是楚娘子的夫婿？”
阮青黛一驚，連忙否認，“當然不是！”
“那是念卿唐突了。方才見你們二人孤男寡女地住在一處，而娘子你又梳著婦人發髻……”
阮青黛面露難色，胡亂搪塞道，“他其實是我……堂兄。”
盧念卿望向窗邊經過的武夷，恍然大悟，“原來是兄長。那楚娘子的夫君……”
阮青黛神色微滯，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其實她大可隨口一答，說夫君已經死了，可那兩個字在唇齒間來回打了幾個轉，最終卻還是被她咽了下去。
正當她沈默時，武夷卻是站在窗外替她回答了，“你打聽那麽多做什麽？莫不是存了賊心，看上她了？”
阮青黛皺眉，低聲叱道，“武夷！”
盧念卿露出幾分愕然之色，蒼白的臉頰也微微泛紅，甚至說話都結巴起來，“……這是哪裏的話？”
武夷輕哼一聲，從窗口離開。
只顧著舔毛的綿綿不知突然犯了什麽病，從桌上一躍而下，似乎是追著飛蟲跑了出去。下一刻，廚房裏便傳來摔盆砸碗的聲音。
阮青黛一慌，連忙對盧念卿說了聲抱歉，就匆匆跟去了廚房。
轉眼間，屋子裏只剩下了盧念卿一人。
兩個主人都不在，他竟還在桌邊穩坐如鐘，繼續自顧自地喝著姜茶，而片刻後，屋外竟也雲銷雨霽，與他此刻的心境倒是不謀而同。
一碗茶喝到底，盧念卿才開始掃視四周。
這雖是堂屋，但似乎也被用作書房和畫室。
臨窗的書案上，鋪陳著筆墨紙硯，他當眼一看，便知道都是最廉價的貨色。可那硯臺邊偏偏又擺了個木頭罐，裏頭看似隨意地插了幾株蘭草，原本粗制濫造的書案頓時就被襯得匠心獨運，古樸雅致。
盧念卿起身走了過去，拿起了書案上放置的畫冊，隨手翻開。
看清裏頭的畫作，他黑沈的眸底驟然閃過一絲光亮……
等阮青黛拎著發瘋的綿綿回到堂屋時，盧念卿已經走了。
她倒是也沒往心裏去，直接回屋休息了。可等她發現自己書案上的畫稿失蹤時，已經是第二日了。
“還能有誰？昨日這屋子裏就來了一個外人。”
武夷撇嘴，“我就說他有賊心……偷畫賊也是賊。”
阮青黛微微皺眉，轉身往外走。
隔壁院門被她敲開，開門的是盧逐。
“楚娘子？”
“盧大哥，我來找盧三公子。”
盧逐有些詫異，但還是引著她往客房走，“楚娘子找我兄弟是有什麽事嗎？”
阮青黛猶豫了一會兒，沒有將畫稿的事說出來，“昨日盧大哥你沒回來時，三公子到我那裏坐了坐，我們聊了些丹青之事，今日還想來找他繼續聊聊……”
盧逐了然，“我那兄弟是個畫癡，平日裏最喜歡什麽公孫，公孫……”
“公孫頤？”
阮青黛驀地頓住步子。
“對，就是這個名字！”
說話間，兩人已經走到盧念卿的屋門口，窗戶敞開著，穿著青色長衫的青年就坐在窗邊，手裏毫不避諱地捧著阮青黛的畫冊，臉上果然是如癡如醉的神態。
……看來當真是個畫癡。
“念卿，楚娘子來尋你。”
盧逐喚了盧念卿一聲，就轉身離開。
盧念卿擡頭，對上窗外站著的阮青黛，如夢初醒似的站起來，局促地捧著手裏那冊畫稿，“楚、楚娘子……這畫冊……我不是有意的，我是看著看著就有些忘乎所以，竟是捎帶回來了……”
阮青黛走過去將那冊畫稿接了回來，“無妨。”
只說了兩個字，她便轉身要離開。
盧念卿卻從屋子裏追了出來，“楚娘子是師從公孫先生？”
阮青黛步伐一頓，“……不是。”
“那為何你這畫冊裏的山水，一草一木都有公孫先生的風範？”
阮青黛抿唇不語，盧念卿也終於識趣地沒再追問，而是轉而道，“娘子可有什麽別號？”
“沒有，不t過是畫著玩。”
盧念卿眉心一動，面上露出些惋惜，“為何不起個別號，將這些畫稿送去畫齋……”
阮青黛臉色微微有些不好，直接口吻冷淡地截斷了他的話，“三公子，這是我自己的事，與旁人無關吧。”
語畢，她拿著畫冊徑直離開。
待那纖瘦的背影消失在院門外，盧念卿臉上的訕訕才盡數斂去，又變得無波無瀾，死水一潭。
***
阮青黛只當盧念卿是畫癡，便沒有將這次畫冊被拿走的事往心裏去。
至於綿綿這只貓，就像是成了精一般。無論阮青黛怎麽關它，它總是能想到溜達出去的辦法，還特別愛翻墻去尋盧氏兄弟。
阮青黛見關不住它，幹脆放棄了。任由她在兩個院子裏來回跳，反正到了晚上它總會回來的，還會在門外叫阮青黛開門，放它回自己的小床上睡覺。
這一夜，阮青黛照舊梳洗靠坐在床榻上，一邊翻著書，一邊等綿綿叫門。
可已經過了平日睡覺的時辰，門外竟還沒有動靜。
阮青黛心中有些不安，披上外袍便拉開了門。
院中靜悄悄的，人影和貓影都不見。
武夷今日在山腳下遇到了幾位江湖上的兄弟，所以阮青黛放他和那些兄弟們喝酒去了，到現在還未回來。
“綿綿？綿綿？”
阮青黛一邊往院墻邊走，一邊小聲喚了起來。
今夜無星無月，夜色格外沈濃。
阮青黛還特意端了個燭臺，在院墻邊黑黢黢的草叢裏找了好半天。突然，院墻那頭竟是傳來一道溫和低沈的男聲。
“楚娘子……”
阮青黛一楞，意識到這是隔壁的盧念卿。
“楚娘子是在找綿綿麽？”
盧念卿隔著院墻說道，口吻有些異樣，“它在我這裏，好像有點不對勁，我現在把它抱過來……”
阮青黛心口一跳，慌慌張張打開院門，不一會兒，盧念卿已經抱著貓兒站在門外。
借著微晃的燭火，阮青黛看見他也只在寢衣外披了一件墨色外袍，發絲披垂在肩上，儼然也是已經就寢的打扮。
而他懷裏，綿綿有氣無力地趴著，一幅從未有過的蔫兒樣。
“楚娘子，方才我在屋子裏聽得你的喚聲，就出來看了看，結果在墻角發現了綿綿……”
“多謝……”
阮青黛滿臉著急，一手拿著燭臺，一手想要接過綿綿。
盧念卿看了一眼，卻沒把貓遞過來，“我幫楚娘子抱進去吧。我從前養過貓兒，可以看看綿綿究竟是怎麽了。”
阮青黛只遲疑了一瞬，就側身讓他走了進來。
盧念卿抱著綿綿進了堂屋，阮青黛將屋子裏的燭燈通通點亮，才轉過身來，仔細打量被放在桌上的綿綿。
“果然是沒什麽精神……怎麽也不站起來？是不是腿摔折了？”
阮青黛擔心地左看右看。
盧念卿伸手，捏了捏綿綿的四肢，它卻沒有什麽反應，只是最後不大高興地把腿縮了回去，變成了母雞蹲的姿勢。
“不是腿的問題，但它確實有些不舒服。”
阮青黛咬牙，“現在都這個時辰了，還能去哪兒找一個願意給貓治病的大夫……”
盧念卿看了她一眼，安撫道，“楚娘子別急，憑我的經驗，綿綿的狀況也不算危急，可以先觀察一夜，明早若還是如此，再去醫館。”
阮青黛想了想，點頭，“好，我今夜會好好看著它……”
盧念卿摸著綿綿的頭，蹙眉道，“楚娘子，我不大放心綿綿，今夜我可不可以也待在這兒守著？”
阮青黛一楞，“這怎麽好麻煩三公子你……”
“我與綿綿這幾日也相處出了感情。再者，楚娘子你是第一回養貓，不如我更了解貓兒的習性。若綿綿夜裏有什麽突發狀況，我也好及時想辦法。”
阮青黛擡眼看向盧念卿，只見他低垂著眼，目光始終落在綿綿身上，眉宇間的愁色並不比她少。
她遲疑片刻，終是松了口，“那有勞三公子了。”
漏盡更闌，整個馬蹄巷都熄了燭火，參差錯落的屋宅都融入夜色，唯有一間堂屋還亮著燈。
屋裏的燭臺結了燈花，將面對面坐在桌邊的兩道人影投在了門窗上。因映照的角度，那兩道影子挨得極近，就好像中間隔著的圓桌不存在，他們二人彼此挨著彼此一般。
綿綿趴在桌上，靠著阮青黛的手打瞌睡。
阮青黛擔心綿綿，沒有絲毫困意，見對面的盧念卿似乎也不困倦，只覺得二人這般幹坐著也不大好，便主動出聲道，“三公子喜歡山水畫？”
盧念卿楞了楞，不好意思笑道，“是啊，我獨愛山水畫。可惜我自幼身子弱，動輒生病，天生不是個能四處游歷的料子，只能被困在這四四方方的院子裏，順從兄長的心願，好好讀書，博個功名……”
心向山水，卻受困宅院。
阮青黛聽了這番話，登時就生出些同病相憐的意味，再與盧念卿說話時，口吻便不似之前那般生疏客氣。
“我從前亦是如此……不過三公子，只要你放寬心，養好身子，往後定是也能像我一樣，有柳暗花明的這一天。”
盧念卿卻是苦笑搖頭，“我這身子，怕是沒有那一天了……”
阮青黛認真道，“三公子，只要你想，一切都會有的。雖只是一個念頭，一股勁兒，但日積月累，卻有回山倒海之力。”
盧念卿一楞，定定地望著阮青黛，似乎有些出神，半晌才道，“楚娘子竟有這般感悟？”
阮青黛怔了怔，神色變得略微有些不自然，“這番話，也是旁人告訴我的……”
盧念卿唔了一聲，“能告訴你這樣的道理，想必定是真心實意盼著你好的良師益友。”
阮青黛眼睫一垂，聲音忽而低了下去，“不是……他雖告訴我這番話，可心中卻並非是如此想的……”
盧念卿抿唇，陷入沈默。
阮青黛自嘲地笑了一聲，像是自言自語，“其實這話仔細想來，也是有些瑕疵。若有兩個人，他們都有各自的志向，都相信自己終有一日能圓滿，可偏偏，他們的圓滿卻是永遠不可能並存的……那最後輸的人，又會是誰呢？”
盧念卿默然片刻，才看著阮青黛答道，“想必，更在乎對方的那個，才是輸家吧。”
“……”
阮青黛眸光微顫。
屋內自此一片死寂，阮青黛心事重重，盧念卿亦是緘口無言。
方才還有些和暖的氛圍猝然冷了下來，就在這是，桌上的綿綿突然像是從噩夢中驚醒，一下弓著背站起來，脖子還往前一伸一伸，似是極為痛苦的模樣。
“綿綿！”
阮青黛一驚，驀地站起來，卻因為第一次見貓兒如此情狀，於是手足無措，慌亂地伸手想要去抱它。
她的手剛伸出去，卻被盧念卿一把攥住。
下一刻，綿綿便弓著背在桌上嘔吐起來，而阮青黛被一下拉到了盧念卿身邊，剛剛好避開了綿綿的那些嘔吐物。
阮青黛被綿綿嘔吐的樣子嚇楞住了，當即都顧不上推開盧念卿，滿臉都是心疼和著急，“……它這是怎麽了？怎麽會吐成這樣？”
盧念卿卻是十分鎮定，盯著綿綿吐出來的穢物瞧了片刻，才忽然笑起來。
阮青黛不可置信地轉頭看向他，“你還笑？”
盧念卿笑著安撫阮青黛，“它沒事了，這是在吐毛球。”
阮青黛一楞，“毛球？”
盧念卿指給阮青黛看，“你看那兒，是不是有它的毛團？”
阮青黛瞇著眼，不自覺朝盧念卿湊了過去，順著他指的方向仔細打量。
二人之間的距離驟然拉近，那熟悉的氣息迎面而來，盧念卿面上的笑意微滯，一垂眼，就連阮青黛側顏上的細微絨毛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眸裏霎時卷起波瀾，攥著阮青黛的手也微微收緊。
阮青黛終於看清了那團毛球，又見綿綿吐完後便像個沒事貓一樣跳下桌，去自己的貓碗吃東西，這才松了口氣。
“它好像精神恢覆了些，又願意吃東西了，應該是沒事了吧？”
她問盧念卿。
半晌沒得到回應。
阮青黛不解地轉頭，這才發現兩人的姿勢有些過分親密，她連忙掙開盧念卿的手，往旁邊移了幾步。
盧念卿回神，面上也露出些窘迫，他看向綿綿，“……吐了就好了。”
想起什麽，他忽地轉身出了堂屋，再回來時，手裏拈著些草，朝綿綿招手，“綿綿。”
綿綿跑了過來，湊在那些草上聞了聞，竟張口吃了起來。
“這……能吃麽？”
阮青黛訝異地走近，蹲了下來。
盧念卿將那些草餵給綿綿，“這些草是可以化毛的，你教會它吃這些草，往後舔進去的毛便t不會積成毛團了……”
阮青黛恍然大悟。
折騰了半宿，綿綿終於生龍活虎又開始蹭著人打滾。
見狀，阮青黛便轉向盧念卿，“三公子，時候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今夜若沒有你，我還不知該如何是好……多謝。”
“小事而已，楚娘子不必掛在心上。”
阮青黛端著燭臺，將盧念卿送到了院門口。
就在踏出院門前，盧念卿又轉身道，“若是楚娘子真的感念我今夜出手相助，不知能否答應我一個小小的請求？”
阮青黛連連點頭，“自然。”
盧念卿的眼眸在燭火下顯得尤為明亮，“……楚娘子下次作畫時，我能否旁觀一二？”
被綿綿嚇了大半夜，阮青黛回屋後便一直睡到了日上三竿，最後還是被武夷敲門敲醒的。
“……怎麽了？”
阮青黛揉著眼，起身問了一句。
屋門外，武夷舒了口氣，“看你這麽晚還沒醒，我還以為你出了什麽事。沒事就好。”
綿綿跳上床，蹭了蹭阮青黛的手，阮青黛低頭看它，這才想起自己答應了盧念卿，今日要當著他的面作一幅山水畫。
想到這兒，她起身洗漱，剛收拾完自己，就聽得外面傳來武夷的嚷嚷聲。
“你又來做什麽？”
“我來找楚娘子。”
“我說你怎麽賊心不死……”
聽出是盧念卿的聲音，阮青黛連忙轉身拉開門，“武夷，是我讓他來的。”
武夷不可置信地轉頭，“你叫他來幹什麽？”
一炷香的功夫後，武夷翹著二郎腿坐在院子裏，透過大喇喇敞開的堂屋窗戶，望著窗邊一個作畫、一個觀摩的兩人，表情有些耐人尋味。
堂屋裏，阮青黛提筆蘸墨，看了一眼旁邊站著的盧念卿，盡管他什麽都沒說，但阮青黛卻從他的眼神裏看出了一絲興奮和期待。
“楚娘子今日要做什麽畫？”
阮青黛思索片刻，“就作一幅寒山圖吧。”
話音未落，筆鋒已經落下。
從前阮青黛畫山，總是習慣自山下仰山巔，只顧著用技法凸顯高山巍峨，十分刻意。可這次，她竟是用了在山上遠眺的視角，自山前窺山後。此刻，無需筆墨渲染，筆下便已自帶深遠磅礴的意境……
盧念卿在一旁定定地看著，眼眸先是越來越亮，可不知突然想起了什麽，眸底那點光卻逐漸熄滅，變得幽黯。
阮青黛在作畫時，也能感覺到盧念卿的變化。
她忍不住擡頭看了盧念卿一眼。
晌午的日光照在那張棱角分明的側臉上，將那白得近乎病態的膚色照得略微恢覆了些血色，也將面部輪廓勾勒得格外清晰。
分明是平平無奇，與記憶中那個人全然不同的一張臉。可為什麽，她看見他，便總能想起晏聞昭。
不是姜晏，而是晏聞昭，那個沒有前世記憶，又或是裝作沒有前世記憶的晏聞昭……
窗外的日光忽然一暗，原來是武夷也走到窗邊，倚靠著墻看過來，“咳。”
阮青黛回神，轉眼就對上武夷意味不明的目光。
她驀地收回心神，又將註意力全部傾註在了畫上。
也不知為何，這幅畫阮青黛畫得比平日更加認真。
直到夜色降臨，她才擱下筆，扭動著手腕舒了口氣，“好了。”
盧念卿臉上的驚嘆早就褪去，如今只剩下一片阮青黛並不能看懂的荒蕪。
“楚娘子的畫，已經遠勝不少專擅山水的畫師……”
“我這一年去了不少地方，見得多了，才在意境上有所得。”
盧念卿沈默片刻，才說道，“從前旁人總說，未見山水，便畫不出山水。其實我不以為然。”
阮青黛楞了楞。
“山水重在寫意，而非寫實。這世上沒有人能看盡天下山水，便是公孫頤，也有未曾見過的景致。所以，我總在想畫山水，見沒見過都不要緊，重要的是心中有丘壑，筆下便有山河。”
盧念卿掀起眼，看向阮青黛，“楚娘子就沒有想過，你如今之所以能畫出這樣的山水，並不一定是因為你見過，而是因為你的心境已經今非昔比？”
阮青黛怔住。
盧念卿收回視線，話鋒一轉，“楚娘子這幅畫……能不能借給我再回去仔細看一看？”
阮青黛猶豫片刻，還是點了頭，“但還請盧三公子千萬別將畫傳出去。”
盧念卿楞了楞，“為何？”
“讓你收好畫就收好畫，話這麽多幹什麽？再問一句，這畫就不借了！”
武夷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從窗邊冒了出來。
盧念卿有些尷尬，接過畫後各種保證，才回了隔壁。
武夷靠著窗看向收拾筆墨的阮青黛，“你今日這幅畫，好像畫得格外用心？”
阮青黛動作一頓，“他是愛畫之人，我也不能敷衍。”
武夷搖搖頭，“我總覺得你看他的眼神不大對勁，就像在透過他看旁的什麽人，你是不是……”
“啪嗒。”
畫具在桌面上散得七零八落。
武夷的話音戛然而止。
阮青黛臉色不大好地甩手離開，“我今日有些累，先回去休息了。”
回到屋子裏，阮青黛坐在榻邊，一邊揉著發酸的手腕，一邊控制不住地回想著武夷的話。
直到綿綿跳到她身上，她才深吸一口氣，吹滅燭燈，直接和衣睡了下去。
轉眼便是第二日，阮青黛正收拾畫簍打算上山，武夷卻從窗口給她丟進來一封帖子。
“這是什麽？”
阮青黛接過來。
“剛剛在街上，有人硬塞給我。我看上面印著畫館，想著你或許感興趣。”
阮青黛低頭看向那帖子，一眼就看到了“公孫頤”三個字，她驀地睜大眼，一下站了起來。
“怎麽了？”
武夷從窗外探進頭來。
阮青黛拿著帖子，也不知是驚喜還是旁的什麽，聲音都有些不穩，“公孫頤……出山了。”
狹仄的青石街巷裏，挑著擔的腳夫們紛紛側目，望著那平日裏冷冷清清、看著都要倒閉的畫館，此刻竟然人滿為患，還都是些斯斯文文、說著一口外地話的生面孔。
阮青黛和武夷也出現在畫館外，只見裏面人頭攢動，幾乎什麽都看不見。
“這麽多人在裏面做什麽？”
武夷問外頭圍觀的人。
“你不知道？”
那人詫異地看向武夷，“公孫先生出山，還要收關門弟子，大家都是來拜師的，你不知道就別在這兒湊熱鬧了……”
“可公孫先生十多年前就已經收過一個關門弟子了。”
這次問話的是阮青黛。
“那又如何？許是這個關門弟子廢了，死了，總之公孫先生改了主意，要再收一位弟子，大家喜聞樂見啊……”
正說著，裏頭有一群畫師垂頭喪氣地走出來，手裏都攥著被從畫館樓上丟下來的畫稿。
畫館裏終於騰了一塊空地，阮青黛和武夷終於走了進去，還站在了前排。
畫館的夥計從樓梯上小跑下來，抱著畫筒，手忙腳亂地從剛擁進來的人手裏接過一幅幅畫，放進畫筒裏。
走到阮青黛跟前時，夥計楞了楞，“姑娘也是來拜師的？畫呢？”
聞言，武夷也忍不住看向阮青黛。
阮青黛攥了攥手，擡頭望向樓上緊閉著門的雅間，眸底翻湧著希冀和向往，可轉瞬間就又化為烏有，歸於沈寂。
“……我不是畫師。”
阮青黛搖頭。
畫館的夥計抱著新一輪的畫快步跑上樓，隨著樓上雅間的門開了又關，館內諸人再次交頭接耳起來。
阮青黛不經意掃了一眼，沒想到竟在這群緊張的畫師裏瞧見兩張熟面孔。
“……盧念卿？”
順著她的視線，武夷也看見了角落裏的盧氏兄弟，“他們來做什麽？”
察覺到什麽，盧念卿轉眼朝這邊看過來，與阮青黛的視線正好撞在一起。
盧念卿面露驚喜，朝阮青黛笑著揮了揮手。
阮青黛又忍不住想起武夷的話，有些不自在地收回視線，“他也是個喜歡丹青的，今日來……或許也是想見見公孫先生吧。”
突然，樓上雅間的門被一把推開。
夥計興高采烈地沖了出來，趴在二樓欄桿上對著樓下喊，“公孫先生已經有心儀的人選了！”
樓下頓時喧嚷起來。
夥計揚起手裏的一幅畫，“除了盧念卿，其他人都可以走了！”
“盧念卿”三字一出，阮青黛微微一怔。
而畫館內的其他人，先是喪氣惋惜，緊接著便開始尋找這個能被公孫頤收徒的“盧念卿”。
眾人矚目下，盧念卿走了出來。
“我是。”
夥計拿著畫走了下來，“公孫先生獨獨挑中了你的畫，跟我走吧。”
“哎等等！”
其他畫師不甘心地叫住了他們，“這位兄臺究竟畫了什麽，也給我們這些人開開眼吧。”
應和之聲此起彼伏t。
夥計面露難色，盧念卿卻是很大方，從他手中接過畫，淡定自若地展開畫，“這是一幅，寒山圖。”
畫稿一展開，館內倏然一靜。
阮青黛微微睜大了眼，難以置信地看向盧念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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