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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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6
“……”
陸嘯噤聲, 決心不摻和進這兩人的糾葛中，畢竟眼前這位太子殿下發起瘋來，什麽事都能做出來。
半晌, 晏聞昭才收回視線, 掃了陸嘯一眼, 嗓音冰冷，“找孤做什麽？”
陸嘯這才拱了拱手，清清嗓子開口道，“屬下是來告假的。殿下您也知道, 屬下終於洗清冤屈、恢覆名姓，能堂堂正正地歸家與茹娘團聚。這幾日，屬下只想陪在茹娘身邊, 還請殿下通融……”
一道視線忽然如冷槍般刺了過來。
陸嘯微微一凜, 只見晏聞昭漫不經心地看著他，眼神卻是極冷的。
“你要告假幾日？”
“三, 三日。”
陸嘯從前天不怕地不怕, 現在也學會了看人眼色，轉眼間就將自己的五日假期自行縮短成了三日。
晏聞昭忽然一哂，薄唇彎起一個弧度, 一字一句道, “那你聽好了。”
他刻意放低了聲音, 口吻溫和如春風細雨，內容卻叫人不寒而栗。
“這三日, 你若敢踏進你家那院子一步……孤便叫人活埋了你還有你的茹娘, 讓你們二人在黃泉路上夫妻情深、矢志不渝。”
陸嘯瞬間瞳孔震顫, 頭皮發麻。
若換做旁人說這種話，他定以為在開玩笑, 可若是從眼前這個瘋子嘴裏說出來……
陸嘯驚出了一身冷汗，眼睜睜地看著晏聞昭拂袖而去，半晌才敢怒不敢言地吐出一個字。
“草！”
***
從偏殿離開後，阮t青黛很快便叫蘭苕和碧蘿去收拾行李。她才剛入東宮，帶來的衣衫物件還都在箱子裏，壓根沒拿出來，所以不過一炷香的功夫，三人便趁著東宮局勢混亂，悄無聲息地輕裝離開了東宮。
出宮前，阮青黛還是去了一趟坤寧宮，可主仆三人卻被攔在了坤寧宮外。
“陛下有令，皇後舊疾發作，要好好休養，任何人不得入坤寧宮覲見。”
宮門外突然憑空多出了一隊禁衛，將整個坤寧宮把守地密不透風，連只蚊蟲都飛不進去。
阮青黛看了碧蘿一眼。
碧蘿會意，塞了那禁衛一錠銀子，“那能否請蕓袖姑姑出來說句話？”
那禁衛臉色略微有些不自然，將銀子退還了回來，看向阮青黛，“大姑娘，朝野上下因為魏國公府和太子的事震怒，娘娘為避人口舌，自請禁足坤寧宮。所以這坤寧宮，如今是進不得，也出不得。如今是多事之秋，大姑娘您就莫要為難屬下了……”
阮青黛神色微滯，望向坤寧宮緊閉的宮門。
暮色四合，整座坤寧宮幾乎都陷入昏昧的陰影中，不似平日那般端嚴，而是變得沈悶壓抑。
姑母這是被軟禁了……
其實前世也有過這麽一段日子。
也是魏國公府全族覆滅後，姑母被禁足於坤寧宮中，整整一個月不得與外界聯系，直到晏聞昭將阮氏族人料理幹凈，坤寧宮的門才重新打開。
不過姑母雖被軟禁，卻也避開了這陣風頭，在坤寧宮中安然無虞。
如此想著，阮青黛的心也安定下來。
她朝宮門外的禁衛頷首致謝，才看向碧蘿和蘭苕，“我們走吧。”
三人趕在宮門下鑰前出了宮，此時最後一絲天光也黯下，繁華的上京城到處都點上了燈，大街小巷隱隱傳來嘈雜喧嚷的人聲。
阮青黛站在朱雀街街頭，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忽然想起從前只要沿著這條街一路走到尾，便能回到魏國公府。
雖然她對魏國公府並沒有太多感情，可一想到以後都不會再走這條路，再回那座府邸，心中竟還是不由自主地生出些愁緒。
“姑娘，如今魏國公府被查抄，我們能去的地方唯有松竹齋，和煙水巷那間原來租住給晏公子的宅子，您……是如何打算的？”
碧蘿問道。
阮青黛抿唇，猶豫不決。
她自然是不願去煙水巷那間宅子的，那間宅子裏到處都是晏聞昭住過的痕跡。可松竹齋不過小小一間店面，掌櫃和夥計都住在裏頭，她帶著蘭苕和碧蘿過去，怕是也不方便。
如此盤算下來，竟是只有一個選擇。
“去煙水巷。”
阮青黛終是將其他心思拋之腦後。
時隔大半個月，阮青黛又回到了煙水巷，推開了巷尾那間宅子的木門。
宅子裏一切如舊，只是院中的辛夷花都落了。這些時日又未曾有人進來清掃，於是花瓣便鋪滿了大半個院子。
晚風拂過，幾片花瓣隨風卷起，倒是將阮青黛心頭的陰霾驅散了不少。
蘭苕和碧蘿開始收拾宅院，阮青黛本也想幫忙，可兩個丫頭卻以她昏迷剛醒為由，硬是叫她臥床休息。
阮青黛拗不過她們，便只能倚靠在窗邊的軟榻上，一邊喝著藥，一邊看她們清掃院落。
可沒過多久，宅院的門便被敲響，來人竟然是松竹齋的莫掌櫃。
他是在魏國公府被抄家時才得知宮裏出了事，松竹齋在上京城經營了數年，還算有些門路，他便命人打聽到了事情的首尾，於是更加不放心，一直在等阮青黛的消息。
“煙水巷這間宅子當初是我替姑娘置辦的。我猜到姑娘一旦出了宮，不是去松竹齋，就會來此處落腳，所以早就讓人蹲伏在巷口……”
莫掌櫃來得匆忙，說這番話時還在微微喘氣，“姑娘可還有什麽短缺的，需要我去置辦？”
“莫掌櫃有心了。”
阮青黛思忖片刻，才說道，“我這裏暫時還不缺什麽，不過倒是有件事，得勞煩你去辦。”
“但憑姑娘吩咐。”
“勞煩莫掌櫃……替我尋一個人。”
翌日清晨，天還未亮的時候，莫掌櫃就鬼鬼祟祟地出現在了煙水巷外。
見巷內無人，他才朝身後招了招手，兩個身強力壯的松竹齋夥計便扛著一個巨大的麻袋跟了上來。
三人飛快地行到了巷尾，敲開門，立刻就闖了進去。
蘭苕看見兩個夥計扛著的麻袋，嚇了一跳，“這，這裏面是什麽？”
莫掌櫃鄭重其事地壓低聲音，“是姑娘要尋的人吶。姑娘不是與他素來不睦，又遭他欺辱麽？我特意命人套了麻袋將他帶過來，姑娘要打要罵，要殺要剮，都行！”
“……”
“大清早的，什麽要殺要剮？”
寢屋的門被推開，阮青黛罩著披風，長發披散，儼然一副堪堪睡醒的模樣。
蘭苕朝莫掌櫃使了個眼色，才走向阮青黛，“姑娘，莫掌櫃把人帶過來了。”
“這麽快？”
目光掠過樹下的麻袋，阮青黛微微一怔，“這是……”
松竹齋的夥計立刻上前，利落地掏出匕首，割斷了麻繩的封口。
一個披頭散發、醉醺醺的酒鬼從麻袋裏跌了出來，發絲遮掩，看不清他的面容，卻能隱約窺見被人拳打腳踢過的青腫痕跡。
阮青黛抿緊了唇，一言不發。
莫掌櫃解釋道，“我們是在一家酒館後門的巷子裏找到的人。他宿醉未醒，大概是被攆了出來，在街頭就這麽睡了一整夜……”
阮青黛攥了攥手，忽地轉身，徑直走向院中的古井，拎起井邊剛打好的半桶水，疾步走到麻袋邊，猛地擡手。
徹涼的井水傾瀉而出，嘩啦啦地全澆在了那醉鬼的頭上，叫那人驀地打了個激靈，驟然睜眼——
阮青黛丟開手裏的水桶，惱火地叱了一聲，“姜嶼！”
姜嶼渾渾噩噩地半撐起身，將嗆入口中的井水盡數吐了出來，隨即才擡起頭，嘲諷地嘟囔著。
“什麽姜嶼，我叫晏嶼……我姓晏，不姓姜……若再喚一聲姜嶼，當心被割了，割了舌頭……”
阮青黛咬牙，驀地蹲下身，一把揪住姜嶼的衣領，“你看看你現在像什麽樣子！”
姜嶼仰著頭，任由她揪住領口，笑容頹然，“你這麽生氣做什麽……難道沒見過喪家之犬嗎？喪家之犬，就是我如今這幅樣子……”
說著，他瞇了瞇眸子，似是終於認出了阮青黛，眼裏登時恢覆了一絲清明，眼眶卻霎時泛紅，轉瞬間卻又咧嘴笑起來。
“我當是誰……這不是儲妃娘娘麽？你不在東宮待著，與你心心念念的那個晏郎……哦不，現在該尊稱他一聲太子殿下了……你們二人姻緣天註定，如今不在東宮花好月圓，竟還要來看我這個喪家之犬的笑話？還是，你也想趁著我落魄了，要趁機來報覆？”
阮青黛神色覆雜地盯著姜嶼，攥在他衣襟的指尖甚至隱隱發白。
晏聞昭如今雖與前世不同，可畢竟二十年的人生都被旁人竊去，便是聖人也會心生怨懟。
而只是這份怨懟，哪怕一分一毫，便足夠上京城那些拜高踩低之人對姜嶼出手……
“此刻這宅子外想要打殺你，帶著你的項上人頭去東宮邀功的人，數不勝數。你不想著如何自保，竟還有功夫酗酒消沈、自怨自艾？”
阮青黛叱問的語調裏帶了些失望。
可姜嶼聽了這番話，卻無動於衷，只是嗤笑，“我如今這般活著，與死又有何分別？況且……”
他頂著滿臉的傷，直直地盯著阮青黛，濕紅的眸底似是浮動著什麽，“我的生死，與你何幹？我又不是皇後之子，不是你的親表哥，你將我綁來這裏做什麽？你不是一直害怕我、厭惡我、對著我避如蛇蠍，我這個拆散你和晏聞昭的惡人若是死了，最痛快的人難道不是你嗎？！”
說到最後，他幾乎是啞著嗓子吼了出來。
“還是說，你阮大姑娘就是喜歡接濟喪家之犬，從前對著山野出身的晏聞昭是如此，如今換做是我，亦是如此……”
阮青黛咬唇，緩緩松開他的衣襟，然而下一刻，卻驀地揚手，狠狠地甩了他一個巴掌。
這響亮的一個耳光，幾乎將院子裏的所有人都震住了。
蘭苕倒吸了口冷氣，碧蘿和莫掌櫃更是面露驚愕。
這些年，他們還從未見過阮青黛會有如此疾言厲色的一面，更沒想到素來溫婉隱忍的姑娘竟然還會動手。
姜嶼被扇偏了身子，頰側迅速浮出紅印，眼裏的錯愕更甚，緊接著便騰燃起怒火，他猛t地轉過頭，眼神如刀子似的看過來，“阮青黛！”
阮青黛已經站起身，居高臨下地望著他，眉眼間已燒灼了怒火，“是！我是痛恨你，我也看不起你！在我眼裏，你從前除了出身尊貴、生來就是南靖儲君，便一無是處！你高高在上、任人唯親，崔氏打著你的旗號在外囂張橫行，你視而不見，魏國公府魚肉百姓，你縱容包庇……你根本不解他人疾苦，從不知自己輕飄飄一句話，會給身份低微之人帶去什麽樣的災厄困苦，又或許你明明知道，卻根本不在意，因為你早就習慣了，你習慣左右旁人的命運，哪怕是一舉摧毀他們往後的前程……”
上輩子，她僅僅是好心施救、無意遺落了一方絹帕，他便在阮子珩的挑唆下生出嫉妒之心，縱然他沒有想要置晏聞昭於死地，可輕描淡寫地一句“盜竊罪論處”，卻叫阮子珩鉆了空當，施以最重的“斷手黥面”之刑。
若非如此，晏聞昭的前程又怎會被毀，後來的一切又怎會發生？
世事巧合，晏聞昭恰好就是與他調換身世之人，所以才能將這恥辱一一奉還。可若晏聞昭不是呢？
若晏聞昭只是一介平民學子，寒窗苦讀數載，就為一朝入仕有所作為，最後只因高位者的一己私情，便前程盡毀、所有心血付諸東流……
他會怨氣難平地死在牢獄之中，無人知曉，無人過問。
阮青黛與姜晏有折辱之仇、鴆殺之恨，卻也不妨礙她為從前的晏聞昭扼腕嘆息。
如此想著，她愈發心緒難平，看向姜嶼的眼神也充斥著失望、憤怒和疲憊，“姜嶼，你說我平白無故占著東宮的好處，難道你自己不是麽？你享受著儲君的尊位，何時又行過儲君之責！”
“……”
院內一片寂靜，眾人皆是連氣都不敢喘，就連風吹落花的細微聲響也聽得清清楚楚。
姜嶼也被這番話鎮住，怔怔地癱坐在地上，臉色如紙。
“……如今你這幅沒了太子之位，便要死要活的樣子，更印證了我的話，不是嗎？”
阮青黛深吸了口氣，低垂著眼背過身，“我沒有看錯，除了太子之位，你什麽都沒有。”
“你、胡、說！”
姜嶼忍無可忍，終於咬牙切齒地吐出三字。
“若你心中還有別的倚仗，又怎會將身份地位看得比性命還重要？”
阮青黛看向莫掌櫃，“既然他心存死志，還要煩請莫掌櫃將他丟出去，任由他自生自滅罷。”
語畢，她便徑直回了寢屋。
她在妝臺前坐下，低眉垂眼地挽起了青絲。
不過片刻，碧蘿便匆匆走了進來。
阮青黛沒有擡眼，只是輕聲問道，“他肯留下來了？”
碧蘿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姑娘，他昏過去了。”
阮青黛放下手裏的木梳，揉了揉眉心，嘆了口氣，“暫且先將他安置書房吧。”
“是……”
***
姜嶼再次醒來時，入目就是簡陋的房梁，身下是冷硬粗糙的草席。
他反應了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已經被趕出了東宮，成了個無家可歸的庶民。
頭痛欲裂，卻不知是宿醉的緣由，還是被人拳打腳踢留下的傷勢造成的。
他艱難地側頭，只見阮青黛穿著一襲青色衣裙坐在書案後，一手支著額，閉眼小憩。
午後，盛夏的日光透過窗扉照進來，在她如玉的側顏上投下明暗交錯的窗格暗影，靜謐安逸，叫這浮躁悶熱的屋子都沁涼了幾分。
姜嶼本不願攪擾這一幕，奈何嗓子發幹，還是忍不住咳嗽了一聲。
阮青黛頓時驚醒，朝這邊看了過來。
對上姜嶼清醒的目光，她微微一頓，起身走近，“醒了？”
“嗯……”
“既醒了，就別在我這兒賴著了。”
阮青黛板著臉，“趁天色還早，速速離開。”
姜嶼臉色微微一僵，捂著胸口連連咳嗽起來。
“……裝病也無用。”
姜嶼的咳嗽聲戛然而止，微微挑眉。
如今他的酒徹底醒了，可阮青黛早上叱責他的那番話還猶在耳畔，振聾發聵。只稍細細一想，便知道她是在激自己振作。這一認知令他心情轉瞬好了起來。
“你若真想趕我走，又何必派人把我綁到這兒來，又何必替我治傷？眉眉，你從前看似溫順，心卻冷硬。如今怎麽開始嘴硬心軟了？”
只不過半日的功夫，他竟就恢覆了大半元氣，與早晨那個消沈得恨不得去死的醉鬼判若兩人。
這倒是阮青黛沒有想到的。
她還記得，前世姜嶼驟然落至這番境地，足足消沈了三四日，還是在她好言相勸、溫和安撫的情形下。沒想到這一世她沒了耐性，沖著他發了通火，他竟這麽快就好了……
“我這裏不收留將死之人。”
姜嶼一臉晦氣，“誰說我要死了？”
阮青黛垂眼看他，“如今想通了，好死不如賴活著？”
“錯。”
姜嶼動了動幹裂的唇，眼神灼灼地看過來，“並非好死不如賴活著。而是你想讓我活，我便活。”
“……”
阮青黛眼皮跳了一下，拂袖便想離開。
誰料姜嶼卻忽地擡手，牽住了她的衣袖。
“眉眉……”
話到嘴邊，卻突然頓住了。
姜嶼心中有太多疑問。他想問阮青黛為什麽沒有留在東宮，想問是不是魏國公府被治罪，她也被父兄連累，想問她是不是被晏聞昭那個面善心惡的混賬辜負，才迫不得已回到這裏，他還想問阮青黛到底是怎麽想的，為什麽從前他得勢時，她避之不及，他如今失了勢，她卻要施以援手……
想要問的話太多，都凝噎在喉口，最終都被他咽了回去。千言萬語只餘下最卑微的一句——
“你不會丟下我，是嗎？”
阮青黛背影一僵。
她在原地躊躇了半晌，眉梢一低，還是將手探入袖中，取出了早已擬好的和離書，“姜嶼，我們……”
她轉身，話音頓住。
姜嶼竟是已經眉心舒展地閉著眼睡了過去。
阮青黛攥著和離書的手微微收緊，猶豫再三，還是將它又重新收回袖中，轉身離開。
阮青黛剛走出書房，碧蘿便迎了過來。
“姑娘……嶼公子他醒了？”
碧蘿斟酌再三，還是擇了姜嶼的名這麽稱呼。
“又睡了。”
阮青黛低聲道，“你給他再配些消腫的藥，待他醒了，叫他自己塗。”
“是……”
碧蘿應了一聲，“您自己的傷還沒好全，就掛念著別人。”
“姑娘，我們當真要收留嶼公子嗎？”
蘭苕端著衣盆走過來，小聲埋怨道，“他又不是皇後娘娘的骨肉，與您不沾親不帶故，若從前待您好也就罷了，可他從前……您還管他做什麽？”
阮青黛沈默了片刻，“只是暫時的，不會長久。”
“姑娘以後有何打算？”
碧蘿問道。
“這些時日，我會畫些仕女圖、花鳥圖，讓松竹齋幫我賣個好價錢……”
阮青黛斟酌著說道，“等湊夠盤纏了，我們便離開上京城。”
“姑娘要離開上京城？那皇後娘娘……”
蘭苕心直口快，被碧蘿用胳膊肘捅了一下才止住話頭。
阮青黛苦笑。
前世她便是因為顧忌著姑母，想要留在姑母跟前，才會處處被晏聞昭牽絆，也連帶著叫姑母為她煩心傷神……
這一次，她想換種方式。
她要先離開上京城，在外面紮穩腳跟，之後再想辦法將姑母也帶出皇宮，帶出上京城。
有了元恪之死在前，她相信上京城於姑母而言也是傷心地。且上一世，姑母到最後也沒能與晏聞昭生出什麽母子情意，甚至還不如和姜嶼來得親近。如此，這皇宮對她來說便更沒有繼續留下的必要了……
“就這麽辦吧，你們也要盡早做打算。是跟我一同離開，還是想留在上京城？若你們想留下，我也會為你們找好去處……”
阮青黛話還沒說完，碧蘿便直截了當地開口。
“奴婢自小就在姑娘身邊，姑娘去哪兒，奴婢便去哪兒。”
蘭苕慢了一拍，“奴婢也是。”
阮青黛笑了起來，“那你們隨我來，我們一同商議，離開上京城後究竟是去哪裏更好。”
主仆三人進了寢屋，圍著一張南靖堪輿圖研究了起來。
蘭苕想去江北，碧蘿要去江南，這一爭執，便辯駁了一整日。阮青黛沒怎麽開口，就聽著她們二人頭頭是道，竟是也開始暢想起自己離開上京城後的日子。
“姑娘，您說，究竟是江北好，還是江南好？”
直到二人吵累了，才想起來找阮青黛討公道。
阮t青黛思忖片刻，指了指輿圖上遍布山川的一小塊，“我想去鶴鳴山。”
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阮青黛這天晚上睡著後，倒是當真夢見自己到了蜀中，到了鶴鳴山。
不僅到了鶴鳴山，還尋到了一直在山中隱居的公孫頤，見到了他畫的那副《雪嶺寒江圖》，甚至還僥幸成了他唯一一位女弟子。
依山傍水，結廬而居。
山間還隱隱傳來吹葉聲，熟悉的曲調，悠揚而舒緩，竟是她幼年不得安眠時，阮皇後時常哼唱的童謠……
阮青黛睜眼，緩緩從夢中醒來。
徹亮的天光透過霧青色紗帳灑進來，可夢中的吹葉聲不僅沒有消失，反而變得更加清晰。
阮青黛一楞，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是真的有人在院子裏吹奏這首童謠。
她起身換了衣裳，將發絲攏在一側，用絹帶隨手一系，就推門而出。
院子裏空蕩蕩的，碧蘿和蘭苕都不在，約莫是出門采買東西去了。
阮青黛順著吹葉聲擡起頭，只見一道石青色的身影正屈膝坐在橫斜的粗樹杈上，童謠的曲調便是自他手裏的葉片吹響。
聽到阮青黛走出來的動靜，那身影才微微一動，低頭朝樹下看過來。
那張素來倨傲刻薄的臉，如今卻變得柔和，一雙修狹的眼，眼尾上揚，帶著些幹凈明朗的笑意。
“姜嶼。”
阮青黛仰著頭，慢吞吞地開口問道，“你可知，大清早在這兒吹小調，會將一整個煙水巷的人吵醒？”
“……”
那雙眼裏的笑意一僵。
“你以為這還是在東宮，隔數百米才有一座殿宇嗎？如今我這間宅子多半已經被人記恨上了，怕是不過午時，便要迎來一群說理論道的娘子們。”
聞言，姜嶼訕訕地從樹上跳了下來，“他們說你總是睡得不好，我以為吹這一曲能讓你多睡一會……倒是沒想那麽多。”
阮青黛默然，搖了搖頭，“罷了，待到那些娘子尋來，就交由你應付吧。”
“好。”
姜嶼幹脆地應了一聲，全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接下了一樁如何困難的差事。
阮青黛收回視線，剛要離開，又聽得姜嶼在身後感慨道，“我還記得，母後……皇後娘娘從前總是唱這首童謠哄你入睡，可她卻從未給我唱過。”
說著，他垂眼看了看手中的葉片，自嘲一笑，“你說，這是不是就是血緣親情的影響。也許皇後娘娘冥冥之中能感受到，她與你才是一家人，而我不過是個外人，是個賤民之子。所以一直以來，她待你才比待我更親近……”
阮青黛神色微動，忍不住還是轉過身，看著姜嶼將手裏的葉片揉皺捏碎。
“若人與人之間有血脈，則有情。那阮子珩和阮青棠該是我最親近的弟妹，可他們對我卻是無所不用其極。”
停頓了一瞬，阮青黛又低聲道，“反之，若人與人之間沒有血脈，則無情。那當年上京城大疫，姑母染疾自顧不暇，你為何要在殿外吹一夜的童謠哄我入睡？”
姜嶼怔住，“……你知道是我？”
阮青黛斂目，“剛剛才知道。”
姜嶼神色微動，往前踏了一步，“眉眉……”
阮青黛沒有躲開，而是擡眼，定定地對上他的目光，“所以不論你姓晏還是姓姜，不論你是不是姑母的骨肉……我都會將你視作親人，視作兄長。”
“兄長”二字將姜嶼牢牢地釘在原地。
他眼裏的情緒瞬息萬變，忽明忽暗，僵立了良久，才忽然擡手，將面前的阮青黛擁入懷中。
“……”
阮青黛皺眉，剛要掙紮，卻察覺到姜嶼將頭埋在她的肩上，悶悶地在她耳畔出聲道。
“好，那就暫且先將我視作兄長吧。”
說著，他又用力地收緊了一下手臂，才緩緩松開手。
可卻不會甘心只做你的兄長……
姜嶼暗自在心裏補充了一句。
煙水巷外，一個敏捷的身影自墻頭悄無聲息地翻身離開，轉眼踏著青瓦屋檐消失在晨霧中。
***
東宮的寢殿自大婚那日被刺客縱火後，至今還未修繕完畢。新調來的宮人們本想再好好收拾一間殿宇出來，給太子就寢。
誰料如今這位太子爺卻是平易親和之人，更不喜大肆鋪張，便隨意指了原來安置過人的偏殿而居，倒是為宮人省了不少事。
除此之外，太子還縮減了自己的吃穿用度，裁撤了一大批宮人，每日只要寥寥幾人近身伺候。如此下來，宮人們的月銀未變，差事卻變少了，一時間竟成了闔宮最清閑的下人。
兩個侍女閑來無事倚靠在廊檐下閑聊，正將她們的新主子誇得天上有、地上無，轉眼就瞧見一道頎長而挺括的身影出現在行廊那頭——正是她們口中的太子殿下。
太子身著玄色朝服，行走間闊袖翩翩，露出手腕上的一串紅色念珠，修長的手指不自覺撥動著念珠，愈發顯得意態從容，風度清貴。
走得近了，那張眉目清雋，輪廓柔和的臉也逐漸清晰。
兩個侍女不由看得呆了一下。
她們從前只知原來那位太子生得好看，卻不料這位的容貌竟更勝一籌。且這位面上還總帶著一抹淺笑，看著便是溫潤淡泊、極好相與的人。
“參見太子殿下。”
直到太子走到跟前，兩個侍女才反應過來，慌慌張張地行禮。
太子不疾不徐地從她們面前經過，“都起來吧。”
輕緩的語調，低沈磁性的嗓音，聽得二人耳根一紅，起身後又盯著那道玄色身影發了一會兒呆，直到那道身影進了偏殿，兩人才戀戀不舍地收回視線。
偏殿內，陸嘯正百無聊賴地抱臂等著，忽然聽得推門聲，轉頭就對上剛下朝歸來的晏聞昭。
“去了這麽久，可是偷偷回家看你的茹娘了？”
雲淡風輕的問話，卻聽得陸嘯打了個激靈。
“殿下說笑了，屬下還不想被活埋。”
陸嘯皮笑肉不笑地咧著嘴，心裏卻是不甘心，於是故意惡心晏聞昭說道，“屬下還要活得長長久久，跟茹娘白頭偕老，再生個一兒一女。”
晏聞昭臉上的笑意緩緩褪去，一股寒意森森的戾氣直朝陸嘯撲面而去。
“咳，殿下若不信任屬下，往後這種偷窺姑娘家的差事，不如就交給尋常侍衛去做。屬下如今好歹也是東宮的侍衛頭頭，總翻人家姑娘家的院墻算什麽……”
晏聞昭走到棋桌邊坐下，氣定神閑地望著自己昨日未下完的殘局，“陸嘯，你是叛將也好，統領也罷，都是孤的走狗。走狗便要聽主人的話，你覺得呢？”
陸嘯噎了噎，暗自咬牙。
狗急了連主人都咬呢。
這話他卻是只敢在心裏嘀咕，不敢大聲說出來。
“蹲了一整夜，都看到什麽了？”
晏聞昭問道。
想起自己看到的，陸嘯眸光一閃，“阮大姑娘將晏嶼帶回了煙水巷。”
話音剛落，他就擡眼去看晏聞昭的反應。
叫他意外的是，晏聞昭卻只是眼眸低垂，不動聲色地坐在棋桌邊，指間執著一枚黑子，甚至還落了下去。
“然後呢？”
陸嘯略微有些失望，但仍是繼續說道，“晏嶼宿醉，阮大姑娘衣不解帶地親自照料。一夜後，兩人之間的情意更勝從前。晨間，晏嶼為大姑娘吹奏童謠，整個街巷都聽見了。大姑娘亦是感動不已，說不論晏嶼是太子，還是庶民，她都不會拋棄他……之後二人深情相擁，屬下就回來通報了。”
晏聞昭掀起眼盯著陸嘯，眼底蘊著幽暗。
“有幾句真話？”
“……屬下耳力不佳，在院外什麽都沒聽見，但看見的都不作假。”
其實也聽見了那麽一句——“不論你姓晏還是姓姜，不論你是不是姑母的骨肉……我都會將你視作親人，視作兄長。”
不過這一句，陸嘯暫時不打算告訴晏聞昭。
誰讓這瘋子駁了自己的告假，還要將他和茹娘活埋呢？能多讓他不痛快幾日，就多幾日！
“知道了。”
晏聞昭盯著面前的棋局，冷冷啟唇，“下去。”
陸嘯撇了撇嘴，躬身退下。
誰料剛走到偏殿外，就聽得裏頭傳來轟然一聲巨響，緊接著便是棋子嘩啦啦砸落的動靜，猶如鞭炮齊鳴。
陸嘯頓時咧開嘴，露出得逞的笑容，痛快離去。
偏殿內，名貴的白玉棋盤被砸碎在地，交錯的黑棋白子散落得到處都是。
晏聞昭神色晦暗地站起身，隨手撣去衣裳上濺著的棋盤碎屑，又眸光冰冷地盯著地上的棋子。
嘴上一個勁地和姜嶼撇清關系，說著什麽不願嫁姜嶼，也不願嫁他，結果t呢？
離了東宮，轉頭就與姜嶼廝混在一處，在他曾經住過的院子裏卿卿我我……
好，當真是好極了。
“殿，殿下，發生什麽事了？”
殿外傳來內侍詢問的喚聲。
晏聞昭垂眸冷笑，擡腳從一枚白棋上踏了過去，那潔白瑩潤的白子瞬間四分五裂。
“進來吧。”
兩個內侍推門而入，進來便瞧見一地狼藉，楞了楞。
晏聞昭早已收斂了方才乍洩的鋒芒和陰戾，雲淡風輕道，“方才不小心打翻了，收拾一下。”
“是。”
兩個內侍這才快步上前。
地上剛收拾幹凈，東宮新來的管事就在殿外求見，是為了幾日後的太子壽辰。
“孤不愛過生辰。”
晏聞昭淡聲道。
管事有些為難，“殿下，這畢竟是您尋回身份後的第一個生辰，理應好好操持一番，受群臣之賀。陛下也有意如此。”
晏聞昭沈默片刻，問道，“那往年是如何辦的？”
管事欲言又止，“往年……會在東宮設宴，群臣自會來遞拜帖，殿下只需在其中擇人回帖。”
晏聞昭思忖片刻，忽而勾唇一笑，“若孤想要見的人不遞拜帖，孤要如何請他赴宴？”
***
是日。
阮青黛帶著蘭苕剛從松竹齋回來，一進煙水巷，便見往日熱鬧的煙水巷靜悄悄的，看不見人影，唯有一群玄衣侍衛把守在巷尾。
阮青黛心口一緊，連忙加快步伐，走向巷尾。
離得近了，那些侍衛身上的螭虎紋也清清楚楚落進她的眼裏。
阮青黛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身體裏的血液也幾乎凝結，手腳也變得僵硬冰冷。
“姑娘……”
蘭苕慌忙上前攙住她。
阮青黛強作鎮定，朝蘭苕搖了搖頭，緩步朝院內走去。
進門之前，她甚至已經做了最壞的心理預期，那就是院子裏已經血濺三尺，大喇喇地呈著姜嶼的屍體……
好在這一幕並未成真。
此刻姜嶼就直挺挺地站在樹下，眉頭緊皺，手裏不知拿著什麽帖子，而他身前還站著一人，瞧打扮應當是東宮內侍。
阮青黛先是松了口氣，隨即便是疑惑。
這又是……什麽陣仗？
察覺到什麽，姜嶼擡眸，看見阮青黛的一瞬間，眉頭舒展，“眉眉，你回來了。”
“嗯……”
阮青黛抿唇，緩步走上前，“這位是？”
那東宮內侍也轉過身來，朝阮青黛笑道，“大姑娘，奴才是奉太子之命，來給晏公子和您送請帖。”
“請帖？”
阮青黛一怔。
“過幾日便是太子殿下的壽辰，殿下會在東宮設宴。這請帖，自然是殿下的生辰宴請帖。”
說著，那內侍的聲音略微揚起，“太子殿下寬厚仁德，還惦念著晏公子也是那日生辰，所以特意叫奴才送來請帖，邀公子前往東宮，一同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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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嘯噤聲, 決心不摻和進這兩人的糾葛中，畢竟眼前這位太子殿下發起瘋來，什麽事都能做出來。
半晌, 晏聞昭才收回視線, 掃了陸嘯一眼, 嗓音冰冷，“找孤做什麽？”
陸嘯這才拱了拱手，清清嗓子開口道，“屬下是來告假的。殿下您也知道, 屬下終於洗清冤屈、恢覆名姓，能堂堂正正地歸家與茹娘團聚。這幾日，屬下只想陪在茹娘身邊, 還請殿下通融……”
一道視線忽然如冷槍般刺了過來。
陸嘯微微一凜, 只見晏聞昭漫不經心地看著他，眼神卻是極冷的。
“你要告假幾日？”
“三, 三日。”
陸嘯從前天不怕地不怕, 現在也學會了看人眼色，轉眼間就將自己的五日假期自行縮短成了三日。
晏聞昭忽然一哂，薄唇彎起一個弧度, 一字一句道, “那你聽好了。”
他刻意放低了聲音, 口吻溫和如春風細雨，內容卻叫人不寒而栗。
“這三日, 你若敢踏進你家那院子一步……孤便叫人活埋了你還有你的茹娘, 讓你們二人在黃泉路上夫妻情深、矢志不渝。”
陸嘯瞬間瞳孔震顫, 頭皮發麻。
若換做旁人說這種話，他定以為在開玩笑, 可若是從眼前這個瘋子嘴裏說出來……
陸嘯驚出了一身冷汗，眼睜睜地看著晏聞昭拂袖而去，半晌才敢怒不敢言地吐出一個字。
“草！”
***
從偏殿離開後，阮t青黛很快便叫蘭苕和碧蘿去收拾行李。她才剛入東宮，帶來的衣衫物件還都在箱子裏，壓根沒拿出來，所以不過一炷香的功夫，三人便趁著東宮局勢混亂，悄無聲息地輕裝離開了東宮。
出宮前，阮青黛還是去了一趟坤寧宮，可主仆三人卻被攔在了坤寧宮外。
“陛下有令，皇後舊疾發作，要好好休養，任何人不得入坤寧宮覲見。”
宮門外突然憑空多出了一隊禁衛，將整個坤寧宮把守地密不透風，連只蚊蟲都飛不進去。
阮青黛看了碧蘿一眼。
碧蘿會意，塞了那禁衛一錠銀子，“那能否請蕓袖姑姑出來說句話？”
那禁衛臉色略微有些不自然，將銀子退還了回來，看向阮青黛，“大姑娘，朝野上下因為魏國公府和太子的事震怒，娘娘為避人口舌，自請禁足坤寧宮。所以這坤寧宮，如今是進不得，也出不得。如今是多事之秋，大姑娘您就莫要為難屬下了……”
阮青黛神色微滯，望向坤寧宮緊閉的宮門。
暮色四合，整座坤寧宮幾乎都陷入昏昧的陰影中，不似平日那般端嚴，而是變得沈悶壓抑。
姑母這是被軟禁了……
其實前世也有過這麽一段日子。
也是魏國公府全族覆滅後，姑母被禁足於坤寧宮中，整整一個月不得與外界聯系，直到晏聞昭將阮氏族人料理幹凈，坤寧宮的門才重新打開。
不過姑母雖被軟禁，卻也避開了這陣風頭，在坤寧宮中安然無虞。
如此想著，阮青黛的心也安定下來。
她朝宮門外的禁衛頷首致謝，才看向碧蘿和蘭苕，“我們走吧。”
三人趕在宮門下鑰前出了宮，此時最後一絲天光也黯下，繁華的上京城到處都點上了燈，大街小巷隱隱傳來嘈雜喧嚷的人聲。
阮青黛站在朱雀街街頭，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忽然想起從前只要沿著這條街一路走到尾，便能回到魏國公府。
雖然她對魏國公府並沒有太多感情，可一想到以後都不會再走這條路，再回那座府邸，心中竟還是不由自主地生出些愁緒。
“姑娘，如今魏國公府被查抄，我們能去的地方唯有松竹齋，和煙水巷那間原來租住給晏公子的宅子，您……是如何打算的？”
碧蘿問道。
阮青黛抿唇，猶豫不決。
她自然是不願去煙水巷那間宅子的，那間宅子裏到處都是晏聞昭住過的痕跡。可松竹齋不過小小一間店面，掌櫃和夥計都住在裏頭，她帶著蘭苕和碧蘿過去，怕是也不方便。
如此盤算下來，竟是只有一個選擇。
“去煙水巷。”
阮青黛終是將其他心思拋之腦後。
時隔大半個月，阮青黛又回到了煙水巷，推開了巷尾那間宅子的木門。
宅子裏一切如舊，只是院中的辛夷花都落了。這些時日又未曾有人進來清掃，於是花瓣便鋪滿了大半個院子。
晚風拂過，幾片花瓣隨風卷起，倒是將阮青黛心頭的陰霾驅散了不少。
蘭苕和碧蘿開始收拾宅院，阮青黛本也想幫忙，可兩個丫頭卻以她昏迷剛醒為由，硬是叫她臥床休息。
阮青黛拗不過她們，便只能倚靠在窗邊的軟榻上，一邊喝著藥，一邊看她們清掃院落。
可沒過多久，宅院的門便被敲響，來人竟然是松竹齋的莫掌櫃。
他是在魏國公府被抄家時才得知宮裏出了事，松竹齋在上京城經營了數年，還算有些門路，他便命人打聽到了事情的首尾，於是更加不放心，一直在等阮青黛的消息。
“煙水巷這間宅子當初是我替姑娘置辦的。我猜到姑娘一旦出了宮，不是去松竹齋，就會來此處落腳，所以早就讓人蹲伏在巷口……”
莫掌櫃來得匆忙，說這番話時還在微微喘氣，“姑娘可還有什麽短缺的，需要我去置辦？”
“莫掌櫃有心了。”
阮青黛思忖片刻，才說道，“我這裏暫時還不缺什麽，不過倒是有件事，得勞煩你去辦。”
“但憑姑娘吩咐。”
“勞煩莫掌櫃……替我尋一個人。”
翌日清晨，天還未亮的時候，莫掌櫃就鬼鬼祟祟地出現在了煙水巷外。
見巷內無人，他才朝身後招了招手，兩個身強力壯的松竹齋夥計便扛著一個巨大的麻袋跟了上來。
三人飛快地行到了巷尾，敲開門，立刻就闖了進去。
蘭苕看見兩個夥計扛著的麻袋，嚇了一跳，“這，這裏面是什麽？”
莫掌櫃鄭重其事地壓低聲音，“是姑娘要尋的人吶。姑娘不是與他素來不睦，又遭他欺辱麽？我特意命人套了麻袋將他帶過來，姑娘要打要罵，要殺要剮，都行！”
“……”
“大清早的，什麽要殺要剮？”
寢屋的門被推開，阮青黛罩著披風，長發披散，儼然一副堪堪睡醒的模樣。
蘭苕朝莫掌櫃使了個眼色，才走向阮青黛，“姑娘，莫掌櫃把人帶過來了。”
“這麽快？”
目光掠過樹下的麻袋，阮青黛微微一怔，“這是……”
松竹齋的夥計立刻上前，利落地掏出匕首，割斷了麻繩的封口。
一個披頭散發、醉醺醺的酒鬼從麻袋裏跌了出來，發絲遮掩，看不清他的面容，卻能隱約窺見被人拳打腳踢過的青腫痕跡。
阮青黛抿緊了唇，一言不發。
莫掌櫃解釋道，“我們是在一家酒館後門的巷子裏找到的人。他宿醉未醒，大概是被攆了出來，在街頭就這麽睡了一整夜……”
阮青黛攥了攥手，忽地轉身，徑直走向院中的古井，拎起井邊剛打好的半桶水，疾步走到麻袋邊，猛地擡手。
徹涼的井水傾瀉而出，嘩啦啦地全澆在了那醉鬼的頭上，叫那人驀地打了個激靈，驟然睜眼——
阮青黛丟開手裏的水桶，惱火地叱了一聲，“姜嶼！”
姜嶼渾渾噩噩地半撐起身，將嗆入口中的井水盡數吐了出來，隨即才擡起頭，嘲諷地嘟囔著。
“什麽姜嶼，我叫晏嶼……我姓晏，不姓姜……若再喚一聲姜嶼，當心被割了，割了舌頭……”
阮青黛咬牙，驀地蹲下身，一把揪住姜嶼的衣領，“你看看你現在像什麽樣子！”
姜嶼仰著頭，任由她揪住領口，笑容頹然，“你這麽生氣做什麽……難道沒見過喪家之犬嗎？喪家之犬，就是我如今這幅樣子……”
說著，他瞇了瞇眸子，似是終於認出了阮青黛，眼裏登時恢覆了一絲清明，眼眶卻霎時泛紅，轉瞬間卻又咧嘴笑起來。
“我當是誰……這不是儲妃娘娘麽？你不在東宮待著，與你心心念念的那個晏郎……哦不，現在該尊稱他一聲太子殿下了……你們二人姻緣天註定，如今不在東宮花好月圓，竟還要來看我這個喪家之犬的笑話？還是，你也想趁著我落魄了，要趁機來報覆？”
阮青黛神色覆雜地盯著姜嶼，攥在他衣襟的指尖甚至隱隱發白。
晏聞昭如今雖與前世不同，可畢竟二十年的人生都被旁人竊去，便是聖人也會心生怨懟。
而只是這份怨懟，哪怕一分一毫，便足夠上京城那些拜高踩低之人對姜嶼出手……
“此刻這宅子外想要打殺你，帶著你的項上人頭去東宮邀功的人，數不勝數。你不想著如何自保，竟還有功夫酗酒消沈、自怨自艾？”
阮青黛叱問的語調裏帶了些失望。
可姜嶼聽了這番話，卻無動於衷，只是嗤笑，“我如今這般活著，與死又有何分別？況且……”
他頂著滿臉的傷，直直地盯著阮青黛，濕紅的眸底似是浮動著什麽，“我的生死，與你何幹？我又不是皇後之子，不是你的親表哥，你將我綁來這裏做什麽？你不是一直害怕我、厭惡我、對著我避如蛇蠍，我這個拆散你和晏聞昭的惡人若是死了，最痛快的人難道不是你嗎？！”
說到最後，他幾乎是啞著嗓子吼了出來。
“還是說，你阮大姑娘就是喜歡接濟喪家之犬，從前對著山野出身的晏聞昭是如此，如今換做是我，亦是如此……”
阮青黛咬唇，緩緩松開他的衣襟，然而下一刻，卻驀地揚手，狠狠地甩了他一個巴掌。
這響亮的一個耳光，幾乎將院子裏的所有人都震住了。
蘭苕倒吸了口冷氣，碧蘿和莫掌櫃更是面露驚愕。
這些年，他們還從未見過阮青黛會有如此疾言厲色的一面，更沒想到素來溫婉隱忍的姑娘竟然還會動手。
姜嶼被扇偏了身子，頰側迅速浮出紅印，眼裏的錯愕更甚，緊接著便騰燃起怒火，他猛t地轉過頭，眼神如刀子似的看過來，“阮青黛！”
阮青黛已經站起身，居高臨下地望著他，眉眼間已燒灼了怒火，“是！我是痛恨你，我也看不起你！在我眼裏，你從前除了出身尊貴、生來就是南靖儲君，便一無是處！你高高在上、任人唯親，崔氏打著你的旗號在外囂張橫行，你視而不見，魏國公府魚肉百姓，你縱容包庇……你根本不解他人疾苦，從不知自己輕飄飄一句話，會給身份低微之人帶去什麽樣的災厄困苦，又或許你明明知道，卻根本不在意，因為你早就習慣了，你習慣左右旁人的命運，哪怕是一舉摧毀他們往後的前程……”
上輩子，她僅僅是好心施救、無意遺落了一方絹帕，他便在阮子珩的挑唆下生出嫉妒之心，縱然他沒有想要置晏聞昭於死地，可輕描淡寫地一句“盜竊罪論處”，卻叫阮子珩鉆了空當，施以最重的“斷手黥面”之刑。
若非如此，晏聞昭的前程又怎會被毀，後來的一切又怎會發生？
世事巧合，晏聞昭恰好就是與他調換身世之人，所以才能將這恥辱一一奉還。可若晏聞昭不是呢？
若晏聞昭只是一介平民學子，寒窗苦讀數載，就為一朝入仕有所作為，最後只因高位者的一己私情，便前程盡毀、所有心血付諸東流……
他會怨氣難平地死在牢獄之中，無人知曉，無人過問。
阮青黛與姜晏有折辱之仇、鴆殺之恨，卻也不妨礙她為從前的晏聞昭扼腕嘆息。
如此想著，她愈發心緒難平，看向姜嶼的眼神也充斥著失望、憤怒和疲憊，“姜嶼，你說我平白無故占著東宮的好處，難道你自己不是麽？你享受著儲君的尊位，何時又行過儲君之責！”
“……”
院內一片寂靜，眾人皆是連氣都不敢喘，就連風吹落花的細微聲響也聽得清清楚楚。
姜嶼也被這番話鎮住，怔怔地癱坐在地上，臉色如紙。
“……如今你這幅沒了太子之位，便要死要活的樣子，更印證了我的話，不是嗎？”
阮青黛深吸了口氣，低垂著眼背過身，“我沒有看錯，除了太子之位，你什麽都沒有。”
“你、胡、說！”
姜嶼忍無可忍，終於咬牙切齒地吐出三字。
“若你心中還有別的倚仗，又怎會將身份地位看得比性命還重要？”
阮青黛看向莫掌櫃，“既然他心存死志，還要煩請莫掌櫃將他丟出去，任由他自生自滅罷。”
語畢，她便徑直回了寢屋。
她在妝臺前坐下，低眉垂眼地挽起了青絲。
不過片刻，碧蘿便匆匆走了進來。
阮青黛沒有擡眼，只是輕聲問道，“他肯留下來了？”
碧蘿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姑娘，他昏過去了。”
阮青黛放下手裏的木梳，揉了揉眉心，嘆了口氣，“暫且先將他安置書房吧。”
“是……”
***
姜嶼再次醒來時，入目就是簡陋的房梁，身下是冷硬粗糙的草席。
他反應了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已經被趕出了東宮，成了個無家可歸的庶民。
頭痛欲裂，卻不知是宿醉的緣由，還是被人拳打腳踢留下的傷勢造成的。
他艱難地側頭，只見阮青黛穿著一襲青色衣裙坐在書案後，一手支著額，閉眼小憩。
午後，盛夏的日光透過窗扉照進來，在她如玉的側顏上投下明暗交錯的窗格暗影，靜謐安逸，叫這浮躁悶熱的屋子都沁涼了幾分。
姜嶼本不願攪擾這一幕，奈何嗓子發幹，還是忍不住咳嗽了一聲。
阮青黛頓時驚醒，朝這邊看了過來。
對上姜嶼清醒的目光，她微微一頓，起身走近，“醒了？”
“嗯……”
“既醒了，就別在我這兒賴著了。”
阮青黛板著臉，“趁天色還早，速速離開。”
姜嶼臉色微微一僵，捂著胸口連連咳嗽起來。
“……裝病也無用。”
姜嶼的咳嗽聲戛然而止，微微挑眉。
如今他的酒徹底醒了，可阮青黛早上叱責他的那番話還猶在耳畔，振聾發聵。只稍細細一想，便知道她是在激自己振作。這一認知令他心情轉瞬好了起來。
“你若真想趕我走，又何必派人把我綁到這兒來，又何必替我治傷？眉眉，你從前看似溫順，心卻冷硬。如今怎麽開始嘴硬心軟了？”
只不過半日的功夫，他竟就恢覆了大半元氣，與早晨那個消沈得恨不得去死的醉鬼判若兩人。
這倒是阮青黛沒有想到的。
她還記得，前世姜嶼驟然落至這番境地，足足消沈了三四日，還是在她好言相勸、溫和安撫的情形下。沒想到這一世她沒了耐性，沖著他發了通火，他竟這麽快就好了……
“我這裏不收留將死之人。”
姜嶼一臉晦氣，“誰說我要死了？”
阮青黛垂眼看他，“如今想通了，好死不如賴活著？”
“錯。”
姜嶼動了動幹裂的唇，眼神灼灼地看過來，“並非好死不如賴活著。而是你想讓我活，我便活。”
“……”
阮青黛眼皮跳了一下，拂袖便想離開。
誰料姜嶼卻忽地擡手，牽住了她的衣袖。
“眉眉……”
話到嘴邊，卻突然頓住了。
姜嶼心中有太多疑問。他想問阮青黛為什麽沒有留在東宮，想問是不是魏國公府被治罪，她也被父兄連累，想問她是不是被晏聞昭那個面善心惡的混賬辜負，才迫不得已回到這裏，他還想問阮青黛到底是怎麽想的，為什麽從前他得勢時，她避之不及，他如今失了勢，她卻要施以援手……
想要問的話太多，都凝噎在喉口，最終都被他咽了回去。千言萬語只餘下最卑微的一句——
“你不會丟下我，是嗎？”
阮青黛背影一僵。
她在原地躊躇了半晌，眉梢一低，還是將手探入袖中，取出了早已擬好的和離書，“姜嶼，我們……”
她轉身，話音頓住。
姜嶼竟是已經眉心舒展地閉著眼睡了過去。
阮青黛攥著和離書的手微微收緊，猶豫再三，還是將它又重新收回袖中，轉身離開。
阮青黛剛走出書房，碧蘿便迎了過來。
“姑娘……嶼公子他醒了？”
碧蘿斟酌再三，還是擇了姜嶼的名這麽稱呼。
“又睡了。”
阮青黛低聲道，“你給他再配些消腫的藥，待他醒了，叫他自己塗。”
“是……”
碧蘿應了一聲，“您自己的傷還沒好全，就掛念著別人。”
“姑娘，我們當真要收留嶼公子嗎？”
蘭苕端著衣盆走過來，小聲埋怨道，“他又不是皇後娘娘的骨肉，與您不沾親不帶故，若從前待您好也就罷了，可他從前……您還管他做什麽？”
阮青黛沈默了片刻，“只是暫時的，不會長久。”
“姑娘以後有何打算？”
碧蘿問道。
“這些時日，我會畫些仕女圖、花鳥圖，讓松竹齋幫我賣個好價錢……”
阮青黛斟酌著說道，“等湊夠盤纏了，我們便離開上京城。”
“姑娘要離開上京城？那皇後娘娘……”
蘭苕心直口快，被碧蘿用胳膊肘捅了一下才止住話頭。
阮青黛苦笑。
前世她便是因為顧忌著姑母，想要留在姑母跟前，才會處處被晏聞昭牽絆，也連帶著叫姑母為她煩心傷神……
這一次，她想換種方式。
她要先離開上京城，在外面紮穩腳跟，之後再想辦法將姑母也帶出皇宮，帶出上京城。
有了元恪之死在前，她相信上京城於姑母而言也是傷心地。且上一世，姑母到最後也沒能與晏聞昭生出什麽母子情意，甚至還不如和姜嶼來得親近。如此，這皇宮對她來說便更沒有繼續留下的必要了……
“就這麽辦吧，你們也要盡早做打算。是跟我一同離開，還是想留在上京城？若你們想留下，我也會為你們找好去處……”
阮青黛話還沒說完，碧蘿便直截了當地開口。
“奴婢自小就在姑娘身邊，姑娘去哪兒，奴婢便去哪兒。”
蘭苕慢了一拍，“奴婢也是。”
阮青黛笑了起來，“那你們隨我來，我們一同商議，離開上京城後究竟是去哪裏更好。”
主仆三人進了寢屋，圍著一張南靖堪輿圖研究了起來。
蘭苕想去江北，碧蘿要去江南，這一爭執，便辯駁了一整日。阮青黛沒怎麽開口，就聽著她們二人頭頭是道，竟是也開始暢想起自己離開上京城後的日子。
“姑娘，您說，究竟是江北好，還是江南好？”
直到二人吵累了，才想起來找阮青黛討公道。
阮t青黛思忖片刻，指了指輿圖上遍布山川的一小塊，“我想去鶴鳴山。”
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阮青黛這天晚上睡著後，倒是當真夢見自己到了蜀中，到了鶴鳴山。
不僅到了鶴鳴山，還尋到了一直在山中隱居的公孫頤，見到了他畫的那副《雪嶺寒江圖》，甚至還僥幸成了他唯一一位女弟子。
依山傍水，結廬而居。
山間還隱隱傳來吹葉聲，熟悉的曲調，悠揚而舒緩，竟是她幼年不得安眠時，阮皇後時常哼唱的童謠……
阮青黛睜眼，緩緩從夢中醒來。
徹亮的天光透過霧青色紗帳灑進來，可夢中的吹葉聲不僅沒有消失，反而變得更加清晰。
阮青黛一楞，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是真的有人在院子裏吹奏這首童謠。
她起身換了衣裳，將發絲攏在一側，用絹帶隨手一系，就推門而出。
院子裏空蕩蕩的，碧蘿和蘭苕都不在，約莫是出門采買東西去了。
阮青黛順著吹葉聲擡起頭，只見一道石青色的身影正屈膝坐在橫斜的粗樹杈上，童謠的曲調便是自他手裏的葉片吹響。
聽到阮青黛走出來的動靜，那身影才微微一動，低頭朝樹下看過來。
那張素來倨傲刻薄的臉，如今卻變得柔和，一雙修狹的眼，眼尾上揚，帶著些幹凈明朗的笑意。
“姜嶼。”
阮青黛仰著頭，慢吞吞地開口問道，“你可知，大清早在這兒吹小調，會將一整個煙水巷的人吵醒？”
“……”
那雙眼裏的笑意一僵。
“你以為這還是在東宮，隔數百米才有一座殿宇嗎？如今我這間宅子多半已經被人記恨上了，怕是不過午時，便要迎來一群說理論道的娘子們。”
聞言，姜嶼訕訕地從樹上跳了下來，“他們說你總是睡得不好，我以為吹這一曲能讓你多睡一會……倒是沒想那麽多。”
阮青黛默然，搖了搖頭，“罷了，待到那些娘子尋來，就交由你應付吧。”
“好。”
姜嶼幹脆地應了一聲，全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接下了一樁如何困難的差事。
阮青黛收回視線，剛要離開，又聽得姜嶼在身後感慨道，“我還記得，母後……皇後娘娘從前總是唱這首童謠哄你入睡，可她卻從未給我唱過。”
說著，他垂眼看了看手中的葉片，自嘲一笑，“你說，這是不是就是血緣親情的影響。也許皇後娘娘冥冥之中能感受到，她與你才是一家人，而我不過是個外人，是個賤民之子。所以一直以來，她待你才比待我更親近……”
阮青黛神色微動，忍不住還是轉過身，看著姜嶼將手裏的葉片揉皺捏碎。
“若人與人之間有血脈，則有情。那阮子珩和阮青棠該是我最親近的弟妹，可他們對我卻是無所不用其極。”
停頓了一瞬，阮青黛又低聲道，“反之，若人與人之間沒有血脈，則無情。那當年上京城大疫，姑母染疾自顧不暇，你為何要在殿外吹一夜的童謠哄我入睡？”
姜嶼怔住，“……你知道是我？”
阮青黛斂目，“剛剛才知道。”
姜嶼神色微動，往前踏了一步，“眉眉……”
阮青黛沒有躲開，而是擡眼，定定地對上他的目光，“所以不論你姓晏還是姓姜，不論你是不是姑母的骨肉……我都會將你視作親人，視作兄長。”
“兄長”二字將姜嶼牢牢地釘在原地。
他眼裏的情緒瞬息萬變，忽明忽暗，僵立了良久，才忽然擡手，將面前的阮青黛擁入懷中。
“……”
阮青黛皺眉，剛要掙紮，卻察覺到姜嶼將頭埋在她的肩上，悶悶地在她耳畔出聲道。
“好，那就暫且先將我視作兄長吧。”
說著，他又用力地收緊了一下手臂，才緩緩松開手。
可卻不會甘心只做你的兄長……
姜嶼暗自在心裏補充了一句。
煙水巷外，一個敏捷的身影自墻頭悄無聲息地翻身離開，轉眼踏著青瓦屋檐消失在晨霧中。
***
東宮的寢殿自大婚那日被刺客縱火後，至今還未修繕完畢。新調來的宮人們本想再好好收拾一間殿宇出來，給太子就寢。
誰料如今這位太子爺卻是平易親和之人，更不喜大肆鋪張，便隨意指了原來安置過人的偏殿而居，倒是為宮人省了不少事。
除此之外，太子還縮減了自己的吃穿用度，裁撤了一大批宮人，每日只要寥寥幾人近身伺候。如此下來，宮人們的月銀未變，差事卻變少了，一時間竟成了闔宮最清閑的下人。
兩個侍女閑來無事倚靠在廊檐下閑聊，正將她們的新主子誇得天上有、地上無，轉眼就瞧見一道頎長而挺括的身影出現在行廊那頭——正是她們口中的太子殿下。
太子身著玄色朝服，行走間闊袖翩翩，露出手腕上的一串紅色念珠，修長的手指不自覺撥動著念珠，愈發顯得意態從容，風度清貴。
走得近了，那張眉目清雋，輪廓柔和的臉也逐漸清晰。
兩個侍女不由看得呆了一下。
她們從前只知原來那位太子生得好看，卻不料這位的容貌竟更勝一籌。且這位面上還總帶著一抹淺笑，看著便是溫潤淡泊、極好相與的人。
“參見太子殿下。”
直到太子走到跟前，兩個侍女才反應過來，慌慌張張地行禮。
太子不疾不徐地從她們面前經過，“都起來吧。”
輕緩的語調，低沈磁性的嗓音，聽得二人耳根一紅，起身後又盯著那道玄色身影發了一會兒呆，直到那道身影進了偏殿，兩人才戀戀不舍地收回視線。
偏殿內，陸嘯正百無聊賴地抱臂等著，忽然聽得推門聲，轉頭就對上剛下朝歸來的晏聞昭。
“去了這麽久，可是偷偷回家看你的茹娘了？”
雲淡風輕的問話，卻聽得陸嘯打了個激靈。
“殿下說笑了，屬下還不想被活埋。”
陸嘯皮笑肉不笑地咧著嘴，心裏卻是不甘心，於是故意惡心晏聞昭說道，“屬下還要活得長長久久，跟茹娘白頭偕老，再生個一兒一女。”
晏聞昭臉上的笑意緩緩褪去，一股寒意森森的戾氣直朝陸嘯撲面而去。
“咳，殿下若不信任屬下，往後這種偷窺姑娘家的差事，不如就交給尋常侍衛去做。屬下如今好歹也是東宮的侍衛頭頭，總翻人家姑娘家的院墻算什麽……”
晏聞昭走到棋桌邊坐下，氣定神閑地望著自己昨日未下完的殘局，“陸嘯，你是叛將也好，統領也罷，都是孤的走狗。走狗便要聽主人的話，你覺得呢？”
陸嘯噎了噎，暗自咬牙。
狗急了連主人都咬呢。
這話他卻是只敢在心裏嘀咕，不敢大聲說出來。
“蹲了一整夜，都看到什麽了？”
晏聞昭問道。
想起自己看到的，陸嘯眸光一閃，“阮大姑娘將晏嶼帶回了煙水巷。”
話音剛落，他就擡眼去看晏聞昭的反應。
叫他意外的是，晏聞昭卻只是眼眸低垂，不動聲色地坐在棋桌邊，指間執著一枚黑子，甚至還落了下去。
“然後呢？”
陸嘯略微有些失望，但仍是繼續說道，“晏嶼宿醉，阮大姑娘衣不解帶地親自照料。一夜後，兩人之間的情意更勝從前。晨間，晏嶼為大姑娘吹奏童謠，整個街巷都聽見了。大姑娘亦是感動不已，說不論晏嶼是太子，還是庶民，她都不會拋棄他……之後二人深情相擁，屬下就回來通報了。”
晏聞昭掀起眼盯著陸嘯，眼底蘊著幽暗。
“有幾句真話？”
“……屬下耳力不佳，在院外什麽都沒聽見，但看見的都不作假。”
其實也聽見了那麽一句——“不論你姓晏還是姓姜，不論你是不是姑母的骨肉……我都會將你視作親人，視作兄長。”
不過這一句，陸嘯暫時不打算告訴晏聞昭。
誰讓這瘋子駁了自己的告假，還要將他和茹娘活埋呢？能多讓他不痛快幾日，就多幾日！
“知道了。”
晏聞昭盯著面前的棋局，冷冷啟唇，“下去。”
陸嘯撇了撇嘴，躬身退下。
誰料剛走到偏殿外，就聽得裏頭傳來轟然一聲巨響，緊接著便是棋子嘩啦啦砸落的動靜，猶如鞭炮齊鳴。
陸嘯頓時咧開嘴，露出得逞的笑容，痛快離去。
偏殿內，名貴的白玉棋盤被砸碎在地，交錯的黑棋白子散落得到處都是。
晏聞昭神色晦暗地站起身，隨手撣去衣裳上濺著的棋盤碎屑，又眸光冰冷地盯著地上的棋子。
嘴上一個勁地和姜嶼撇清關系，說著什麽不願嫁姜嶼，也不願嫁他，結果t呢？
離了東宮，轉頭就與姜嶼廝混在一處，在他曾經住過的院子裏卿卿我我……
好，當真是好極了。
“殿，殿下，發生什麽事了？”
殿外傳來內侍詢問的喚聲。
晏聞昭垂眸冷笑，擡腳從一枚白棋上踏了過去，那潔白瑩潤的白子瞬間四分五裂。
“進來吧。”
兩個內侍推門而入，進來便瞧見一地狼藉，楞了楞。
晏聞昭早已收斂了方才乍洩的鋒芒和陰戾，雲淡風輕道，“方才不小心打翻了，收拾一下。”
“是。”
兩個內侍這才快步上前。
地上剛收拾幹凈，東宮新來的管事就在殿外求見，是為了幾日後的太子壽辰。
“孤不愛過生辰。”
晏聞昭淡聲道。
管事有些為難，“殿下，這畢竟是您尋回身份後的第一個生辰，理應好好操持一番，受群臣之賀。陛下也有意如此。”
晏聞昭沈默片刻，問道，“那往年是如何辦的？”
管事欲言又止，“往年……會在東宮設宴，群臣自會來遞拜帖，殿下只需在其中擇人回帖。”
晏聞昭思忖片刻，忽而勾唇一笑，“若孤想要見的人不遞拜帖，孤要如何請他赴宴？”
***
是日。
阮青黛帶著蘭苕剛從松竹齋回來，一進煙水巷，便見往日熱鬧的煙水巷靜悄悄的，看不見人影，唯有一群玄衣侍衛把守在巷尾。
阮青黛心口一緊，連忙加快步伐，走向巷尾。
離得近了，那些侍衛身上的螭虎紋也清清楚楚落進她的眼裏。
阮青黛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身體裏的血液也幾乎凝結，手腳也變得僵硬冰冷。
“姑娘……”
蘭苕慌忙上前攙住她。
阮青黛強作鎮定，朝蘭苕搖了搖頭，緩步朝院內走去。
進門之前，她甚至已經做了最壞的心理預期，那就是院子裏已經血濺三尺，大喇喇地呈著姜嶼的屍體……
好在這一幕並未成真。
此刻姜嶼就直挺挺地站在樹下，眉頭緊皺，手裏不知拿著什麽帖子，而他身前還站著一人，瞧打扮應當是東宮內侍。
阮青黛先是松了口氣，隨即便是疑惑。
這又是……什麽陣仗？
察覺到什麽，姜嶼擡眸，看見阮青黛的一瞬間，眉頭舒展，“眉眉，你回來了。”
“嗯……”
阮青黛抿唇，緩步走上前，“這位是？”
那東宮內侍也轉過身來，朝阮青黛笑道，“大姑娘，奴才是奉太子之命，來給晏公子和您送請帖。”
“請帖？”
阮青黛一怔。
“過幾日便是太子殿下的壽辰，殿下會在東宮設宴。這請帖，自然是殿下的生辰宴請帖。”
說著，那內侍的聲音略微揚起，“太子殿下寬厚仁德，還惦念著晏公子也是那日生辰，所以特意叫奴才送來請帖，邀公子前往東宮，一同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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