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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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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柳商枝也是滿面驚詫, 她坐在最外側,自然最先發現了外面的異動。

起初只是聽到一些異響,像是鳥雀撲扇翅膀的聲音, 待她轉頭看去,只見外面黑壓壓一片, 竟是一群燕子成群結隊地往殿裏飛來。

門口的守衛察覺不對,卻是沒有攔住,多只燕子飛進大殿橫沖直撞,引起殿內眾人驚呼詫異, 很快就鬧得一團亂。

“這這這, 這是怎麽回事, 哪來這麽燕子啊?”

“中秋宴燕子報喜,這是吉兆!”

“吉兆?這都秋日裏了, 忽然冒出來這麽多燕子, 這…是吉兆?”

下方的大臣與誥命竊竊私語著, 聯想到近日後宮裏的鬧鬼傳聞, 不由覺得後背發涼,眼神往上面坐著的祁重連身上瞟。

當今皇上怎麽上位的眾所周知,莫不是遭了天譴了?

賀雲生看著臺下眾人的表情,知道明日這事若是傳出去定要出亂子,立即轉向冷著臉的皇帝等待指示。

祁重連緩緩吐出兩字:“去查。”

賀雲生領命退下,王啟順帶著一眾宮人拿著長竹竿和捕網很是狼狽地驅趕燕子, 原本歡慶祥和的中秋宴一團混亂。

祁重連擡眸看向那被鳥所驚離席, 同其他嬪妃一起縮在紅柱旁躲避的女人。

她面色有些白,只當這會沒人註意她, 皺著眉同身旁的婢女耳語些什麽,婢女領了話悄無聲息地退下去。

柳商枝的表情看起來有些緊張心虛, 旋即,她像是察覺到前方的目光,一擡眼,跟祁重連的視線撞了個正著。

柳商枝趕緊低頭,不受控制地吞了吞口水。

這事跟她沒關系,殿中的燕子壓根不是她安排的。她原本準備的是在宴會散後,眾妃嬪回宮路上再讓人鬧一次鬼,讓皇上插手此事,請來欽天監問詢。

怎麽會變成現在這樣,是有人想陷害她?祁重連會不會懷疑到她身上?

她知道自己的計劃很拙劣,甚至祁重連可能已經查清是她在背後裝神弄鬼,卻是什麽都沒說,像在看小猴表演似的。

可這不就是他想要的嗎?想看她爭寵,看她折斷脊梁,放下身段尊嚴去爭個頭破血流,成為心機深沈的小人。

他想看,柳商枝就去做。

可柳商枝沒想去抹黑他皇帝的名聲,這是完全不一樣的性質。一不小心,她全家都得死。

祁重連看著柳商枝那張寫滿心虛的臉,面色晦暗不明。這女人夠笨,做壞事的時候幾乎要把“是我幹的”四個大字寫在臉上。

他看向滿殿被燕子鬧出的狼藉,和堂下那些人時不時望來的畏懼又探究的眼神,握緊了手裏的杯子。

柳商枝,你這麽讓我難堪,是為了給他報仇嗎。

不知過了多久,殿中的燕子終於被驅趕完畢,王啟順氣喘籲籲地站回祁重連身邊,楞是在秋日裏累得滿頭大汗。

賀雲生也帶著結果回來了,在祁重連耳邊小聲道:“是廢太子在宮中的餘孽,已經抓住了,他們在殿頂動了手腳,燕子也是被訓練過的。”

殿頂被人動手腳一事前些日子有人稟報過祁重連,他當時以為是那女人要做些什麽,就隨她去了,沒想到竟是被旁人鉆了空子。

“那她呢。”祁重連沈聲問道,賀雲生會意,他自然也去查了,將柳商枝原本的計劃說了一遍,又道,“剛才柳小主讓原先準備的人撤走了。”

祁重連垂眸,方才梗在心裏的那團郁氣到底消了些。他放下杯子,又忍不住想她繞了這麽大一圈到底是想做什麽。

頓了頓,祁重連先將正事吩咐下去:“借此機會將宮裏細查一遍,把該除的人都除了。”

賀雲生領命下去,祁重連有些煩躁地捏著眉心,一垂眸,就看到面前原本用來用膳的玉碗裏落著一坨鳥屎。

他當即氣得把碗摔了,狠狠瞪了柳商枝一眼。

要不是怕她作不起來故意留空子,哪會出這麽大事。

這人現在慫了,躲在紅柱後面只露出半張臉窺探,見他望過去,立馬把頭縮回去,獨剩下一片水藍色袍角。

那是他特地吩咐內務府給她的布料,倒也不為別的,這女人到現在也沒做什麽能哄他高興的事,不過是覺得除了她沒人再配得上這布料罷了。

他都還沒好好看看她今日的裝扮,她今日,是不是也能算得上,是為了他而裝扮的。其實她何必這麽麻煩呢,他只想看她,像對祁元一般對他罷了…

“皇上,”下方忽有人開口,祁重連回神,說話的是左相,淑妃父親,是他的人,“近日後宮屢屢出現亂象,不如召欽天監正使前來問詢一番。”

祁重連沒什麽情緒地應了,正使是他提拔上去的,不會亂說話。他是不信什麽怪力亂神的,不過有時候確實很適合用來引導輿論。

正使很快到了,他身材較為圓潤,走得太快,身上的肉便會跟著一抖一抖。

柳商枝頗為訝異地看著他走進門,用帕子掩了掩唇,她本以為今天要失敗了,沒想到殊途同歸,皇帝還是傳了欽天監來。

“臣欽天監正使季言參加皇上,皇上萬安。”

“起。”祁重連隨意掀了掀眼皮,沒什麽興趣去問,瞥了眼王啟順。

王啟順清清嗓子,“季正使,皇上問你,近日後宮不寧,可是天象有異。”

“非也,非也。”季言搖頭晃腦,正欲說來,忽然,他雙眼猛地睜大,高仰起脖子看向殿頂,身子跟著扭動起來。

詭異動作把眾人嚇了一跳,祁重連眉頭微蹙,冷冷盯著眼前那個開始手舞足蹈的胖子,這又是唱哪出?

這時,季言帶來的隨從說話了:“啟稟皇上,正使大人這幾日修煉有了極大的突破,有時可以與九重天的神仙通靈,請神上身,在這時候說出的箴言t最靈啊皇上!”

像是為了印證隨從的話,季言晃動著手臂大喊:“神來~神來!”

“啊——”他突然大喊一聲,把眾人唬得一楞一楞,“神女!是神女!”

他對著一團空氣大喊神女,看得人直發毛。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季言激動不已,“沒有異象!而是聖上乃千年難遇之明主,紫薇星過甚引得小鬼嫉妒作亂,妄圖吸取紫薇之力!如此情況,只有與日主甲木,位坐東方的神女前往西方極樂世界共赴雲雨,方可化解!啊!紫薇與神女,當是絕配,絕配啊——”

一長音吼完,季言兩眼一翻,砰的一聲倒地不起,隨從趕忙上前:“皇上,通靈極其耗費體力,大人這是通靈結束了需要休息!”

全場死一般的沈寂,皆看得有些傻眼。

祁重連撐著頭,面上看不出喜怒,良久才道:“擡下去吧。”

四個禦前侍衛上前將季言擡起來,踏出殿門的那一刻,他忽然悄咪咪睜開一只眼,對獨自縮在最後角落裏的柳商枝擠了擠眼睛,隨後繼續裝死。

柳商枝面如死灰地捂著額頭,全然不想面對接下來的事。

什麽神女,什麽共赴雲雨?她傳話給季言讓他助自己侍寢,不過如常說幾句話就好了,怎麽還這麽多戲!父親手下怎麽會有這麽不靠譜的人!

所有人都在等待皇帝的示下,後宮嬪妃更是在想那神女是誰,會不會是自己?

祁重連看了眼同樣傻眼的王啟順,擡腿踹了一腳:“楞著做什麽,沒聽到他說的嗎?神女!去查,查查是誰能救朕於水火!”

他最後幾個字說得頗為咬牙切齒,柳商枝縮在柱子後面不敢露頭,更是想要不現在就跑路算了。

片刻,去查神女的王啟順回來了,面色顯得有些古怪:“皇上,奴才查到了。這個,這個日主甲木、位坐東方,分開一個條件符合的主子不少,但要合在一起的話,只有一個主子符合。”

王啟順邊說邊看祁重連的表情,他看起來並不驚訝,沈聲問道:“誰。”

王啟順吞了吞口水:“翠柳苑的,柳小主。柳小主八字日柱為甲木,翠柳苑又…在宮東邊。”

果然如此。

祁重連險些被氣笑了,繞了這麽大一圈,在這等著他呢。神女,雲雨,真是虧她想得出來!

欽天監在這麽多人面前說出這個話,為了破那什麽狗屁小鬼作亂,他是無論如何也要召幸她了。不然,不是對江山社稷有礙?

而這個名字,對後宮嬪妃來說,無疑是一塊落進看似平靜湖面中的巨石,在每個人心裏都激起了驚濤駭浪。

柳商枝?怎麽會是柳商枝!

數道目光看向站在最後,那個位分最低微的柳采女,眾人臉上的震驚、愕然、嫉妒幾乎在這一刻無法偽裝的顯露無疑。

賢妃的身子有一瞬間的僵硬,她沒想過會是商枝。

為什麽?為了爭寵?

為了爭寵,就要一聲招呼不打地把她精心準備的宴席毀掉?她這件事告訴過旁人嗎?寧嬪知道嗎?

賢妃轉眸看向寧嬪,見對方此刻一副松了口氣的樣子,這口氣是為誰松的,不言而喻。她果然知道,賢妃又想起之前寧嬪抱病,看來也是計劃的一環了。

賢妃收回視線,再次看向眼前一片狼藉的宮宴,眸子微涼。

餘下妃嬪中有些腦子清醒的,瞬間就意識到這是柳商枝設的局,可偏偏她們還不能說什麽。有一部分迷信的倒真覺得是柳商枝命好,才會這麽碰巧。

但不管她們怎麽想,如今視線的焦點再次落到柳商枝身上,所有人都側過身看向最後垂眸而立的柳采女。

柳商枝神態自若,像是看不到眾人異樣的目光一般。事情已經這樣了,既然只能接受,那就好好接受,不能讓別人看笑話。

然而餘光瞥見最前方的皇帝離席下階朝這邊走來之後,她還是緊張地攥緊了帕子。

祁重連目不斜視地朝前,眼看就要跨過殿門出去,腳步卻在走到某人跟前時倏地一頓。

隔著梨花木的餐桌和一大段距離,祁重連對上柳商枝有些躲閃的視線,勾唇嗤笑一聲:“怎麽,不過來嗎,神女?”

神女二字讓柳商枝尷尬得指尖都有些發麻,她對上祁重連那似笑非笑的眼睛,怎麽都挪動不了步子。

祁重連卻是沒有那麽多的耐心,直接當著一眾宮妃和大臣的面穿過桌子上前。看到柳商枝下意識後退的腳步,面上冷意更甚,這會知道怕了?

柳商枝被逼得退無可退,後背靠在紅柱上,男人也沒多說什麽,伸手一攬,大掌掐住柳商枝的後頸,按著她的脖子帶著她往外走去。

柳商枝腳步踉蹌,就這麽被他半推半就地帶了出去。

徒留殿內眾人面面相覷。

柳商枝被祁重連強硬地帶出去,後頸都被捏痛了。她覺得祁重連很暴力,她又不是貍奴,後頸有很多肉肉,捏起來不會痛。

柳商枝掙紮了幾下逃脫開,腳步踉蹌地站住,停在原地嘴唇抿成一條線,雖然有些害怕眼前這個閻王,還是沒忍住道:“你能不能…尊重我一點。”

她垂著頭,看不到身前男人的表情,只見他安靜了一會,隨後發出一聲低笑,似是嘲諷。

柳商枝有些惱,她就知道這個人無法好好交流。

祁重連沒再說話,抓住柳商枝的手腕拉著她往前走,將人帶到大殿後面供人換衣小憩的後室,很是粗暴地把她推倒在榻上欺身壓下。

柳商枝嚇壞了,下意識推搡掙紮:“皇上,皇上你做什麽!”

她力氣太小,活像小貓撓人,祁重連輕而易舉制住她兩條細細的手腕壓在頭頂上方,垂眸盯著她的眼睛:“不是要同朕共赴雲雨嗎?柳神女?”

柳商枝一張臉憋得通紅,不管怎麽樣,也不能在這裏就…

她不停想著拒絕的理由,最後只能強忍著尷尬提醒皇帝欽天監正使說的是:“要在西邊。”

她聲音小得像蚊子叫,祁重連沒聽清:“什麽?”

柳商枝臉紅得滴血,閉上眼:“欽天監說,西邊!”

“呵。”祁重連冷笑,“你記得挺清楚,編了多久啊?”

柳商枝睜眼,對上祁重連戲謔的面色,心說他果然知道了。

“朕都不知道,朕的欽天監正使,都被神女給收買了。”祁重連語氣淡淡,一邊說一邊把玩著柳商枝在方才的拉扯中被弄亂,松散下來的發絲。

“我沒有。”柳商枝秉持著絕不承認的原則木著臉反駁。

“笨蛋。”祁重連甩開她的手坐直身子,指著她冷冷嗤道,“壞事都做不好,還要朕給你收拾爛攤子。”

柳商枝也坐起來,目移,假裝什麽都沒聽見。

“燕子從哪找來的。”安靜片刻,祁重連猝不及防問了這麽一句,柳商枝本就怕他把這件事也懷疑到她頭上,當即反駁,“那不是我…”

話說出口,對上祁重連好整以暇的眼神,柳商枝閉上眼睛,恨不得抽自己一個耳光,不打自招,怎麽能這麽蠢。

或許是她的樣子實在太傻,祁重連沒忍住笑出了聲:“你這次作妖,倒讓旁人趁虛而入,朕險些都要懷疑,你跟廢太子餘孽相互勾結,要壞朕的名聲呢。”

柳商枝心頭一跳,祁重連雖是笑著的,她卻從身前人眸中看到壓抑的冷意和殺意。柳商枝攥緊了袍子,有些不服:“那是你自己沒清理幹凈,不要怪到我頭上。”

她明明怕得睫毛直抖,嘴上倒還是不服輸,真是死性不改。可偏偏,祁重連就喜歡這樣的柳商枝,像個小刺猬。

“是朕的錯,知道嫂嫂不是為了兄長報仇,朕就舒心多了。”

他好聲好氣說著認錯的話,卻是聽得柳商枝毛骨悚然。報仇,她有那心也沒那膽。她就是個自私卑鄙的小人,如今只想著自己和家人要怎麽好好活下去,從未想過要給曾經的夫君報仇。

人逗得差不多,祁重連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不早了,回你的翠柳苑去吧。”

柳商枝一頓,忍了忍,還是沒忍住:“那,那你... ”

祁重連斂眸:“今日是十五,朕要去皇後宮裏。”

柳商枝楞在那裏,祁重連這句話像是給她兜頭潑了盆涼水,一時間所有的情緒都消失無影,她甚至沒有勇氣再繼續追問下去。

祁重連瞇了瞇眼,俯身捏住柳商枝小巧的下巴,聲音低啞:“以為拿欽天監來壓朕就萬事大吉了?”

看著人一瞬間蒼白的臉色,皇帝心底冷笑。他想看的是這女t人服軟主動討好,她卻費盡力氣反過來想讓他主動、甚至不得不召她侍寢,自己倒是依舊高潔無辜不染塵埃。

其實他很想自己有足夠的耐心等,等柳商枝心甘情願主動送上門,做他掌中永生永世也逃不出去的雀鳥。

但此刻看著柳商枝那快要崩潰的神情,祁重連知道自己等不了了,面對這個女人,他的心始終不夠硬。

可他心裏還有氣,至少今日不能讓她如願。

明日…明日再說。

祁重連走了很久了,柳商枝依舊坐在榻上沒有動。

她明明都已經照祁重連想要的去爭,去使計,去費勁力氣侍寢,就為了全上次她拒絕皇帝時,皇帝損的顏面。可他還不滿意,他究竟想怎麽樣。

柳商枝覺得自己像個笑話,今日這事鬧得滿宮皆知,最後皇帝卻去了皇後宮裏。那些厭惡她的人,聽到消息之後怕是要笑掉大牙了。

柳商枝抱著膝蓋在榻上縮著,爭寵好難,宮鬥也好難,到底怎麽做,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翌日,柳商枝在榻上打了個滾,不想起身。

她許久沒有賴床了,今日卻極其憊懶,許是沒了鬥志。

柳商枝枕著胳膊盯著紗帳發呆,直到那紗帳被掀開,玉環歪了歪頭:“小主,不起嗎?”

“起吧。”柳商枝坐起身揉了揉肩膀,玉環將紗帳掛起:“小主,昨晚皇上沒有去皇後娘娘那,在乾清宮歇下了。”

柳商枝一怔:“是嗎。”

他這是什麽意思?柳商枝再一次看不懂這個陰晴不定皇帝的行為,她現在應該怎麽辦,是靜觀其變,還是主動做什麽。

她不是很想主動,或許那樣會如願以償,可現在的主動會讓她之後變得被動。

她想要的絕不是短時間的得勢,這場拉鋸戰,比得不過是誰更沈得住氣,而推拉撕扯的雙方都該是懷有目的的。柳商枝想要權勢地位,祁重連想要什麽?她的臉,還是她的身體?還是因為,她曾經是祁元正妻。他想得到祁元曾經擁有的一切,這樣才算是徹頭徹尾的勝利。

今日的早膳是胡辣湯配油酥餅,柳商枝早上向來沒什麽胃口,吃不下甜膩的東西,只有鹹香的能入口。

而今日更是因為心情不佳用不下什麽,只草草喝了幾口湯,吃了半塊餅便讓撤了。倒不單因為昨日的事,而是經過昨日之後,今日必定不得消停。

果不其然,她用完早膳沒多久,外頭便鬧起來了。

柳琪桃尖細的嗓音刺進耳裏,柳商枝皺著眉,面上掩不住的厭煩。

玉環疾步走進來,打量著柳商枝的面色:“小主。”

“讓她進來吧。”柳商枝眸色冷了冷。既然這麽喜歡來她這翠柳苑,怎能把人拒之門外。

柳琪桃由貼身宮女錦繡扶著踏進翠柳苑寢殿,她先是擡眼打量了一圈,見裏頭布置不如她的景祺閣,這才勾了勾唇輕哼一聲,看向端坐於桌前飲茶的柳商枝:“小姑姑別來無恙啊,幾日不見,變成神女了。”

她語氣難言嘲諷,說到最後幹脆笑了出來:“小姑姑為了得寵,真是機關算盡。盡用些腌臜手段,可知你險些將我害死!”

柳琪桃想起這事便惱怒至極。她當初夜半遇鬼,嚇得高燒數日,三魂都沒了七魄,好在最後挺過來了。若真因此事沒了性命,她就算變成鬼也要找柳商枝陪葬!

柳商枝聽到這,眼眸微閃。柳琪桃的腦子她是知道的,能想到這一層,怕不是受了什麽人指點。這個時間,正值給皇後請安結束。看來有人不想叫她安生,挑了柳琪桃這只出頭的蠢鳥。

“本小主在跟你說話,你為何不應!”見柳商枝半點搭理她的意思都沒有,柳琪桃不禁大為光火,驀地又忽然想起來,自進殿後,柳商枝都還未起身給她見禮,真是絲毫不知禮數。

她幾步走到柳商枝跟前,指著她道:“本小主是常在,你不過是個采女,為何不給本小主行禮!”

柳商枝微微側頭,避開她又長又尖的護甲,擡眼略帶揶揄地看著她:“柳常在貴人多忘事,我方才就已見過禮了,你不記得了嗎?”

柳琪桃被她說得一楞,她,她何時見禮了?

柳商枝眼也不眨,側眸問玉玨:“玉玨,我方才行禮了嗎?”

玉玨上前福身:“回小主,柳常在剛進來您就給她行禮了。”

聽罷,柳商枝隨意一挑眉,看向柳琪桃:“聽見了?”

柳琪桃被她們主仆這一唱一和氣得臉都紅了:“欺上瞞下,誆騙高位,你好大的膽子!錦繡!你說,她方才給我行禮了沒有!”

錦繡是柳家的家生子,從前跟著柳琪桃一起對柳商枝畢恭畢敬的,眼下雖形式天翻地覆,但她對柳商枝還是有些畏敬,結結巴巴道:“回小主,當是沒有吧。”

“什麽叫當是沒有!”柳琪桃怒目而視,恨不得直接給錦繡一巴掌。

錦繡素來是個墻頭草,被這麽一嚇,當即連聲道:“沒有沒有,柳采女並未給主子行禮啊!”

柳琪桃神色稍霽,可轉頭看到柳商枝依舊雲淡風輕地給自己倒茶,她那股子火又燒起來了:“我讓你睜眼說瞎話。”

她手一打,直接將柳商枝新倒的水打翻了半杯,冒著熱氣的水浸濕了桌布,有些許滴落到了柳商枝的衣裙上。

玉環驚訝:“小主!”

她正要上前幫小主擦拭,卻見柳商枝面色一沈,擡手將剩下的半杯茶水潑到了柳琪桃臉上。

水是有些溫度的,柳琪桃懵了一會,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後,簡直怒到極致,不顧形象地大叫:“柳商枝!柳商枝!你活得不耐煩了嗎!你竟敢以下犯上!”

“是又如何。”柳商枝用手撐著下巴涼涼看她,“你便去鳳儀宮,找皇後娘娘告狀吧。”

“你以為我不敢嗎!”柳琪桃叫喊得幾乎破音,一旁錦繡不斷給她擦拭水漬,被柳琪桃猛地推到一邊去,她實在氣急了,上去就要對柳商枝動手。

可這是翠柳苑,是柳商枝的地盤,柳琪桃自己送上門來,還覺得能欺負到她頭上?

柳琪桃擡起的手還沒揮下,便被玉玨尋來的粗使宮女狠狠鉗住。玉玨與玉環上前一步,擋在柳商枝身前,看著柳琪桃一邊大叫一邊同粗使宮女角力,弄得自己鬢發散亂,好不狼狽。

盡管如此,她還是沒有停止咒罵:“你敢這麽對我!你給我等著!以為自己玩些骯臟手段皇上就會搭理你了嗎?還神女?你也不嫌害臊,就算你把自己說成是王母娘娘,皇上也不會多看你一眼,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柳商枝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被這聒噪言語吵得她心煩,簡直一眼都不想再多看,直接道:“把她轟出去。”

幾個宮女正要照做,門外突然傳來小順子的通報聲:“小主,禦前的王公公來了,要傳小主伴駕往南山寺祈福呢!”

此話一出,柳琪桃那咒罵的嗓音像是被什麽東西掐住了一般戛然而止,她剛說過皇上不會多看柳商枝一眼,立馬就有皇上要傳柳商枝伴駕的信兒進來了,這刺激不可謂不大。

柳琪桃的表情瞬間變得精彩紛呈,一時都不知該作何反應。

玉環在一旁看著,險些笑出聲來,強忍著詢問柳商枝道:“小主,可傳王公公進來?”

柳商枝對祁重連的這道旨意也有些驚訝,經過昨夜後,她只當又要被撂在這受人冷眼,沒想到倒是祁重連主動召她了。那南山寺雖然名為“南”,方位卻是在城西邊,倒真的應了她昨日說的…去西邊。

出神間,只聽外間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王啟順竟然已經自己跑進來了。

他方才在乾清宮得了手下人稟報,說柳常在散了請安就往翠柳苑去了,當下覺得不妙,慌忙報給聖上後,就見那剛下朝面上還帶有些許疲倦的帝王以手扶額,冷眼看向他。

王啟順被看得後背發毛,立刻道:“奴才這就派人去翠柳苑,一定不讓柳小主吃虧!”

祁重連神色依舊冷硬,王啟順吞了吞口水,看了眼賀雲生的臉色,扭動著胖胖的身軀迅速往外走,邊走邊說:“奴才明白了,奴才親自去!”

他扭身走,又聽皇帝道:“站住。”

王啟順被呵止住,登時僵在原地,訕笑著有些不知所措,又,又把馬屁拍馬腿上了?

祁重連靠在龍椅上,靜了片刻才道:“提前一日去南山寺,傳柳采女伴駕。”他說著,看向賀雲生,“你去準備,午後出發。”

皇帝出行,陣t仗不可謂不大,時間又如此緊迫,王啟順自是著急。他甫一踏進來,就瞧見柳琪桃鬢發散亂地站在殿中,二人大眼瞪小眼,一時有些尷尬。

王啟順默默移開視線,假裝自己什麽都沒看見。

他原是怕柳采女在柳常在手底下吃了虧讓聖上遷怒於他,這才火急火燎,如今看到柳采女安然無恙地坐著,自是松了口氣,道:“奴才王啟順參見柳小主,還請小主恕奴才擅闖之罪。皇上傳小主伴駕,往南山寺祈福,午後就要出發了,十萬火急啊,小主快些準備著吧。”

“我知道了。”柳商枝應聲,她看向玉玨,正欲讓她給王公公倒一杯茶,就被柳琪桃尖聲打斷:“王公公!還請王公公替我做主,我今日好心來看望柳采女。她對我不恭不敬,不給我行禮不說,還讓她宮裏的宮女對我肆意打罰,以下犯上,你瞧瞧我現下這模樣,都是拜柳采女所賜!”

“這,這…”王啟順原本就想裝沒看見跑路,這會被逮住,一臉為難道,“小主實在高看奴才了,奴才有何能耐替小主做主,奴才只聽皇上的話,為皇上辦事。如今是得趕緊帶柳采女去禦前覆命,下午可就得出宮了,奴才著實無暇他顧啊!小主若有冤屈,還請去鳳儀宮稟奏皇後娘娘為好。”

他說著伸出手,擺出一副送客的架勢,看得柳琪桃牙根癢癢。

皇後?找皇後有什麽用,如今的皇後手中無權,又惹惱了皇上,都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了,還能為了她懲治柳商枝這個先前請安事件的苦主嗎?

眼見翠柳苑上上下下忙活起來為柳商枝打點行裝,王啟順也在這震著,她站在這,活像個多餘尋事的潑婦。

柳琪桃橫眉怒眼看向從頭到尾都沒拿正眼瞧過她的柳商枝,握了握拳頭,忿忿離開了。

今天這筆賬,她記下了,柳商枝,咱們走著瞧!

見這主終於離去,王啟順暗暗松了口氣。他上前幾步,對柳商枝道:“奴才禦前還有不少活計,先請告退。還望小主用完膳後於未時三刻在西華門等候,聖駕會從那出發。自然也不用過於著急,西華門離翠柳苑頗遠,奴才會讓人擡一頂小轎過來送小主前去的。”

這可是皇上特地囑咐的,生怕把柳小主累著!不過皇上不讓他說,王啟順撇嘴,心道這哪天天塌下來,都有聖上的嘴頂著。

柳商枝自不知他心裏在想什麽,只頷首道:“多謝公公。”

她看了玉玨一眼,玉玨立時上前遞給王啟順一個裝著幾個銀錁子的荷包。

王啟順猶豫片刻,還是接了。

隨後緊趕慢趕地回到乾清宮覆命,越走越覺方才柳小主給的荷包著實燙手,旁人的錢他都是喜滋滋的要,唯獨這主讓他有些心慌啊。

進了殿中,王啟順說了一通翠柳苑情況,道明柳采女並未吃虧後,他覷了眼皇帝還算和緩的面色,一咬牙,還是把已經揣進兜裏的荷包拿了出來,打開給聖上看:“皇,皇上,這是柳小主賞奴才的…您看…”

祁重連聞言,隨意瞥了一眼那囊中幾枚銀錁子,道:“賞你的你就拿著。”

“好嘞!多謝皇上!”王啟順喜笑顏開,屁顛屁顛把荷包系好準備回去數錢,他這麽一動作,倒讓祁重連看清了那荷包上繡的花樣。

是三根低垂的楊柳枝。

祁重連想也沒想,劈手奪了過來。

王啟順剛要揣進懷中的荷包陡然不翼而飛,足楞了好一會,才發現荷包已移形換影到了皇帝手中。他搞不懂皇帝意圖,登時縮起肩膀當鵪鶉,生怕自己觸了黴頭。

祁重連摩挲著那個荷包上的花紋,他認得她的繡品,這是她親手繡的。

拮據到了這個地步嗎,連賞人的荷包都要親自繡。

他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感覺,總之不是很痛快。

一旁的王啟順在那忐忑了半晌,才終於等到皇帝有了動作。

身著龍袍的男人站起身,經過他身邊時大手一揮,把銀錁子扔給他,丟下一句看好乾清宮,便帶著賀雲生走了出去。

王啟順看了看手裏的銀錁子,又望了望被皇帝拿走的荷包。

買,買櫝還珠?

啊呸!這個詞一冒出來,他就立馬唾了自己一口,怎麽能這麽說聖上呢,聖上這麽做肯定有他自己的用意!

別的不管,錢歸他就行。王啟順一邊想,一邊把銀錁子放到牙邊咬了一口,硌得生疼。

哎呀,就是這個感覺,得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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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時三刻,柳商枝準時來到西華門。翠柳苑在宮東邊,這一趟幾乎穿越了大半個宮廷,若沒有轎子,對她來說著實要費一番功夫。

柳商枝從小轎中出來,皇帝的車架已經整裝待發,賀雲生在一旁侍候。見她到了,忙迎上前來:“見過小主。小主,聖上已在車中,還望小主速去。”

他來得這麽快。

柳商枝心頭一緊,明明是按時到的,可偏偏在他之後,就好像被抓住了把柄。

柳商枝走到車前,宮人給柳商枝掀簾,扶著她上車。

皇帝的車架既大且穩,宛如一個移動的小房子,裏面空間很大,各種物什一應俱全,甚至還有一方紅木案桌堆放文書。

祁重連此刻就坐在案桌後面處理公務,聽見動靜,他擡眸掃了一眼,又迅速收回,狀似無意開口道:“為何不穿昨日那件。”

柳商枝正要行禮的動作一頓,垂眸看了眼今日的衣裙,是采女分例裏的一套淡紫色衣裙,形制和料子同昨日那件自是不能比。

“那件顏色太亮了,去寺廟祈福,不太合適。”

祁重連垂眸盯著奏折,卻是沒太看進去。他回憶著柳商枝曾經愛穿的衣裳,似乎更為偏愛淡一些的顏色,看來那件水藍色的,她是不喜歡。

祁重連未再開口,車中安靜下來。柳商枝沒太弄明白他的意思,被這麽一打斷,不由有些猶豫要不要再繼續行禮。

恰在此時,車架開始前進。縱是極穩的車架,起步時也會有些不穩,柳商枝身子猛地一晃,連忙扶住車身坐下,好險沒摔了。

她剛松一口氣,擡眼就對上祁重連漠然的視線,一時有些尷尬,眼神閃爍著移開,側身掀開一旁的簾子,佯裝探看外界風景。

祁重連收回目光,落眼於面前的奏折上。

這封奏折是擁立他上位的臣子上的,此人向來直言不諱,祁重連一貫很是欣賞他這一點,現下看來卻有些刺眼。

無他,只因奏折上明言寫著讓他賜死柳商枝,柳家流放邊關,永絕後患的話。

起因自是昨日的宮宴鬧劇,雖說此事讓皇室名譽有損,但祁重連借此機會也拔除了不少宮裏的釘子。除了廢太子餘孽,還有各處安插進來的人。今日朝上吵得不可開交,倒不知究竟是真的擔心他的安危,還是因為自己背地裏的成算被發現了心虛,急於找一個替死鬼分擔罪責。

總之最後全部集火在了柳商枝這一個女人身上,這素來也是把持朝政的男人最愛做的事。

部分臣子說她是前太子妃,其心本就不正,如今又操縱神鬼之說妄圖擾亂聖聽,再放任其在後宮,是極大的禍患,若有一日生了歹念想要弒君,又該當如何。

還有一部分則是信了那鬼神之說,認為聖上初登基,國祚不穩,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雙方各執一詞,下了朝也沒吵出個所以然,於是乎就在折子上慷慨激昂地繼續。

祁重連又翻了幾個,都是圍繞這件事的。他心裏煩躁,沒了看下去的興致,一擡眼,便見那女人優哉游哉地坐在窗邊看風景。

給他惹這一兜子事,她倒跟個沒事人一樣。

祁重連看不慣她這麽舒服,剛想開口把人叫過來折騰兩下,便見柳商枝不知看到什麽,忽然笑了出來。

笑得很輕,轉瞬即逝,但確實是笑了。

車架這會已出了宮,經過街市,外頭人頭攢動,當是十分熱鬧。

祁重連微怔,想起似乎很久沒看她笑過了。

自進宮後,她就拘泥在那一方小院子裏,這樣稀松平常的街景對於已經成為宮妃的她來說,算得上是難得可見。

想到這,祁重連又止住了話頭。

其實這事也不能怪她,她本意也沒想讓欽天監鬧得人盡皆知,陰差陽錯弄成現在的局面,與其怪她,倒不如怪祁元陰魂不散,死了也不安生。

祁重連眸子冷了冷,心道兄長若當真在天有靈,與其作祟,還不如保佑我與嫂嫂永結同心,這不t是你死前的願望嗎?

他又想起那日,想起那個整個皇城都彌漫著血氣的夜晚。伏屍遍地,流血漂櫓,讓宮墻之內的所有人都躲不開血霧的浸染,都休想要置身事外。

祁重連提著劍一級級步上臺階,看著前方那個身著黃色袞服,素日裏趾高氣揚、高高在上,此刻卻渾身浴血被狼狽按跪在地上的太子祁元。

他擡頭看向祁重連,看向這位即將勝利的他素來最看不上的九弟,眼中流露出不屑與輕蔑,隨後竟仰頭大笑起來。他笑了許久才停下,同祁重連對視,語氣有些隨意:“孤輸了,孤認。但孤不是輸給你,孤是輸給她。”

“哈哈哈哈哈!”他又繼續笑,笑得眼淚往外溢出,“九弟啊九弟,旁人不知道,你當孤看不出來嗎?”

祁重連握劍的手一僵,又聽見祁元近乎自言自語地喃喃道:“孤想過拿她的命威脅你的,但最終還是舍不得,舍不得,也就算了吧…不過孤真的挺好奇的,”他擡眸,眼中閃著詭異的寒光,“如果孤拿她的命讓你退兵,你會怎麽選?”

祁重連無法否認,他在那一刻仿若雷劈般心神俱震,當即擡劍欲斬,祁元卻笑得更歡了:“你急了,因為你自己也不知道怎麽選哈哈哈!”

祁重連不願再聽他廢話,重劍毫不猶豫地揮下,在最後一刻,他看到祁元收了笑意,少有的正色道:“好好待她。”

下一瞬,血液飛濺,身首異處。

壓在祁重連心頭數十年的那座高山終於碎了,但隨之而來的,卻是另一座更加沈重的山。

祁重連看著祁元掉落在地上的頭顱,和那雙死不瞑目的眼,恨不得將他的眼睛再挖出來踩碎。

他是何意,表示自己願意以命來彰顯對她的深情嗎?表示他祁元比起江山更愛美人,而他祁重連只是一個六親不認七情泯滅的怪物嗎!

他也,他明明也…也很在意的…

可若非要二選一不可,她的命,與皇位,他會怎麽選。

這個問題,從祁元死得那天起,祁重連就開始想,一直想到如今。每每念及此,祁重連就殺心四起,祁元此人堪稱陰損至極,死了也不安生,死了也要留下一道陰霾徹夜折磨他!質問他是不是根本就不比祁元愛她,是不是根本就不配同她在一起。

可他此刻忽然心裏就清明了,他為何要被祁元那個輸家帶著走。這一次是他贏了,再來一次,也同樣會是他贏,祁重連有絕對的自信戰勝所有阻礙他的人。

皇位、權柄、柳家女,年少不可得之物,如今已皆在他掌中。

柳商枝,他輕聲念了遍他無數次在深夜迎著月光,蹲身用匕首刻在墻角的姓名。

縱然你再厭我,此生也不可能逃得出這紅墻。

生同衾,死同穴。這大周的歷史將由他來書寫,百年之後,世人只知你是我的妻,同那祁元,再沒有半點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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