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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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冬時節, 盧塞恩降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下午四點多，天色微微發暗，視野中是霧蒙蒙的一片。
柯燼滑完雪, 又驅車去小鎮上的超市, 買了煮熱紅酒需要的食材。
等他回到居住地時，室外的天色已經很昏暗了。
柯燼簡單收拾了一下，打開客廳的暖氣, 接著回到廚房準備食材、煮上紅酒。
二十分鐘後，他將剛煮好的熱紅酒倒入杯中時，放在客廳裏的手機便傳來了來電鈴聲。
“怎麽, 還沒睡？”說話間，他低頭輕抿了口熱紅酒。
微甜的果香味中和了紅酒中酸澀的口感, 因而, 口腔內餘留下的滋味更顯馥郁、醇厚。
味道居然還不錯。
柯燼輕挑了下眉, 他的第一次嘗試竟然就這麽成功了。
電話那端的遲靳屹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這才幾點，還早呢。”
頓了頓, 他的語氣中帶著一絲隱隱的揶揄：“我今天從Vincent那兒聽說了一件事。”
柯燼扭頭看了眼暖氣的出風口, 微微皺了下眉。
還早麽, 根據瑞士和中國的時差, 國內現在都要零點了吧。
不過按照那孫子的活法, 深夜十二點確實還早。
想到這，他的思緒又立刻繞了回去。
現在的他還有件更重要的事需要去完成。
柯燼放下杯子, 點開通話上的免提鍵, 一邊往客廳內的壁爐邊走, 一邊回：“所以呢, Vincent跟你說了什麽？”
Vincent是他目前住的這棟房子的主人，也是遲靳屹的朋友。
這棟房子立於雪山腳下的小鎮中, 經常被他的主人租給來雪山這兒滑雪、旅行的客人。
但自從一個月前，柯燼來這兒游玩開始，這棟房子就被遲靳屹“征用”來，給他一個人使用了。
這一個月來，柯燼和Vincent幾乎很少打照面，最近的一次，便是三天前，他發生意外的那次。
這樣想來，遲靳屹的這通電話，估計就是為了調侃他三天前的那件事了。
但是，望著壁爐內燃燒得愈發旺盛的火光，喝著醇香的熱紅酒，灼灼的熱意和微醺的滋味讓柯燼突然不是很想聊那件事。
於是，在對方開口前，他腔調自然地換了個話題：“餵，你記得跟Vincent說一聲，客廳裏的暖氣壞了。”
“啊？那棟別墅裏的暖氣都壞了？”遲靳屹果然被他的話題帶跑偏了，甚至他還給他想了解決辦法，“那你今晚在附近找個酒店住吧，這暖氣一時半會兒也修不好。”
“那倒沒有。”柯燼低笑了聲，“就客廳這邊的壞了，所以我把客廳的壁爐給點了。還真別說，明火烤著就是暖。”
遲靳屹楞了下，隨即笑罵道：“你可真行，那壁爐是裝飾用的，你還真點了啊？Vincent過兩天來收房子的時候，估計要被你氣死了。”
柯燼想象了一下那脾氣溫和的小老外破口大罵的樣子，立刻笑出了聲，語氣還有點耍無賴的意味：“那我可管不著，到時候我全賴你身上。反正一周之後，我就要飛墨爾本了。這天南海北的，你只能做我的替罪羊了。”
聞言，電話那端突然安靜了片刻。
而後，他聽見遲靳屹問：“你真不打算回國了？這一年多的時間，你怎麽還沒把這個地球環游完。”
大學畢業後，這家夥什麽話也沒說，裝上簡單的行李，就開始滿世界地亂跑。
遲靳屹偶爾打電話過去，接到電話的柯燼，前一天可能還在新西蘭玩跳傘、蹦極，結果第三天就在阿根廷，給他發來了伊瓜蘇瀑布的視頻。
他有時候會在一個城市停留很久，比如這次的盧塞恩。
今年冬季，他幾乎一直都在歐洲。
但有時候，他又喜歡南北半球到處亂飛。
最荒唐的一次，他從悉尼飛到芬蘭的羅瓦涅米，說是為了看極光。
可是明明一個月以前，他還在倫敦。
那時候，他竟然沒想著順便把極光一起看了。
所以，遲靳屹也搞不明白，柯燼這環游的行程是個什麽路數。
最後思來想去，他也只能用隨心所欲這四個字來形容了。
“可能不回了。”柯燼的聲調很散漫，他仰躺在壁爐旁的地毯上，目光怔忪地落在吊燈上，靜默了一瞬後，他驀地前言不搭後語地冒了個新的話茬，“我聽說，他們母子倆已經醒了。”
空氣寂靜了幾秒，再次開口，他依舊是那副閑散的樣子，只不過他的視線轉而落向了窗外，聲音聽不出情緒：“所以，我打算去墨爾本過個秋天。”
遲靳屹楞了楞，隨後像是被逗樂了一般，他輕嗤了聲：“怎麽就所以了，你這兩句話有因果關系嗎？”
如果沒猜錯的話，他想說的應該是，他可能已經釋懷了。
話落，電話兩端各自沈默了一會兒。
遲靳屹在這時才想起來自己一開始打這通電話的原因，於是，他沖著電話笑罵了句：“你這孫子故意的吧，岔開了我一開始的話題。”
柯燼沒應聲，只懶散地低笑了幾聲。
而後，像是陰謀得逞一般，他居然笑得愈發放肆，最後笑到肩膀都在抖。
遲靳屹聽著電話那端的笑聲，卻倏地噤了聲。
他一開始撥這通電話，明明只是為了調侃、揶揄柯燼。
可現在，他突然不想問了。
因為他能感受得到，大洋彼岸的這個人其實根本就沒放下、也沒釋懷，所以柯燼才會在意識到他想問什麽的時候，躲避性地驀然轉移了話題。
想到這，遲靳屹扯唇笑了笑。
自己還真信了他當初那句早就放下了的狗屁話。
結果，他根本就沒釋懷嘛。
看來Vincent今天告訴他的，柯燼三天前發生的那檔子事是真的。
這傻逼情種。
“你還問不問？”情緒很淡的嗓音將遲靳屹的思緒喚了回來，柯燼端起酒杯飲了一口，“沒猜錯的話，你從Vincent那兒聽說的，是不是我前兩天的那件蠢事？”
遲靳屹：“……”
他沒想到，在岔開話題後，柯燼竟然主動將話鋒轉移了回去。
他低低地嗯了聲，嗓音裏含著明顯的笑意：“你也知道是蠢事啊。”
蠢事麽。
當然，挺蠢的。
但是……
思緒停在這，柯燼垂眸，拆下手機殼，拿出了夾在手機和手機殼之間的那三張照片。
這幾張照片的大小、畫質、畫面都不一樣，但每張相片中都有著相似的折痕。
其中一張像素極低的相片中，少女托著腮，笑容明媚地望向鏡頭。
這是他當初無意識間點進曲珞的空間，還被她抓到瀏覽痕跡的那一次，特意保存的她的自拍照。
第二張是他從喻漾枝手裏拿來的，對方曾在ktv內偷拍的一張三人拉扯的照片。
不過，原本這張相片裏那個礙眼的家夥，早就被他裁掉了。
想到這，柯燼自嘲地笑了笑。
嘲笑自己當初那無聊又無趣的想法和行為。
第三張是當時文藝匯演時，學校攝影師抓拍的他和曲珞合奏的照片。
這是唯一的一張高清合照。
柯燼捏著那張照片，擡眸盯了許久。
轉動間，戴在腕骨處的發繩上垂掛著的向日葵掛墜，輕輕地來回蕩了蕩。
他瞇了瞇眼，目光落在他們對視的臉上。
確實挺蠢的，他想。
但是，他沒有一絲後悔的念頭。
三天前，柯燼在街頭被人不小心地撞了下肩膀，對方一邊急匆匆地往前走，一邊頭也沒回地對他撂了句抱歉。
他皺著眉盯著對方匆忙的步伐，右手幾乎是下意識地摸向了衣兜。
果不其然，手機被人順走了。
柯燼追上去的時候，對方一夥四五個人正站在街邊的垃圾桶旁，瓜分著“戰利品”。
那群人很警覺，他還沒靠近兩步，對方便發現了他的身影。
他們手持著利刃，攻擊性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方才與柯燼擦肩而過的那人幾乎是立刻就認出了他，所以對方理所當然地認為，他是來搶回自己的東西的。
想到這，那群人的神情就變得更加兇狠且玩味了。
但柯燼沒想這麽多，他今天雪地徒步了一天，實在有些累，不想、也懶得和任何人起沖突了。
所以他用英文和對方交涉。
只要他們把他手機背後的那幾張照片還給他，那只手機他權當送給他們了。
對方見他這麽好說話，就以為他很好欺負。
於是，他們表面上答應他，同時當著他的面，將那幾張照片拿了出來。
可是當五指接觸到相片時，惡意的嘲諷在嘴角擴散開，指骨微微用力，照片便在對方手裏變成了皺巴巴的一團。
玩弄、嘲笑的笑聲也隨之傳來。
柯燼輕蹙了蹙眉，目光掃過被他們扔到地上的那一團紙。
他動了動腕骨，大步上前，將拳頭揮了上去。
對方幾乎不怎麽難纏，因為他們在他面前完全就是個紙老虎。
只不過，畢竟他們手上有刀，所以，他的手背還是被猝不及防地劃了一刀。
傷口不深，但長，並且還有汩汩的血珠在往外冒。
當晚，柯燼洗完澡，處理好傷口，找來幾本很厚的書壓在那三張照片上，愚蠢地期望能將那些醜陋的褶皺壓平。
而他則和現在一樣，神色放松地仰躺在地毯上發著呆。
思緒胡亂地到處游走。
腦海不斷地重覆播放著幾個小時前的那一幕。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在意識到手機被順走的那一刻，自己的第一反應是，要回那幾張照片。
照片很重要嗎？
似乎不是的，畢竟這幾年除了換手機之外，他幾乎從沒主動翻看過那幾張照片。
可是，真的不重要的話，他又怎麽會每換一次手機，都記得將相片放在同一個地方，甚至從不離身。
他想不明白自己這看似癡情，實則愚蠢的行為。
這看上去還挺，幼稚的。
神思游走至受阻時，手機傳來了震動聲。
柯燼在這邊認識的朋友找他約酒，但他今晚實在沒什麽興致，於是回絕了。
回完消息後，他又盯著自己的頭像發起了呆。
那張頭像，是他很久以前保存的、曲珞發給他的星空圖。
他記得，在拍這張照片之前，她還在和他聊2012年的世界末日。
幸好，分開兩年後的2012年，她所害怕的末日並沒有來臨。
想到這，柯燼扭頭看了眼窗外的景致。
被雪花覆蓋住的、白茫茫的城市，好像……還挺像世界末日的。
一眼過後，他又將視線落回星空圖上。
夜深人靜的時候，似乎特別適合用來回憶。
所以，那張星空圖就像個時空黑洞，一下就將他拽回到了過去。
-
其實，柯燼不是一個喜歡回憶、喜歡懷念過往的人。
所以，即便再絞盡腦汁，他也只想起了兩件前塵往事。
其中一件事，是高考前的那次畢業演唱會。
他原本對這種事並不感興趣，但那一次，體內的某一股沖動讓他破天荒地想留下些什麽。
也許是在自己的記憶裏留下些什麽。
也或許是在她的回憶裏留下自己的痕跡。
不管是什麽，都好。
他當初是這麽想的。
因此，他臨時學了那首歌，也主動地聯系了活動的負責人。
只不過，可惜的是，她沒來。
當柯燼站在操場上彈著貝斯，唱著那首《私奔到月球》，目光頻頻掃向四周擁擠的人群時，他才低落地發現，那位他想要獻唱的唯一的女主角並沒有在現場。
他以為按照曲珞的性格，她一定會去湊熱鬧的。
但他並沒有猜中她的心思，就像，他也沒猜中，她對他原來一直都這麽坦然。
高考考完的那天下午，教室裏喧嚷且雜亂。
班裏的人，一部分在收拾東西，一部分在扯著嗓子狂歡，還有一部分人在和身邊的同學告別。
最後，不知道是誰起的頭，班裏大部分人都在自發地用擁抱來告別。
少男少女青澀又晦暗的心思在這一刻暴露無遺。
只是，沒有人會戳破，也沒有人會拒絕。
在那樣一片喧鬧聲中，柯燼收拾完東西，一轉身，恰好撞上了剛和另一位同學擁抱完的曲珞的目光。
曲珞笑吟吟地看著他，神色特別坦蕩：“畢業快樂呀，柯燼。”
她一邊說著，一邊上前兩步，輕柔地擁住了他。
那一刻，仿佛有只蝴蝶落入了他的掌心，指尖下意識地微微顫動，卻並沒有攏住那只蝴蝶，而是瞬間僵在了原地。
他只剩下無措的神情。
蝶翼的輕微振動，卻能在他的內心掀起軒然大波。
他小心翼翼地垂下眼，沒有及時地回擁住她。
因為他害怕胸腔內的那顆心臟，會囂張地顯露出他此刻的慌亂。
時間好似被延長了幾秒，垂在身側的指節輕微動了動，雙臂終於漸漸擡起，他聽見自己陌生的聲音：“畢業快樂。”
可在掌心將要撫上她發絲的時候，身前的女孩輕然抽了身，懷中的溫度也在此刻瞬間消弭。
像是鏡子破碎的剎那，也像是夢醒的瞬間。
這場相擁的結束與猝不及防的開始一樣，都不受他的掌控。
在她面前，他從來都不是控制者，而是受牽制的被動方。
女生往另一個方向跑去，然後重重地撲進對方的懷裏：“畢業快樂，葉小新！你剛剛去哪了呀，怎麽這麽遲才回來。”
耳畔嘈雜一片，柯燼聽不清她得到了什麽回答。
他收回視線，低眸睨著自己半擡著的雙臂，忽地勾唇笑了下。
他在嘲笑自己的天真。
“哎，你不會睡著了吧？”遲靳屹適時的聲音將柯燼的思緒喚了回來。
神思漸漸回籠。
柯燼擡眼望向自己半擡著的手臂，指尖捏著的照片，以及手背上快要愈合的疤痕。
他緩緩吐出一口氣，坐起身，將手上的照片重新塞回手機與手機殼的夾層裏。
仿佛是一種特殊的封印。
怎麽辦呢。
這件事，如今想起來，好像還是有點難過。
“沒有。”收拾完照片，他才想起回電話，“你剛剛說了什麽？”
遲靳屹還是那副打趣的語調：“我說，值得麽，為了這麽張照片？”
柯燼坐在沙發旁的地毯上，盤著腿望向窗外。
昏暗的天地間，在絨黃色燈光的照射下，撲簌簌的雪花直往下墜。
他輕笑一聲，不答反問：“你也好意思這麽問我。你呢，第七年了，放下了嗎？”
遲靳屹顯然沒想到他會拿話噎自己，所以他很明顯地楞了下。
接著，話筒兩端各自傳出了不同頻的笑聲。
幾秒過後，笑聲漸漸停止。
兩人默契地噤了聲。
沈默許久後，遲靳屹收了懶散的性子，嗓音聽上去很真摯：“等到第八年我就放下了，真的。”
但柯燼還是笑著揶揄他：“你哪年不是這麽說的？”
遲靳屹笑罵了句：“你這人，真沒勁。”
頓了頓，他像是不過癮一般，專挑對方的痛處說：“我算是懂那個學妹不選你的原因了。”
“是嘛。”柯燼還是笑，“你也覺得她眼光不好啊。”
遲靳屹像是被他逗樂了一樣，整個人笑個不停，壓根就不想回他了。
柯燼抿了口熱紅酒，而後想起了什麽：“哎，你有時間可以煮熱紅酒喝，我剛嘗試出來的香料配方可以免費發給你，挺不錯的。”
“怎麽，打算開連鎖餐廳，用美食治愈受傷的心？怪不得你這一年到處飛呢。”他還是那麽貧。
而他也隨口接下了這個梗：“也不是不行，我考慮考慮。”
掛斷電話，柯燼抱著膝，神色怔然地盯著窗外紛紛揚揚的大雪。
寂靜的夜晚，耳畔只有壁爐內木料燃燒的劈啪聲響。
聽著那聲音，內心漸漸平靜了下來。
也許，這樣的結局也挺不錯的。
他想。
忘不掉的人，那就記著好了。
釋懷不了的，那就不釋懷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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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四點多，天色微微發暗，視野中是霧蒙蒙的一片。
柯燼滑完雪, 又驅車去小鎮上的超市, 買了煮熱紅酒需要的食材。
等他回到居住地時，室外的天色已經很昏暗了。
柯燼簡單收拾了一下，打開客廳的暖氣, 接著回到廚房準備食材、煮上紅酒。
二十分鐘後，他將剛煮好的熱紅酒倒入杯中時，放在客廳裏的手機便傳來了來電鈴聲。
“怎麽, 還沒睡？”說話間，他低頭輕抿了口熱紅酒。
微甜的果香味中和了紅酒中酸澀的口感, 因而, 口腔內餘留下的滋味更顯馥郁、醇厚。
味道居然還不錯。
柯燼輕挑了下眉, 他的第一次嘗試竟然就這麽成功了。
電話那端的遲靳屹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這才幾點，還早呢。”
頓了頓, 他的語氣中帶著一絲隱隱的揶揄：“我今天從Vincent那兒聽說了一件事。”
柯燼扭頭看了眼暖氣的出風口, 微微皺了下眉。
還早麽, 根據瑞士和中國的時差, 國內現在都要零點了吧。
不過按照那孫子的活法, 深夜十二點確實還早。
想到這，他的思緒又立刻繞了回去。
現在的他還有件更重要的事需要去完成。
柯燼放下杯子, 點開通話上的免提鍵, 一邊往客廳內的壁爐邊走, 一邊回：“所以呢, Vincent跟你說了什麽？”
Vincent是他目前住的這棟房子的主人，也是遲靳屹的朋友。
這棟房子立於雪山腳下的小鎮中, 經常被他的主人租給來雪山這兒滑雪、旅行的客人。
但自從一個月前，柯燼來這兒游玩開始，這棟房子就被遲靳屹“征用”來，給他一個人使用了。
這一個月來，柯燼和Vincent幾乎很少打照面，最近的一次，便是三天前，他發生意外的那次。
這樣想來，遲靳屹的這通電話，估計就是為了調侃他三天前的那件事了。
但是，望著壁爐內燃燒得愈發旺盛的火光，喝著醇香的熱紅酒，灼灼的熱意和微醺的滋味讓柯燼突然不是很想聊那件事。
於是，在對方開口前，他腔調自然地換了個話題：“餵，你記得跟Vincent說一聲，客廳裏的暖氣壞了。”
“啊？那棟別墅裏的暖氣都壞了？”遲靳屹果然被他的話題帶跑偏了，甚至他還給他想了解決辦法，“那你今晚在附近找個酒店住吧，這暖氣一時半會兒也修不好。”
“那倒沒有。”柯燼低笑了聲，“就客廳這邊的壞了，所以我把客廳的壁爐給點了。還真別說，明火烤著就是暖。”
遲靳屹楞了下，隨即笑罵道：“你可真行，那壁爐是裝飾用的，你還真點了啊？Vincent過兩天來收房子的時候，估計要被你氣死了。”
柯燼想象了一下那脾氣溫和的小老外破口大罵的樣子，立刻笑出了聲，語氣還有點耍無賴的意味：“那我可管不著，到時候我全賴你身上。反正一周之後，我就要飛墨爾本了。這天南海北的，你只能做我的替罪羊了。”
聞言，電話那端突然安靜了片刻。
而後，他聽見遲靳屹問：“你真不打算回國了？這一年多的時間，你怎麽還沒把這個地球環游完。”
大學畢業後，這家夥什麽話也沒說，裝上簡單的行李，就開始滿世界地亂跑。
遲靳屹偶爾打電話過去，接到電話的柯燼，前一天可能還在新西蘭玩跳傘、蹦極，結果第三天就在阿根廷，給他發來了伊瓜蘇瀑布的視頻。
他有時候會在一個城市停留很久，比如這次的盧塞恩。
今年冬季，他幾乎一直都在歐洲。
但有時候，他又喜歡南北半球到處亂飛。
最荒唐的一次，他從悉尼飛到芬蘭的羅瓦涅米，說是為了看極光。
可是明明一個月以前，他還在倫敦。
那時候，他竟然沒想著順便把極光一起看了。
所以，遲靳屹也搞不明白，柯燼這環游的行程是個什麽路數。
最後思來想去，他也只能用隨心所欲這四個字來形容了。
“可能不回了。”柯燼的聲調很散漫，他仰躺在壁爐旁的地毯上，目光怔忪地落在吊燈上，靜默了一瞬後，他驀地前言不搭後語地冒了個新的話茬，“我聽說，他們母子倆已經醒了。”
空氣寂靜了幾秒，再次開口，他依舊是那副閑散的樣子，只不過他的視線轉而落向了窗外，聲音聽不出情緒：“所以，我打算去墨爾本過個秋天。”
遲靳屹楞了楞，隨後像是被逗樂了一般，他輕嗤了聲：“怎麽就所以了，你這兩句話有因果關系嗎？”
如果沒猜錯的話，他想說的應該是，他可能已經釋懷了。
話落，電話兩端各自沈默了一會兒。
遲靳屹在這時才想起來自己一開始打這通電話的原因，於是，他沖著電話笑罵了句：“你這孫子故意的吧，岔開了我一開始的話題。”
柯燼沒應聲，只懶散地低笑了幾聲。
而後，像是陰謀得逞一般，他居然笑得愈發放肆，最後笑到肩膀都在抖。
遲靳屹聽著電話那端的笑聲，卻倏地噤了聲。
他一開始撥這通電話，明明只是為了調侃、揶揄柯燼。
可現在，他突然不想問了。
因為他能感受得到，大洋彼岸的這個人其實根本就沒放下、也沒釋懷，所以柯燼才會在意識到他想問什麽的時候，躲避性地驀然轉移了話題。
想到這，遲靳屹扯唇笑了笑。
自己還真信了他當初那句早就放下了的狗屁話。
結果，他根本就沒釋懷嘛。
看來Vincent今天告訴他的，柯燼三天前發生的那檔子事是真的。
這傻逼情種。
“你還問不問？”情緒很淡的嗓音將遲靳屹的思緒喚了回來，柯燼端起酒杯飲了一口，“沒猜錯的話，你從Vincent那兒聽說的，是不是我前兩天的那件蠢事？”
遲靳屹：“……”
他沒想到，在岔開話題後，柯燼竟然主動將話鋒轉移了回去。
他低低地嗯了聲，嗓音裏含著明顯的笑意：“你也知道是蠢事啊。”
蠢事麽。
當然，挺蠢的。
但是……
思緒停在這，柯燼垂眸，拆下手機殼，拿出了夾在手機和手機殼之間的那三張照片。
這幾張照片的大小、畫質、畫面都不一樣，但每張相片中都有著相似的折痕。
其中一張像素極低的相片中，少女托著腮，笑容明媚地望向鏡頭。
這是他當初無意識間點進曲珞的空間，還被她抓到瀏覽痕跡的那一次，特意保存的她的自拍照。
第二張是他從喻漾枝手裏拿來的，對方曾在ktv內偷拍的一張三人拉扯的照片。
不過，原本這張相片裏那個礙眼的家夥，早就被他裁掉了。
想到這，柯燼自嘲地笑了笑。
嘲笑自己當初那無聊又無趣的想法和行為。
第三張是當時文藝匯演時，學校攝影師抓拍的他和曲珞合奏的照片。
這是唯一的一張高清合照。
柯燼捏著那張照片，擡眸盯了許久。
轉動間，戴在腕骨處的發繩上垂掛著的向日葵掛墜，輕輕地來回蕩了蕩。
他瞇了瞇眼，目光落在他們對視的臉上。
確實挺蠢的，他想。
但是，他沒有一絲後悔的念頭。
三天前，柯燼在街頭被人不小心地撞了下肩膀，對方一邊急匆匆地往前走，一邊頭也沒回地對他撂了句抱歉。
他皺著眉盯著對方匆忙的步伐，右手幾乎是下意識地摸向了衣兜。
果不其然，手機被人順走了。
柯燼追上去的時候，對方一夥四五個人正站在街邊的垃圾桶旁，瓜分著“戰利品”。
那群人很警覺，他還沒靠近兩步，對方便發現了他的身影。
他們手持著利刃，攻擊性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方才與柯燼擦肩而過的那人幾乎是立刻就認出了他，所以對方理所當然地認為，他是來搶回自己的東西的。
想到這，那群人的神情就變得更加兇狠且玩味了。
但柯燼沒想這麽多，他今天雪地徒步了一天，實在有些累，不想、也懶得和任何人起沖突了。
所以他用英文和對方交涉。
只要他們把他手機背後的那幾張照片還給他，那只手機他權當送給他們了。
對方見他這麽好說話，就以為他很好欺負。
於是，他們表面上答應他，同時當著他的面，將那幾張照片拿了出來。
可是當五指接觸到相片時，惡意的嘲諷在嘴角擴散開，指骨微微用力，照片便在對方手裏變成了皺巴巴的一團。
玩弄、嘲笑的笑聲也隨之傳來。
柯燼輕蹙了蹙眉，目光掃過被他們扔到地上的那一團紙。
他動了動腕骨，大步上前，將拳頭揮了上去。
對方幾乎不怎麽難纏，因為他們在他面前完全就是個紙老虎。
只不過，畢竟他們手上有刀，所以，他的手背還是被猝不及防地劃了一刀。
傷口不深，但長，並且還有汩汩的血珠在往外冒。
當晚，柯燼洗完澡，處理好傷口，找來幾本很厚的書壓在那三張照片上，愚蠢地期望能將那些醜陋的褶皺壓平。
而他則和現在一樣，神色放松地仰躺在地毯上發著呆。
思緒胡亂地到處游走。
腦海不斷地重覆播放著幾個小時前的那一幕。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在意識到手機被順走的那一刻，自己的第一反應是，要回那幾張照片。
照片很重要嗎？
似乎不是的，畢竟這幾年除了換手機之外，他幾乎從沒主動翻看過那幾張照片。
可是，真的不重要的話，他又怎麽會每換一次手機，都記得將相片放在同一個地方，甚至從不離身。
他想不明白自己這看似癡情，實則愚蠢的行為。
這看上去還挺，幼稚的。
神思游走至受阻時，手機傳來了震動聲。
柯燼在這邊認識的朋友找他約酒，但他今晚實在沒什麽興致，於是回絕了。
回完消息後，他又盯著自己的頭像發起了呆。
那張頭像，是他很久以前保存的、曲珞發給他的星空圖。
他記得，在拍這張照片之前，她還在和他聊2012年的世界末日。
幸好，分開兩年後的2012年，她所害怕的末日並沒有來臨。
想到這，柯燼扭頭看了眼窗外的景致。
被雪花覆蓋住的、白茫茫的城市，好像……還挺像世界末日的。
一眼過後，他又將視線落回星空圖上。
夜深人靜的時候，似乎特別適合用來回憶。
所以，那張星空圖就像個時空黑洞，一下就將他拽回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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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柯燼不是一個喜歡回憶、喜歡懷念過往的人。
所以，即便再絞盡腦汁，他也只想起了兩件前塵往事。
其中一件事，是高考前的那次畢業演唱會。
他原本對這種事並不感興趣，但那一次，體內的某一股沖動讓他破天荒地想留下些什麽。
也許是在自己的記憶裏留下些什麽。
也或許是在她的回憶裏留下自己的痕跡。
不管是什麽，都好。
他當初是這麽想的。
因此，他臨時學了那首歌，也主動地聯系了活動的負責人。
只不過，可惜的是，她沒來。
當柯燼站在操場上彈著貝斯，唱著那首《私奔到月球》，目光頻頻掃向四周擁擠的人群時，他才低落地發現，那位他想要獻唱的唯一的女主角並沒有在現場。
他以為按照曲珞的性格，她一定會去湊熱鬧的。
但他並沒有猜中她的心思，就像，他也沒猜中，她對他原來一直都這麽坦然。
高考考完的那天下午，教室裏喧嚷且雜亂。
班裏的人，一部分在收拾東西，一部分在扯著嗓子狂歡，還有一部分人在和身邊的同學告別。
最後，不知道是誰起的頭，班裏大部分人都在自發地用擁抱來告別。
少男少女青澀又晦暗的心思在這一刻暴露無遺。
只是，沒有人會戳破，也沒有人會拒絕。
在那樣一片喧鬧聲中，柯燼收拾完東西，一轉身，恰好撞上了剛和另一位同學擁抱完的曲珞的目光。
曲珞笑吟吟地看著他，神色特別坦蕩：“畢業快樂呀，柯燼。”
她一邊說著，一邊上前兩步，輕柔地擁住了他。
那一刻，仿佛有只蝴蝶落入了他的掌心，指尖下意識地微微顫動，卻並沒有攏住那只蝴蝶，而是瞬間僵在了原地。
他只剩下無措的神情。
蝶翼的輕微振動，卻能在他的內心掀起軒然大波。
他小心翼翼地垂下眼，沒有及時地回擁住她。
因為他害怕胸腔內的那顆心臟，會囂張地顯露出他此刻的慌亂。
時間好似被延長了幾秒，垂在身側的指節輕微動了動，雙臂終於漸漸擡起，他聽見自己陌生的聲音：“畢業快樂。”
可在掌心將要撫上她發絲的時候，身前的女孩輕然抽了身，懷中的溫度也在此刻瞬間消弭。
像是鏡子破碎的剎那，也像是夢醒的瞬間。
這場相擁的結束與猝不及防的開始一樣，都不受他的掌控。
在她面前，他從來都不是控制者，而是受牽制的被動方。
女生往另一個方向跑去，然後重重地撲進對方的懷裏：“畢業快樂，葉小新！你剛剛去哪了呀，怎麽這麽遲才回來。”
耳畔嘈雜一片，柯燼聽不清她得到了什麽回答。
他收回視線，低眸睨著自己半擡著的雙臂，忽地勾唇笑了下。
他在嘲笑自己的天真。
“哎，你不會睡著了吧？”遲靳屹適時的聲音將柯燼的思緒喚了回來。
神思漸漸回籠。
柯燼擡眼望向自己半擡著的手臂，指尖捏著的照片，以及手背上快要愈合的疤痕。
他緩緩吐出一口氣，坐起身，將手上的照片重新塞回手機與手機殼的夾層裏。
仿佛是一種特殊的封印。
怎麽辦呢。
這件事，如今想起來，好像還是有點難過。
“沒有。”收拾完照片，他才想起回電話，“你剛剛說了什麽？”
遲靳屹還是那副打趣的語調：“我說，值得麽，為了這麽張照片？”
柯燼坐在沙發旁的地毯上，盤著腿望向窗外。
昏暗的天地間，在絨黃色燈光的照射下，撲簌簌的雪花直往下墜。
他輕笑一聲，不答反問：“你也好意思這麽問我。你呢，第七年了，放下了嗎？”
遲靳屹顯然沒想到他會拿話噎自己，所以他很明顯地楞了下。
接著，話筒兩端各自傳出了不同頻的笑聲。
幾秒過後，笑聲漸漸停止。
兩人默契地噤了聲。
沈默許久後，遲靳屹收了懶散的性子，嗓音聽上去很真摯：“等到第八年我就放下了，真的。”
但柯燼還是笑著揶揄他：“你哪年不是這麽說的？”
遲靳屹笑罵了句：“你這人，真沒勁。”
頓了頓，他像是不過癮一般，專挑對方的痛處說：“我算是懂那個學妹不選你的原因了。”
“是嘛。”柯燼還是笑，“你也覺得她眼光不好啊。”
遲靳屹像是被他逗樂了一樣，整個人笑個不停，壓根就不想回他了。
柯燼抿了口熱紅酒，而後想起了什麽：“哎，你有時間可以煮熱紅酒喝，我剛嘗試出來的香料配方可以免費發給你，挺不錯的。”
“怎麽，打算開連鎖餐廳，用美食治愈受傷的心？怪不得你這一年到處飛呢。”他還是那麽貧。
而他也隨口接下了這個梗：“也不是不行，我考慮考慮。”
掛斷電話，柯燼抱著膝，神色怔然地盯著窗外紛紛揚揚的大雪。
寂靜的夜晚，耳畔只有壁爐內木料燃燒的劈啪聲響。
聽著那聲音，內心漸漸平靜了下來。
也許，這樣的結局也挺不錯的。
他想。
忘不掉的人，那就記著好了。
釋懷不了的，那就不釋懷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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