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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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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清白

在陰暗的地牢深處, 樓諍曾無數次親眼目睹,謝濯臣是如何審訊犯人。

他可以一直端坐在那裏,淡然而冷漠地看著手下的人灼燒犯人血肉、挖眼珠子、生拔尖牙……

整個審訊室裏都彌漫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充斥痛苦的哀嚎聲。

整個地牢深處,謝濯臣是唯一一個可以體面存在的人。

他永遠高高在上,面無表情,滿目涼薄,偶爾會因為犯人的求饒勾起唇角。

樓諍第一次跟隨他出現在審訊室時,給犯人施剜肉之刑的小吏是個新人, 因為手抖, 而濺了他一臉血。

他知道,這樣的失誤不常有,沒有人敢把血濺到謝濯臣身上。

他也知道, 謝濯臣是故意的,是在警告他。

樓諍無比清楚,就是這一次次在地牢深處受到的驚嚇, 造就自己對謝濯臣的恐懼。

這樣的恐懼持續到了重生以後,再見十七歲的謝濯臣,也依然揮之不去。

他想, 若再不反抗,以後就要沒機會了。

樓諍緩慢地從地上爬起來, 腳步踉蹌, 死死盯著對面坐在椅子上的謝濯臣。

“你……你想做什麽?”

“你猜。”

謝濯臣起身, 玄衣玉帶, 在明明滅滅的燈火下, 整個人愈發顯得冷厲。

他每走近一步,在樓諍腦海, 他就越與地牢深處那個人重合。

“世子在怕什麽?”

“我沒怕!”

言子緒從旁繞過,一腳將他踢翻在地,“你沒怕你吼什麽!”

樓諍再度倒地,摸到了角落裏的鎖鏈,“你到底想幹什麽!”

“你應該問自己做了什麽。”

“呵。”樓諍仰著頭,努力不露怯色,“你是為沈燭音來的?”

“我告訴你謝濯臣,在這個世上,無論我對她做什麽,你都是那個最沒資格討伐我的人!”

謝濯臣蹲下身與他平視,手裏拿著一把短刀,刀尖點地。

“你先出去。”

整個屋子寂靜了片刻。

“啊?”言子緒後知後覺,指向自己,“我嗎?”

不等謝濯臣回應,他趕緊搖頭,“我不走,我得看著你。”

“你看著我幹什麽?”

“萬一你一個不高興把他刀了怎麽辦?就算他是個平民百姓也不能隨便要人性命,何況他還是個……是個有身份的。”

謝濯臣:“……”

這還怎麽嚇唬人?

樓諍聞言大笑,“是啊,我可是平西王府的世子,你能拿我怎樣!”

他因言子緒的話多了底氣,“謝濯臣,你現在不過是個普通人,你爹根本不在乎你,你敢動我嗎?”

“啊!”

尖刀下刺,他話音一落,謝濯臣反手就將短刀插入他撐在地面上的手。刀鋒紮入了木制地板,相當於把樓諍釘在了地面。

血濺到了言子緒鞋頭,嚇得他往後一退,“你你你……”

“要麽出去,要麽閉嘴。”

言子緒捂住了嘴。

謝濯臣望向面目猙獰的樓諍,“我沒猜錯的話,你一開始出現在我們面前就是有備而來,既然如此,你應當很了解我才是。”

“謝徵是不在乎我這個兒子,可平西王就在乎你嗎?你也不過是個有了繼母,親爹立馬變後爹的可憐蟲。謝徵不在乎我那是因為他只愛他自己,可平西王不在乎你,是因為他更偏愛你的弟弟。”

“樓諍,你很嫉妒他吧。”

“平西王但凡多愛你一點,也不會眼睜睜看你一個人遠走他鄉,孤苦伶仃,連過年這種團圓的日子,都任由你在外漂泊。”

他語速極快,樓諍每一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這些話像刺紮進他的心。

謝濯臣輕笑,“退一萬步來說,他就算要為著父子名義給你報仇,可憑他屍位素餐,還得看謝徵臉色維持王府臉面的作風,他敢為你大動幹戈的討伐我嗎?他可未必知道謝徵不在乎自己的嫡長子。”

“對了,你還有個能力出眾的弟弟,你猜他會不會為你討公道?”

謝濯臣的掌心貼上刀柄頂端,擺著隨時可以用力的姿態,“如此,你還覺得我不敢對你怎麽樣嗎?”

樓諍吞咽下一口空氣,嘴唇蠕動,說不出話來。

“那麽問題來了。”謝濯臣微微瞇眼,帶著審視,“你是如何知道謝徵與我的關系的,又是如何在未有接觸的前提下知道沈燭音喜好的,還有關於晏殊詞的那篇文章,你是怎麽做到和我一樣,還能無懈可擊的反咬我的。”

樓諍目露精光,“你不是聰明嗎?你猜啊!”

謝濯臣眉頭輕蹙,緩緩站起身來,“你是活第二次了嗎?”

樓諍神色一僵,忽而放聲大笑,雙眼猩紅,“這你都敢猜啊!謝濯臣,這你都敢說?你不覺得荒謬嗎?”

“謝兄!”言子緒驚呼。

剎那間,樓諍忽起決心,用完好的右手拔出短刀,直沖謝濯臣心脈而去。

謝濯臣側身躲避,只被擦傷胳膊,緊接著踢向他膝蓋,樓諍跪地,短刀脫手。

樓諍趴在地上大笑,右手捂著左手,就地翻了個身,看向謝濯臣,“你猜得沒錯,我就是重新活了一次,而且不只是我,你猜還有誰?”

他自問自答,“還有沈燭音!你不知道吧,她竟然沒有第一時間告訴你,看來她也沒有那麽信任你!”

謝濯臣微怔。

樓諍在地上扭動坐起,面帶嘲諷,“你想知道前世發生過什麽嗎?我告訴你啊。”

“前世阿音喜歡我,她說我是這個世上最好的人,連她的兄長都比不上!她的心裏只有我,可以為我做任何事!”

“而你,為她擺上十裏紅妝,送她出嫁,把她交到我手裏,還在所有人面前祝我們白頭偕老,永結同心!”

“知道為什麽你是最沒資格討伐我的了嗎?因為她是你親手送給我的!”

“砰!”

謝濯臣對著他肩膀就是一腳,樓諍後仰,砸到身後的墻。

他眼看著謝濯臣去撿起了那把短刀,因而笑得更加猖狂。

“你殺了我啊!你就算殺我一萬次,她沈燭音也是我的妻子!我的!”

握著刀柄的手青筋暴起,謝濯臣壓抑著心中憤怒,手上收緊。

他欲上前,卻被言子緒攔住。

言子緒因為心慌而結結巴巴,“你不要沖動t。”

“是我幹的,我會負全責,你讓開。”

謝濯臣逐漸紅了眼。

樓諍盯著他陰森森地笑,“你還要聽更多嗎?聽我和她是怎樣定情,怎樣心心相印,怎樣入洞房的嗎?”

“不能殺他!”

謝濯臣推開言子緒,卻被他死死抱住一條胳膊,“你松開!”

“或者,你還想聽你是怎麽死的?她又是怎麽眼睜睜看著你去死,然後自己也死無葬身之地的?”樓諍張狂地笑。

謝濯臣越憤怒,他越滿意。

“滾開!”

言子緒緊緊鉗住謝濯臣,“不行!除非你先殺了我!”

“你護著他做什麽!”

“我不是護著他!”言子緒聲音顫抖,“是我們不想讓你手上沾上人命!”

謝濯臣楞住。

言子緒心臟劇烈跳動,緊張到不能自已,壓制謝濯臣的手在發顫,“是、我們、我和音音,不希望、你的手上、沾上人命。即便他是個人渣,也不要讓他臟了你的手,行嗎?”

“來殺了我啊!謝濯臣!你今天不殺了我,你就是沒種!”樓諍嘶吼著叫囂。

言子緒使勁搖晃腦袋,“別,求你了。”

“你讓開。”謝濯臣平靜了許多,但言語中依舊聽得出壓抑的怒火。

言子緒不肯,“我答應音音的,我答應她一定看住你。”

謝濯臣哽咽,很快恢覆過來,冷聲道:“你還記得陳韜嗎?”

言子緒楞住。

“我會避開要害。”他冷靜道。

“殺了我啊謝濯臣!你個孬種!”

言子緒神色呆滯,似在思考這話有幾分可信。謝濯臣輕拂開他的手,仿佛在證明自己很冷靜。

樓諍挪動身體往後退,靠在墻上,眼看著他一步一步走近,心生死期將至的絕望感。

“你個廢物!你是個廢物!”他嘴上依然倔強道,“殺了我啊!你個廢物!”

謝濯臣平息著自己的呼吸,告訴自己理智。

手起刀落。

“你……”樓諍瞪大了布滿紅血絲的眼睛。

謝濯臣一刀紮向了他試圖用來作案的工具。

“那你就活著吧。”謝濯臣的聲音輕而可怖,“永遠,屈辱、痛苦地活著。”

——

沈燭音被噩夢驚醒,她慌張地披上外衣,跑出門外。

守在門口的女使被嚇了一跳。

“沈姑娘,你幹嘛去!”

沈燭音迎著晚風往謝濯臣的房間跑,“阿兄!阿兄!”

她用力撞開門,自己跌倒在地,擡頭望向床榻。

果然空無一人。

“他人呢?”

跟在身後的女使低頭,“奴不知道。”

沈燭音又趕去言子緒的房間,同樣是空的。她瘋狂地往院子外面跑,卻又只能站在門口迷茫。

女使緊緊跟著她,“沈姑娘……你別急。”

不遠處傳來馬蹄聲,她心道幸好,“你看,他們回來了。”

馬車在門口停下,言子緒率先下來,後面跟著希玉。

“你怎麽在這?”言子緒訝異,藥效明明能撐一晚上的。

沈燭音擡頭,看到了最後出來的謝濯臣,也看到了他胳膊上纏的白布。

她遲疑地上前,卻聽到他言辭冷淡。

“站著別動。”

她在原地呆住,迷茫又惶恐。

言子緒欲言又止,最後什麽也沒說,對女使道:“給希玉姑娘收拾一個房間。”

“是。”

女使領著希玉離開,馬夫駕著空馬車折回,言子緒也默默走遠。

寂靜的夜晚,只剩二人隔著不存在的院門對望。

晚風瑟瑟,揚起烏黑的長發,和他玄色的衣袂、她潔白的裙角。

“沈燭音。”謝濯臣的聲音平靜而寂寥,“在你和別人擁有的共同記憶裏,我還是沒有照顧好你,對嗎?”

他紅了眼睛。

沈燭音錯愕、茫然、手足無措。

最後繃不住的眼淚垂落。

“不是……”她的聲音顫抖,“是我連累了你。”

謝濯臣的眼淚滑過臉頰。

“為什麽不告訴我。”他的聲音跟著發顫,“於你而言,我是外人嗎?”

“沒有……”沈燭音因為沒有安全感而想要靠近他,又想起他的話,所以將邁開的半步收回,“是我害怕……”

嗓子沒有恢覆完全,哭腔中帶著嘶啞。

“我害怕……怕你覺得,我的存在是你不幸的開始,更怕你心甘情願,因我重蹈覆轍。”

如果說,上輩子他是為了捧高她而爭權奪利,開啟手染殺戮,罪孽深重的後半生。那他今生為她殺了樓諍,手上沾上人命,豈不是同一個結局的另一個開始?

她想要他清清白白。

“可你是我養大的!”謝濯臣淚眼模糊,“你長大成了什麽樣的人,有沒有過上想要的生活,有沒有光明燦爛的未來,都是我的責任啊!”

“不是……”沈燭音再也忍不住,三兩步上前擁住他,“對不起……阿兄對不起,要是沒有我就好了……”

沒有她的話,他就不用那麽辛苦,可以清清白白地走過一生。

可是沒有她的話,或許他還沒有長大,就死在一個無人問津的夜晚。

滾燙的眼淚滴落,打在她的眉睫上,沈燭音在他胸前仰頭。

這是她第一次見長大後的兄長流淚。

謝濯臣擡起手,指腹擦過她的臉頰,替她拭去眼淚,自己的眼淚仍然一顆一顆在掉。

“可是沒有你……”

“我又能為什麽而活。”

謝濯臣時常不知,到底是沈燭音更需要他,還是他更需要沈燭音。

他告訴自己一萬次自己於沈燭音是特別的,無可替代的,可僅僅只是細枝末節的差錯,他都能將這一萬次拋之腦後。

陷入仿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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