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通寶餅 (二合一)

關燈
通寶餅 (二合一)

宋佳穗最後和沈禮秦時岳寧下山的時候, 已經是日薄西山時分,三人前後走下那些臺階時,誰都沒有說話。

臨到山下停車場, 沈禮秦伸手握住宋佳穗的手臂,冷眼看向時岳寧, 說道:“跟我回靜園去, 如今也不需要他當這幌子了。”

時岳寧三兩步走到沈禮秦面前, 擋在兄妹倆中間, 一手握住沈禮秦的手腕:“一切都還有變數,陳小姐未必就肯和我們合作, 妮妮太早回靜園住, 只會徒增風險。”

沈禮秦牙關緊咬, 一下子推開時岳寧的手:“那你還用她去拼?你明明知道有風險, 你還用她去賭?”

時岳寧抿唇不語,沈禮秦步步緊逼。

“你有沒有想過,萬一陳盈直接走捷徑,用妮妮跟喬家做籌碼怎麽辦?妮妮不過十幾歲, 跟著她媽媽出入應酬不過幾年, 陳盈要是不信她, 怎麽辦?”

“陳盈回大陸來, 要是在北京久留,遲早會知道妮妮。見到她,還能瞞得住嗎?你我手上半分實權沒有, 只靠一個根基未穩的閻英萍, 拿什麽護住她?又要送她去哪裏躲?躲到什麽時候?”

沈禮秦氣得滿臉漲紅, 拳頭揮起,宋佳穗急急擡手攔住。

“在外頭, 不要內訌。”

宋佳穗壓下沈禮秦的手,沒有看時岳寧,算是將他的話承認又重覆:“事情還沒落到實處,一切都有變數。但你放心。”

沈禮秦並沒有松手,宋佳穗伸手輕輕覆蓋在他的手背上,將他的手緩緩推開。她回頭看一眼時岳寧,只對沈禮秦輕輕點頭,轉身跟著時岳寧上車離去。

同樣的路,同樣的人,與來時完全相反的方向。

車上宋佳穗閉目養神,像是剛剛在山上許久已經耗盡了她每一分儲存的精力。

時岳寧也沒有說話,直視前方,偶爾偏頭來看一眼宋佳穗。

“你有什麽要說的嗎?”宋佳穗發問。

時岳寧看向宋佳穗,她仍舊閉著眼睛,雙手抱在身前,像是從沒問過剛剛那句話。

良久沈默,隨著車又轉過兩道彎彎山路。

“很快你就堂堂正正回到靜園,和奶奶一起喝茶賞花。以沈樂倪的身份。”

宋佳穗睜開眼睛來,她偏頭看向時岳寧,沒有碰上與他對視,只能瞧見他的側臉。

宋佳穗忽然想起小時候大家一塊在大院裏頭玩鬧,她因為年紀小,跟沈禮秦時岳寧沈鴦他們那幫大孩子玩不到一塊兒去。有一回自己一個人獨自在邊上看他們打游戲,時岳寧拎著瓶可樂走過,遞到她面前縱容她喝幾口,輕飄飄提一句:你瞧池澄,中不溜,比我和你哥哥姐姐年紀小不了多少,比你也打不了多少,兩頭都空落落。

她當時順著時岳寧的這句話,註意到池澄。從此她才事事跟著帶著池澄,池澄願意陪她上房揭瓦甚至給她背鍋,也是因此開始。

時岳寧怎麽會貿貿然將牌打出來,不顧和沈禮秦多年兄弟,也不顧宋佳穗的處境,將陳小姐拉進局中。像宋佳穗拿捏池澄那樣,時岳寧也是拿捏住了沈禮秦和宋佳穗,想必也還有後手是拿捏住陳小姐利益的關竅。

只是宋佳穗心底生寒意。眼前的人還能合作到什麽程度,會不會終有一天也反目成仇。

從前兩個人心照不宣卻又避而不談的彼此利用和粉飾太平,終究到了無法遮掩的時候。

她笑了笑,“我之前也在想,和我認識的你相比,你這麽多年改變了多少。你沒有變的,蛇打七寸,從前你能教我怎麽兩三句話讓池澄替我背鍋,現在也就能兩三句話讓我沒辦法責怪你。”

“妮妮,對不起。”時岳寧說。

宋佳穗算不清這句對不起深層源自什麽,只是沈默片刻,未表明接受與否,又發問:“我繼父的死,你知道多少?”

深究一切源頭,宋佳穗被卷回來北京城這堆爛事,最開始最開始,還是因為她繼父的死。時岳寧搭上陳盈,叫宋佳穗意外,她不禁想,如果……如果……

如果時岳寧早知道陳盈,也早知道臺灣的事,會不會還有什麽是叫她意外的。

時岳寧將車停在路邊。

他單手扶著方向盤,側身回來看著宋佳穗:“我在北京再見到你之後,才查到喬家的事情。”

宋佳穗看著時岳寧的眼睛,只覺得裏頭如謎譚難測深淺。

宋佳穗閉上眼睛:“如果不是我繼父的死,我沒有必要非得回北京來,我哥哥也是。不回來北京,他未必會這樣非要揪著徐家不放,前途未蔔,我也不用這樣東躲西藏。”

這道理宋佳穗明白,時岳寧更明白,不然也不會將萬事暫停,認認真真跟她解釋。

時岳寧說:“很快就會都好了。等陳小姐回臺灣去,你能回到靜園去,我們會一直一直像從前小時候一樣。”

宋佳穗沒有接這話。時岳寧將車開動,沿山下行。

剛進五環,宋佳穗就跟時岳寧說送她回學校裏頭去,時岳寧並未反駁,只是又問了幾句現在假期裏頭,學校宿舍住得會否方便。宋佳穗一一回答,時岳寧似乎還有什麽想說的,最後也只能作罷。

臨到燕大,宋佳穗也沒有讓時岳寧送她回宿舍邊上,只是讓時岳寧在學校門口停車,放她自己走進去。

宋佳穗要開門下車,另一只手卻被時岳寧握住。她回頭來看時岳寧,看他還有什麽話要說。

可時岳寧一言不發,只是定定看著她。

“你要說的話,都已經說了。”

宋佳穗說完停頓片刻,心下明白時岳寧等的是什麽。

只能寬慰一樣,以問代答:“明天來接我,和我一起回靜園去看看奶奶好嗎?”

宋佳穗的態度軟和,是半推半就拋出的息戰橄欖枝。

時岳寧眉心稍稍舒展,輕輕點了點頭。

宋佳穗下車去,站在路邊校門旁,看著時岳寧的車轉向開遠。她轉身向校園內走去。

北京冬日寒風凜冽,目之所及沒有半分綠意。宋佳穗一個人沿著長長校道往裏走,只見兩側黑灰白的教學樓,和枯木枝椏旁逸斜出,上頭一片枯葉也沒有留住。

學生來來往往,或是歡欣雀躍,或是愁眉難展。宋佳穗一個人,行步緩緩,看見他們一張張活泛面容,只迎頭往冷風中去。

從校門口到宿舍樓前,路途不斷,宋佳穗一路走回來,即便是雙手放在大衣衣兜裏,也幾乎要凍僵。她摸出門禁卡,手也碰到口袋裏的手機。

屏幕亮起來,有沈禮秦打過來她沒有接到的電話,還有沈禮秦後來發過來的消息。池澄給她發了條短信,問她要不要一起去長白山滑雪。還有一條,是閻英萍的。

宋佳穗看著屏幕上閻英萍的名字,卻久久沒有點開她的消息。她放下手要將手機放回衣兜裏,可手剛碰到衣兜邊緣卻又頓住。北風緊,吹得指尖不過一會兒就發紅發紫。

宋佳穗拿起手機,點開,沒有看閻英萍的消息,直接將電話撥打過去。

那邊電話很快接通,並不是閻英萍的助理,並沒有常規的問好與寒暄,先是一陣沈默。

宋佳穗先開口:“我見到陳家的人了。不是當家的陳先生,是他的妹妹。你知道她今天也在孤山雪,只是她想合作的人是時岳寧,所以你今天沒有主動讓我去。”

那邊閻英萍沈默片刻,說:“她前夫齊家,五年前還因為你母親和繼父牽線搭橋,投資高雄一個地產開發項目賺了個盆滿缽滿,當時就是這位陳小姐代表齊家跟各方交涉。她自然會記得你。”

宋佳穗聽完,想了想還是說:“謝謝你。”

閻英萍並不太領這句謝:“我只是為了我自己,陳小姐離婚回大陸,在臺多年根基全無,在大陸又有兄長打壓她怕她爭權。她要在北京有立身之地,最穩妥的選擇自然是她認識的時岳寧,而不是我。

“時岳寧當時還在美國,在那個項目合作的建築設計公司裏實習。陳小姐當時會因為他是時家人而見見他,如今也會因為跟他合作過而考慮時家。

“再者,要是她想回臺灣去,讓她和時岳寧和你搭上線,陳家只會更傾向時岳寧,我在其中沒有用處,這對我也沒有好處。”

宋佳穗笑了笑:“你想得很是周到。”

那邊閻英萍並沒有說話。

宋佳穗繼續道:“池澄說長白山滑雪不錯,邀我年前去一趟,他有去慣了的雪場,今天陳小姐也提起,問我要不要一起下周去玩幾天。”

電話那頭安靜得宋佳穗連呼吸聲都聽不見。

“你想要什麽?”

宋佳穗輕輕松了一口氣說:“到時候再說不遲,我們長白山見。”

“不怕時岳寧知道嗎?池澄和時岳寧的交情可並非一般。”

“這個你就不用擔心了。”

宋佳穗放下電話,將已經冷得僵硬的手放進衣兜裏,快步朝宿舍樓內走去。

螳螂捕蟬,只是不知道宋佳穗這只小麻雀能否自保到最後。

一道門輕輕關上,室外冷風被阻擋在外,可宿舍樓裏頭也還是清冷。年關在即,即便是留校做實驗寫論文的學生都已經陸續返回家鄉,到現在還留在宿舍裏頭的寥寥無幾。宋佳穗回到宿舍裏頭,她室友早就回家,只剩下她一個人。

宋佳穗往書桌前一坐,伸手也摸到桌子上薄薄一層灰塵。久無人住,不免顯得荒涼。只是一兩晚的事情,宋佳穗今日也太過疲累,匆匆去洗漱一番,早早就熄燈上床。

宿舍朝北,樓層又低,春節期間人少,似乎供暖也不足,夜深時分,一切都更加冰冷。宋佳穗的夢裏恍恍惚惚,又回到她離開北京前的那個冬天。

那一年的冬天也是極冷極冷,宋佳穗只記得新聞上說起,又是什麽百年一遇的寒冬,滴水成冰。宋佳穗尚且年幼,只記得那時靜園的池塘早早結了冰,厚厚一層,她不用去頤和園什剎海的冰場,都能在靜園偷偷滑起冰來。

夢裏她回到的也是靜園。池塘結冰,枯荷殘藕。宋佳穗看見那兩個只石獅子也被綁上了白綢,花圈從裏堆到了外,紅門大開,穿著各式各樣黑色衣衫褲裙的人進進出出觥籌交錯。那是沈家的大喪,更是各路禿鷲盤旋落腳,在沈家幾代積累的人際網上啄食殘肉。

宋佳穗看見時岳寧一家人下車進門。時岳寧的父母手挽手,時岳寧跟在兩人身後。時父時母進靈堂內三鞠躬,吊唁舊友,安慰親朋。間或有其他賓客上前搭話,也沒有多說幾句旁的,似乎來這一趟只為了沈家喪禮,並沒有別的意思。

時岳寧陪在父母身邊,一舉一動都得體合禮,此時的時岳寧不過十七八歲,父母在堂,雖言語不多可眉目間沒有那麽重的沈悶城府。

他在靈堂前致禮哀悼,跟父母說了兩句話交代下,就轉身繞著抄手游廊,往後面的庭院屋子而去。庭院栽種的樹木不少,可葉已落盡,不免顯得蕭條。枯枝朝天伸展,樹底下站著小女孩一個。

那是沈樂倪。宋佳穗也許久沒有夢見過她,這樣一看,也仿佛另一個人。

時岳寧走向她,第一句問的是:“妮妮,你哥哥呢?”

沈樂倪一身白裙子,扭頭來看時岳寧時,仰起臉時,露出發頂上別著的一朵小白花。眼眶紅紅,也不知道在這樹下一個人哭了多久,看見時岳寧發現了,低頭又用手背擦去眼淚。

時岳寧蹲下身子,抽出胸前口袋的絲帕,擦去沈樂倪臉頰上的淚水。

沈樂倪輕輕推開時岳寧的手,想起剛才他問的問題,也不知是不想答還是真不知,只說自己不知道。

時岳寧卻並沒有走。他擡手替沈樂倪整理了下發間別著的花,說:“我聽說香港是個很好玩的地方,我還聽說,你姥姥姥爺在香港的家在半山,可以俯瞰香港,山坡多林子多,終日都有小鳥唱歌。”

沈樂倪不鹹不淡:“我又不是沒有去過。可我只想要靜園。沒有比靜園更好的地方。”

時岳寧安慰:“等你長大了,你能再回靜園來。我們都會在這裏等你。”

沈樂倪眨眨眼睛:“真的嗎?你們都會還在這裏?”

時岳寧點點頭,伸出手來,尾指翹起,說:“拉勾,我什麽時候騙過你。”

宋佳穗看見沈樂倪的手動了動,想要伸手出去,卻不知為什麽還在猶豫。最終沈樂倪也沒有伸出手去,只是對時岳寧說:“哥哥在後頭院子裏,奶奶喊他去說話。”

得到了想知道的答案,時岳寧卻沒有立時就走,沈樂倪沒有伸出手來與他拉勾,他等了等,終於收回手去。他微微蹲著,看了沈樂倪一會兒。

“妮妮,以後你哥哥和我都不在你身邊,你要好好照顧好自己,我知道你很聰明,一定能交到朋友,不被別人欺負。”時岳寧把剛剛的絲帕疊起來,放到宋佳穗的手心裏。

他又說:“遇事不要哭,脆弱的樣子也是很有用處的。真想要做什麽事情不要事先張揚,叫別人知道了你的計劃,可能會出於他自身的利益來攔你的路。記得從前學下棋嗎?老師說過什麽?”

沈樂倪擡頭看他。宋佳穗瞧見沈樂倪濕潤發亮的眼睛。

她說:“凡事往之後想一步。”

宋佳穗忽然透過沈樂倪的眼睛,看見那時候的時岳寧,她也跟著沈樂倪,將那句話說出來:凡事往之後想一步。

沈樂倪伸出手來,尾指小小,在時岳寧面前勾起,將他的手指勾住。

夢境忽然消散。

是電話來電鈴聲將回憶沖破。

宋佳穗看著眼前眼前天花板,楞神許久。

她下床來,隨意將蓬松頭發攏到耳後,從桌面摸起電話。是時岳寧的來電,宋佳穗還沒接聽,又看到沈禮秦剛剛打過電話來。

她心下暗叫不好,接起電話來,時岳寧的聲音傳過來。宋佳穗還記得剛剛夢裏時岳寧的聲音,一剎那像是前後銜接起來,剛剛時岳寧對她說了一番話,轉頭來現在又給她接著打了這個電話。

時岳寧聲音急急:“奶奶不好了,我現在去學校接你,你收拾一下下樓來……”

……

宋佳穗走出宿舍樓的時候,門一開,已經看見時岳寧的車停在樓下。並沒有在兩人常約定的湖邊,顧不得惹眼不惹眼,宋佳穗直接坐上時岳寧的車,直奔靜園而去。

東方晨光熹微,此時的北京交通暢通無阻,路上開車從未有過這麽順遂,綠燈一個連著一個。眨眼間兩人已經抵達目的地,停車前行,時岳寧握緊宋佳穗的手,只覺得她手心都是冰涼。

來給兩人開門的是王姨,宋佳穗側身從門邊進去,半個字沒有多問,攏著衣領只沖沈老夫人的房間而去。

深冬庭院寥落,階前仍有積雪,四周房間都亮著燈,可那寥寥光亮也驅趕不了寒冷蕭索。

宋佳穗還沒走進沈老夫人住的院子,剛轉過游廊,先聽見內裏傳來沈三叔和她哥哥的聲音。

“奶奶如今的狀況,如果不能讓二叔來瞧瞧,只怕是再也見不到了。

“三叔,再怎麽說,二叔也是奶奶的兒子,床前盡孝做不到,之後葬禮他也是要來的。

“您去聽聽奶奶在呢喃什麽,您忍心嗎?”

宋佳穗往前走,轉過游廊拐角,擡眼便是看見沈禮秦和沈三叔。

沈三叔似乎正要說什麽,看見宋佳穗,卻又緊緊閉上了嘴。

宋佳穗看了看沈三叔,又看向沈禮秦。

“來了。”沈禮秦說,他指了指裏屋,“去看看奶奶,她剛剛還念叨你。沈鴦在裏頭,沈家倪家其他親戚都在路上。”

沈三叔和沈禮秦對視一眼,看向宋佳穗,卻也沒有問什麽。

宋佳穗點點頭,剛要擡腳往前走,卻還是偏頭朝沈三叔微微一躬身,聲音輕輕,喊了聲“三叔。”

宋佳穗走到沈老夫人房前,擡手貼住門,深深呼吸,緩緩將房門推開。儀器堆在床頭,旁邊顯示屏上的心跳波動緩慢,沈鴦坐在床邊,聽見有人進來,扭頭一瞧,發現是宋佳穗。

“你怎麽來了?時岳寧怎麽帶你來了?”

宋佳穗身後,沈禮秦跟著進門來,走到沈鴦跟前,拉著她從椅子上起來。沈鴦還想再說什麽,沈禮秦卻只搖了搖頭,只留下房間裏醫生和宋佳穗,自帶著沈鴦走出去,將門關上。

宋佳穗走近到床邊,坐在剛剛沈鴦坐著的椅子上,雙手將椅子拉進沈老夫人的床邊,伸手去將她的手握住。

不過是這麽短短的時日,宋佳穗此時看沈老夫人,已經覺得陌生。最後的晨光像是流沙一樣從指間流走,將所有的活力與養分從沈老夫人的身體裏抽走。油盡燈枯時分,宋佳穗只聽見她有氣無力的喃喃低語。

宋佳穗低頭抹去眼角淚珠,握緊老人的手,將身體靠得更近。

“荊回……荊回……”宋佳穗聽見沈老夫人呢喃,細細分辨,是沈家二叔的名字。沈禮秦並沒有說謊。

宋佳穗想,奶奶已經許久許久沒有見過她的這個二兒子了,十年?十年有多。

可是沈老夫人斷斷續續的話語又有:“為什麽……為什麽……徐家……姓徐的……”

宋佳穗將沈老夫人的手捧起來,貼在自己臉頰邊上。淚水滑落,滾在褶皺遍布的的手背上。

“妮妮……”

“我在的。妮妮在這裏。”

宋佳穗急急回應,看見沈老夫人的眼皮微微擡起,又往前湊過去,重覆道:“奶奶,我是妮妮,我在呢。”

沈老夫人用力睜開眼睛,像是想要努力看清楚眼前的人是誰,也不知道有沒有真的看見宋佳穗,手擡起來摸索,握緊宋佳穗的手,又輕輕推開,要貼上宋佳穗的臉頰。

宋佳穗迎著沈老夫人的手,將臉頰貼上去那幹枯起皺的手,讓老人能夠摸一摸她的臉頰。

“妮妮……”沈老夫人喊著孫女的小名,眼珠渾濁,卻仍望著孫女的方向,“去到……去到香港,要好好的,不要怕。姥姥姥爺都會照顧你,不高興的時候,也可以打電話給奶奶啊……”

字字是從前離開北京前聽過的,宋佳穗雙手貼住沈老夫人的手,低頭下去,眼淚登時落下將床單一角打濕。

宋佳穗順著沈老夫人的話,只滿口答應:“我知道,我知道,我會乖乖聽話,奶奶在北京也要好好的,要好好吃飯,不要生氣。”

沈老夫人臉上的溫柔慈愛忽然凝住,宋佳穗只看見眼淚在老人家雙眼中凝聚,蒼白的臉上忽然漲紅。老夫人的手反握住宋佳穗的,一瞬間竟從枯枝中湧出氣力來一樣。

“為什麽!沈家倪家滿門忠貞,怎麽出了你們倆!兒啊……兒啊……”

宋佳穗明白這話說的並非是她,可她只覺得老人家的手都在因為憤怒顫抖,叫她不知所措起來。門外的沈禮秦和沈三叔也因為這聲音推門進來,急急撲倒在床邊。

老人臉上淚珠滾動,那手也漸漸松開。

宋佳穗伸手過去,想要將那只手挽留住,可秋葉落地,她身後的沈禮秦和沈三叔同時痛哭出聲。

身旁的儀器發出久久的尖銳嘶鳴,不只是誰到床前來,扶著宋佳穗起身,將位置讓給醫護。臨出房門時,宋佳穗瞧見沈鴦匆匆跑進房間去,被床前的沈禮秦扶住,整個人被抽去筋骨一般,只能伏在沈禮秦肩頭,整個人因為哭泣顫抖。

屋外霜寒風緊,宋佳穗依靠著時岳寧的肩臂懷抱,目光仍是追著房間內裏的人。慌亂的,悲痛的。她看向那張床,從錯落身影中再看沈老夫人幾眼,可是那張慈愛面龐總被遮擋,叫她看不見,怎麽等,卻也終究看不見。

時岳寧低頭安慰她時,聲音也帶上隱隱哭腔。

那聲音中的嘶啞叫宋佳穗心頭一軟,擡眼看向時岳寧,一瞬間似乎回到不久前的夢境,只覺得眼前這個人還是她自懵懂孩童時期就認識的,她的岳寧哥哥。

她似乎聽見從前奶奶的話,掌心微微發癢,是奶奶從前在她手掌心裏頭寫字的感覺:責重山岳,安國寧家。時岳寧,妮妮,這是你岳寧哥哥。是你哥哥最好的朋友,咱們是一家人。

身後醫生宣告死亡時間,冷冰冰宣告將宋佳穗耳邊的聲音撞散了,她埋頭進時岳寧的胸膛中。

宋佳穗終於忍不住,抱住時岳寧痛哭出聲,一字一句都沒法將心中的苦痛說出,唯有淚水傾瀉,哭得像年幼孩童。她漸漸站不穩,跪坐在地上,由得時岳寧支撐住自己。

東方日頭將要破天而出,此刻是一天中最最寒冷的時分,身邊唯一的熱源是他人的懷抱,即便從前有多少隔閡與不解,在此刻似乎也還是先拋諸腦後,用這一點點相同的體溫,將身邊的寒意驅散。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