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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化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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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畢, 沈令月就轉身回到了方桌之後, 對著跟來的謝初道:“這就是我之前跟你說的十二花月圖。”又素手一指牡丹花上的汙墨, 把剛才感到犯難的地方都說了一遍。

謝初本是隨意掃了一眼畫卷的, 卻不防被那畫布之上的所繪的花鳥圖畫驚艷到,不禁又多看了幾眼,這才擡起頭,看向沈令月道:“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麽厲害的畫工, 表妹, 真是看不出來,你於丹青一道這麽精通,這麽一幅畫卷, 你若是在百官宴上呈現出去, 一定會驚艷四方的。”

沈令月雙眼一亮:“好看嗎?”

“好看。”謝初笑道,“之前你跟我描繪你這一幅十二花月圖時, 我就在心中構想了一遍它的模樣,和我想得差不離,但在細節上要繁雜精美許多。不過……”他頓了頓, 略微斂了笑意,道, “雖然我不曾見過另外一個公主上呈的賀禮,但聽那幾個宮女說, 似乎也是繡了一幅足有三丈來長的百花圖?聽著似乎和你這幅畫卷挺像。”

聽他這麽說,沈令月原本因為被他誇獎而明快起來的心境又暗沈了下來,她睫毛一垂, 淡淡道:“其實也不怎麽像,我的是花月圖,她的是采蜜圖,只不過因為都帶了一個花字,所以聽上去會有幾分相似而已。”

“聽上去像?”謝初道,“那就是看起來不像了?”

不等沈令月回答,他又笑道:“也是,你的這幅畫如此繁覆精美,沒有幾年功底根本就仿不來,更別說刺繡了,看來只是撞了個名字,是我多心了。”

謝初對她的這幅畫有這麽高的評價是在沈令月意料之外的,她還以為像他這種腦子一根筋的武將都只會在意那些有關排兵布陣的事,對於這種風雅之事一竅不通,沒想到是她想岔了。看來,她這個表哥雖然常年定居青州,但也和長安男兒一樣冶六藝,不禁心中歡喜,沖他莞爾笑道:“是只撞了個名字,可今日那些命婦嬪妃都在場,嬪妃暫且不提,那些命婦們可都是要參加晚上的百官宴的。怕就怕她們看過了雙面繡後覺得精美絕倫,口口相傳,等到百官宴時,眾人都知曉了我那好八妹送了母後一份雙面繡品,繡的瑤池飛仙圖和百蝶采蜜圖栩栩如生美輪美奐,等我上呈這幅畫卷時,眾人都已經先入為主了。”

謝初挑眉:“那公主的繡品這麽精美,竟比你的圖還要美上幾分?這麽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的話可不像是你的作風啊,表妹。”

“我自然是不怕的,”沈令月道,“就算她沒有繡那一幅瑤池飛仙圖,只繡了百花圖,我也不怕。她的繡品是很好,但也不過爾爾,真要論起來,自然是我的更勝一籌。”

謝初很欣賞沈令月的這份自信:“那不就得了?看來,這一趟鳴軒殿我是白跑了。”

“呀,原來你是真的有在擔心我啊,表哥?”

“……”

“好了,不跟你說笑了。”見謝初又一次被她堵得啞口無言,沈令月一笑,識趣地沒有再繼續擠兌下去,又把話題扯回了賀禮一事,“不管八妹的繡品如何,搶眼也好驚艷也罷,要和她一比高下,我總要能有東西跟她比不是?”

“你的十二花月圖啊。”謝初還沒有反應過來,不解道,“難道你還想用別的東西來當作賀禮?”

“……”沈令月有些無奈,“表哥,我剛剛跟你說的話你是不是都沒有聽進去?現在的問題不是我和她之間的賀禮像不像,也不是我和她的賀禮誰更精美、更能奪人眼球,而是我這幅畫卷根本就拿不出手。”

她邊說邊伸出蔥削細指,懸空點著那幾團汙墨道:“你看這裏,還有這裏,墨跡都是一團一團的,就算我在上面題詩,寫出來的字也根本沒辦法蓋住它們,只會變成一團團黑墨,跟原來根本就沒什麽分別。”

謝初聞言,就低下頭仔細看了那幾團汙墨一眼,也皺起了眉:“聽你之前的說法,我還以為這畫卷上的墨跡只有零星幾點,沒想到居然這麽大,怪不得你說像蟲斑一樣……”說到一半,他忽然輕咦一聲,指著其中一點墨漬道,“這墨怎麽還是濕的?”

沈令月有些尷尬地一笑:“這是……我剛才不小心手抖點上去的。”

“……”幸好這丫頭在畫這幅十二花月圖的時候沒有手抖,要不然他可能就見不到這幅畫了。

謝初無奈地看了沈令月一眼,就轉過頭去繼續盯著牡丹花上的墨漬看,片刻之後,他重新擡起頭,看向沈令月道:“你選了哪首詩來當這一格的題詩?”

沈令月把手中的信紙遞給他:“我求二哥給我作了幾首詩,我看著都還行,就選了其中的第三首。”

謝初接過信紙,抖開來看了:“還行,挺符合這朵牡丹花的,詩意也不錯,又喜慶又吉祥,不過……八句話?”

“八句不少了。”沈令月道,“律詩就是這麽個規矩,而且一般在畫中題詩就是題律詩的,總不能寫首牡丹曲上去,喧賓奪主也不好。”

“我是嫌它多。”謝初道,“你準備寫小楷嗎?不過一個格子,就要寫這麽多字,大了顯眼,小了又縮成一團,兩頭都不討好。”

沈令月有些煩惱:“我也不想寫這麽多字,可這墨漬從整體上看是只集中在一處,但若是只看這一朵牡丹花,那就有點分散了,不寫這麽多句根本就不能把所有的墨漬都遮掩住。”

“你不會把字寫大一點?”

“寫大了它不好看!”

“你別沖我發火啊,”謝初有些惱了,“又不是我毀了你的畫。”

沈令月一咬唇:“對不起,我……我有些急躁。”雖然嘴上說著不在意,但其實她心裏還是會在意的,沈卉的那幅雙面繡不僅刺了沈蓮的眼,也刺了她的,偏偏在宴會上還要對她笑臉以待,心裏就難免積壓了一點火氣。“你別生氣,這幅畫我準備了很久,準備給母後一個驚喜,沒想到現在卻成了這個模樣,我……”她伸手撫了撫額,將一縷發絲撩至耳後,“我實在是很生氣……”

謝初點點頭,表示理解。“我知道。沒事,你別往心裏去,剛才我的語氣也有點不好。”

沈令月淺淺笑了笑。

“不過話說回來,這毀畫之人毀的地方還真精準。知道你這畫卷裏最重要的點睛之筆就是這一朵牡丹花,專門拿墨汙了。”謝初道,皇後的生辰在四月,正是牡丹盛放時節,又是後宮之首,鳳位之主,既然畫了百花圖,牡丹是萬萬少不了的,因此這一格的確至關重要。“不會就是那刺繡公主做的好事吧?先毀你畫,再上賀禮,以奪先機?”

沈令月忍不住笑了:“什麽刺繡公主,表哥,你可別隨隨便便就給人取外號。”

“我不喜歡她,所以也懶得弄清楚她到底是誰。”謝初把視線重新移回畫上,“這宮裏的公主這麽多,難不成你讓我叫這一個公主、那一個公主?”

“你還沒見過她的面呢,就不喜歡了?”

“聽那幾個宮女的談話就不喜歡。”

“這樣啊……”沈令月抿嘴笑著點點頭,上前一步和謝初肩並肩站著一道端詳起畫卷來,思考起該如何把這些汙墨成功覆住的方法來。

謝初又仔細端詳了畫卷一會兒,忽而道:“光是憑這一首詩,要完全遮掩住這些墨跡是有點難,但如果是一首詞呢?”

“詞?”沈令月一楞,詞與詩不同,多為長短句式,不像律詩那般是固定的七言八句,可發揮的地方很多,的確是比詩要來得更容易把這些墨跡所染之處都沾到,但還是那個問題,字寫大了不好看,寫小了無法完全覆蓋住那些團成一團的汙漬。

“寫大了不好看的人是你,我就不會。”

沈令月磨了磨後槽牙,看在他是因為關心她才來鳴軒殿的份上,她忍。

“行吧,詞可設計形制,要是精心一點,寫大了也未必不好看,可我二哥也沒給我寫詞啊,這上面都是一些詩句,都這麽晚了,你讓我上哪找人給我作詞?總不能去找顧審言吧?”

“找他幹什麽?”一提到顧審言,謝初的臉就黑了一黑,“現改不行?”

現改?他倒說得輕松,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你改啊?”

謝初道:“你要是不介意,我倒是可以試一下。”

“我怎麽會介意呢?”沈令月笑道,“不過就是改一下詩而已,就算改得不好,那也——表哥?你幹什麽?”

見謝初忽然走到一邊拿起被她擱置在一旁的毛筆,沈令月呆了一下,等她回過神時,謝初早已將筆蘸了墨水,開始俯身在畫卷上提筆寫起字來。

——不對啊,她說的改一下是口頭上改,可不是讓他直接在畫卷上寫啊!

“表哥!我不是讓你在畫上直接寫字!你在幹什麽?!你——你快放下!放下筆!……謝初!”

謝初不理她,繼續寫著字,寫得那叫一個行雲流水,筆劃承轉間都不帶停頓的。

沈令月要瘋了。

她伸手想把筆搶過來,又怕爭起來後謝初會握不穩筆在畫布上劃一道墨痕,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真是阻止也不是不阻止也不是,只能在一邊急眼瞪著:“我叫你停下!你聽見沒有?!謝初!本公主命令你停下!不準再寫!”

謝初充耳不聞。

沈令月咬緊了牙。

這個謝初,之前聽說有言官參他一本、道他為人乖張孤僻時,她還不信,覺得那些言官是在沒事找事,不把朝廷上的官員罵個遍就不痛快,顯示不出他們的耿直不阿來,沒想到居然是真的,他還真的這麽囂張乖僻,視人如無物、想幹什麽就幹什麽!

在她精心畫就的畫卷上說寫就寫,還是現改詩詞,這麽大膽的事也就只有他能幹得出來了!

氣死她了!

見搬出公主架子來呵斥他也沒用,沈令月就知道謝初是寫定了,只能無奈道:“餵,你可得給我好好寫啊,字寫得漂亮一點,要是寫壞了,我要你好看!”

謝初手下不停。

“……”還不理她!這個混蛋!

好在寫一首詞並不需要太多的時間,不過片刻,謝初就收了筆,轉頭對沈令月道:“寫好了。”

他一臉的自信傲然,仿佛剛才的舉動並無不妥,甚至還帶著一點得意洋洋,就像是做了一件多麽了不得的事一般。

沈令月心中有氣,先狠狠瞪了謝初一眼,這才上前觀起題詞來,見上面龍飛鳳舞地寫了三行由詩改編而來的長短詞句,不但將大部分的汙墨都覆蓋了,還寫得墨彩淋漓,筆力遒勁,如同蒼松利劍,這才勉強消了點火氣:“字倒是寫得還行,改編得也是馬馬虎虎吧,可還有這兩點呢,”她伸手一指夾雜在字裏行間的兩團汙墨,“你準備怎麽辦?”

“不怎麽辦啊,”謝初道,“我也見過一些圖,那些人在題詞之後都會專門留下一兩點墨漬來增加觀賞性的,陛下宣政殿裏不是擺著一架屏風嗎,上面的題詞都這樣。”

“那叫墨漬,跟這個不一樣!”

“有什麽不一樣的,”謝初睜大眼,“這看上去不都差不多嘛。”

沈令月瞪著他。

明明是自己自作主張地直接在畫卷上寫字,她沒有怪罪已經很好了,現在給她留了兩團汙墨不說,居然還這麽理直氣壯的,這麽厚顏無恥的人她還是第一次見。

她當初真是瞎了眼才看上這麽一個家夥!

見沈令月對自己怒目而視、氣得雙頰暈紅的模樣,謝初心中一動,有些晃神,又立即回過神來,幹咳一聲道:“那要不然你再修一修嘛,讓這兩團墨漬看起來更像一點,反正這對你來說應該不是多麽難的事吧?”

沈令月冷笑一聲:“要是我說難呢?”

“那……我就來試一下?”

“可別。”沈令月不敢再跟他開玩笑了,說一做一的人原來這麽可怕,連忙道,“我來就好。”

正巧知意問顏端著茶水糕點走了過來,沈令月就讓她們放下東西,讓問顏去取鬥筆清水來,又讓知意去殿門口守著。

不過片刻,問顏就取來了兩支鬥筆與一碟清水。

“好,放這吧。”面對貼身宮女,沈令月又恢覆了一開始冷靜淡然的神情,“你也去殿門口和知意一道守著。”

問顏輕聲應是,福身退出了正殿。

謝初一臉探究地盯著桌上的鬥筆看:“你要這兩個大家夥幹什麽?”

沈令月哼一聲:“聽你的話,對這兩團汙墨修一修,變成你要的墨漬。”

聽她話中帶刺,謝初也意識到剛才的態度有些過了,頗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訕笑著退到了一邊:“你請你請。”

沈令月又哼了一聲,這才拿起其中一支鬥筆,在硯臺中蘸滿了墨水,提筆在一團汙墨上穩穩地印了一筆,又取了另外一支鬥筆,於清水碟中壓了一下,懸於畫布上方輕輕一抖,那墨跡就往外暈染開來,形成了一團較淺的墨漬。

她又對另外一團汙墨如法炮制,頃刻之間,原先那兩點刺眼如同蟲斑的汙墨就變成了韻味十足的墨染墨漬,不僅和上面的題詞相得益彰,還襯得底下的那朵牡丹花更為嬌嫩艷麗,引人註目。

謝初看得睜大了眼。

“三公主,你好厲害。”他真心讚嘆。

“不敢當。”沈令月還是有點氣,笑顏如花道,“這都要多虧了表哥的相助。”

“咳,不管怎麽樣,能得到現在這個結果就是好的。你看,上面的汙墨都已經看不出來了,任誰也想不到這上面曾經被墨水灑過,不是挺好嗎?”

“是挺好的。”出了氣,沈令月也就不再計較了,微微一笑道,“謝謝你,表哥。”

謝初也回了她一個笑:“不用謝。”

“先別急著客氣,我這聲謝可不止謝你剛才的沖動行事。”沈令月笑瞇瞇道,“還有接下來的事。”

謝初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什麽事?”

“哎呀,你看啊,被這麽一弄,這一格四月牡丹圖是好看了,可剩下的十一個格子就未免顯得有些孤單了。”沈令月笑意盈盈,“本來若是用蠅頭小楷題詩,或許還不會那麽顯眼,可你一來就用了行書,字還寫得這麽大,但看這一格是沒有問題,可當做一整幅畫來看,就顯得有點重心偏移了。”

“你不會是想讓我把剩下的十一個格子裏都題上詞吧?”謝初幹笑兩聲,“可這幅畫的重點不就是這一格四月牡丹嗎?”

“重點在牡丹上,不在題詞上。”沈令月道,“現在這詞有點喧賓奪主了,所以只能把剩下的十一個格子裏也題上詞,要不然就不好看了。總不能厚此薄彼不是?”

“……你怎麽這麽麻煩。”

“還不是你!拿了筆就寫,你要是好好地跟我把方法說清楚了,讓我自己寫不就好了?還來怪我?”

“好好好,”見她美目一瞪,大有他不幹她就罵到他幹為止的架勢,謝初連忙投降,“寫就寫。只不過你這信上總共也就這麽幾首詩,這裏可有十一個格子呢,怎麽填?”

“不怕。”他一答應,沈令月就立刻換了張笑臉,輕快道,“剛才我看表哥你下筆時行雲流水,不曾停頓一下,顯然心有丘壑,這幾首詩改編成十一首詞不在話下。”

謝初呵呵笑了兩聲:“公主對我可真是有信心。”

“那是自然,”沈令月笑得甜美,“我不是說過了麽,從今往後,於才智上能深得表妹佩服的人裏也有了表哥,當然要有信心了。”

謝初徹底投降,拿過一旁的紫毫:“行,我幫你寫。”他就不該來這裏,凈給自己找麻煩做。

沈令月頓時笑成了一朵花:“謝謝表哥!”

謝初開始提筆題詞,沈令月則是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拿著簽子簽了枇杷小口小口地咬著,悠然自得地看著謝初在那題詞。

若說看顧審言揮毫潑墨是在欣賞美景的話,那謝初就是又一道風景了。他不像顧審言那般如清風朗月,落筆間帶著書生所特有的詩意與優雅,他就像一株蒼松,即便是在俯身寫字,卻也依然給人一種淩厲之感,就和他寫的行書一般,大氣瀟灑,英姿勃發。

沈令月越看越滿意,早把因為謝初剛才行事的不穩重而生起的嫌棄之情扔到了一邊。

這就是她選的駙馬,能排兵布陣帶兵禦敵,也能揮毫潑墨論詩品畫,不僅文武雙全,還長得這般瀟灑英俊,雖然口頭上對她一直都很不耐煩,但是當她真的遇到了麻煩,卻也還是會下意識地關心,幫她排憂解難,天底下再沒有人比他更好了。

他是最好的表哥,也一定會是她最好的夫君的。

最後一筆落下,謝初長籲了口氣。

總算是寫完了,下次他可不會再這麽沖動地跑到這丫頭身邊來了,每次跟她遇上就沒好事。

下一次,他一定會離這三公主遠遠的。

他邊腹誹著邊側過身,想讓沈令月過來查驗一下:“都好了,你——”

一粒果肉飽滿的枇杷冷不丁湊到了他的唇邊。

與帶著些微涼意的果肉形成對比的是沈令月笑靨明快的臉龐。

“犒勞,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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