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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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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後悔

玉碎千山皆同色, 縹緲萬裏一籠煙。

一夜落雪,天地皆白。

天明時北朝都城殘燼未熄,大軍駐紮在城內城外,遙遙望去, 金戈鐵馬, 長槍玄甲, 似嶄新畫軸上的第一筆墨跡。

當真是天公作美,雪停後便陰雲盡散, 朝陽懸起, 為這片似乎埋葬了一切沈屙舊弊的大地, 漫灑輝光, 給予重生。

明媚陽光反射在積雪上,鍍了一層耀眼金色。

程筠立在程府大門前, 冠戴整齊, 身姿如松。

他眼中似不見那些冷箭, 不過輕輕擡首,望著碧空如洗的藍天, 一只鳥兒從他倒映著天空的澄澈眸子裏飛了過去,仿佛春日裏一只雨燕悠閑地掠過湖面。

梁恩坐在馬上, 朝他高聲喝道:“程筠!你蠱惑昏君, 肆權作惡,枉殺忠良, 敗壞朝綱, 今日就是你伏法之時!你認不認罪!”

程筠平靜地望過來, 沒有出聲。

梁恩的氣勢莫名被削減了幾分。

真是見了鬼了。

他心道。

掃了眼周圍數百弓箭手, 他們皆用力拉緊了手中弓弦,只待他一聲令下, 無數利箭頃刻間就能將程筠射成篩子。

任他什麽修羅,什麽閻王,太陽一照,都得在他手下化成青灰!

梁恩心定了定,他有什麽好怕的!

此刻該怕的是他程筠!

可是他為什麽不怕呢?……梁恩一碰到程筠的眼神,便有些莫名其妙的緊張,好像在他眼裏根本看不到一絲恐懼,這太不正常了。

莫非他還有後手?

梁恩立即警惕起來。

秦軍破城之後,百姓皆歡呼不已,紛紛走出家門,夾道慶賀。

有人註意到一向不敢涉足的程府大門前的寬闊長街,此刻竟圍滿了弓箭手。

便一傳十十傳百,周圍的百姓紛紛圍了上來。

百姓們初時還不敢高聲語,很快便群情激奮。

“老天有眼吶!這種惡人終於要得到懲治了!”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一聲高過一聲的喊聲,讓包括梁恩在內的所有伏兵瞬間都振奮不已。

百姓的呼喝聲化作巨浪,一波一波地湧向梁恩,推著他消弭了對程筠的恐懼。

他感覺血管裏的血都沸騰了起來,便揚鞭跟著高聲喊了幾句:“誅殺程筠!誅殺程筠!”

冷箭閃著幽光,對準那臺階上的玄色人影,一觸即發。

程筠不閃不躲,亦不恐懼。

鋪天蓋地要殺他的聲音盡皆灌入耳中,百姓眼中噴吐而出的怒火幾乎要將他焚燒殆盡。

秦時等人遠遠在人群之外,看著這一幕。

張是感嘆:“這就是民意啊,作惡多端,終是引火自焚。”

秦時點頭:“不過現在還不能殺了程筠,未定罪先審判,不合律法。”

張是讚同,轉頭對周知道:“周將軍,勞煩你上前去阻攔,省得那梁恩自作主張。”

可他這話才落,漫天箭雨便紛紛飛射!

千鈞一發之際,景林從一側極快飛了出來,落在程筠身前,一人一刀,動作淩厲地格擋著那些利箭。

“大人!你快進去!”他眼眶通紅。

程筠輕聲:“已經不用了。”

景林之前便傷過肩膀,如今抵擋這波利箭,的確有些費力,但他武功高強,到底還是守住了,只是手背被利箭劃破,留了道很深的口子。

攻勢暫歇。

景林心知是徒勞無功,卻還是咬牙擋在自家大人面前,準備阻攔第二波箭雨。

梁恩心臟驚跳幾下,從前還沒真正見識過錦衣衛指揮使的身手,如今可算是領略到了,不由暗自慶幸自己從前沒和他起過正面沖突。

見狀,他臉色陰沈,低喝:“再射!”

“滾開!”周知縱馬而來,一躍而起,落在弓箭手前方,毫不猶豫揮刀砍斷了幾支利箭,“誰叫你動手的!”

梁恩心一抖,麻溜地跳下馬:“程筠罪大惡極……”

“那也輪不到你!”

周知冷聲厲喝。

接著他便一眼都不再看他,轉身盯著景林,殺意盡顯。

這人的命,他要親自來取。

梁恩甚至還來不及說第二句話,便見周知手持長刀朝著景林奔去。

景林哼了聲,跳下臺階,與他相戰。

刀光劍影,火光四射。

不過寥寥幾招,周知就落了下風。

梁恩見狀,太陽穴都突突起來,他可不敢眼睜睜看著景林傷了秦時手下的人。

於是立即朝手下道:“快!快去幫忙!”

手下一時慌張,擡手就朝景林射出一箭——

景林聽見勁風,一個側身便輕松避開,倒將周知暴露了出來。

眼見那利箭要射中周知,而周知身法不如他,也避讓不過,便狠推了他一把,擡起手臂主動接下了這支箭。

尖銳箭頭刺穿皮肉,嵌進手臂,鮮血汩汩滴落下來,染紅了腳下一片積雪。

周知一怔,卻見景林縱身一躍,揮刀砍向梁恩。

梁恩登時面無人色,尖叫起來:“放箭!放箭!!!”

無數利箭朝著景林射了過去,景林在空中將繡春刀利落脫手飛出,刀光一閃,就割斷了梁恩喉嚨。

梁恩雙眼暴睜,雙手下意識捂住脖子,鮮血溪流般從指縫間湧出來,怎麽都止不住。x

他轟然倒地,喉間咯咯作響,很快沒了氣息,眼裏最後凝固的是一片恐懼。

景林因失去武器防身,加上距離極近,躲閃不及,一時也身中數箭,力有不逮地跌落下來。

鮮血聚成血泊,景林費力起身,渾身浴血地看向程筠。

程筠眸底愴然,很輕地點了下頭。

景林笑了笑,似乎也變得同自家大人一樣從容起來。

他看向有些錯愕的周知,慢慢走近了幾步:“來取走我的命吧。”

周知皺眉。

景林低聲:“你的兄弟姐妹,都是我殺的,我也只能還你一命了,你親自動手。”

提及親人,當時兄嫂與弟弟慘死眼前的那幕仿佛又浮現出來,周知眼中戾氣一閃,毫不猶豫地一刀刺穿他心臟。

景林眸中光彩迅速黯淡了下來。

他想,他比大人真是要幸運得多。

他如此輕易地就贖罪了,而大人不知還要在地獄裏折磨多久。

周知抽出長刀,滾燙的鮮血濺灑在臉上。

“罪有應得!”他語氣幽冷。

景林倒在浸滿鮮血的積雪裏,碧藍的天此刻盛滿在眸,倒讓他想起故鄉河州的桃花湖,和天一樣的碧藍。

只是後來他一家被盜匪所殺,父母姐妹都被拋屍在湖中,他便再也不覺得美了。

是大人救了他,還給他一家報了仇,並送他進了錦衣衛,學了一身武藝。從此他便發誓,撿來的這條命這輩子都為大人活著。

那麽,跟著大人走到今日,也算是不辱使命吧。

他眼裏泛起微笑,目光漸漸消散在那片藍天裏,恍惚間又看見了靜謐的湖面。

真好看吶。

“好!——”

人群驟然爆發出一聲喝彩。

“走狗錦衣衛終於死了!”

“是啊,真是大快人心!”

“這群惡人……就該全部死絕了!”

“……”

秦時等人撥開人群緩緩而來,咒罵之聲一轉,百姓紛紛歡呼起來,崇敬地望著他們。

秦時坐在馬上,朝百姓們拱了拱手,人群便消聲了。

張是笑道:“周將軍,你算是親手報了仇了。”

他掃了眼梁恩的屍體,嘖聲:“可惜了。”

周知拖著帶血的長刀,視線從景林屍體上掠了過去,便走回陣後,上了馬。

秦時吩咐:“你把這些人都帶下去,再帶人去詔獄。”

周知應聲,朝那些弓箭手一揮:“都跟我走!”

弓箭手們一怔,紛紛丟了弓箭跟著去了。

秦時禦馬向前幾步,目光沈沈地望著程筠。

他問:“後悔嗎?”

程筠擡眸,語氣平靜:“不後悔。”

“好。”秦時眼中殺意隱隱,“我父兄當初在詔獄受的罪,等讓你也受個遍,我再問你!”

程筠仍然從容,只是淡笑:“恭候。”

他這樣的態度幾乎將圍觀百姓的恨意和怒氣推到了極致,人群中要求殺他的聲音又開始此起彼伏。

秦時面向人群,高聲道:“有罪之人必將得到應有的懲罰!請大家放心!”

他下了命令:“給罪人程筠戴上鐐銬,押赴詔獄!”

張是忽然擡頭,看向另一側方向,笑道:“喲,熱鬧來了。”

秦時轉頭,但見雪地裏,一群北朝廷臣皆散發素服,手捧衣袍冠帶,從皇宮方向徒步走來。

為首者正是北朝禮部尚書雲清泉,他早已為今日投降之姿準備許久,因不敢直接出城逃命,便只得鉆營起減罪保命的法子來。

越接近秦時大軍,他心中越惴惴不安,只盼著他領百官主動投降,在秦時那裏也算是功勞一件吧。

百官走近,在汙濁雪泥裏齊齊跪下。

在無數將士與百姓的圍觀下,這群平日裏風光慣的朝廷大員,此刻都感到面紅臉臊,頭低著,恨不得埋進雪裏。

雲清泉此刻倒能厚著臉皮,跪姿端正。

“禮部尚書雲清泉,率百官前來恭迎義軍!”

他字字清晰,哽咽含淚:“我等曾受奸人蒙蔽,效忠昏庸君主,幸得朗朗乾坤,天理昭昭,終有迎來雲開霧散之時!”

秦時靜靜地望著,眸底掠過不屑。

這群趨炎附勢之輩,大半都是程筠一手提拔起來的,父親在時,便不止一次稱他們是國之蠹蟲。

若他們能堅守風骨,他倒還有一份敬意。如今這般滑跪推責,真是讓人覺得可笑。

張是低聲:“主帥,如今天災頻發,民不聊生,各地烽煙四起,正是用人之際,這些人好歹也是進士出身,雖多為讒邪小人,然有可用之處,其罪將來再定即可。”

秦時點頭。

張是見狀便策馬而出,笑道:“諸位皆是朝廷棟梁,將來還要為新君效力,為百姓謀福,一時為奸人蒙蔽,又受苛政鎮壓,即便有錯,也實在可諒,只要改邪歸正,將功補過,自然輕罪。”

雲清泉聞言大喜,熱淚盈眶地叩頭高呼。

“公子仁德!先生高義!”

身後百官一同為死裏逃生而慶幸不已,不過笑容還未浮在臉上,張是便又道:“諸位大人今日跪在此處,是為正義公理。”

他轉頭看了眼程筠,見他雖鐐銬枷鎖在身,卻依舊長身直立,從容不迫,幾十斤的重量竟絲毫不能壓彎他的脊梁。

他對此倒有些暗暗嘆服。

“北朝首輔程筠,乃千古第一大奸佞,其罪罄竹難書,如今卻仍拒不認罪,各位既與他共事一場,受其壓迫甚久,不如當著百姓之面,將其罪行昭於天下。”

張是下了馬,走到雲清泉面前。

“雲大人乃禮部尚書,最知禮數。所謂禮者,人道之極,經國家,定社稷,序人民,利後嗣,乃律法制度之本源。不知禮,無以立,大人想起身,便請於烈日下高聲道出一條程筠的罪行來。”

雲清泉一楞,很快明白過來。

他朝程筠方向,仿佛用盡全身力氣,震聲喊道:“首輔程筠,貪濫僭竊,招權樹黨!忘親欺君,蔽主殃民!此奸不除,天地難容!”

“說得不錯。”張是笑吟吟道,他拿起雲清泉手中的衣袍抖落開,披在他快要凍僵的身上,“雲大人,請起身吧。”

雲清泉哆嗦著捏拳,直到雙腳踩在大地上,那顆不安的心才總算放下。

張是便將目光投向其他文武百官。

文武百官沈默片刻,爭相高聲數落起程筠的罪狀來,個個咬牙切齒,怒發沖冠,仿佛與他有殺父奪妻之不共戴天之仇!

“程筠他倚法作奸,殺人媚勢!擅權作惡,獨攬朝政!”

“……久竊高位,久居大權!”

“暗害儲君,大逆不道……”

“謀國無狀……迫害正人!”

“……”

到底不愧是文人出身,言辭如刀,全天下的惡言惡語全在此刻被一一道盡。

他們在對程筠殘酷無情地進行著一場言刀淩遲。

較之梁恩手下的冷箭,這場箭雨才是真正射中了程筠。

萬箭穿心,不外如是。

蘇弦錦一直遠離人群,獨坐在雪地裏——她實在沒有站的力氣了。

所有攻擊程筠的言論一字不落地落入她耳中,她閉著眼,覺得昨晚的那場雪仿佛一直未停。

這就是程筠要的結局,他早已做好了面對這一切的準備。

難以接受的是她,雖然她也早已讀過無數遍原文結局,甚至能將每個字都背下來,但面對命運,她還是畏懼不已。

不敢上前,不靠靠近。

她生怕自己的出現,反而成為一種殘忍。

程筠獨行於暗夜,以身殉道,從來堅定。

哪怕見過光,也不曾停下腳步。

因為他要所有人都見到朝陽升起。

蘇弦錦擁著狐裘,嘆了口氣,睜開眼望向那輪太陽。

蔚藍的天空上,太陽靜靜照耀著。

她擡起手,看著金色的光穿過指間,在她蒼白的眉眼間投下燦爛光暈。

她似乎見到山河解凍,開始重新流淌,萬物新綠,煥發勃勃生機。

凜冬已盡,春回大地。

她穿書一場,卻從未見過北朝的春天。

一場肅殺秋日,兩場冷寂寒冬。

一如程筠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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