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相見

關燈
相見

方才的驚險仿佛一場夢, 唯有山石下那只重傷嗚咽的狼,才提醒著蘇弦錦,這是真的。

她真的找到程筠了。

眼見程筠消失,她再顧不得害怕, 咬牙順著山石半爬半跳了下去。

一落到地面, 頓覺月光殘漏, 黑暗如紗。

好在月上中天,較先前到底亮些, 她便借著淡輝往對面走。

只是山石錯落, 樹枝掩映, 步步艱難。山谷深處仍不時傳來野獸嘶鳴, 身側也偶有蛙蟲跳躍。

她憋著一股勁,不敢停下細聽細想, 只惦記著程筠。

好容易找到他, 絕不能再丟了。不過見到他好好的樣子, 她心裏還是偷偷松了口氣。

但她想不明白的是,為何程筠分明見到她, 卻視若不見。

轉念一想,又覺得可能是他站在亮處, 瞧不清暗處的她, 倒也正常。

思緒這般紛亂如雲時,她驀然停下了腳步。

眼前是一座陡峭孤立的山峰, 懸崖峭壁上斜出一棵枝繁葉茂的古樹, 樹冠接住了大半月光, 只漏了幾片浮在瀑布上, 化作白練一同匝下來,波光粼粼。

美景奇絕, 如夢似幻,當真讓人身在畫中。

可她卻無心欣賞風景,她心裏生出淡淡的絕望——這座山峰,她今夜是絕對爬不上去的。

若要等天亮尋其他小路,她就只能在這裏孤站一夜了。

她嘆口氣,揉了揉眼。人一松勁,疲倦就從心底深處翻上來,隨血液流經四肢百骸。

“程筠啊程筠,你再不來找我,我就要被狼吃了……”蘇弦錦精疲力盡地蹲在地上,喃喃自語,不知怎麽忽然有點想哭。

話音剛落,那原先受傷垂死的狼忽地抽搐幾下,掙紮起身,撥得碎石嘩嘩作響。

這番鬧出的動靜,驚得蘇弦錦顧不得傷感,立即起身,怔忡不已。

怎麽個事……她今天這張嘴開過光了麽?

她撿起一塊石頭慢步靠近,想著能不能找機會補個刀,總不至於今夜要與狼共眠。

受傷的狼也不行。

方向前走了幾步,忽然夜色迷蒙中,一道影子從另一側隱約而至,腳步踩在碎石上,似拍著一重一輕的韻律。

蘇弦錦心臟一震,猛地瞪大眼,緊緊盯著那道人影。

只見月光隱匿處,人影只勾勒出淡淡輪廓。他用棍子探著地面,穩穩走到狼身旁,一個俯身,就快準狠地拔出了插在狼咽喉處的箭矢。

血腥味頓時彌漫開來,狼身劇烈抽搐幾下,徹底沒了動靜。

蘇弦錦怔怔的,手中的石塊握不住滑落,發出聲響。

黑暗中的人影當即執弓箭對準前方——

“誰?!”其聲凜冽,似玉擊石。

蘇弦錦眼眶發紅,顫聲輕喚:“程筠……”

“……阿錦?”

下一刻,一團嬌軟溫熱撲了上來,擁住那微涼僵硬的身子。

似春光瀲灩,寒水生溫。

蘇弦錦不管不顧地先撲在人懷裏,才仰頭去看,夜色遮眼,她便探出手,一邊呢喃著他的名字,一邊摩挲著他的臉。

“程筠……程筠……”她淚如雨下,泣不成聲,“我就知道,我能找到你。”

“……阿錦?”

程筠的聲音熟悉地在耳畔響起,很輕,攜著幾分驚疑,仿佛怕驚擾了夢境。

“是我,是我!”

蘇弦錦雙手捧著他的臉,手指忽觸到什麽,不覺一頓。

程筠微微仰起頭,丟了弓箭,將她擁在懷裏。

他下巴輕抵著她頭頂,語氣微顫:“……你怎麽會來?”

“你受傷了?……”蘇弦錦在這份溫情中保持了冷靜,她倔強地伸出手,欲撫觸他眉眼,卻被他捉住手。

“沒事。”程筠嗓音低沈。

“程筠——”蘇弦錦越發覺得不對勁,從他懷中掙脫出來,拽了他的衣袖,“跟我到亮處來。”

“阿錦,你怎會出現在此處?”

“不要轉移話題。”蘇弦錦慍色,“程筠,你我之間難道還有什麽不能坦誠的嗎?”

這是蘇弦錦第一次對他這般語氣。

程筠緘默片刻,用微涼的指骨勾起她的手指,緩緩行至月光下。

月光薄如輕紗,披在程筠身上。

蘇弦錦擡眸望著他,只見其一雙眼用衣角撕下來的黑色長布覆著,尾端系在腦後。

夜色中,他眉眼下的肌膚幾乎與月同色,烏發亂亂地散在身後,連唇也是蒼白幹燥的。

身上的玄色外袍已襤褸殘破,遮不住隨處可見的傷口,手臂與小腿都有用撕下來的衣物碎片包紮過的痕跡。

他只是站在那兒,蘇弦錦卻仿佛覺得他隨時要融入月光中去了。

唯有腰間懸掛著的一個竹節做的箭筒,與一把短刃,彰顯著他向如此處境抗爭的生命力。

蘇弦錦幾乎不敢觸碰他。

她輕柔地捧起他的雙手,見得手心手背也滿是傷痕,幾乎無一處完好。

她的眼淚一滴一滴地落了下來,似雨點般。

程筠擡起手摸到她潤濕的眼尾,聲音溫潤。

“沒事的。”

蘇弦錦仰起頭,眼淚順著眼尾滑落,她用纖細溫熱的手指輕輕撫觸著他的眼,摸著那粗糙的遮眼布條,顫聲問:“眼……怎麽弄的?”

“瘴氣所傷,無妨。”他似不在意地笑,“還記得嗎?我與你說過,我聽力極佳,如今即便傷了眼,也能射殺野狼。”

“你救了我……”蘇弦錦哽咽,“若不是你,我不知道要怎麽辦……”

“若我能早些發現你便好,也不至於讓你擔心受怕這一遭。”

他低嘆了聲,“阿錦,你不該來這裏。”

“你在這裏,我是一定要來的。”

蘇弦錦撐不住湧起的難過,再度撲進他懷裏,只x是這次她不敢用力,輕輕地將人抱住,仿佛擁著一片影子。

“程筠,我就知道,我一定能找到你。”

“即便誰都不能,我也能。”

“我等不了三個月,這幾日一直在下雨,山谷那般濕冷,我一想到你,就擔心得不得了。”

她紅著眼:“我有多想你,你知道嗎?”

“我知道。”

蘇弦錦再度哽咽,哭聲幾乎抑不住:“嗚嗚嗚你肯定不知道。”

程筠低笑一聲:“好,我不知道。”

“嗚嗚那你現在知道了嗎?”

“現在知道了,我都聽見了。”

“知道就好,我告訴你,我是為你來的,既然找到了你,就絕不會離開你,在我們離開山谷之前,你最好不要說一句讓我先離開這種話。”

蘇弦錦擡頭,滿臉淚痕,卻假裝兇狠,“這個有沒有聽見?”

程筠嘴角揚了揚。

“嗯,聽見了。”

“這還差不多。”

蘇弦錦吸了吸鼻子,從程筠懷中退出來,擡袖擦了擦淚,然後小心翼翼地牽起他手。

“在你眼睛治好之前,我就是你的眼睛。”

她是知道後文的,從未哪段提過程筠雙眼被瘴氣所傷,短暫失明一事,當程筠再次回到朝堂後,他除了右腿有些不利索外,並無提到其他傷勢。

右腿……對了,還有右腿!

蘇弦錦忙去查看他的右腿:“我看看……”

“阿錦——”程筠下意識地後退半步。

蘇弦錦不依不饒,彎下身子揭開他的外袍衣擺來看,不禁倒吸一口冷氣。

只見他膝蓋處的衣物都浸透了血,只是那些血在夜色下呈現暗色,她幾乎分不清真正的顏色。

他的小腿處用幾根樹枝綁在一起固定著,顯然也已骨折了。

“程筠……”

蘇弦錦情緒低沈,聲音略有些沙啞,不知該說些什麽。

她滿心附著了悲哀和難過,不明白為何命運要對他如此殘酷。

在已有的劇情裏,他受的罪已夠多了,在未知的空白裏,卻還要讓他身處地獄。

“阿錦,沒事的。”他道,“已處理過了,不疼。”

他平靜地仿佛早已接受了命運的不公,並能坦然面對。

蘇弦錦眼眶通紅,靜靜地望著他,訥於言語。

在北朝的朝堂上,一個二十五歲的年輕首輔,曾獨自涉過風雪嚴寒,並最終走向了勝利。

而他的勝利,卻是千刀萬剮還要被千萬人唾棄的死亡。

這一刻,蘇弦錦難以想象,在程筠遇見她之前,他是如何一個人走過漫漫長夜的。

“程筠。”她握著他微涼的手,輕聲說,“還有我呢。”

“好。”程筠溫聲應著。

“嘶……山谷裏太冷了,我們不能一直待在這兒。”蘇弦錦故作輕松地扯了個笑,“今晚在哪兒下榻呢?首輔大人。”

程筠微怔,旋即笑道:“先處理狼屍。”

“好嘞。”蘇弦錦點頭,又哼道,“可惡的狼啊,差點吃了我,現在要成為我的盤中餐了吧。”

程筠淺笑:“願它泉下有知,後悔得罪了蘇姑娘。”

蘇弦錦仰頭,目光流連在他略展的眉間,莞爾:“就是就是,它若是知曉看起來柔弱的蘇姑娘背後有個守護神,一定在地下後悔地拍青了大腿。”

程筠笑笑,輕搖首。

“它可沒有手。”

兩人玩笑著,相攜去了狼邊上。

程筠半蹲下,取出腰間匕首:“阿錦,站遠些。”

“需要我幫你嗎?”

“不用。”

他說著已摸索著卸下了狼兩只後腿,血腥味愈加濃郁,水霧般黏膩沈重。

蘇弦錦略感不適,但強忍著沒有走遠。

程筠用帶來的繩子將狼腿捆紮起來,拎在手中,刀與手上都沾滿了狼血。

蘇弦錦好奇問:“怎麽不全帶走?”

程筠道:“留些給山間動物。”

蘇弦錦點點頭,上前:“我來幫你。”

“太腥了,我來就好。”

“我不怕臟。”

蘇弦錦將鬥篷脫下搭在左手手肘間,用右手試著從程筠手中接過一只狼腿。

程筠聲音裏藏了笑意:“你要逞能,我可松手了。”

“松吧。”她抓緊繩子。

程筠一松手,蘇弦錦便覺繩子墜著千斤,“砰”一下落在地上:“……啊,怎麽怎麽重!”

程筠淡笑,俯身摸索著重新拎在手上。

“此處人跡罕至,飛禽走獸常見,狼也吃得肥了。若非如此,尋常情況狼是輕易不敢將人當作獵物的。”

“原來如此。”

蘇弦錦撿起他之前丟在地上的那根箭和弓,又解了他腰間箭筒,“我幫你拿這個。”

程筠輕聲道:“阿錦,還有一根樹枝。”

蘇弦錦微微一楞,低頭尋到狼屍旁的樹枝撿起來遞給他。

程筠左手拿著,右手提著兩只狼腿,穩穩向另一側走:“阿錦,跟緊我,前面有一條山縫,我們要穿過去。”

“好。”蘇弦錦抱緊弓箭。

她邊走邊問:“程筠,你怎麽那麽及時救下我的啊?我當時真嚇傻了,若非你出手射殺那只狼,再晚一秒我就要跳下去了,那麽高,就算不摔死也肯定摔傷,那我只能等著被狼吃了。”

她腦海裏光是想象出那個畫面,都不禁後怕連連。

程筠用樹枝探著路,穿過山縫。

“我只是聽到狼王的聲音過去的,狼王見到我便逃了,我站在高處,聽見了狼在狩獵的動靜,並不知它們的目標是人。”

“那你以為是什麽?”

程筠低笑:“這裏鹿或野豬都常出沒。”

“好啊,原來你將我當作野豬了……”

話還未說完,蘇弦錦忽隨他走出山石罅隙,闖入一片月光瀲灩處。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