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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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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夜

蘇弦錦站在程筠面前, 忽然有些空落落的。

人在眼前,不知為何,她卻覺得已經隔了很遠。

“程筠,你為什麽要來林州?”

程筠道:“賑災。”

“不是。”蘇弦錦眼眶微濕, “你不是。”

程筠頓了頓, 擱在桌上的手輕輕覆在她抓著桌角的手背上:“阿錦, 沒事。”

蘇弦錦低頭看去,見他手背的青筋十分清晰。

她松了力, 仍由他輕握著。

“我什麽都知道。”她說, “你不用瞞我。”

程筠收回手, 與她重新倒了杯熱茶:“我沒有瞞你, 我的確是來賑災的。林州有三萬災民,我帶了三百萬白銀來, 即便全換成賑災糧, 也只能解一時之困, 遠遠不夠。”

蘇弦錦望向他,他眼中浮現著平和的情緒。

於是她才坐下來, 認真聽他說。

程筠繼續道:“這三萬災民既是天災,也是人禍。春天發了洪水, 夏季又兩月大旱, 在春天減產的農民,未得到相應的安置, 遇到夏旱便徹底走投無路。處處饑荒, 餓殍遍野, 人死多了, 屍首不能及時處理,又會引發瘟疫, 如此災禍不斷,才造成如今的局面。”

“北朝不止林州這一州的災民,而是處處有災民,只是其他地方離京都較遠,對朝廷影響不足,唯有林州,地域廣袤,人口眾多,且銅鐵礦豐富,極為適合囤蓄兵力。”

蘇弦錦低著頭,默不作聲。

她知道這段劇情,她知道程筠來林州做了什麽。

他花錢如流水,視人命如草芥。日日美酒美人,處處盛氣淩人。

在林州百姓眼裏,他來到林州不但不賑災,還大肆奢靡,用賑災銀鋪張浪費,供己享樂,林州百姓皆對他恨之入骨,皆欲生啖其肉,生飲其血。

但只有仇恨是不夠的,在死亡面前,往往恐懼優先。

程筠就是在攪動林州的風雲,讓林州百姓的怨氣積攢到極點,只差一個點燃的機會,再把這個機會送給秦時。

一旦仇恨被徹底引燃,便是燎原之火。

程筠雙手擱在桌上,高大的身軀此刻在燈下也顯得單薄,仿佛承受不住沈重的疲倦。

“勇氣如不被激發出,那些災民連散兵游勇都不如。”

他搖頭。

“阿錦,你既知我,也應當知曉秦時此人。”

蘇弦錦沈默地點頭。

她對秦時的了解,遠比對程筠還要多得多。

程筠談及秦時,滿眼皆是欣賞。

“此人有魄力,有野心,也有能力,不過半年,就順利取得了承陽侯府的信任,讓承陽侯答應給他一萬兵力。手握精兵卻不冒進,一邊游說各方,一邊籠絡人心,藏兵蓄勢,不引起朝廷註意。”

他望著蘇弦錦,定聲道:“秦時既有將帥之才,又有宰相之謀,如今缺的是兵力與軍費,想要將林州的災民訓練成能打的精兵,除去巨額軍費,還需讓他們擁有一份共同的具象的仇恨,如此軍隊才有凝聚力。”

蘇弦錦感到悲哀,低聲道:“不恨朝廷,不恨昏君,卻偏偏恨你。”

程筠不在意地笑了笑。

“朝廷和皇帝太遠了,對於百姓來說,只存在於傳說中,很難恨得起來。而我身為北朝首輔,天子近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不但禍亂君心,擅權作惡,還將朝廷撥給他們的救命錢糧當著他們面大肆揮霍,顯然恨我比較容易。如今我人又在林州,將我當作目標,是秦時的最佳選擇,何況他本就與我有血海深仇。”

“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他道,“我的性命便是最好的籌碼。”

他若死,秦時又得人心,又得兵力,還有三百萬軍費,的確是天賜良機。

只是——

“那你呢?”蘇弦錦紅了眼眶。

他搖頭:“程筠的命不值一提。”

他故意游遍了林州美景,只剩一處聞名遐邇的落日林沒去,是故意使松子銘推測,他欲在中秋前往。

松子銘身為林州知府多年,立身清正,的確是難得的好官,很受林州百姓愛戴。

但這樣一個好官,在如此世道,無異於杯水車薪,甚至連林州百姓都救不了。

這些日子,松子銘為了林州百姓的賑災款,四處奔波,幾度求見,程筠都避而不見,還特意於人多處當眾羞辱他,為他鞏固人心。

此刻,已萬事俱備。

身為林州父母官的松子銘,只要振臂一呼,就能得到全城百姓的響應。

三萬災民齊齊動亂,哪怕一人扔一根草,程筠帶來的這隊人馬都要被淹沒,這是一股不可估量的力量。

蘇弦錦望著容色淺淺的眼前人,輕問:“程筠,你真的不怕死嗎?你知道三萬災民一旦去沖你的車隊,會有什麽樣的後果。”

程筠目光平靜,似一汪潭水。

“阿錦,你知我。”

蘇弦錦轉過頭,背對著他,眼淚一顆顆落下來。

她知道,她當然知道。

程筠活著的x唯一目的,就是為了家國的新生,為了百姓的活路。

在天下面前,個人生死早已置之度外。

“明日一定要去落日林嗎?”她啞聲問。

“林州不能丟,這是秦時最好的機會。”

“你相信,他會是一個好皇帝嗎?”

背後的聲音沈默了好一會兒,才低聲響起。

“無論是誰吧……總比現在好。”

他也只能做到如此了。

蘇弦錦緩緩轉過身看向程筠,他疲倦地倚在榻上,整個人沈重得很。

她走過去,在他身旁坐下。

“程筠,你太累了。”

他闔著眼,聲音很輕:“累的是百姓。”

蘇弦錦深呼了口氣,只覺眼睛發酸。

她幫不了他,也不能救他。

她原以為,林州遇險是松子銘策劃的一場意外,原來程筠早就知道。

他是抱了必死之心。

“阿錦。”程筠側著首,睜開眼溫和地望著她,“我會死嗎?”

蘇弦錦搖頭。

程筠淡笑:“那便很好。”

他的笑透著更深的疲倦。

於程筠而言,死反而是解脫。

他這樣活著的每一日,才是刮骨剜肉的折磨。

蘇弦錦道:“程筠,明日我要與你一起。”

程筠搖頭:“你既知道我此次大難不死,就更不必隨我赴險了,且你在我身邊,我顧慮太多,不如在林州府衙等我。”

蘇弦錦只是盯著他,做著無聲抗議。

程筠便坐起來,無奈地扯了下嘴角。

“阿錦,你這樣望著我,我要拿你怎麽辦呢。”

“帶上我。”

“災民一旦嘩變,會亂的無法控制,屆時我難以護住你,難免分神。你既知道我不會死,倒不如去安全所在,也叫我安心。”

程筠與她目光相觸,眼裏似春三月的湖水。

他道:“即便為了見你,我也會活著的。”

蘇弦錦抿唇——

她猶豫了。

她知道,落日林一事後,程筠並不會死,而是墜崖消失三月後回來。

她十分想陪著他,卻又不敢擾亂劇情。

程筠既然必定要去落日林,她怕貿然改變劇情,會讓此事生變。

若是生門變死門,她決不能接受那樣的結果。

她轉頭用帕子拭了拭眼,然後站起身,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問:“今晚我睡哪兒?”

程筠眉尾輕輕一揚,顯然對蘇弦錦突然的跳躍性問題尚未適應。

蘇弦錦微仰起下巴:“既然明天我要去林州府衙,今晚總得好好睡一覺吧,我跟你說我現在和以前不一樣了,不會憑空消失,我是要睡覺的,可是這裏只有一張床。”

程筠斂不住眸中笑意,便下了榻,牽她手去裏間。

“好好休息。”

蘇弦錦勾住他小指,燭光在桃花眸中泛著暖色。

“程筠,你在哪兒睡?”

“我去外間榻上。”

“哦。”她低著頭,松開了手指,轉身爬上床,拽了一床被子蒙住頭,悶聲道,“晚安。”

程筠眼裏散開笑意,轉身出去了。

蘇弦錦這才掀開被子一角悄悄看了眼,不由心跳加速,抱著被子扭成了麻花。

她方才那一瞬間在想什麽?!

她竟然差點就開口邀請程筠同床共枕……

天吶——

她瞪著大大的眼,望著床帳頂,臉紅撲撲的,像喝醉了一樣。

看來今晚,她要失眠了。

只是打臉倒來得快,她不知何時就睡著了。

等再次醒來時,她望著熟悉的床帳頂呆了一瞬,驟然驚坐起來——

她竟然睡著了,還在這個世界醒來?

環顧了眼熟悉的四周,她算是徹底清醒了。

蠟燭燃了三分之二左右,這會兒應該是後半夜。

難道是還未天亮的緣故

大約熏爐裏的香料盡了,室內的香味淡了許多,這才讓她註意到之前剛進屋時聞到的一縷清苦味,如今濃了不少,才分辨出原來是藥的味道。

她披衣下床,輕輕走到外間。

程筠並未睡著,他脫去上衣,正獨坐在燈下上藥。

他左胸處有一處箭瘡,尚未愈合,仍時不時往外滲著血珠。

他用棉布擦了血跡,頗有些隨意地將藥膏塗抹上傷口,即便碰觸到傷口,也只是微微蹙眉,並未發出動靜。

“我幫你。”

蘇弦錦幾步走過來坐下,奪走了他手中的藥膏,拿在手裏聞了聞。

一股夾雜著薄荷香的苦味,灌入她鼻息中。

她恍然,原來那時手帕上染的,是這個味道。

“何時傷的?”她眼尾微紅,盯著他問,“怎麽不告訴我?”

她今日抱著他,幾度壓到那個位置。

“阿錦——”程筠面對她這般眼神,竟一時心虛起來,忙解釋,“這傷……不妨事,幾日就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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