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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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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祝茫離了墨尋的靈力支撐,又失去了金丹,面色肉眼可見地灰敗起來。

墨尋靈力驟然被打斷,渾身劇痛,忍不住蹙起眉頭,眼前白影重重,他聽見有人在他耳邊怒吼:“小師弟!你怎麽樣了!”

墨尋下意識地動了動,然而等沈成舟與他擦肩而過,把倒地之人扶在懷裏時,才反應過來,哦,不是在叫他。

他的大師兄有了新的小師弟。

來人白衣佩劍,身形筆挺,劍眉星目,玉冠烏發。

他那張總是如冰雪般沒有感情的臉終於裂出了一絲裂縫,焦急道:“小師弟,你怎麽樣了……你的金丹呢?”

他摸了摸青年的腹部,感受了一下青年空空蕩蕩的靈力,臉色驟然一變,猛地擡頭,看向墨尋,目眥欲裂,“血!觀!!音!!!”

“祝茫與你無冤無仇,你作何要挖他金丹害他如此境地!”

沈乘舟本是與祝茫共同進入玄武秘境,然而秘境入口不穩定,二人分散後,他擔憂祝茫受傷,害怕他吃虧吃苦,因此找了祝茫足足三天三夜。

可他心急如焚地趕到時,便看見那傳聞中十惡不赦的血觀音正抱著昏迷不醒的祝茫,手上似乎試圖抓住什麽,然而那金色的液體像流沙一樣從他指尖流逝而過,而祝茫失去金丹後身體驟然衰弱,眼看就要死了。

他一直聽聞墨尋此人心眼狹小,睚眥必報。前不久,便有弟子提醒他,祝茫取代了墨尋原本的位置,恐怕會妒火中燒,讓他小心。

他本來沒放在心上,墨尋是自願叛出昆侖的,怎麽可能還有臉去嫉妒祝茫?

他怎麽敢?!

墨尋被沈乘舟吼得稍微顫抖了一下,他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頭痛欲裂,捂住嘴,血液從他的指縫間滲出,星星點點地滴落在地上。

他低低咳嗽了一聲,喉嚨一片鐵銹味,嘶啞道:“我沒有傷他……不是我……”

“少騙人了!金丹憑空消失——這分明是化丹手的痕跡!此處就我們三人,你又修煉魔修功法,除了你,還能是誰害得他!”

這話說得也不算全無邏輯。能憑空使人金丹消失的功法,確實只有魔族的化丹手,可取人金丹而無需剖腹。

但是事實確實不是這樣的,墨尋呼吸有些困難,微弱地喘了幾口,“……是玄武,玄武吸走了祝茫的金丹……”

“閉嘴!”沈乘舟難以置信,“這般低劣的謊言你竟也說得出口!黑玄武是上古妖獸變異血脈之一,妖丹大成,與人類的金丹靈力根本不同,作甚要奪祝茫的金丹?!況且,這種情況從未在典籍上記錄過!”

因為恐怕也沒有任何典籍上記錄過玄武幼崽的存在,因此也不會有玄武覬覦人類的金丹。可對於未成型的幼獸,金丹卻是絕補。

墨尋試圖辯解,然而沈乘舟卻已經怒急攻心。他想起出門前,弟子提醒他的話,質問道:“你覬覦玄武甲?”

墨尋睜大眼睛,“不是,我沒有……”

沈乘舟心道果然如此,對他愈發痛惡,眼神沈沈,“那你來玄武秘境,果真為了殺祝茫的?說,是誰透露給你的消息?”

他驟然抽出長劍,錚地一聲鳴響,劍尖停在了墨尋脖頸處,淩冽如霜,碧光流照,墨尋脆弱的脖頸被淩厲的劍風劃破,血順著劍鋒緩慢地流下,觸目驚心地在那如芙蕖般白皙的皮膚上留下斑斑血痕。

墨尋跪坐在地上,他經脈逆流,渾身綿軟無力,被迫仰起脖頸躲避鋒芒,烏發散亂,濕噠噠地黏在他沒有血色的側臉上。

他蒼白的唇翕動了一下,“沒有,我不是為了殺他……”

可此時,祝茫忽然在沈乘舟懷裏動了一下。

他意識不清,氣息微弱地開口,“好疼……不要挖我金丹……求求你……”

這一聲求助無疑成為火星,點燃了沈乘舟的怒火。他並指如刀,飛快地在祝茫身上點了幾下穴位,然而,祝茫的情況絲毫不能好轉。恐怕唯有把金丹的漏洞給他填不上,才能救他一命。

他扭頭看向墨尋,眉眼間一片冷漠,而墨尋還在辯解,他疼得神志不清,低聲道:“我是為了救你來的……你信我……”

他的聲音裏帶了一點絕望,好似如果他不來,沈乘舟就註定死無葬身之地一般。

沈乘舟冷笑一聲。墨尋真是臉也不要,他已然元嬰,距離渡劫也只有一步之遙,何須這修為剛到元嬰的魔修來救他?何況,正道與魔修水火不容,他又為何救他,又如何來救他?

重重疑點使得墨尋的話如同一個天大的笑話。沈乘舟嘲諷道:“你又如何知道我會死?”

墨尋:“因為系統……啊!!!”

他剛欲說出口,心臟便傳來一陣陣的疼,像是有人死死地掐住他的心臟,像個玩具般用力揉捏搓扁,天道系統冷漠地開口,“宿主,謹言慎行。”

墨尋又吐出一大口血,渾身無力地軟倒,系統在懲罰他,可落在沈乘舟眼裏,便是他無話可說,連辯解也想不出來,怒火更旺。

“師兄,你信我一下,我真的沒有挖他金丹……”

墨尋趴在地上,艱難地伸出手,抓住沈乘舟的衣袖,無措地搖頭,“我想救他,但是我的靈力已經不夠了,我……”

“我只相信我看到的。”

沈乘舟打斷了他。

他放下祝茫,往墨尋方向大步邁出,背著手,,高高在上地俯視無力地跪坐在地的墨尋,冰雪般的眉眼間一片厭惡:

“墨尋,我原以為你只是背叛宗門,和魔修狼狽為奸的白眼狼——”

“沒想到,你竟是這般惡毒之人。”

墨尋怔了一下,接著,沈成舟漠然道:“一報還一報。你的金丹,我替祝茫拿出來,還給他。”

墨尋不可思議地睜大眼睛,他像是遇到了難題的小孩,怎麽也不明白眼前這人怎麽會想著要挖他金丹。

明明他什麽都沒有做,明明他來到玄武秘境,和玄武拼盡全力地打了三天三夜,根本不是為了自己。

可是沈乘舟根本不相信他,他一步又一步,堅定而沈重地向墨尋走來,墨尋靈力枯竭,軟倒在地,只能成為砧板上的魚,露出雪白的肚皮,等待著沈乘舟刀起刀落,把他的一切挖走。

這種時候,尋常人應該抱緊沈乘舟大腿,哭天喊地,或者罵他不知好歹,可是墨尋已經沒有力氣了。

他打不過沈乘舟,鬧下去,只會顯得他滑稽得如同跳梁小醜,什麽也得不到。

因此他最後只是擠出一個笑臉,怔怔地看著被沈成舟牢牢護在懷裏的青年,慢慢說道:“……好,但是我有一個要求。”

墨尋答應的時候,沈乘舟不禁楞了一下,他皺了皺眉,一雙冰冷的眼中滿是警惕,“你又想耍什麽把戲?”

墨尋笑了一下,然而他試了好幾次,卻都沒能再提起嘴角,只能無力地仰起頭,鼓起勇氣問道:“你能不能……能不能……抱抱我?”

他渾身是血,一雙如墨的雙眼期待地看著他,像是一只流浪了很久的小狗,渴望將他拋棄的主人能重新將他撿回來。

墨尋想,這只是一個很小的要求。比起要剜他金丹,這是很小的籌碼,如果放出去,想必會被人破口大罵,揪著他耳朵罵他蠢。

可是他又轉念一想,會對自己做此舉的人早就不存在於世,因此他無論如何對待自己,也不會有人心疼。

但他沒想到的是,沈成舟竟然拒絕了:“不。”

墨尋懷疑自己的耳朵,他茫然地擡頭,看向自己的大師兄,嘴唇顫抖了一下,沈成舟厭惡至極地看著他,冷漠道:

“爾等叛徒。休得癡心妄想。”

墨尋腦袋裏“嗡”了一聲,似乎有根名為理智的弦發出裂帛般的聲音,被眼前這人拉扯到極致,下一秒就能崩壞。

他捂著臉,腦漿沸騰,痛得他幾乎要就地打滾,但是他死死地咬著自己嘴裏的軟肉,直到品嘗到血腥味,才喘了一口氣,哈哈笑道:“癡心妄想?癡心妄想?沈成舟,當初分明是你對我……現在便做不得數了麽?”

“一碼,歸一碼。”沈成舟語氣毫無起伏,“你叛出宗門,我合當是要殺了你,何況,我並不記得你。”

“我與你無緣無故,除了死敵關系,不可能再有其餘瓜葛。”他垂著眼睛,睥睨著墨尋,居高臨下道:“此次我只是挖你金丹,下一次,我便是要殺你不可。”

話音剛落,墨尋的腹部倏然被一只手洞穿,那只手穿過他的皮囊,在腹中一陣亂攪,撥開層層經絡與肺腑,抓住了那枚金丹。

明明傷口在腹部,但是那一刻,墨尋的心臟疼得要揪起來。他吐出一大口血,軟倒在沈乘舟的懷裏,眼瞳漸漸渙散開來。

他們此刻的姿勢十分親密無間,可墨尋卻仿佛被人架在火上烤,他疼得劇烈地在沈乘舟懷裏掙紮起來,重重喘氣,眼尾通紅,冰涼顫抖的指尖死死地陷入沈乘舟的衣袍中,像被拳打腳踢欺負,卻只能縮在墻角的幼獸,嗚咽道:“不要……不要……師兄……不要這樣對我……師兄……”

那一聲聲“師兄”喊得肝腸寸斷,嗓音近乎崩潰,沈乘舟一僵,但只是皺了皺眉:“我並非你師兄,住口。天道有常,報應不爽,墨尋,這是你應得的。”

“…………”

我應得的?我應得的??我應得的???

墨尋終於崩潰了。

他幾乎要窒息了,像是被人掐著脖子摁進水中,頭痛欲裂,怒極反笑,理智被洶湧的嫉妒吞沒。

憑什麽。

憑什麽???

他迎著沈乘舟厭惡的目光,倏然擡起頭,忍著痛,把下巴擱在他的肩膀上,滾燙的熱氣吞吐在沈乘舟的耳畔,似乎能感覺到少年溫熱柔軟的唇瓣一張一合。

沈乘舟最終還是厭惡至極地答應了。

墨尋被沈乘舟剜下金丹時,已經是出氣多,進氣少了,婚禮隔日便舉辦。

墨尋被餵下了回光返照丹,勉強吊著一口氣,腹部纏著的繃帶不停被血液浸透,帶到昆侖的藥閣時,藥閣的人差點嚇得把這燙手山芋丟出去。

與祝茫不同,他的金丹被剜下時,雖然也瀕死,但是終究還是他的生命力更頑強一點,讓他野草一般挺了過來。

此時此刻,祝茫站在門口,他剛剛醒來,便聽見沈乘舟大婚的消息,他頭痛欲裂,似乎喪失了一段記憶。

只記得模模糊糊間,好像是大師兄救的自己,是大師兄在自己瀕死時,鎖住了自己身體內流水般逝去的生命力。

那人的手修長蒼白,卻比身受重傷的他還冰涼,冷得令人心驚。

他在昏迷中掙紮著,想睜開眼睛看那人一眼,可靈力中途似乎被人突然打斷,讓他徹底昏厥過去。

眼下,他見到在床上衣冠不整的墨尋,以及二人大婚的婚袍,幾乎是電石火花間明白了一切,眼神徹底冷了下來。

可他很好地控制了自己的表情,只是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糕點,臉上露出了一點難過的神色,剛好刺了沈乘舟一下。

沈乘舟回過神來,似乎也明白自己差點做下了怎樣的荒唐事,臉色難看,猛地站起,退得離床榻上的墨尋遠遠的,仿佛他是什麽瘟疫病毒、洪荒猛獸。

“師弟……你聽我解釋……”他急急切切地與墨尋撇開關系,那張總是冷靜的臉上閃過一絲慌張,可祝茫只是勉強一笑,十分體貼溫柔地道:“沒關系的,師兄。”

沈乘舟臉色凝重,他明白祝茫還是在誤會他,就差沒指天指地發誓,咬牙切齒地說道:

“墨尋此人性情乖張,為人涼薄惡毒,我絕對,絕對,絕對不可能對他生出任何一絲一毫的情思。”

祝茫破涕為笑,卻也沒問他們成親的原因,只是溫和地柔聲道:“好,我相信師兄。”

他氣質如山間松竹,客客氣氣,溫溫柔柔,令人親近,不自覺地放下心防。

昆侖山邊界,暴雨如註。洪水從千萬裏高的天空上傾盆而下,狠厲地砸下一大片血紅落花,一片霧霭沈沈,雲煙彌漫。

斷天閣上,沈乘舟陰沈著臉。

斷天閣是昆侖建立在忘川河旁專門用來監守的哨塔,而此時,透過雨幕,可以看見不遠處立著一道石碑,上面龍飛鳳舞刻著一道血字,慘白鬼影一般寫道:

莫近此處,擅入者死無葬身之地。

石碑旁懸掛著一串又一串的銅制印鈴,被小臂粗狀的麻繩吊著,與不遠處的忘川河隔絕。此時,這些平日裏安靜無聲的印鈴正瘋了一般在暴雨中劇烈搖動著,像是千萬的厲鬼冤魂齊齊尖嘯,如催命潮水般的叮當聲急促得令人頭皮發麻,甚至有好幾個印鈴震掉在了泥上。

“叮叮叮叮叮——”

沈乘舟一身白衣,衣袖間鑲著的銀邊隱約閃爍著光澤,玉冠長發,負手而立。他陰沈的眉眼間一片漠然,身後是下跪的昆侖弟子,匍匐在地細細地顫抖著。

“宗主,我沒想到。”弟子惶恐地試圖辯解道,“血觀音嫁入昆侖,高攀了您,本應該是他三輩子修來的福氣,做夢都合該笑醒。可他居然還不知天高地厚地逃走,真是下賤無恥——”

他猜出宗主應該極其厭煩惡心血觀音,便試圖通過辱罵墨尋的方式為自己開脫。然而他話音未落,就被沈乘舟淡淡的一句話給堵住了嘴,神色慘白起來。

“二十靈鞭。”

弟子一窒,他心驚膽戰地看了祝茫一眼,低下了頭,直接被拖了下去。祝茫神情恬淡,看都沒看那弟子一眼,輕輕碰了碰沈乘舟的手,溫聲說道:“乘舟,別心急,墨尋不會有事的。”

“我心急?”沈乘舟喘了幾聲,冷笑一下,厭惡道:“我管這邪魔外道做甚?他是我人生之恥,我恨不得他被挫骨揚灰。”

祝茫笑著用“嗯”了一聲,他大病初愈,聲音黏黏糊糊的,整個人弱柳扶風,在暴風雨中如同一葉扁舟,下一瞬就要被掀翻,看上去楚楚可憐。

可即使如此,他也貼過來安撫沈乘舟,眼裏滿是柔情萬分的依戀之色。

沈乘舟被他眼裏的依戀之色觸動,滾了滾喉結,聲音柔下來,拍了拍祝茫的手,算作回應,“阿茫,你身體剛好,不應該過來,這裏有我就夠了,快去歇息吧。”

祝茫搖了搖頭,體貼地道:“忘川河暴動,我不放心你。”

“生死之事,怎可胡鬧?”沈乘舟不讚同地皺眉,他身後是數十位昆侖弟子,皆為高階修士,“忘川河毗鄰無澗鬼域,裏面鬼修無數,此處有我駐守,你不應該冒險。”

“更何況,怕是新任的鬼王上位了。”

提到無澗鬼域時,他的臉色凝重,而談及“鬼王”兩個字時,他總是冷酷嚴厲的臉上隱隱約約露出深深的忌憚。

正如界碑所言,無澗鬼域是九州中最為險峻的禁地,進入者十死無生。

據說,裏面全都是生前慘死,怨念極重,無法超度轉世的鬼修。

鬼修者,來去無蹤,性情不定,人行邪道,違抗生死,逆天道而行之。

上古時期,鬼修禍亂,被坐化蓮佛與昆侖老祖聯手將鬼修封印於昆侖邊界,忘川河外,二人雙雙隕落。而眾鬼爭鬥,互相殘殺,幾乎每逢百年,便誕生一名“鬼王”。

鬼王一出,天下大亂。

祝茫被沈乘舟拒絕,有些傷心,低聲道:“是我拖累了你,我這便走。”

他咳嗽了幾聲,捂著胸口,可還沒轉過身,便被沈乘舟拉住了手,昆侖宗主一貫冰冷的表情上滿是縱容的無奈,眼梢似冰淩融化,他嘆氣道:“……阿茫,我不是這個意思。”

“罷了。”他望了忘川河一眼,“今夜只是狂風暴雨大作,即使真的是鬼王現世,也起不了什麽大風浪。”

鬼王誕生,天生異象,必有災殃。

根據古籍記載經驗來看,鬼王的危險程度與降世時異象災禍的頻次與程度相對應。

池中小人驚現,是為死生對半,黑白龍鬥,九死一生,災禍四起,而上一次兩位大能獻祭鎮壓的那位時,則是湖魚望天,血月當空。

傳聞那位鬼王出世時,方圓百裏了無生機,生靈盡焚,天下大亂。

按照鎮魂鈴搖得把自己都震掉震碎的頻率來看,此次怕是至少是黑白龍鬥程度的鬼王誕生,可偏偏沒有異象,僅僅是狂風暴雨這點皮毛小事,怕是史上最弱鬼王誕生。

沈乘舟不得不懷疑是否是鎮魂鈴出了差錯。

“嗯,”祝茫感受到從男人手心傳來的溫度,明白他這是同意自己留下,立刻回握住,蒼白清秀的臉上立刻浮現甜蜜的笑容,柔柔道:“大師兄最好了。”

兩人身後的數十名弟子皆低著頭,不敢看這兩人眉目傳情。更不敢妄談沈乘舟昨日才與墨尋大婚,今日便與祝茫如此親密。

但在他們心中,這也是理所應當的。祝茫性情溫和,善解人意,平日裏關註每一位弟子,純白無暇,怎麽能是墨尋這種浪蕩無恥的小人能相提並論的?簡直是在侮辱祝茫。

螢火也配和皓月爭輝?

甚至有一個弟子擡起頭,眼眶通紅地望向祝茫,感動肺腑般:“小師弟受了重傷,還如此堅強地陪我們駐守在此,真是……”

“是啊,”有弟子應和,忿忿不平道:“若不是墨尋此人第三者插足,小師弟本該和大師兄情投意合,天生一對。”

祝茫聽見了,可他不僅沒開心,眼眶還瞬間紅了。他像是才意識到什麽一般,和沈乘舟拉開了距離,難過道:“我竟忘了大師兄已是有婦之夫了,是我逾矩孟浪……”

沈乘舟聽得心裏一痛,他上前一步又拉近二人距離,握住祝茫的手,沈聲道:“師弟,我與他之間當真毫無關系。”

“可你們畢竟已經結婚……?”

“緩兵之計罷了。”沈乘舟語氣漠然,充滿了冰冷的不屑,仿佛是被什麽臟東西纏上,恨不得除之而後快,“於我而言,他最多只是一個可以任意羞辱的小妾。一個魔修,居然也癡心妄想,他配嗎?”

“多可笑。”

他一字一頓,堅信不疑:“不過一張廢紙,不日我必定休了他。”

“若是他不願意……?”祝茫問道。

“那我就慢慢折磨他,”沈乘舟笑了,慢慢道:“有的是方法,讓他像狗一樣跪在我面前。”

祝茫得了保證,心滿意足地微笑起來。

他眼中滿是星星,無法抑制的愛慕幾乎從他那雙漂亮的眼眸中傾瀉而出,任何人看了,都會溺斃在他那雙會說話的眼睛裏。

墨尋強迫沈乘舟與他合籍,可沈乘舟卻反而被他親手推了一把,與祝茫之間的關系不知不覺地又上了一層樓。

祝茫無聲地勾起嘴角,宛如一個勝利者看見曙光。

他幾乎忍不住,脫口而出道:“師兄,你知不知道我們第一次見……”

沈乘舟向他投來疑惑的目光,他才一激靈,猛地住了嘴。

不對,現在還不是時候。再等等。

他的眼神暗沈沈的,最後只是溫柔一笑:“沒什麽。”

他沒說出口的是,在祝茫心中,二人第一相見,並非是後來那次他意外路過煙柳花巷之地。

而是尚且年幼時,一個少年闖入了他的世界。

他的童年充斥著陰暗、孤獨、扭曲,是泔水裏的一片菜葉,任人踩任人踏,而只有少年每次跑來時,他才能從井裏擡頭,怔怔地窺見了一寸月光。

記憶中的聲音軟軟糯糯,少年與他同床共枕時,總是會忍不住把手腳纏在他身上,在他耳邊嘟囔道:“……小哥哥。”

夜色如赤,風聲如雷。

黑紅色的雲層如魚鱗般鋪開,枝頭上紅色的滿月升空,放著猩紅的光。滿月離得太近,隱約可見上面可怖的坑坑疤疤,忘川河躁動般咆哮著,血紅色的江水在白浪間翻湧著,詭異地從下往上流,仿佛大火在雨中劈啪燃燒,在滿目瘡痍的大地上流下一道憤怒的血淚。

邊界上,銅制的鎮魂鈴尖銳地鳴叫,不堪重負般,直接在昆侖弟子驚恐的目光中一個接著一個地震爆開來,銅片如流螢般四處迸濺,仿佛因為恐懼而尖叫的孩童。

“結界……結界破了!”弟子瞳孔地震,沖去塔頂的鐘樓,暴雨灌進他的嘴巴中,他瘋狂地撞著鐘,頓時整座昆侖都被警報聲包圍,“萬鬼來襲!昆侖所有弟子聽令!低階弟子疏散山下亡村村民,高階弟子火速趕來昆侖邊界,鎮壓無澗鬼域!”

警鐘長鳴,不遠處,似乎能看見黑色的鬼影從河對岸雲霧升騰般緩慢地升起,沈乘舟臉色陰沈地看向逆流而上的赤紅色血河,呼吸沈重。

“鬼王是競爭上位。新鬼王誕生意味著舊鬼王隕落,舊鬼王已經足夠棘手,怎麽還能有新的鬼王?!”有弟子駭然,“這是要有多兇,多絕?!”

“靜心。”沈乘舟轉身,冷冷地看了那弟子一眼,握著劍的掌心卻是已經微濕。

這次恐怕是昆侖的大劫,他略一沈思,便一拍雙手,瞬間,空中浮現出三個古老銅鏡。

他低聲喝道:“聯絡無凈佛門的明凈大師!告訴他,印鈴破,血月當空,有大難降臨!”

銅鏡上面模糊地浮著一層霧氣,他沈著臉,等了半晌,終於接通,還沒等通訊鏡中的人講話,他便飛快道:“明凈大師,新任鬼王誕生,昆侖請求支援——”

他話還沒說完,等銅鏡中慢慢浮現一張臉時,瞳孔不禁微微一縮,道:“你是誰?”

銅鏡中,居然是一張少年和尚的面孔,他看上去年紀很小,剃著光頭,頭頂上還有六道戒疤,怎麽看也不像是佛門活了上百年的明凈老祖。

小和尚聞言,似乎絲毫感覺不到沈乘舟的焦急一般,慢吞吞道:“師父不在。”

“什麽叫不在?”沈乘舟蹙眉。

他隱約有預感,這次出境的鬼王與他之間恐怕有著如天塹般的實力差距,因此佛門的明凈老祖必須出面,“懇請明凈大師見晚輩一面,此為天下生死大事,不可耽誤,若是鬼王破境,天下必將生靈塗炭!上一次血月當空時……”

他用天下大義與蒼生來壓人,鏡中的小和尚微微皺眉,似乎有些不悅,在沈乘舟陰沈如水的目光中,他思慮半晌,最後才嘆氣,“哦,好吧,那我問問師父。”

他轉身,不知道過了多久時間,久到沈乘舟以為他不會回來,終於,銅鏡上出現了一張臉。

“怎麽又是你?”沈乘舟神色一僵,隱隱動怒,“此事並非兒戲,若天下大亂,佛門也難逃其咎,望佛門周知。”

小和尚撩起眼皮,打了個哈欠,他那邊也不知道在哪裏,一副風平浪靜的模樣,他聳了聳肩,沒什麽誠意地說:“抱歉,佛門無法參與此事。”

“黃發小兒,你有什麽資格代表佛門?”沈乘舟已經不悅到了極點,他負手而立,高高在上地睥睨,然而少年卻立刻打斷他,冷笑道:“這是師父說的,你在質疑師父嗎?”

九州天下十六城,四方龍虎鬥山河。這四方龍虎,自然指的便是天下四大宗,一是劍法天下的昆侖,二是道法天下的仙盟,三是醫者天下的蓬萊,四則是慈悲為懷的無凈佛門。

沈乘舟沈默下來,額角青筋狠狠跳了幾下。

他當然不能質疑明凈老祖,先不說四宮之間是相互平級、相互制衡的關系,明凈老祖已經活了幾百年了,不僅是他的前輩,還是比他修為還要再上一臺階的大能,而他只是一個新上任的昆侖掌門,無論如何也不能去逾矩冒犯。

可是這事情難道是小事?若是封印破,萬鬼來襲,昆侖首當其沖,要受到多少損失和傷害?

他作為昆侖新任掌門,不僅要被質疑能力,還要“名垂青史,流芳百世”,若是昆侖破,他便是昆侖的千古罪人,是比墨尋還要刻在恥辱柱上的敗筆。

而且,到那時,他還能活著麽?

他死死地咬著牙,嘴裏泛起一股血腥味,他飛快地權衡利弊,縱使萬般不願,也不得不低聲下氣,幾乎咬碎一口銀牙,“昆侖向佛門……請求支援。求佛門老祖前來幫助,為天下開太平。”

小和尚似乎隱約間翻了個白眼,雙手合十,轉了轉手裏的佛珠,阿彌陀佛念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註】此為因果報應,順應自然。”

“施主請回吧。”他說。

沈乘舟凝固住了,“佛門這是要逃避?……”

他話沒來得及說完,小和尚單方面地切斷通訊,銅鏡瞬間灰暗下來,徒然地倒映著沈乘舟發青的臉,隱約有些猙獰。

他深呼吸一口氣,面上還是冷靜下來,冷冷吐字道:“一群懦夫。”

他滿腔怒火無處發洩,全憋在胸口,沈悶得幾乎要窒息,偏偏祝茫在一旁用擔心的目光看著他,讓他無法將這股怒氣爆發出來。

昆侖掌門從來便是清冷謫仙般的人物,認真刻苦,心懷天下,冷靜睿智。火燒眉毛、泰山將傾都必須面不改色,他不能因為這件事情失去理智。

他接著撥通下一個銅鏡,銅鏡上漸漸浮現出一處雲霧深處的海島,海水碧藍,島嶼青蔥,像是汪洋上的一顆玉石。

“蓬萊列島,新任鬼王誕生,血月當空,忘川倒流,是大災禍之征兆。”他沈聲道:“昆侖掌門沈乘舟在此請求支援。”

銅鏡中,似乎能看見蓬萊島上一座道觀拔地而起,雲霧繚繞,煙雲滾滾,他皺了皺眉,沒有人回應他,“蓬萊島主?”

“快快快!”銅鏡中似乎隱約能聽見一個少年的聲音,“恭喜墨尋瑯哥哥!你即將成為新的蓬萊島主了!”

“噓。不可妄言。”另一人似乎責備道:“島主更換儀式還未開始,戒驕戒躁。”

“墨尋瑯?”沈乘舟啟唇,“你即將成為蓬萊島主了?”

似乎是應了他的話,銅鏡中鞭炮炸響,鑼鼓暄天,無論沈乘舟說什麽,都毫無反應,恐怕是那邊正喜慶熱鬧著,根本沒空理他。

“你是墨尋的弟弟,”沈乘舟有些不悅,他換了個話題,“也是曾經昆侖的一份子,你……”

他話還未說完,銅鏡居然直接掐斷,沈乘舟臉色隱約有些發黑,他低喝一句:“胡鬧!此事難道是兒戲麽?!”

他又像是想起什麽一般,冷笑道:“親哥下落不明,做弟弟的卻不管不問,只顧升官發財,可真是……”

祝茫拍了拍他的背,沈乘舟隱忍地看了他一眼,深吸口氣,直接與仙盟通訊,這次銅鏡總算沒出什麽問題,一個低沈沙啞的男聲從銅鏡中傳來:“沈掌門?”

“李盟主,”沈乘舟不動聲色地松了口氣,總算遇到了個靠譜的,“新鬼王降世了。”

“知道了,我很快就來。”仙盟盟主沈默了一會,過了半晌,久到沈乘舟皺眉,神色冷下來,才緩緩開口,“血觀音是不是在你那?”

沈乘舟呼吸一頓,“……怎麽?”

“沒什麽,”李廷玉冷笑了一下,“我只是想問問,沈掌門與血觀音大婚感受如何?”

“此事似乎與李盟主無關。”沈乘舟有些不悅。

“是嗎,做過沒?”李廷玉聞言只是嗤笑一聲,他像是咬著什麽東西,嗓音像是砂礫摩擦上桑葉,低沈喑啞。

“……什麽?”沈乘舟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

李廷玉含糊不清地笑了笑,“他看上去沒幾兩肉,操|起來不會嫌硌手?哦不對,他的肉全長在屁股那了。嘖,長著一張看上去就像是被很多人操|過的臉。怎麽,緊不緊?”

沈乘舟神色徹底冷下去,寒聲道:“李盟主,慎言。”

李廷玉笑了笑,他吐了口氣,話題驟然一轉,聲音沈下來,仿佛那些輕佻放蕩的話不是出自他口,“那麽,我問你,”

“血觀音的金丹,是誰挖的?”

幸好這通訊鏡只能由鏡主本人聽見,沈乘舟看了在旁邊一臉溫柔茫然的青衣青年一眼,慢條斯理道:“這不是李盟主的分內之事吧。”

“怎麽不是分內事了?他畢竟是我的,仇人。”通訊鏡中的聲音死死咬住後面兩個字,像是野狼叼住了獵物的後頸,研磨撕咬,從中汲取到血肉。

“是嗎?這我倒是不知了。”沈乘舟聲音冷淡,“只是,他也算是我的妻子,家妻之事,還請李盟主勿要多問,更別掛念。”

李廷玉接連被拒絕,咬著腮肉,神色陰沈得要滴血,腦海中似乎有根弦在瘋狂跳動,“沈掌門,血觀音既然是我的仇人,我希望,有些事情,還是由我來做。

“他欠我諸多,在我未一一討回之前,我不會讓他,也不允許他死。”

他生性中屬於獨狼的部分在叫囂,血液沸騰中,他病態的占有欲冒了個泡,厲聲警告道:“我的仇人,必須我自己手刃,自己折磨,其餘人誰也不能動。”

沈乘舟像是被猛地踩了一腳,瞇起眼睛,“李盟主這番,會不會未免過於霸道了?”

李廷玉被問得一頓,臉緊繃著,叫人看著有些發怵。

他依然記得少年軟倒在他懷裏的溫度,冷冰冰的,像是全部的體溫都順著血液流了出來。

少年似乎已經神志不清了,他仰起頭,蒼白修長的脖頸在空中劃出脆弱的弧度,像是一只被一寸寸、踩在腳下碾碎翅膀後的蝴蝶。

他安靜的黑眼睛蒙上一層水,痛得手指都在顫抖,只能抓住李廷玉幹凈的衣袖,靠著腹中尖銳的疼痛,才能勉強站穩。

可他幾乎透明的臉上卻沒什麽表情,既不痛苦,也不悲傷,但是黑白分明的眼瞳中滿是茫然,用盡全力,才從鐵銹味的喉嚨裏擠出一聲茫然的氣音:“廷玉……春風渡……只有一瓶。”

李廷玉眉頭一皺。

“我當初答應你了……有酒就陪你喝。”他像是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那回憶估計是快樂而耀眼的,所以李廷玉看到他彎了彎眼睛,眼睛裏都是溫暖細碎的光。

但是他又很快洩氣一般,垂下了頭,睫毛微微顫抖,沾著血沫的唇乏力地輕輕笑了一下。

沈默的難過與遺憾順著他溫溫柔柔彎起來的雙眼,不受控制地溢出,可幾乎是瞬間就將李廷玉溺斃。

“——可以後,大概是做不到了。”

在那顆落英繽紛的桃樹下,三個人總是腦袋挨著腦袋,捧著酒盞擠做一團,賭書潑酒,桃花在少年少女們的頭頂上搭著窩,柔和的光穿過枝椏在他們身上影影綽綽地隨風晃動著,春日正好。

但那段時光終究是只有他一人記得,大雪白茫茫地落下,將這段光陰埋葬在厚厚的雪地裏。

這句話像是一根銀針,尖銳地刺進李廷玉的心中。

“小哥哥。”

滾燙地落在他心尖上。

只是後來分別,除了一個玉玨大致的模樣和“乘舟”二字,什麽也沒留下。

因此多年以後他跪在泥濘裏,聽見“乘舟”二字時,他不顧一切、從巷子裏跌跌撞撞地沖出來,撞入他的懷裏時,就知道他們又再次相遇了。

即使沈乘舟不知道得了什麽病,遺忘了過去也不重要。

他可以重新制造獨屬於他們的專屬回憶。

沈乘舟看向祝茫的目光柔和,但是嘴上卻是在吩咐:“此次鬼王應當十分虛弱,諸位昆侖弟子聽令駐守於此處,無須緊張……”

昆侖弟子們聞言紛紛放松了肩膀,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

開玩笑,那可是鬼王,上一次的鬼王誕生昆侖折了三分之一的弟子過去,過來支援的仙盟盟主直接隕落,只能秘境傳承選擇了李廷玉作為新的盟主。

只是這個時間感覺多少不對勁,鬼王百年一現,這次的鬼王和上次的鬼王間隔,似乎只隔絕了十年?

他們心裏的疑慮剛起,下一刻,遠處猛地炸開一道絢爛白光,刺眼至極,幾乎令人失明,一條巨大的銀蛇猙獰地劈開天幕,白光鋪天蓋地,驚雷炸響,像是一只沈睡的猛獸即將蘇醒。

“等等,不對,忘川河……忘川河!”有弟子伸出手指,驚叫,“你們看!”

風雨大作,浪潮瘋狂擊打著兩岸,血紅的河水洶湧咆哮著,卷起滔天巨浪。

忘川河少有如此狂暴的時候,然而所有人轉過頭,透過沈沈霧霭看過去時,頭皮紛紛炸開,一股寒意如冰蛇順著脊梁直上天靈蓋!

“天……”

有人目瞪口呆,聲音都是顫著的:“忘川河……忘川河倒流了?!”

而更令他們肝膽俱裂的是,濃厚的烏雲後,隱隱約約能看見一絲猩紅色,沈乘舟臉色一變,他撐住欄桿,望向夜空,瞳孔不斷震動。

夜空不知何時已經變成血紅色,尤其是無間鬼域的上空,紅得仿佛能滴血,月亮從黑雲後探出頭來——竟然是血淋淋的紅色!

那懸掛於高空之上的仿佛是一顆血人頭,陰森森地照耀著前路。有百姓擡頭見了,臉色煞白,喃喃道:“月赤如血,災難將至。”

“這是……大兇啊!”

多年後,史書記載:

慶歷六年五月廿九,忘川倒流,血月當空,百難具現。

天生異象,必有災殃。

天行無常,倒行逆施……是為末世。

鬼王現,異象臨。據言,鬼王身高八尺,面如冠玉,然性格陰晴不定,殘忍嗜殺,偏又一襲白衣勝雪,是謂——

“白衣閻羅”。

與他相比,墨尋就像是一個渾身帶刺的刺猬,任何靠近他的人都要被他剜下一層皮,高下立判。

墨尋冷眼看著氣質溫和的祝茫,忽然冷冷說道:“你現在住的,是我的房間?”

祝茫一頓,有些茫然地睜大眼睛,被墨尋忽如其來的質問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他緊張地抓了抓衣角,小心翼翼地覷了眼沈乘舟,半晌,才慢慢道:“……是。”

墨尋瞥了一眼為了如避蛇蠍的沈乘舟,嗤笑一聲。

他坐起來,手撐在膝蓋上,衣不蔽體,隨著他慢悠悠的起身,烏發如瀑,勉強遮住了下面如白玉一般晃眼的肌膚。

墨尋只是懶散地擡了擡眼,一雙狐貍般的眼睛微微一瞇,吐字清晰道:

“臟死了。”

祝茫一頓,臉色蒼白起來。

他傷口剛好沒多久,就想著要來見大師兄,結果不僅看到大師兄與那聲名狼藉的血觀音同床共枕,還被當眾辱罵。

他平生最恨“臟”這個詞,因為他知道自己是煙柳之地出身,可還沒等他作何表示,沈乘舟便上前一步,神色冷厲,高高揚起了手。

他作勢要打,祝茫見狀,睜大眼睛,忙撲過去按住他,聲音顫抖,像是受了極大的委屈,卻還要堅強不屈,“別動手,師兄……”

沈乘舟臉色恐怖,寒聲道:“你別管。”

他不顧祝茫含淚阻攔,低著頭,居高臨下地看著墨尋,嫌惡道:

“十年前,你背叛昆侖,你母親在生下你弟那晚聽見了這個消息,當場昏厥死去。這十年來,是祝茫替你掃的墓。”

“你父親一夜白頭,對你失望不已,每天每夜都憤怒得幾乎暈死過去,頭疼不已,是祝茫去學了按摩,日日夜夜替你照拂父親。”

“你弟弟因為你從小到大就活在欺淩之中,是祝茫替你護住了他,讓他後面能安安穩穩地去蓬萊學藥,當下一任蓬萊島主。”

“可你這十年來做了什麽?你殺戮無數,屠滅百姓,可最後你居然還不願意放過祝茫,因為嫉妒他搶了你小師弟的名號,便在玄武秘境中傷害他。”

他幾乎壓抑不住內心的暴怒,拽住了墨尋的衣領,“他出身煙柳之地又如何?他遠比你幹凈得多!”

墨尋勉強坐在床上,沈乘舟一聲暴喝如驚雷般炸在他耳邊,令他耳畔聞蚊作響,仿佛失聰一般。

他覺得剛剛被沈乘舟打的那一巴掌有點疼,導致他反應遲緩了一點。

不過他還是聽清了,因此,他緩慢地吐出一口氣,“所以,你就可以剜下我的金……”

“閉嘴!!!”

沈乘舟怒喝,“都到這時候了,你還要冥頑不固,害他愧疚嗎?!”

怎麽會有這種惡毒之人,難道到這種時候,他還想要把金丹之事告訴祝茫,讓他歉疚自責嗎?

祝茫那麽善良,即使是親自剜下他金丹的仇人,他也肯定會感到愧疚,每日活在不安之中,覺得自己虧欠了墨尋。

“原來如此。”

墨尋咳嗽了一聲,他頭痛欲裂,剛剛撞到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

可是他卻忽然笑起來。

那笑聲一開始低沈,可越到後面,便仿佛遇見了極其開心的事情一般,變得詭異瘋狂。

又或者,終於明白了擺在他眼前的一個事實。

他心裏本來還存在一絲絲可能的幻想,幻想自己當年那個喜歡的師兄能回來,會……哄哄他。

可恐怕在昆侖之戰的那一夜,那曾經為了保護他被一劍穿胸的大師兄就已經徹徹底底地死了。

墨尋再次醒來時,天已經黑了。

洞房內空空蕩蕩,只有滾落在地的紅燭安靜地看著他,流了一地的蠟淚。他倒在地上,四肢冰涼,頭忽冷忽熱,像是發起了高燒。

墨尋抱著頭,整個人被冷汗澆透了,狼狽不堪地趴在地上。

他的腦海像是一壺沸騰的水,淩亂的記憶碎片如沖天海嘯般向他鋪天蓋地地湧來,幾乎把他吞沒。

疼。

哪裏都在疼。

肚子好像被人開了個口,腦袋像是被人用力砸了一下,心臟像是被萬鈞重石壓著,絲毫喘不過氣。

他下意識地摸索了身上的所有東西,從口袋中翻找出什麽時,倏然睜大眼睛,接著,不顧疼痛、手腳並用地爬起,跌跌撞撞地滿屋子尋找著什麽。

這個不能丟。

要特別小心地保管。

他好不容易得到的。

高熱的混沌幾乎吞噬了他的理智,他昏昏沈沈,爬起來的時候還摔了一跤,肚子像是被人挖了一個大洞,陰冷的風刮過,讓他冷得直哆嗦。

他嘗試了好幾次,終於顫抖著從抽屜中,找到一個透明的玻璃瓶。他小心翼翼地把手中的東西放進去,動作輕柔,呼吸都不敢大一下,仿若那是什麽絕世珍寶,世界上所有靈珍異獸都遠遠不如。

那玻璃瓶像是放了很久,積著薄薄一層灰,他用袖子擦幹凈,臉上沾染了一點灰塵,可他一雙如墨的雙眼卻亮晶晶地看著玻璃瓶中的東西,像是孩童撿到了自己最心愛的玩具。

可若是外人來看,必定得大吃一驚,費解這瓶子裏,不是垃圾又是什麽。

裏面放著的,居然是幾片昆侖的桃花。

那桃花被升溫的季節丟棄,狼狽地跌落在昆侖山頂的桃花林中,風吹日曬,叫人千踩萬塌,早已萎靡不堪,花瓣殘缺不全,只餘幾縷殘香落魄地飄著,蔫蔫噠噠的。

墨尋卻仿佛得到了糖的孩子,那玻璃瓶對他而言就像是求而不得的糖罐。他用力地、死死地把這個“糖罐”抱在懷裏,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後一根稻草。

在一片叫人發瘋的疼痛中,他像是在給自己加油打氣,自言自語道:“沒關系,深呼吸……對,就是這樣,是是做得很好,再忍一會,很快就就會過去……”

他脫口而出“是是”的時候,怔了幾下,才勉強從記憶中扒拉出來這是自己的小名,繼續道:“是是很擅長這個,沒關系,這點疼痛不算什麽……”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疼痛使他忍不住蜷縮起來,單薄的脊背在冰涼的地板上彎出脆弱的弧度,像是嬰兒在保護自己,試圖把自己縮得小小的來對抗這難捱的疼痛,然而他的胸膛起伏越來越微弱,呼吸越來越輕。

意識模糊間,似乎有人在對他說,不如就算了吧。

只要他閉上眼睛,就都可以結束了。

不會疼了。

墨尋眼皮如有千鈞重,力氣一點一點從他的身體裏消失,視野緩慢地滑入黑暗,手中抱著的玻璃瓶慢慢垂下。

可是就在玻璃瓶即將摔在地上粉身碎骨時,似乎有什麽人在他耳邊聲音焦急地輕聲喊:

“是是!醒醒!”

……誰?

他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猛地刺激了一下,心臟驟然一縮,宛若一腳踏空懸崖般渾身劇烈地抽搐了一下。

他被驚醒,茫然地睜大眼睛,聽見這聲音時,像是突然想起什麽重要的事情,猛地坐起。

然而他坐起的速度太快,扯到了腹部的傷口,讓他瞬間彎下了腰,涔涔冷汗從他挺秀的鼻尖落下。

“系統?系統?”他忽然叫道:“今天是什麽時候?我們在哪裏?”

“叮,”系統的聲音平平:“今天是慶歷六年五月廿九,宿主在昆侖山上的秋風閣。”

墨尋捂著頭,他茫然地看了看四周一片紅火的洞房,表情露出些許困惑,嘶了一聲:“我在這裏幹什麽……啊,等等!這個日期!”

他臉上的恍然一閃而過,可只是一瞬間,就被高熱帶來的昏沈所擊倒,“……不對,我要做什麽來著……”

他撞了下墻,腦袋在墻上發出“咚”的一聲,疼痛讓他的大腦清醒了一瞬。

他捂著頭,斷斷續續地清醒了一下,在懷裏摸了幾把,終於摸到一個小本子。

那本子已然開了線,紙張都有些微微泛黃了,皺巴巴地窩在墨尋懷裏,他打開了翻了翻,終於翻到了今天的日期,上面正歪歪扭扭地寫著幾個字:

“慶歷六年四月廿九,廷玉生辰宴。”

墨尋“啊”了一聲,像是被嚇到了。

系統頓了頓,“宿主?”

“完了,廷玉今天生日,我怎麽給忘了?他前不久才給我送了生辰宴的賀卡……我去年才放了他一次鴿子……”

墨尋像是忘記了很重要的事情然後忽然想起來一般,臉色白了白。

他越想越不妙,居然不顧還在疼痛的傷口,艱難地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跑出門。

此時夜色已深,穿著白底藍邊校服的昆侖弟子挑燈夜巡,像是一個又一個逡巡的鬼影。

李廷玉是墨尋為數不多的好友。在第一次輪回中,二人曾經在秘境中結識,曾一起戈壁對月,飲酒醉歌。

墨尋叛出昆侖後,有很長一段日子過得不怎麽好。

那時他已經從一個矜嬌跋扈的少爺變得冷漠而疏離,被魔教教主使喚著去一個秘境奪寶,卻意外遇到了李廷玉。

李廷玉是仙盟貴族李家的嫡長子,英姿颯爽,俊朗非凡,舞刀弄槍皆不在話下,可惜英年早婚,與門當戶對的隋家小姐簽訂了婚約。

其實最開始,墨尋很排斥李廷玉。這人第一眼見他時,不知為何就兩眼放光,說著“我對你很感興趣”的話,進入秘境後就每天跟著他。尤其在墨尋並非本願地救了他一命後,更加變本加厲,宛如牛皮糖。

墨尋在叛出昆侖,又被魔族教主控制了很長一段時間,精神緊繃,但真的架不住李廷玉這堂堂的未來仙盟盟主每天熱情似火地跟著他,只能無奈地和他在秘境中一起搭檔,隨後更是遇到了隋姐,三人共同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

那確實是他叛出昆侖後,最開心的一段時間。

只是後面……

後面發生了什麽?

他似乎有點不太記得了,但是,心裏有聲音告訴他,李廷玉是他唯一的朋友。

也是僅剩的朋友。

月色慘白地掛在黯淡無雲的夜空上,像是在信箋上落了一顆淚珠,陳舊而模糊。十年前的月色也是這般,春波泛綠,驚鴻照影。

墨尋來到了自己十年前埋的一個小土坑,用手指從裏面挖出了一灌酒。

此酒名為“春風渡”,聞起來香醇可口,制作工藝極其繁瑣覆雜,雖然是墨尋用鹹菜壇子腌的,但起碼他很認真地刷了三遍鹹菜缸,所以此時倒也還算只有酒的清香。

樹旁有只鳥聞到了,竟直接栽倒在這春風般的酒香之中。

墨尋抱著酒壇,上面封著紅色的蠟紙。泥土被陽光暴曬過,堅硬得難以下手。墨尋挖得指甲都劈了,但他只是滿不在乎地拍了拍手,臉上帶著笑意。

系統忽然問道:“這酒你不是珍藏了快十年了嗎?終於準備喝了?”

墨尋楞了一下,茫然了好久,才說:“十年?有那麽久嗎?不過我不是準備自己喝啦,李廷玉今天要舉行生日宴,作為至交好友,我自然是要給他送上的。”

“至交朋友?……你腦袋真沒事?”系統總是平靜的聲音如石入深潭,泛起了一絲絲漣漪。它似乎有點疑惑,問道:“墨尋,你終於瘋了?”

“系統,你在質疑我什麽?我身體好著呢。”墨尋不滿地道,他一身紅衣,黑色的長發被他用一根紅繩高高束起,露出他張揚的眉眼。

他挑了挑眉,眉眼彎彎,“還是說,你想偷喝?那可真是沒門,春風渡釀起來可麻煩啦,我為了摘修羅秘境裏面的血桂花還餵了不少血呢,要不是李廷玉生日,我怎麽舍得送給他。”

“…………”

某種違和感愈演愈烈,天道徹底沈默了。

墨尋沒有再理會系統,火急火燎地抱著酒,符咒一閃,轉眼來到了花宴樓。

花宴樓是九州中數一數二聞名的酒樓,檐牙高啄,燈燭通明,地理位置極好,連接著昆侖、嵩衡兩大山脈,毗鄰忘川河其中一條分支。仙盟的總督府便在不遠處坐鎮。

所謂仙盟,是仙門中擔任凡間大理寺一般的存在。負責約束管理著作奸犯科的修士,而墨尋的“好友”李廷玉便是仙盟盟主。

今日恰逢他的生日宴會,樓裏人來人往,觥籌交錯,宴廳中,舞女翩翩起舞,聲樂陣陣,高山流水。

墨尋趕到時,宴會正酣。

他的腹部被他重新簡單包紮了一下,暫時堵住了血。他輕盈地躍上房梁上,抱著酒四處張望。

仙盟盟主最喜喝酒,墨尋從以前就知道,而事實上,也有很多人知道,因此宴會上,大部分人都提著酒準備送給仙盟盟主。只不過,當墨尋發現這些人送的酒都不如他的好時,不禁心裏有些小得意。

他坐在房梁上晃了晃腳,長發在身後一晃一晃的,感覺自己都要翹起小尾巴了。

哼哼,等會李廷玉看到他的酒,一定會大吃一驚,大喜過望!

春風渡的酒香一直縈繞著他,他猶疑地看了看四周,嘟囔一聲,“我釀了十年呢……便宜這小子了!”

他像是賭氣一般,飛快地揭開蠟封嘗了一口。

他被春風渡熏得有點醉,臉色微微泛起一絲薄紅,因此也沒有聽清下面正談笑風生,熱火朝天。

“你聽說了麽?那傳聞中的血觀音墨尋,竟與正道魁首、昆侖掌門沈乘舟成親了!”

“沈乘舟沒發瘋吧?那可是墨尋!罪名數上一天一夜都數不清的血觀音!!”

“不是說他們曾經是同門師兄弟麽,怎的也能成婚?!”

“什麽同門師兄弟!墨尋早十年前便叛變了昆侖!誰不知道他這個白眼狼?”

“你們在說什麽,不是說血觀音乃是魔教妖女麽?怎麽變成男的了!”

有年少不懂事的,猝不及防被塞到了一嘴瓜子,提問道:“這個血觀音是何人?”

“血觀音名為墨尋。”一人回答道:

“他常年一身被血浸染的紅衣,聽說他原本是一身白衣,但是因為手上全是累累血債,衣服沾染上了那些冤魂的血,侍從怎麽洗也洗不幹凈。可偏偏此人雖然行修羅事,卻男生女相,色如春花,長得極為漂亮,故稱‘血觀音’。”

“什麽漂亮?那就是個狐貍精,禍害,魔教妖女!”

一個大漢呸了一聲,桌子拍得震天響,“誰不知道他毒害同門師弟,離經叛道,與魔教狼狽為奸,我們有多少無辜百姓是被他殘害的???以色侍人還差不多!要我說,此人便應該千刀萬剮,死不足惜!!!”

“何止如此?聽說他為了讓自己容顏永駐,還殺害了五百多個藥人,強迫他們吃下各種毒藥,每個藥人都在劇痛中死去,聽說還有一味藥,名為毒菟,可寄生於人體內,在靈力催動下,居然能活生生地從人體內破土而出!”

“……我聽聞他更是曾經犯下屠城之舉!莫不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此人其心可誅,罪該萬死!”一人已經是酩酊大醉,大手一揮指向坐在正位的男人,嘴比腦袋快,“我們的盟主大人便可作證!”

他再也見不到了。

墨尋忽然覺得,如果沈乘舟最開始不要救他就好了。

這樣,他們也不用糾纏一生。

而無論糾纏多少次,只有墨尋一個人記得。

因此,他放聲大笑,詛咒眼前這人。

墨尋捂著不斷流血的額頭,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他又咳又笑,大聲道:“沈乘舟!你放心!我與你結婚,只是為了折磨你,只是為了讓你嘗到愛而不得究竟是如何滋味。我從未對你有過任何情愛,一絲、一毫也未曾——”

“你挖了我的金丹,我便要強娶你。我如今這樣不人不鬼,你又憑什麽好過”

他肆意大笑道:“沈乘舟,我墨尋做鬼都不會放過你!!”

沈乘舟扭頭,冷冷地看著他,那點剛剛冒了個頭的愧疚之心瞬間消失不見、無影無蹤。

他大步邁出門檻,走到祝茫身邊,漠然地丟下一句日後他痛恨不已的話。

“你真該天誅地滅,永不超生。”

他笑了笑,軟軟地問道:“師兄,你很討厭我嗎?”

沈乘舟被那股暧昧不已的熱氣弄得渾身僵硬,緊皺眉頭,臉上露出一瞬間的不自在。可接著,便聽那陰晴不定的血觀音在他耳邊冷笑一聲。

那聲音輕柔縹緲,可卻是字字帶恨,聲聲泣血,墨尋輕聲道:“那我非得變本加厲,惹你心煩。”

他帶著難以形容的憎惡戾氣般,一字一頓,道:“我不好過,你憑什麽好過?”

他腹部中金丹倏然發熱,滾燙得如同沸油鐵鍋。

此話一說,宴會忽然寂靜起來,所有人都停下了動作。

樂師們渾身僵硬,聲樂一停,原本熱鬧不已的氣氛便倏然詭異起來,所有人笑容凝固,悄悄地覷了眼宴廳最高處。

那裏正坐著一人。

和沈乘舟一臉禁欲模樣不同,他雖然也氣宇非凡,身上卻飄著一股悍匪之氣,脖頸處佩戴一狼牙項鏈,劍眉星目,肌肉緊實的胸膛裸露出來,似乎還有酒漬撒在其上,順著肌理往下,實在是奪人眼球至極。

他漫不經心地端著一碗琉璃盞,隨意地坐在主位上,聞言,擡了擡眼。

聽聞前不久,有人在盟主會議堂上想要彈劾李廷玉,便用的是“啊聽說血觀音那個魔教妖女自稱和你是穿一條褲子的好朋友”,李廷玉聽了,只是笑了笑。

可當晚,這人便成為飄在忘川河裏的一具浮屍。

因為所有人都知道,李廷玉的未婚妻是被墨尋所殺,在墨尋屠城那一夜,他的未婚妻也在。

因此,墨尋是李廷玉心中的一根刺,一道最大的雷。

誰碰誰死。

李廷玉眼神銳利,嘴角似笑非笑,剛剛失言的人被他如刀般的目光一掃,兩腿戰戰,油然而生一股尿意,忙不疊地退開一步,竟當場跪下,叫饒道:“李盟主饒命!小的酒後失言,自罰掌嘴!”

他面色恐懼地狂甩自己巴掌啪啪數十下,墨尋離他們有十幾米,都聽得頭皮發麻。

他訝然道:“這傻狗有這麽恐怖嗎?怕成這樣?”

“不過,”他又伸出頭打量了一下這花宴樓,“這小子真不要臉。都有了隋姐,居然還來這種煙柳之地?”

他搖搖頭,“不行,我得替隋姐管束一下。成何體統。”

墨尋手一翻,手裏忽然多了一個小紙鶴。他向紙鶴一吹,紙鶴便顫顫巍巍地飛了起來,往李廷玉的方向去。

李廷玉擡了擡眼,眼神忽然凝固。他猛地站起來,那紙鶴便被他用靈力一吸,皺巴巴地被他捏在掌心。

他端詳了片刻,臉上震驚和猶疑之色一閃而過,便不顧賓客們驚訝的表情,大步來到了走廊,客客氣氣地拱手問道:“閣下意欲何為?”

他聲音低沈喑啞,像是山野間的狼嗥。

墨尋看到他過來,忍不住嘴角上揚。往後一倒,腳尖一勾,便開開朗朗地從房梁上倒掛下來。

他一身紅衣,墨發傾瀉下來,兩眼閃閃發亮,嘴角還沾著偷嘗時晶亮的酒液,唇色殷紅,有些破破爛爛的婚服隨意地掛在他身上,隱隱約約甚至能窺見一縷春光。

他笑得一雙眼睛若春水寒波,彎成月牙,像是想要惡作劇的小孩子故意躲在角落裏,然後忽然蹦出來,給李廷玉一個驚喜。

李廷玉一動未動。

紅衣少年抱著酒,眨了眨眼,一個翻身落地,舉起酒壇,揶揄道:“廷玉,你猜我給你帶來了什麽?當當!一壺好酒。我跟你講,這可是我珍藏了十年的好酒,我……”

他滔滔不絕,口若懸河,像是與好友久別重逢,因此一見面便有說不完的話,興奮不已。

然而仙盟盟主卻不如他想象中的歡迎他。

在看見他的那一刻,李廷玉原本客客氣氣的臉色倏然陰沈下來,烏雲密布,牙齒猝然咬緊。

他眼底從深處翻起了滔天恨意,像是墨尋對他做了什麽大逆不道的事情。而下一秒,他更是拔劍出鞘,竟向墨尋一劍刺來!

墨尋震驚地躲開,“……你幹什麽?!”

李廷玉咬牙,他剛剛還悠然自得、玩味不已的神情已然變得扭曲。

“你怎麽還敢來找我???!!!!”李廷玉難以置信地看著一臉茫然的墨尋,情緒失控般大吼道:“墨尋,你怎麽還有臉?!你知道你幹了什麽嗎???”

墨尋被吼得腦袋“嗡”了一聲。

他的身體一直不是很好,不太能情緒化,也不太能接受旁人的情緒化,每次情緒劇烈波動時,他就像犯病一般臉色煞白、心臟疼痛,四肢無法控制地顫抖,幾乎要窒息,所以他總是笑吟吟的,壓抑著自己的情緒。

此時猝不及防地被李廷玉吼了一臉,他抖了一下,臉色瞬間白了。

但他努力控制著自己的呼吸,平穩自己的心跳,有些不理解地擡頭望著面色盛怒的李廷玉,像是一個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的小孩,手足無措地看著李廷玉:“你怎麽啦?”

他想了想,想了好久,意識到什麽,難為情地揪了揪李廷玉的衣角,小聲道:“你不會因為我偷嘗送你的酒生氣了吧……?好吧,我道歉,但是這個酒真的真的真的很好喝的,我好不容易釀成的,送給你,你別生氣了好不好?我下次不偷喝就是了——”

墨尋的語氣軟綿綿的,像是試圖在哄李廷玉,把他當一個孩子。

然而李廷玉看著他這副模樣,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怒火從他的眼睛中燃燒起來,胸膛不受控制地起伏了好幾下,像是一個處在臨界點邊緣的炸彈。

墨尋的手還抓著他的衣角,李廷玉簡直不能忍,下一秒,他就把墨尋的手指抓了起來。

少年的指腹柔軟,然而卻本應該白皙的手卻滿是傷痕,李廷玉捏了一下墨尋纖細的指節,墨尋怔了一下,還沒反應過來時,李廷玉便用力地擰斷了他剛剛揪住李廷玉衣角的手指。

空氣中頓時響起了骨頭斷裂的“哢嚓”聲,宛如裂帛。

“——!!!”墨尋睜大眼睛,一聲慘叫卡在他的喉嚨中。

李廷玉猛地把他的手指揮開,臉上露出嫌惡至極的表情,用手絹拼命地擦拭著剛剛碰過墨尋的那只手,像是碰到了什麽臟東西般厲聲喝道:“墨尋!你又想玩什麽把戲?!你做了那麽多壞事還沒玩夠嗎!”

墨尋疼得眼眶都紅了。他這副身體的神經一向比別人敏感,因此他格外害怕受傷。少年原本蒼白漂亮、宛如瓷器一般的手指被活生生擰斷,森森白骨竟直接從皮膚表層穿透出來,僅僅只是輕微動一下,十指連心的痛楚就快要了墨尋的命。

李廷玉看著眼前少年的臉上寫滿了不可置信與委屈,一雙黑色的眼睛中寫滿了茫然與局促,眼睛紅紅地看著他。

他最討厭看見眼前這人露出這種無辜的神情——他裝什麽裝?!

他再次一劍刺來,墨尋手足無措,狼狽不堪地抱著酒壇,十指鉆心的疼讓他快暈過去,可是他卻死死地把酒壇護在懷裏,唯恐好友把它打翻。

這是他準備了十年的生日禮物。

然而平時總是俠肝義膽、熱血心腸的仙盟盟主此刻臉上刻滿了恨意,咬牙喝道:“墨尋,你是真的恨我。殺了我的未婚妻,卻偏偏還要在我的生日宴上搗亂麽?墨尋!你真是冷心冷鐵!世界上怎麽會有你這般蛇蠍心腸的惡毒之人存在???”

墨尋被他吼得茫然了一下,眉眼間滿是怔忡。

“你的未婚妻?隋姐……?她怎麽……”

墨尋難以置信,他嘴唇顫抖了一下,“怎麽可能?我昨天還見過她,她還送給了我香囊,還抱了抱我,她明明好好的,我……”

他手忙腳亂地摸了摸衣服,似乎想要摸出那個香囊,可是什麽也沒摸到。

意識到這一點時,他如遭雷擊,像是有些不能接受般,傻在了原地。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李廷玉一劍刺破懷裏的酒壇,桃花香與酒香瞬間充斥了整座連廊。

確實如墨尋說的,這是一壇絕世好酒。

墨尋呆呆地站在原地,飛揚的碎片劃傷了他俊秀的臉頰。他一身似火般的紅衣被酒水沾濕,在夜風中顯得更加單薄與孤獨無助,像是一個忽然被大人狠狠打罵的小孩。

——可他偏偏不知道自己是哪裏做錯了。

他擡起被冷汗浸透的濃深眉睫,眼底盡是茫然,“廷玉,一定有什麽誤會,我……”

他的大腦嗡嗡作響。

系統看在眼裏,心中那股不詳的預感愈演愈烈,而這預感在下一秒,便已經成真。

它像是怕嚇到墨尋一般,輕聲問道:“……墨尋,你還記不記得,你死了多少次了?”

墨尋有些茫然地眨了一下眼,不明白系統為什麽問這個問題,“……啊,啊?大概,呃,也就一百多次吧,怎麽了?”

“……”系統覺得如果它有心臟的話,此刻它的心臟已經被捏起來一般疼了。

但它沒有,於是它只能靜靜地提醒墨尋,道:

“……不,你已經死了一千八百八十八次了。”

墨尋微微睜大了眼睛,像是沒反應過來,而下一秒,他忽然被一劍洞穿。

李廷玉握著自己的佩劍,在長劍刺穿少年單薄的身體時,他又殘忍地旋轉了一下劍柄。

墨尋看起來還是茫然極了,腦袋一片混亂,眼前一片天旋地轉,春雷似乎在遠處的平野炸響,他的頭一陣轟隆隆地疼,仿佛那雷落在了他身上一般痛苦,他成為了一塊烈焰燃燒的木,下一秒就要被燃燒成灰燼。

他擡起眼睛,裏面似乎有水霧彌漫,不知所措地看著一臉厭惡的李廷玉,只能語無倫次道:“對、對不起,我……我?我、我的肚子有點疼,廷玉,我先走了。我、我……”

他猛地吐出一大口血,整個人往前一撲,劍從他的腹部殘忍地穿破,他幾乎掛在了劍柄的位置,手指抓著劍鋒,被劃得鮮血淋漓。血沫沾在他蒼白的唇邊,他囁嚅了幾下,咳了一口血。

李廷玉被他那口血噴了一臉,楞了楞,冷聲道:“裝什麽裝?我把你抽筋扒皮你都能不吭一聲,現在裝這般弱給誰看?居然還有臉出現,你有想過那些因為你而枉死的冤魂——”

他的話語戛然而止,皺起眉來,伸出手捏住墨尋蒼白的下頜。

今夜燈火通明,慘白的月光從雲層後探出頭,冷冷地灑落一地銀霜,冰涼如雪。

墨尋臉上游動著一小塊魚鱗般的月色,他半垂著眼睛,殘月倒映在他逐漸渙散開來的眼瞳,死寂一般的毫無生機,令人想起森林深處的枯潭。

墨尋的頭無力地垂下,他似乎強撐著什麽,但腹部的血越流越多,他口裏吐出一口氣,胸膛便一動不動了。

像是一只壞掉的娃娃,無力地掛在劍上。

李廷玉皺了皺眉。

他冷聲道:“你怎生這般弱?你……”

他忽然臉色一變,摸上墨尋的腹部。

少年的腹部本該柔軟溫熱,像是小貓肉墊,可此刻卻被纏滿了一圈又一圈的繃帶,濃郁的藥味和鮮血的味道散在空中,冰得懾人,本應該溫和運轉的靈核此刻已經空空蕩蕩。

他意識到什麽不對,心中湧起一股不詳的預感,聲音驟然縮緊:“你的氣息……不對,墨尋,你的金丹呢???”

沈成舟明白他要做什麽,臉色大變,那副雲淡風輕的模樣碎裂,怒喝道:“住手!你瘋了不成?!”

墨尋口中湧出一大口鮮血,濕噠噠地黏在了沈乘舟的白衣上,可是他卻微笑著,熬著那劇痛,十分不要臉地趁人之危:

“沈乘舟,既然你不願意,那我偏要強求予奪,我要你同我合籍。”

沈乘舟眸色猛地一沈,“癡心妄想——!”

可他話音未落,墨尋舔了舔嘴角的血,慢條斯理地緩緩道:“否則,我就引爆金丹,我們三人一起,血濺當場。”

他從來不是什麽好人。

十年前,與沈乘舟初見時,故意欺辱他,讓他背他上三千級臺階時如此。

十年後,逼迫沈乘舟與他成親,換取一顆金丹時,亦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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