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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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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這處秘境的規則就是,不同的人進入這裏,就會面臨不同的考驗。

人各有不同,考驗自然也不同。

但結果是一樣的。

若是說謊,則會面臨懲罰。

但若是心有雜念,為佛所不喜,又會被逐出。

貪、嗔、癡。

墨知晏貪婪無度,為佛所惡。

而情愛色欲癡望,又何嘗不是為佛所不喜。

墨尋溫然一笑,開口繼續道:“此事也並非僅為了我一人。”

夫立軒將茶盞擱了,問:“此話怎講?”

“夫大人有所不知,”墨尋嘆了口氣,攏著袖瞧向他,眼睛裏帶著點不忍的愁意,“雲野久在青州,北境黃沙千裏不宜農耕,亦是苦寒之地。朔北十二部連年來犯,眼下雖暫且消停了,卻也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誰叫我絲毫沒有翻|雲|覆|雨的本事,只盼著自家夫君稍微舒心些,也叫我少聽點唉聲嘆氣——夫大人,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實在見笑,可我愁得很吶。”

夫立軒戴著暖耳暖帽,也揣著半幹枯的一雙老手,呼出口白氣來,家中長輩一般慈愛和藹道:“既然世子同顧將軍如此琴瑟和鳴,又為何整日流連煙花巷?”

“大人何故取笑我呢,”墨尋頗為無辜地眨眨眼,不緊不慢道,“顧將軍自然處處都好,可壞也壞在處處比我強。這點上了床自然盡興,可下了床就是掃興。”

墨尋笑得繾綣,吊兒郎當地繼續說:“我這人就這樣,總得咂摸著軟香玉,聽一聽勾欄小曲,他如今錦袍加身風光在側,說什麽也不肯陪我去。我卻只被皇上打發著養馬,無事可做,可不得玩兒麽。”

他這話堪堪落下,門口忽的傳來一聲興奮叫喊:“世子果然性情中人!”

正堂中二人皆擡眼去看,一人掀了門簾進來,長得肥頭大耳,小山似的,面上絲毫不見竊聽對話的羞愧,一見墨尋,反倒拍著手稱讚道:“世子好雅興!”

“你來幹什麽,出去!”夫立軒低低喝了一聲,又急忙朝墨尋拱手作揖道,“犬子魯莽,沖撞了世子,還請世子見諒。”

來人是夫立軒的獨子夫浩安。

昨日尾陶已經打探清楚,墨尋心下了然。夫立軒過了不惑之年才生了這麽一根獨苗,老來得子,寵得太過,夫浩安的紈絝無賴在煊都也是小有名氣的。

“論皮囊品相,你確是一絕。”夫浩安笑瞇瞇地奪著步打量墨尋,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沒理會他爹的話,“可若說酒肉歌舞,這煊都名場我早已探了個遍,沒人比我更熟!”

“是麽,”墨尋笑開了,他眼尾弧度生得這樣好,一笑起來,便連帶著薄唇和眼下小痣一起勾人,“索性夫公子便做個表率,帶我一塊兒玩一玩。”

夫浩安翹著二郎腿,一雙眼死死釘在墨尋身上,聞言大笑一聲,便要起身來攬墨尋的肩,被墨尋輕輕巧巧地捏著折扇抵了回去。

他也不惱,嗤笑一聲道:“求之不得。”

“胡鬧!”夫立軒氣得吹胡子瞪眼,嘴上還得朝墨尋客氣道,“都是些上不得臺面的混賬話,世子別往心裏去。”

墨尋險些被剛才的靠近惡心死,他心裏越是罵娘,面上就笑得越是乖順:“不打緊,在下倒覺得,同令郎很是投緣呢。”

夫浩安又兀自去攬夫立軒的肩,他生得實在高大肥碩,一把將自己年過半百的親爹攬在懷裏,倒像是山雞摟著只鵪鶉,瞧著十分滑稽。

夫浩安滿不在乎道:“哎呀爹,多大點事兒,世子都說同我投緣了,這點油水,權當見面禮得了。”

他說話時眼睛仍在墨尋身上,就著這不雅的姿勢,恬不知恥地看他,帶著赤裸裸的玩味。

墨尋啜了口茶,同他意味深長地對視一眼。

“瞧我這張嘴,這怎麽算得油水呢?”夫浩安摁著他爹坐下,說,“分明是眼下禮部分身乏術,世子心善,替老爹您分憂呢。”

話已經說到了這個份兒上,此事不行也得行了。夫立軒只覺胸口鈍痛,直想罵逆子,卻又礙於墨尋在場,不得已咽下這口氣,悶聲拱手道:“那便有勞世子了。”

“好說,”墨尋起身舉杯,“多謝夫大人。”

夫浩安拍拍手,朗聲道:“事也談的差不多了,世子今日可得空?金隱閣上了新戲呢,唱的是《調風月》[1],聽聞頗有些新意。”

墨尋氣定神閑地將扇子打開了,搖著風笑道:“閑人一個,自然得空。”

兩個紈絝有說有笑地一同出了府,但留夫立軒一人在正堂裏,手邊空著的茶盞半傾倒在桌上,光潔瓷面映出一點沈沈面色。

半晌,他起身揉著眉心,打發掉過來添茶的小廝,獨自回屋去了。

***

金隱閣乃是煊都最為出名的一處瓦舍,坐落永樂街。今天天氣好,平日裏怕冷懶散的少爺們便都出來了,堂子裏密密麻麻都是人,夫浩安要了個二樓的包廂,領著墨尋往上走。

待到落了座,瓜果糕點擺滿一桌,他方才揮揮手屏退家丁,手上拋著個柑橘,囫圇剝了皮丟進嘴裏,問:“寧州可有這樣好的場子嗎?”

“自然沒有,”墨尋也伸手摸了一個,慢條斯理地一根根剔除橘絡,“寧州地方小,比不得煊都熱鬧繁華。”

夫浩安從他手裏將那光潔的橘子截胡了,動作間險些碰到墨尋指尖,他直接整個丟進嘴裏,含糊地誇了一句:“真甜。”

墨尋袖裏的短匕已經捂得溫熱,他想象著從此人身上片肉的場景,皮笑肉不笑道:“精挑細選的東西,自然甜。”

夫浩安朝後仰躺在太師椅上,挪著屁股找到個舒坦的姿勢,瞇著眼瞧他,說:“你脾氣挺好。”

墨尋面上溢笑:“夫公子今日幫了大忙,我合該好生感謝。”

夫浩安湊近一點,胳膊撐在桌上,問:“就這麽缺錢?”

“就這麽缺錢。”墨尋看著那雙越靠越近的、不懷好意的眼睛,啪地開扇,“仰仗夫公子——今日這獨間,我還是頭一遭來呢。”

夫浩安哈哈大笑,撫掌躺回去了,搖頭晃腦道:“以後有的是機會來!”

戲將開場了。

酒肉紈絝們的吵鬧說笑聲也停下來,目光齊刷刷聚攏到戲臺子,夫浩安終於閉了嘴。

臺下雀然無聲,臺上娉娉婷婷走出個釵頭粉面的丫鬟來,被主人家差使去服侍新來拜訪的小千戶。

這丫鬟不以為榮,反倒警覺,唯恐被口蜜腹劍的紈絝公子所騙,雖然對鏡搽脂粉,口中卻唱“知人無意,及早脫身”,引得臺下一陣窸窸窣窣的議論。

夫浩安低聲朝墨尋道:“性子倒是烈,想來別有一番風味。”

墨尋笑而不語。

豈料這丫鬟見著了小千戶的人,逢場作戲的心思登時化了鳥獸散。她仔細瞧來反覆看,只見此人長相俊俏舉止端方,又知他家門顯赫學識高雅,如何不讓人丟了魂?

半個時辰前尚還憤然的忠貞,此刻化作水中浮沫,良辰美景歡好一夜,臨罷只聽丫鬟細細囑咐,叫那小千戶“休要言而無信”,竟然已將一顆真心盡數交付。

臺下看客哄然大笑,夫浩安也樂不可支,評道:“實在天真!”

兩人都全然不知,隔空正對的二樓另一側包間裏,顧隨之早已黑了臉,看著謝韞皺眉道:“你平日裏盡看這些?”

他被謝韞強拉著來了金隱閣,後者美名其曰要“將這出新戲講給小寒聽”,又嫌一個人無趣,硬要他作陪。

可如此開展,接下來必是錯付真心,他實在瞧不得這個。

“別急嘛,”這戲的走向謝韞也沒底,可總不能讓顧隨之就這麽走了,只好哂笑著地拍拍他的肩,“這戲方才開場沒多久呢。”

小千戶同這丫鬟也算情投意合,二人私下諸多幽會,丫鬟牽腸掛肚,卻在一次同小千戶就寢時尋出香羅袖中一塊手帕,頓知其覓得新歡,好似五雷轟頂,當場同其恩斷義絕。

顧隨之起身就要走,被謝韞勸住了:“雲野,好雲野,你再看看。”

少年將軍咬牙切齒,偏頭指向臺子:“這究竟哪裏有趣?”

墨尋垂著眸子,折扇合攏,有一搭沒一搭點著掌心,面上瞧不出喜怒。

夫浩安嗤笑一聲,嘴裏塞著軟糕,含混不清地說:“低賤下人,偶沾雨露已是殊恩,豈可肖想一世富貴榮華?”

這丫鬟魂不守舍,越想越氣,終究不願息事寧人,心悲好似撲火蛾,還要被刻意指去侍奉小千戶的新歡小姐,為其挽鬢描眉,送其風光出嫁。

夫浩安翹著二郎腿,手上拋著柑橘玩,眼見那新娘子妝成,感嘆一聲:“肌膚如酥、眉目傳情——美人就是好,無論何時都叫人賞心悅目。這小丫鬟也不賴,只可惜沒投個好胎。”

墨尋輕笑一聲:“投了好胎,便能盡遂心意麽?”

“這話對也不對。”夫浩安瞥他一眼,瞧見昏黃琉璃光下照著的側臉,光潔面上好似凝著羊脂玉,直教他看得心癢癢,“左右你我沒這煩惱,總不至於事事身不由己。”

豈料臨到囍堂前,這丫鬟忽的破口大罵,聲聲泣血,訴盡心中多日苦,反叫小千戶母親心生憐意,兩樁婚事一次辦,丫鬟終得侍妾位。

臺上紅紙紛飛,嗩吶嘹響;臺下一片嘩然,嘈嘈切切。

謝韞也看得呆楞半晌,繼而朝顧隨之樂道:“我說什麽來著?”

夜色漸濃,曲聲不歇。這沖天的熱鬧喜氣幾乎將顧隨之帶回他同墨尋大婚的那天,他內心翻湧,五味雜陳,一時不知說些什麽好。

是而他換個姿勢落座,取茶仰頸飲盡了,忽的瞥見隔空對面包廂處站起來的兩個身影——

夫浩安對這結果頗不滿意,連連擺手起身,招呼墨尋一起走,眉眼間滿是不耐:“低賤婢女怎可登堂入室?這戲不好,真是掃興!”

墨尋喟嘆一聲,含笑道:“在下俗見,倒覺得頗為有趣。”

他隨著起身,伸手撥開一點墜珠垂簾,想要往那戲臺上再瞧一瞧,卻猝然對上一雙驚愕的眼——

夫浩安蹙著眉,幾步湊過來,嘴裏嘟囔著:“發什麽呆——操,世子白日裏不是說,顧將軍不肯陪你來這勾欄聽曲嗎?”

這恍然變調激昂的後半句,隨戲臺上謝幕時的掌聲一起炸響在耳邊,好似火光閃電,照得人無處遁形。

冷峻那人一身紫衣,容貌俊美,銀灰色長發編成辮子垂在肩膀一側,腰間一個密銀制成的香囊,蒼白的手指執著一桿笛子,一手緩緩摩擦著腰間的香囊。

眸子陰郁,隨時隨地倦怠地低垂著,好似沒有什麽東西值得他正眼相看。

另一人則一身白衣,容顏似雪,翩然若仙,墨發規規矩矩束在腦後,腰佩長劍,一雙碧綠的眸子靜靜望著下方,不置一詞。

正是綾月國的六皇子源柊梧。

以及林慕一直想見的人,蓬萊聖子,長魚未央。

他們往那一站,無形之中就代表了三股勢力。

而他們的正中央,林慕從頭到尾都保持著漠然的神色,手輕輕搭在扶欄上,纏在手腕間的流蘇滑落,居高臨下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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