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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同心(〇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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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同心(〇七)

鳳二奶奶本就如熱鍋上的螞蟻, 聽見池家那頭不肯管了,益發沒了主意,只得一面尋別的門路,一面籌措銀子。先有絡嫻那裏典押了嫁妝, 送來八百兩銀子, 隔幾日賣了地, 家裏的物件東拼西湊起來, 也不過湊齊三千。

底下那管事的道:“三千只怕不夠, 小的打聽了, 陸家情願出上萬的銀子,幸而他們這會還沒尋到可靠的人。”

“你先支五十兩外頭使著, 再找找素日和二爺有交情的那些人家,看看他們認不認得什麽可靠的人。平日裏坑他的吃坑他的喝,這會出了事,又都做了縮頭烏龜了——你先去, 我再想法子多湊點錢。”

打發了管事,鳳二奶奶便往儷仙屋裏來。儷仙那丫頭香蕊正要打院門出去,老遠瞧見鳳二奶奶的聲音, 忙就掉身往回跑去告訴。

儷仙知道鳳二奶奶此刻必定是周轉不開, 要來問她借手上的房契地契去抵, 便忙拖鞋上床,一面吩咐, “快給我擰快巾子來!”一面睡下去,把巾子敷在額上。待鳳二奶奶一進門, 又連聲唉喲, “弟妹來了?哎唷你瞧我,病得起不來, 就不請你了,你自己坐吧。”

鳳二奶奶一眼看出她是裝病,偏又不好拆穿,只在床沿上坐下窺她面色,“大嫂是傷風還是中了暑熱?請大夫瞧過沒有?”

“還請什麽大夫?這時候家裏正艱難,請大夫吃藥,不知要費多少銀子。”

“這能費多少錢?”鳳二奶奶訕著笑一笑。

“話可不是這麽說啊弟妹,小錢不省,大錢沒有。你大哥一年到頭才多少俸祿?還不夠他自己在江陰開銷呢,哪回不是家裏補貼他?人家當官是往家裏撈錢,他倒好,還要倒往衙門裏貼錢。我們雖分了那些田地,可今年的租子,早就給二弟先虧空了,眼下我後半年怎麽過還不知道呢,總不好這時候,我催著你還吧?我也不是那麽沒良心的人。”

反說得鳳二奶奶不好意思,可如今就是再不好意思,也得後起臉皮,“現在這情形,我本不應和大嫂開口,可實在沒辦法,你兄弟現還押在衙門裏,如今我也不求他能t幹幹凈凈脫身,只求不要他去擔那主使的罪名,保全性命要緊。大嫂,我知道你也不會眼見你兄弟出事,我求求你,把你手裏的田契暫且先借我去押些錢來,等你兄弟脫險了,我一定想法子贖回來還你。”

儷仙拿掉額上的巾子坐起來,“不是我不肯借,你大哥不在家,這樣大的事我豈敢輕易做主?你大哥收到信必定是要回來的,你別急,等他回來,借不借的全在他。”

鳳二奶奶忖度著,以鳳翔的性子,自然不會放著他兄弟不管。儷仙卻想未必,鳳二犯了人命官司,鳳翔又一貫講究為官剛正,沒道理自己兄弟打死人就可以枉法。

退一步說,就算他肯,她這裏也是一萬個不答應,到時候再和他大鬧,眼下先借他的名頭打發了鳳二奶奶。

“弟妹,眼下當務之急是尋著肯幫忙的人,你沒尋著人,湊了銀子也不中用啊。先去找門路吧,啊。”

當下鳳陸兩家各自苦尋門路,那陸家不知哪裏聽說曲中有位叫秦鶯的姑娘結識了許多權貴,因近來倚靠無門,只得死馬當作活馬醫,打發了一位姓萬的官家尋到那秦家去。

沒曾想一坐下來,那秦家媽便說:“你算是找對人了,我們姑娘與那池家大爺要好得很哩 !姑娘說句話,兆大爺無有不依的!只要那兆大爺幫了,沒有幫不成的事。他們是何等人家,南京官場,誰不肯賣他的面子?”

這萬管家皺起眉道:“聽說這池家與鳳家是姻親,難道兆大爺會放著親戚不幫,來幫我們?”

那秦家媽眼向他一斜,笑起來,“你就沒聽過‘幫理不幫親’這話?他們雖是姻親,可素日也不怎麽來往,不信你們家裏就沒打聽到,他們池家無意管這種親戚家的事。自然囖,你有錢孝敬,又是兩說。”

萬管家忙站起來,將一包銀子擱在桌上,“這是請姑娘說話的酬謝。只要那位兆大爺肯答應,小的主人情願以五千兩花銀相送,事成後,再奉上五千。”

秦家媽瞥一眼那包銀子,約有一百,一橫胳膊攏在懷裏,“你只管明日來聽信。”

打發了人去後,秦家媽抱著銀子噔噔噔跑上樓,一看玉嬌並池鏡在榻上吃茶,便將銀子擱在炕桌上朝池鏡直笑,“三爺真是料事如神,說這陸家會送錢來,果然就送錢來了。”

兩個人在樓上都聽見了,池鏡翛然一笑,“這不算什麽,人家不是說了,只要肯幫忙,就有一萬銀子相送。”

玉嬌看也沒看那銀子,只叫秦家媽收下去,扭頭對池鏡道笑道:“那又不是給我的,人是孝敬大爺的。”

“孝敬我大哥和孝敬給你,有什麽差別?”池鏡說著拔座起身,玩笑著和她打拱,“我先告辭了,大嫂。”

玉嬌笑乜一眼,“誰是你大嫂?你大嫂在家呢。”看他要走,又問:“玉漏近來可好?”

池鏡回過頭來,又嘆又笑,“你那妹子——從前我朝她伸手要幾十兩銀子,她從不問一句,想必那時候剛成親,不好太和我算計。做夫妻時日長起來,就連和我也精打細算起來,如今我不過問她拿十兩銀子她也恨不得要我把用處一項一項交代清楚。”

這是天長日久,脾氣忍得住一時忍不住一世,玉嬌笑著站起來送他,“我們連家,除了我娘就是她,不過她多半是問一問,要知道錢花去了哪裏,倒不摳搜。你們這樣使錢不看數目的人,倒需得她這樣的人管一管才好。”

“生是這樣的人,誰也管不住。”池鏡又說到兆林,“像我大哥,家裏大嫂管著,他也要在外頭弄銀子花。”

玉嬌跟在他後頭,眼睛盯著一級一級的木梯子,忽然心不在焉地問了句,“要是這回你大哥給官場拿住,會怎麽樣?”

池鏡回頭看她一眼,她有些不自然地向扶檻外望。他沈默須臾,松懈地笑著,“反正不會要他的命,不看僧面看佛面,朝廷也要給我父親幾分顏面。我也不是那樣歹毒的人,一定要自己兄長的性命。真的,說出來或許你不信,我從沒想過要他們死。”

玉嬌倒也相信了,“你大哥——我也不想要他死。”

走到廊廡底下,池鏡笑著點頭,“你放心,我保管他不會死。其實他在官中撈的這點錢和那些人比起來,根本不算什麽。”

玉嬌沒說什麽,望著他去後,吩咐丫頭把門楔上 ,回身進屋吃茶。那茶也不知擱了幾時,秦家媽出來,看見她吃那茶,忙奪了去,“三爺來前就瀹的這茶,苦的要死你還吃。別吃了,我叫丫頭另沏一碗來。”

“放涼了倒好。”

她不覺得苦,一口一口抿著出神。以為經過小夏裁縫那一遭,心早就冷透了,想不到卻給兆林又焐得熱了點。她知道這樣不好,要是玉漏曉得,一定罵她蠢,好像給男人騙不夠。想到這裏,連自己也有些看不起自己。兆林雖然一向和她實話實說,可到底是個濫情的人,他的心連他自己也說不準,她又怎麽才猜得到?她不得不迫著自己把心腸硬起來。

次日午間兆林過來,秦家媽陪著吃午飯,玉嬌半晌不說話,吃飯吃得心不在焉,動挑一下西挑一下,就是送不進嘴裏。兆林看她一會,皺起眉道:“怎的不好好吃飯?熱得沒胃口,還是病了?”

秦家媽接過嘴去,“相思病。”嗔兆林向她看,她便嗔了玉嬌一眼,“你昨日沒來。”

這些話不過是風月場中敷衍的話,兆林哪會當真,不過也禁不住心裏有些甜絲絲的。便擱下碗,歪下臉去認真看玉嬌,“你昨日在家等我來著?”

玉嬌擡頭白了他一眼,“誰等你?你愛來就來,愛走就走,我幾時攔過你?”

兆林一臉笑呵呵的,仍舊端起碗來,卻不住往她碗裏搛菜,“既然我不掛你的心,你還有什麽值得煩憂的事?只管吃,吃飽喝足了才是正經。”

玉嬌看他,他也看她,兩個人皆有些沒奈何地笑了。

這廂吃過飯,在外間吃茶的工夫,玉嬌將昨日陸家來人的事情說給他聽,“我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麽打聽到我這裏來的,反正送我一百兩銀子托我帶話,沒本的買賣,我為什麽不做呢?所以把陸家的意思告訴你。你怎麽樣,我是不管,我只叫他們今日到這裏來聽信。”

心裏是想硬著心腸來狠勸他幾句,一定要促成陸家這樁事,既賺了錢,也是池鏡的意思。可到底沒勸,只一副事不關己的面容,望著隔扇門外水上偶然來往的船只。

兆林在家也聽說了這樁官司,原沒大留心,還是前兩日聽翠華說,老太太曉得刑部的張大人在問後,便懶得管這事了。老太太到底是婦人家,聽見刑部過問就嚇住了。這有什麽,南直隸的刑部尚書又不比京城的刑部尚書,何況他馬上就是晟王的舅兄了,南京官場上誰不賣他點面子?

磕噠一聲 ,他將茶碗蓋子落下來,翹起腿,“他們陸家出得起多少錢?”

“媽聽那萬管家說,他們家願意出萬兩白銀。好像他們家有錢,不過不是南京本地人氏,是前幾年遷居到南京來的,在官場上門路不熟。原本和那位鳳二爺打交道,就是想借他的關系認識些人,誰承想關系沒攀上,倒惹出這樣大的禍來。”

玉嬌說完,又向他問一回:“你肯理這閑事?聽說那鳳二爺是你們家的姻親,你放著他不管,管這一個?”

兆林沒所謂地笑著,“是有這回事,那鳳二爺是我們家二奶奶的娘家哥哥。我們二奶奶前頭已求過我們老太太了,老太太懶得理這事。”

“連你們老太太都懶得理,你還理它做什麽?”

“誰會放著銀子不賺?”兆林吭吭笑兩聲,“那是鳳家沒錢孝敬我們老太太,光想著靠情分,要是也肯拿出一萬銀子來,你看我們老太太理是不理。”

玉嬌默了默,“這到底是人命官司,你就不怕惹禍?”

兆林走到這頭來坐,摟著她道:“你不曉得官場上的事,區區條人命算得了什麽?這種事多了去了,像我們這樣的人家,誰敢多問?這是白送上門的生意,我不過和縣衙府衙裏打聲招呼。”

玉嬌沒好再說什麽,輕微掙開了他站起來,走到前頭去,倚著隔扇門吹風。

隔會他也走過來,溫柔地和她道:“等我賺下這筆錢,給你買所房子住。曲中這地方魚龍t混雜,住著也不便宜,何況你們這房子租得也不好,夜裏河上都是一班醉鬼,又是唱曲的,鬧得人不得好睡。”

玉嬌默然片刻,笑道:“我租這裏的房子,原是為做生意便宜,何況我們這樣的人家,本就是人來人往的,有什麽清靜可圖?”

兆林欹在這扇隔扇門上,踟躕一瞬,去拉起她的手,“往後也只做我一個人的生意,不好麽?”

“往後?”玉嬌輕輕笑起來,有些鄙薄的神色,“連你自己也說,你這顆心你自己也管不住,往後又戀上誰說都說不定。我把往後的日子全寄托在你身上,豈不是閉著眼往南墻上撞?”

兆林低頭笑著,摩挲著她單薄的手背,“那你就在我身上多撈些錢,縱然日後我變了心,你也不吃虧不是?橫豎你要做別人的生意,也無非是為了錢。”

她笑著沒講話,也看自己的手,給他不輕不重地揉著,後來索性整個包裹在他的手裏。她有些奇異的覆活似的感覺。

姊妹間大概有些心有靈犀,玉漏這夜在池鏡身上嗅到些脂粉香,也感覺奇妙。從前聞到就是聞到,很快就能掠過此節,想到別的事情上去。近來不知怎的,要去想別的事,想來想去,又想回這股香味上頭。

這味道有些變了,不像最初在他身上嗅到的那樣濃艷,難道他又換了個女人?男人在風月場中本來就是玩,沒定性也是常事,可這一個仿佛不大一樣,這兩日他和她走動得有些頻繁,也許是正新鮮的緣故?

池鏡見她望著窗戶外頭發呆,便端著書案上那尊送子觀音像踅過來給她看,“這是蘇州有位做蘇繡生意的大戶送給四妹妹的,據說此像得一位雲游四海的高僧開過光,等四妹妹將來到了晟王府,擺在臥房內,不出一年便可得子。咱們先借借四妹妹的光,在咱們臥房裏擺幾日,你看如何?”

小書房裏這兩張椅子很寬,她可以把腿縮在上頭。上半截身子向窗戶上扭著,回頭看了他一眼,“隨你高興。”其實根本沒聽見他在說什麽。

“這事可不能全隨我,你也得出很多力。”

什麽事?玉漏覆扭頭看他,他將送子觀音朝她眼前遞一遞,她才回過神來,“那就擺幾日吧,橫豎四妹妹這會又不急著要。不過是人家送給她的,怕她不高興,你去問問她的意思。”

池鏡笑著在那張椅上坐下,“這話我怎好去問?我沒臉沒皮倒沒什麽,四妹妹聽見要不好意思了。你去問。”

玉漏點頭答應,又向窗外望去了,手裏心不在焉地打著扇子。

天剛暗下來,廊下點著好些燈籠,丫頭們在場院內鋪了張席子,一班人圍著張矮幾吃新鮮瓜果。那幾上還擺著只翠色琉璃燈,五光十色的映著丫頭們五顏六色的衣裳,她們只管說說笑笑,形成一個魅麗的世界。玉漏從前在唐家的時候,也見過好些曲中的姑娘,她們的嬉聲笑聲每一聲,好像專門留心著,連罵人也像鶯雀一樣好聽。但女人無論如何美,都是短暫而單薄的,她很知道,所以才一定要做人家的正頭太太,要有錢,要掌權。終於這些都有了,也還是覺得不滿足。

她眼梢的餘光掃到池鏡臉上去,猶猶豫豫的很想問他外頭那個女人的事,又怕他以為她吃醋。做正室這點是忌諱,就與身份無關,在她心裏也是個忌諱。

難以啟齒,最後只好問鳳家的事,“老太太真是丟開不管了?”

“嗯。”池鏡點頭,劈手搶了她扇子給自己扇風,“這時候咱們家風頭太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給朝中有心人拿來做文章。”

“是這道理。只是二奶奶可憐——”

反而給他拿著個錯子,冠冕堂皇道:“你是平頭百姓家裏出身的姑娘,不該說這話,難道那個給打死的貨郎就不可憐?”

玉漏不知怎的想到西坡,也是點頭,“也是可憐。這樣說起來,還虧得他家有人給那張大人牽過馬,否則這官司告到死也告不出什麽結果來。”說著嘴巴一撅,“扇子還我,你又不是沒有。”

“我懶得去拿。”他的折扇就擱在書案上,連這幾步也懶得走。

玉漏心裏恨了恨,去拿了他的折扇來,好大一面,風也扇得大。不過連扇子上也有股脂粉香,討人厭得很,一扇就往鼻子裏鉆。

她丟給他,奪回自己的紈扇,“用女人的東西,不害臊。”

不知怎的,池鏡覺得她今晚上格外有些怨意,輕輕附著在嬌嗔的語調裏,別樣可愛了。她倒很少這樣生動靈俏地同他說話,平日多半都是穩重溫柔,從前很吃她那套,時日久了,不免覺得有點古板死氣。

他偶爾反省自己變得太快,但可幸是她,竟然隨他一起變化著。一點點微妙的變動,又楔合進他心裏去了,誰也不曾落後誰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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