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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高樓(〇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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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高樓(〇八)

晌午玉漏與她娘將酒送去那望月樓裏, 趕上那樓上群賢畢至正要開席,秋五太太只把幾壇好酒叫店內的夥計搬上去,自己並不敢露面,仍悄悄拉著玉漏家來。

這一趟回來才得空燒飯, 玉漏早已饑腸轆轆, 走去竈間幫忙, 秋五太太只叫她幫著折茼蒿。

一看那茼蒿不知放了幾日, 早打了蔫了, 玉漏懶懶地坐下來笑, “哎呀呀,爹自在酒樓裏大魚大肉, 咱們在家吃糠咽菜的——我究竟不知他得了這差事,您高興個什麽?您又半點光沒沾著他什麽好處,還不是在家吃這些爛菜葉子。”

“你怎的說這話?”秋五太太一壁朝缸裏舀水,一壁瞪她, “你爹得了好差事,多掙下些銀子,難道不是交回家來?”

“是, 是交回家來, ”玉漏好笑著點頭, “可您也不舍得使啊,還不是只留著給他吃好的穿好的, 他的銀子仍是往他身上使,您在這裏白賣命。將來倘或您死在爹前頭, 他又討個女人進來, 您舍不得嚼舍不得咽的積攢下的那些銀子,到頭來還不是別人替你花, 您到底圖個什麽?”

這算是把秋五太太問住了,她呆了須臾,朝地上笑著啐了口,“呸,專你這丫頭最會算,夫妻還有你這樣計較的?噢,你盼著我早死了,再替你討個後娘進來,你當就舍得給你吃舍得給你穿了?老娘還是親的好,老婆自然也是原配的好嚜。”

盡管說著這樣的話,可是她那風幹的臉上也有絲迷惘。不過這幾十年來她都沒能想得開,這三言兩語自然也別指望能“點化”得通她。

玉漏懶得再說t,自低著脖子在竈下把那些茼蒿掐頭去尾的,一筐子摘得只剩了一把。秋五太太低頭瞅見,少不得戳她的額角,“你家的菜不要錢?你掐去那些個還吃什麽?不如把錢撒出去幹脆!”

“那您就別買這麽多,說了多少回了,這起菜菜撿著少的買,一日吃不完,明日還有新鮮?”

“多買點價錢便宜嚜,你有我會過?”秋五太太說著就要擡手打她,這還了得,連小的都要挑她的理。

玉漏忙向旁讓了下,以為她娘是受了她方才那幾句話的刺激。其實她心裏未必沒有點冤屈,但一想到是嫁了位體面的讀書相公,還有什麽不能忍得?天長日久忍下來,便成了理所當然了。

玉漏沒和她計較,只待她放下手去,她也端回身來乜她一眼。

秋五太太心情實在好,也不和她計較,轉頭笑著問她在鳳家的狀況,“你那鳳大爺來個信沒有?可別在常州給別的妖精勾了魂,到時候就是回來也想不起你了。”

到池府去的事玉漏對家瞞得死死的,想他爹娘近來也忙,沒空去知道這些事。她沒打算告訴,只管埋頭淘洗,隨口胡謅,“來是來了兩封信的,不過沒有多餘的話,就是問問家裏各人好不好。”

“沒特地問起你?”

“問是問了,不算特地,挨個都問了一遍。”

秋五太太還待說些什麽,倏聽見外頭有人進院。玉漏甩著手上的水出去一看,原來是西坡,來問他們借個煎藥的罐子,“我們家那個開了條縫,不能使了,只好暫借你們家的一用。下晌我上街買了就還回來。”

玉漏忙鉆進廚房裏找了個黑罐子給他,“煎藥做什麽?是誰病了?”

“想是清明那一陣下雨,她身上受了寒氣,有些咳嗽。”

他說“她”,像是個親昵隱秘的暗語。玉漏心下隱隱有點不舒服,“那我一會過去瞧瞧她。”

送他到門上,片刻折返廚房,就聽見她娘在竈上冷笑一聲,“我看那媳婦就是個薄命的人,身子又瘦又幹,一點福氣都不帶。看是不是,不過下幾日雨就受了寒,這還了得,天還有不下雨的?那下雪還活不活了?”

“誰都能和您比呢?”玉漏翻著白眼回她,“您這身子多壯實啊,莊稼地裏什麽風不吹什麽雨不淋?您是練出來的人。”

那秋五太太只當是誇她,也沒計較,仍舊燒飯擺飯。一時飯畢,玉漏要往隔壁探望梨娘,秋五太太又攔說不許,“個病人有什麽好瞧的,仔細過了病氣給你。”

玉漏權當沒聽見,趁其不備,照舊溜出門去。王家父母皆往鋪子裏去了,因怕孩子吵著梨娘,也一並帶了去,只得西坡在家照顧湯藥。過去時西坡也正吃飯,因他不會燒飯,只捧著碗稀裏糊塗的面疙瘩湯在東屋門口那長條凳上坐著吃。

屋裏梨娘正和他說,“我起來重給你做一碗吧。”

西坡笑著待要回話,調目看見玉漏,便立起身來。梨娘見他迎出去,知是有人來了,忙由床上坐起來向外看,“是誰啊?”

玉漏笑著進來,“是我,聽說你病了,我過來看看你。”

梨娘歡喜地笑了,使西坡搬根杌凳到床前來請她坐,“不是什麽大病,也是我不爭氣,就是清明那幾日淋了點雨,誰知就咳嗽起來。其實咳幾聲也不要緊,偏是他,當是什麽大病,勞師動眾地請大夫抓藥。前頭崔家還笑話呢,說我是誰家病嬌嬌的奶奶。”

玉漏笑著回頭把西坡看一眼,他就是人好心善,“大夫怎麽說呢?”

梨娘不以為意,“還不就是受了寒。”

“吃了幾日的藥了?”

“也有兩三日了。”梨娘說著嗔西坡一眼,“這藥也沒什麽用,不過才吃下去時少咳幾聲罷了。我看把下剩的吃了就不要再吃了,簡直是白費銀子,還貴呢。”

長條凳壓著門板,西坡側臉笑著,陽光從他臉畔大片大片地傾斜進來,直落到玉漏身上。他說:“藥哪裏好不吃,你嫌這方子不好,就另請個大夫,另開個方子試一試。”

“不要。”梨娘頓一頓,微微撅著嘴,又堅定一下,“不要!”

西坡沒答應,起身往對面廚房放碗去了。梨娘向玉漏抱怨,“他這人就是這樣子,看著悶不吭聲的,隨你說什麽他都不聽。”

玉漏低著臉笑著,她家的藥罐子在他們家的爐上咕嚕嚕響著,不知煨的什麽藥,把這院裏的死肉腥氣都掩住了。她只聞到藥的味道,陽光的味道,暖的,酸的,有一種昏倦的恬靜和幸福。她禁不住偷偷去想,這幸福曾有一分可能是屬於她的。

“午晌你家有人找。”梨娘忽然說:“是位貴氣十足的年輕公子,他穿的衣裳料子我見也沒見過,連他跟前那下人也穿得好。不知是什麽人?可遇著沒有?”

玉漏一聽便猜是池鏡,不然哪位富貴公子還找得她家來?他也未必是真心找她,多半是路過,見她家裏落著鎖才肯多嘴問一句。

她笑著搖頭,“沒遇著,大約是我爹的客人。”

梨娘笑道:“我們這巷裏,還數連老爺最了不得。將來我那小子長大,也叫他讀書,興許長大了也能考個秀才,在衙門裏謀個差事,就算做了官了。”

玉漏聽著覺得尷尬,“這算做什麽官?”

“吃官家的糧米,領官家的薪水,還不算做官?”梨娘笑著搡她一下,遙遙想著,“中午那大官人想必也是官宦人家的公子,我一看就看得出來。”

西坡回來,恰巧聽見,便又對玉漏說了一遍,“是池家三爺,不知找你有什麽事。”

玉漏竟然告訴他,“我到池家當差去了,跟著鳳家三姑娘去的,她嫁到池家做了二奶奶。估摸著是二奶奶有什麽話要他順道帶給我,他從這裏往東臨大街上那史家去讀書。”

不知出於什麽心理,她一定要告訴他。也許是想試試看他還會不會為他們的分道揚鑣感到惆悵。她扭著頭固執地觀察他的每一分表情,但那門上太陽太烈,根本看不清他的五官。

梨娘問:“池家是哪家?是做什麽的?”

玉漏故意俄延著不說,等著西坡來說。

西坡一面走去墻角看那藥罐子,一面道:“就是長陽侯池家。”

沒能從他的語調聽出什麽異樣來。

倒是梨娘驚駭不已,“竟是他們家!南京誰不知道他們,既是侯爵,老爺又在朝廷當權,府上良田千頃,萬貫家財,聽說東臨大街上也有他們家的房產鋪面。我們那條街上也有一個在他們府上當差的,不知管著什麽,不過進去他們家三年,就發了財了,從前他們家不過兩三件屋舍,去年扒了重蓋,又新蓋了三間屋子,如今我們那條街上都管他叫陳大爺。”

這般說著,便將玉漏歡歡喜喜地搡一下,“你如今在他們府上當差,可千萬勤謹點,少不得過二三年也是要發財的。”

西坡端著藥來笑笑,“三姑娘這樣伶俐聰慧的人,遲早會發達,不論是不是在池家。”

這話聽起來似乎有絲酸意,玉漏禁不住暗暗高興起來。她接過他手上的碗,笑著舀一湯匙藥往梨娘口裏送去,“那我先服侍服侍你,你看看我服侍得好不好,能不能討那些難纏的太太奶奶們喜歡。”

梨娘咯咯笑起來,兩個人笑到一處。

不多時玉漏要走,梨娘叫西坡送。送到門前,兩個人都低著臉。玉漏期盼著他有話問,但他沒問,只好由她囑咐他,“我現在池家的事,可千萬別叫我爹娘曉得。你還不曉得他們,他們要是知道了,一定變著法地借著我的關系和池家的人搭話。其實我和他們家有什麽關系呢?眼下連我自己的腳跟還沒站穩,哪經得住他們去鬧。”

西坡點點頭,“你放心。”

玉漏心裏忽然有些洩氣,繡鞋向旁將移難移地,終於問他,“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我沒有。”

她又提起點氣來,微微笑著,“那你,是不是恨我?”

他沈默一段,仍有些木然地說:“沒有。”

在玉漏這並不算得什麽好話,她的笑凍在臉上,心向無涯的虛空裏飄落著。終於在他臉上沒看出什麽來,她才咬著牙輕聲說:“可我恨你。”

她知道這話很沒道理,他不恨她就罷了,怎麽她還反過頭去恨他?她根本沒有恨他的立場,可還是忍不住。窗紗上浮t著白色的一半的月影,那涼幽幽的月光滲進殘破的帳中,將她載起來,她覺得是睡在水上,身邊有一萬裏的浮浪,一萬裏的黑夜。

這一刻她忽然盼望那閑適的馬蹄聲快點在她窗下響起來。

共池鏡沒有真情又怎樣?他能帶給她想要的一切,她也自信能做好他的賢內助,難道這還不夠?婚姻本來就是樁生意。她這樣想著,也覺得有點悲哀。

早上池鏡打馬經過,忽然聽見咣當一聲,那支摘窗的撐桿掉來,掉進兩戶人家的墻縫中。是一聲勝利的鑼鼓,他以為是在心靈上戰勝了她,她比他先忍不住。

這日歸家就格外高興,心情都寫在臉上。金寶在旁端著茶瞅他,心裏翻了一百二十個白眼,“玉漏幾時回來?”

池鏡怔了怔,“你來問我?”

金寶擱下茶,“不問你問誰?”說著轉背就走,又聽見池鏡喊她回去。她只得又走回書案前頭,靜候他的吩咐。

池鏡猶豫片刻,靠去椅上,“你不要胡說。”

金寶道:“我要是那嘴巴敞的人,你還敢叫我去送飯麽?”想著又咕噥一句,“我倒還要叮囑你一聲呢,你不要害她。”

池鏡放下心來,把手擡到後面椅背上笑了笑,“我害誰了?怎麽給你說得我是個十惡不赦的人?”

金寶輕翻眼皮, “這家裏給你害的女人還少?你自以為是說笑玩鬧幾句,人家心裏可不這樣想。哪個青春年少的女人經得住你逗?你倒好,逗得人心猿意馬的,你轉背就忘了,叫人癡癡傻傻的去猜你的話,猜你的心。猜到頭,竟是一場空!傷了心了的姑娘家,什麽事做不出來?”她說著扭頭向碧紗櫥外頭遞下巴,“現有個例證擺著呢,不鬧出來還罷,將來鬧出來,那房裏還不知要鬧成什麽樣子。在這事上,二奶奶還不如大奶奶能容人呢。”

池鏡也外頭向外睇一眼,朝案前端正了身說:“這又關我的事了?我還不是和你一樣玩笑,怎麽不見你當真?”

金寶啐了一口,“呸、非是我給鬼迷了才會信你的!”落後她又嘟囔,“不是我多事,你每日好飯好菜的變著法給人送飯去,本來應當要說你好。可你的好有時候也叫人吃不消,要是惹得人動了什麽念頭,你又是個沒心肺的,你扭頭就忘了,她怎麽辦?要是給鳳家知道了,連鳳家她也回不去,名聲也弄得不好聽了,怎麽辦?”

池鏡歪著笑臉睇她,“沒看出來你還有份俠義心腸,還替人打抱不平。”

金寶冷哼一聲,“外頭人都讚你是個和氣的主子,在我看,你才是最傲的人,你心裏真正瞧得起誰?不戳穿你罷了。”

池鏡又一笑,“那我多謝你。少說兩句吧金寶姑奶奶,放我點清閑好不好?”

這時候見素瓊走了進來,兩人都住口不說了。金寶忙去請她進來坐,自往那頭去倒茶。

素瓊坐在那椅上,半晌不開口,池鏡少不得去看她,見她眼圈紅紅的,滿面委屈。他便從案後踅出,朝她走來,語氣放得端正溫柔,“怎麽了這是?”

素瓊哪經得住這問,眼淚頃刻就掉下來,“才剛在那琉璃廳裏,有位媽媽來回事,說昨晚上查夜,飛流軒外那角門上有個婆子不在班上。她們查問了才知道,那婆子昨夜吃醉了酒,竟放著角門不管回房去睡了。問給如何處置,我見二嫂當下不在廳裏,大嫂又久不言語,就多嘴說了句,罰那婆子一月的銀米,打十個板子。後來二嫂聽見說了,趕到廳上來反把我排場了兩句。出來我才知道,挨罰那婆子是二嫂的配房,高媽媽的親妹子。大嫂那時故意不吭聲,一定是等著我來出這個頭。這下我算是把二嫂子得罪了,她原就和我有些疏遠,往後可不是更對我有氣生了?”

池鏡一向不理底下人這些瑣碎,聽也聽得頭昏腦漲。只好笑著安慰,“瓊妹妹多心了,二嫂不是那樣的人。”

誰知素瓊此番前來,一來是為訴心裏的委屈,二來是因見他素日和絡嫻有點狎昵,兩人又是一起鬧著長大的,便故意拿這話來試試他。試到他口氣裏維護絡嫻,心裏覆添了一層氣。

一下又哀哀泣道:“二嫂雖不是那樣的人,可她底下的人誰說得好呢?給她們三言兩語的一說,她不怨我怨誰?我此刻來,就是想請你去跟二嫂子說一聲,告訴她我不是有心的,事先並不知道那位媽媽是她手底下的人。”

池鏡只好應承,“這沒什麽,我去跟二嫂說一聲別見怪就是了,這有什麽值得哭的?”

實在是絡嫻是個直性子,方才廳上那幾句話也說得著實有些難聽,素瓊何嘗受過這委屈?先是氣一會,回去對她母親說,她母親安慰了她幾句,反說她粗心,連誰是誰的人都沒弄清就輕易出這個頭,還說這在大家大族中是個忌諱。

她千金萬金的小姐,又從未當過家管過事,想著自己聰慧,應當什麽事都是一學即會手到擒來,不承望頭回學著管家就出了岔子,在她也是傷了些自尊。所以也為這個而哭。

卻哭得池鏡心裏發煩,在旁邊椅上笑了一聲,“瓊妹妹在家時就沒遇到過這些事?”

素瓊賭氣道:“我們家裏哪有這麽些繁雜人口?”

池鏡心裏想著,不是她家人口清爽,是她自己一向把人把事想得簡單,何況又不要她管。這樣沒經過風沒經過雨的小姐,倘或學得會就罷了,若是真嫁到池家,往後也遇事就哭,非但沒能給他幫手,反給他平添麻煩。因此對她的耐心又淡了幾分。

其實在他看來,男女婚姻也不過是樁交易。

素瓊見他出神,經不住催促,“鏡哥哥,你幾時去?”

“去哪裏?”

“去向二嫂子說和呀。”素瓊又更氣了,覺得他不把她的話放在心上。

池鏡恍然一笑,嘴裏說:“我就去,就去。”卻不見急動,只把兩個手擱在幾上篤篤噠噠閑敲著,心神腦又不知轉到何處去了。

到晚夕才過去對絡嫻說了幾句。絡嫻一聽,便翻他個白眼,“人還過門呢你就替她急起來了,我何曾怪她什麽了?我午晌不過是說了句:‘唷,沒看出來,瓊妹妹比我們大嫂還來得。’這有什麽啦?我這是誇她的話嚜。”

逗得賀臺在書案後頭直笑,“有你這麽誇人的?”

絡嫻扭頭瞪他一回,“不要你管!你只看你的書。”

“好好好,我再不多說一句。”

池鏡在椅上笑,“瞧連二哥也看不過去了,有你這樣誇人的?”

“本來就是嚜!大嫂坐在那裏一聲不吭是為什麽?還不是等著瓊妹妹開口,她好坐收漁翁之利,把我的人辦了,她又不得罪人,還能隔山觀虎鬥。偏你那瓊妹妹看不出來!”

池鏡道:“她不是看不出來,是根本不知道底下誰是誰的人,要曉得那媽媽是二嫂的人,她也不會說那幾句。”

“我理她呢。”絡嫻把腦袋一別,獨自氣了須臾,又掉過頭來說:“她管我怨不怨呢,我就是怨她,還能撕她的肉來吃不成,有什麽可怕的?況且我也沒這個空,這幾日外頭鋪子交租子,單是這賬我還瞧不過來呢。對了,你明日到史家去的時候順道替我捎句話給玉漏,叫她快些回來,都去了幾日了,我這裏的賬還等著她來才理得清。”

池鏡懶倦地點頭,“行,明日我就替你帶句話。”

次日池鏡是套了車往史家去的,下學一徑繞去了蛇皮巷口,打發永泉往巷子裏去叫玉漏,囑咐說:“他們家的人若問,你就說你是鳳家的下人。”

永泉領著話去敲連家院門,是秋五太太來開的門,問他是找誰,他說是風家大奶奶打發他和玉漏姑娘說事。秋五太太一刻不敢耽誤,忙跑上樓去告訴玉漏。玉漏心下還疑惑,走到院中一瞧是永泉,就曉得是池鏡使他扯的慌。

玉漏扭頭和她娘說了句“我出去一趟。”就跟著永泉從巷子裏出來。掀開車簾子果然看見池鏡噙著笑坐在裏頭,那勝利的笑,她知道是因為昨早上她丟下撐桿,給他傳遞了一種妥協的暗語。

池鏡伸出手拉她,待她在側面坐定了,就吩咐永泉把車趕起來。永泉發懵,“往哪趕?”

“隨你往哪趕,或是在街上兜圈子也行。”他說這話時也t只管睇著玉漏,嘴角一點點得意的微笑。

玉漏沒敢問他忽然找她做什麽,怕他會說:“難道不是你要我來找你的?”

他一定會這樣講,好容易他得了意,絕不會放過這個奚落她的機會。所以她不問,就這麽沈默坐著,肩後小窗上的簾子一掠一掠地,在一片狹窄的陽光裏,她逐漸感到昏倦。

忽地池鏡坐到她身邊來了,“二嫂讓我來摧你回去。”

玉漏散淡地笑了笑,“想必是遇見什麽難理的賬目了?”

“每逢初六開始到十五,是街上各家鋪子交租的日子。原本各家都有定數,可是拖的欠的賴的,要一家家細算。”

“不是有老魯相公麽?他在你家算了這幾十年的賬,難道算不清?”

池鏡笑道:“即便老魯相公算過,也要家人細細核查,要是一律都按賬房說了算,豈不是賬房做了主了?難道朝廷裏戶部算完賬,皇上就不過問了?”

玉漏哼了聲笑,也覺得他們家是個朝廷,她則是這朝中毫不起眼的小吏,千辛萬苦,不過是替絡嫻爭功。將來絡嫻會不會想著提拔她呢?她猜一定不會,因為是她娘家的人,幫她是分內的事。

只要她永遠是她娘家的人,就永遠可以替她分憂解難。

如此一想,使她對世間任何關系都感到淡然和灰心,父母,夫妻,朋友,到頭來都只是算計彼此身上的價值。從前她爹給她粗講五代十國,說到一句:“國與國之間,有彼此需要的價值才結盟,往往只有這樣的結盟最牢靠。人與人亦然。”

知道這是道理,然而聽來也不免覺得殘酷和傷感。

恍恍惚惚中,池鏡好像湊來親了她一下。她凝起神才看清他剛剛遠退了一點的面龐,還是那篤定閑散的笑容。這輕輕的一剎那過去得太快,太不深刻了,她以為是個夢,眼睛裏滿是疑惑和呆楞。

池鏡兩手握住她的胳膊,將她朝前貼近一些,又歪下頭親在她嘴上。她落下那撐桿叫他來找她,就是服了軟,代表他可以為.所.欲.為了,他也不必要擔太大的責,因為是她自己要求的。

她顯然也沒反對,他張一張嘴,舌.尖略微往裏試探一下,剛嘗到一點她柔.軟.濕.潤的舌,就停下來看她的眼睛,發覺她眼中恍惚有點依戀,旋即他更放肆粗.蠻地闖進她嘴裏。車外有暴烈的太陽和夏天的蟬鳴,也有成千上萬的眼睛稍不留神就能看見他們在偷.情,但都不要緊,反而是一份額外的刺.激。

玉漏的胳膊給她捏痛了,趁他閉著眼,她的眼睛可以放心地貼在他臉上掃量。他臉上有點細汗,蒙在那淺草迷離的皮膚上,他呼出的氣是粗糙灼.熱的,仿佛是一片月光下濡.濕冰冷的硬土地在暗中燒了起來,在那些地縫中,有壓抑著又將要迸發的野火。

他蠻橫得像是要吃了她,從她嘴裏啃到她心裏去。直到整個將她吞入腹中,他會高高在上地坐在那裏笑著,或許嘴角還有她的一截小指頭沒嗦進去,他把她的殘渣從牙縫中摳出來,咂一咂嘴,然後不可一世地品評一句,“味道還不錯。”

但下一頓,他又吃別人去了。他的胃口一向就不穩定。

她一想到自己要向他幽暗的肚腸裏沈淪,就覺得可怖。

稍隔一會,池鏡發現她眼睛裏有一點淚星奄奄一滅,不見了。他把臉退開一點,發現兩手的確有些使力,把她胳膊上的衣料都捏皺了,就放開了手,“把你捏疼了?”

玉漏楞了下,忽地閃著淚光一笑,本能地說謊,“不,我是感動。”

他倒有點不明白,感動什麽?不過沒問。

反是玉漏把臉貼到他懷裏來,“終於等到這一刻了。”

池鏡本能覺得這話簡直肉麻,但摟住她,又禁不住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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