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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風扇(〇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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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風扇(〇五)

可真話假話有什麽要緊?只要他這個人是真的。

“三爺無端端說起這些話做什麽?”玉漏問道, 眼色閃閃躲躲的,有些嬌憨媚態。

“我原也不想說——”他悵惘地望著她笑著,目光在她腮上嘴上慢慢流連,“可話就這麽自己溜出來了, 全不為我自己所控。人家說‘情難自禁’, 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你不過是在和我逗樂子。”她的語氣也有點悵惘。嗅到他身上冷漠狂野的男人的氣息, 藏在一股淡雅的沈香底下, 使人感到昏沈和眷戀。

池鏡聽出她有點不安, 便放開手面向前頭, 神情沮喪,“不論我說什麽做什麽你都當我是在玩笑, 那還怎麽談以後?”

“以後?”玉漏也轉正身子笑兩聲,“真是越說越沒個正經了。”

他沒奈何地笑笑,“你看我這人,平日說笑人家總當真, 此刻認真起來,你又當我是說笑。這是你的錯還是我的錯?”

玉漏不吱聲,他又道:“其實這種事何談對錯?要是旁的什麽東西, 哪怕是價值連城呢, 忍忍也就過去了, 不是一定要抓到手裏。可‘情’這回事,真是不行。有天睡前我還在想, 真是對不住鳳翔,把我自己狠罵了一通。誰知睡著了, 又夢到你。”

他真是有本事, 三言兩語就把人平靜的心吹起波瀾。但是不行,她不能上他這個當, 一旦投入感情進去,賬還怎麽算?一向生意場上都忌諱這個。

馬車不知走到哪裏來了,畢竟是遠,這來回一趟竟已日暮。簾子一膨一膨地掠起來,可以看見天邊一抹金色漸次黯下去,大街上沸騰的熱鬧也都慢慢變冷了。

他又把她的手握住,這回她只輕微地抽兩下,沒抽出去便放棄了,在他掌心內發著抖,“你叫我該怎麽說呢?我從沒敢想過。”

“是不敢想,還是沒想過?”

玉漏含羞帶怯地瞟他一眼,沒話可說。

她是害怕,怕他騙她,或者是有別的顧慮,他想。一個女人家名聲是頭一件要緊事,她還是人家的人,就和他偷雞摸狗,這事情她要冒的風險比他大得多。不過種種擔憂之下,他可以認為她是動了心。

一切來得太容易,他心下又有點意興闌珊,懊悔自己才說的那些話。可既到了這地步,總不能冷不丁丟開手,只好進行下去,何況是劫了鳳翔的東西,有另一種快意。

他笑著放開她的手,朝對面遞了下下巴,“你要是當真沒想過,就坐到對面去,從此我也不再說這樣的話。”

玉漏躊躇半日,屁股剛擡起來,旋即就給他一把拽回去。他擡起只手掩在鼻翼下頭笑,玉漏也笑了,又要起身,他又拽,反覆兩回,他轉過來捏住她的下巴晃,“你在跟我賭氣麽?”

玉漏臉緋紅,咬著嘴巴抵死不開口。他把手移上去摸她的嘴唇,“輕點咬,咬壞了我往後可怎麽親呢?”

但到底沒親她,言訖就收回手,歪到那邊角落裏去笑著,“年三十那夜人多眼雜,就是溜出來一時半刻也不要緊。我曉得鳳家後頭有道角門無人值守,二更天,我在角門外那小巷子裏等你。”

玉漏似乎是點了頭,又或沒有,連她自己也不清楚。

晚間歸家,各房正點燈,想是剛都吃過飯,空氣裏還有飯香酒韻。鳳翔也是前腳剛進門,兩個人在屋裏一碰頭他便說:“我見你還沒家來,正要去池家接你呢,你瞧,我連披風也沒脫。”

經過了池鏡的花言巧語,此刻再見鳳翔,玉漏忽然感到一點安全。

她向他迎去,替他脫去披風掛上,“三姑娘要些新鮮花樣做燈籠,我想起我爹有本專畫精怪神靈的畫冊,可以給她描到燈上去瞧個熱鬧。誰知咱們三姑娘是個急性子,等不得,忙叫人套了車送我家去取來,因此耽擱了這半日。”

“三妹妹是那脾氣。”鳳翔一面笑應,一面四下裏遍尋熱茶不得。

待要開門出去叫丫頭,又想著自從病好沒搬回正屋去,儷仙的臉色就難看,私底下唆使屋裏那三個丫頭不聽這屋的差遣。他原是大爺,要使喚人原也無人敢不依,可難免又招出儷仙些不好聽的話來。

玉漏見t他找茶吃,忙去墻根底下搬茶爐子,叫他榻上坐,順便也要把炭盆點上。鳳翔看她滿屋忙,倒不好意思,走去提那銅銚子,裏頭偏又沒水。

他要往正屋那耳房裏去添水去,玉漏忙趕上去搶,“我去。”

鳳翔不肯,“你不是還要點爐子?我去好了。”

“哪能叫大爺做這些事。”

“這有什麽?難道你看我是個少爺,你不放心,怕我連這點小事也做不好?”鳳翔反而樂在其中,覺得做這些瑣碎的事才像夫妻。

玉漏只好讓給他,“那你快去快回,你才在外頭吃過酒,仔細又給風吹病了。”

鳳翔緊趕著打簾子出去,偏給香蕊回院來看見,一徑帶著氣進了正屋,丟下厚綿簾子就說:“還當咱們爺在那屋舍不得回來是享多大的福呢,也沒見這樣沒架子的主子!給人家看見,又是笑話。”

儷仙在臥房內洗腳,撩得水聲嘩嘩的,一面搭腔,“人家是享的艷福!”回頭倒不知香蕊在說什麽,因問:“怎的了?”

香蕊把外間燈撚了,暖閣的燈也吹了,只擎著一盞銀釭進來道:“我才剛進來,看見咱們那沒譜的爺正往耳房裏自己提水吃呢。瞧人家那丫頭當得,倒要做主子的伺候她!”

這還有什麽說的,儷仙三兩下把腳搽了,趿著鞋便往外沖。嘩一下拉開門,站到廊廡底下就開罵:“做爺的反腆著臉去伺候個下人,我就沒見過這樣的男人。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你既這樣稀奇她,幹脆拿個盒子把她裝起來,供倒佛龕裏去!我看她受不受得起你的拜!這個家簡直是顛了個個,下人爬到主子頭上,小老婆踩到正經大老婆頭上來了!我要問問老天爺,這是什麽道理!”

西屋裏一聽就知緣故,玉漏一臉憂心,鳳翔卻只管拉她坐,“她就是這脾氣,你只當沒聽見。”

玉漏只好坐下來,那扇子扇爐子。鳳翔看她還是不安,便說:“你往家去取東西,忙這一趟,是不是沒吃晚飯?”

“我不餓。”

“這會不餓,一會睡著了肚子咕嚕嚕直響。”

說得玉漏不好意思,他前頭夜裏一定是聽見了。“都這會了,廚房裏熄了竈,我又鬧著要吃飯,他們不知道怎麽抱怨呢。忍忍就過去了。”

“有新打的年糕,你去取些,再取張鐵網來放在這爐上烤,又便宜又不驚動人。”玉漏不肯去,他走來她旁邊坐,歪著頭望著她笑,“我也有點餓了,在外頭席面上只顧吃酒,沒吃幾口飯。”

儷仙披著件大氅還在廊廡底下罵人,一見玉漏出來,血氣直朝天靈蓋上竄。又顧忌著鳳翔在裏頭,不好直去打她,便心一梗,胸一悶,“嗚哇”一聲嚎哭起來。

玉漏想想還是不理她為妙,轉頭往外去了。儷仙愈發扯著嗓子向著西屋那窗戶哭,上頭透著一層蒙蒙的黃光,不為所動地彈動兩下。

這算是完了,她丈夫的心徹底給人攏了去。她急得在心內直打轉,還沒轉出個主意來,看見文英提著燈籠進院來:“太太叫我來問問,這裏是在鬧什麽?這大夜裏寒天凍地的,大奶奶不好好在屋裏睡覺,跑到外頭來哭什麽?”

儷仙曉得文英是偏向玉漏,心知討不著什麽好,只得橫一眼,懷恨進屋闔了門。

不一時玉漏回院來,正屋裏已是燈熄人靜,可她知道,儷仙一定是睡在床上豎著耳朵聽。她故意在門口就輕快地抱怨起來,“哎唷外頭好冷!”

鳳翔走出來迎她,接過東西擱下,捧起她的手哈氣,“可不是,你這手真冰,快進去爐子上烤烤。”

他把門閂好,回頭要給她倒茶吃。玉漏忙說自己來,他也不依,自己倒了遞去,笑了笑,“你怎麽總把我當主子伺候。”

玉漏笑道:“你可不就是主子嚜。”

他默了下說:“認真算起來,我是你的丈夫。”

玉漏有一瞬間的震蕩。可細一想,這話不對,認真算起來,他只是儷仙一個人的丈夫,只和儷仙生死不分。而他們之間只是一種俗成的極不牢靠的關系,一旦這關系被破壞,她是半分好處也撈不到。

女人太容易因為一句話就莫名其妙的感動,好在她的感動冷得快。但她也不敢過分掉以輕心,難道下晌聽了池鏡那一筐虛情假意的話還不夠?

她焐著茶盅轉了話頭,“今日在池家看見池三爺,他叫我給你捎句話,朝廷要派你到常州做縣令,年節過完就下旨意。”

鳳翔先是一喜,馬上又覺得失落。

“你不高興?這樣好的事還有什麽不喜歡的呢?”

他拖了根圓凳在她對面坐下,中間爐子上烤著年糕,膨起好大一個泡,嗤一聲,那泡又慢慢塌下去。屋子裏的散開一陣糯米的清香,像個家常溫柔的婦人的手,恬靜地把人挽住。

他是舍不得,倒是頭一回,覺得有了牽掛似的,想到要走便不放心,“我是在想,我到常州去任職,你獨自在家怎麽辦。”

玉漏笑道:“怎麽是我一個人啊?不是還有太太大奶奶,二爺二奶奶這些人麽?”

“別人都罷了,就是儷仙在這裏我不放心。”

玉漏忍不住試探,“可大奶奶不在這裏又該在哪裏呢?她是鳳家的大奶奶,除非你一紙休書,否則她生是鳳家的人,死是鳳家的鬼。”

能休棄儷仙的理由簡直數不勝數,鳳翔卻從未想過,他嘆了口氣道:“你說得雖然不錯,可儷仙娘家已沒了人口,她要是不在鳳家過日子,就連個去處也沒有。”

看,他就是心軟,恰好是和心狠的玉漏極不合脾氣的一點。他不能休妻,又舍不得小妾受氣,自己又沒有兩頭調和的本事,簡直是局死棋。而她即便再有心計,也抵不過世俗禮法,熬到頭也只能做那顆早晚被吃掉的棋子。

這樣一想,玉漏又對池鏡恢覆了兩分信心。縱然池鏡對她沒有真心又怎麽樣?反正她是個冷心冷肺的人,上不了人家感情上的當。

鳳翔自己想了半日也沒想出個辦法,只好去握她的手,“你盡管放心,我一定替你打算好了再去。”

玉漏只管把臉一紅,敷衍道:“用不著你替我打算,你只管做你的大事去,我在家一邊好好侍奉太太,一邊等你。”

鳳翔眼內閃過一絲感動和喜悅,自來女人心甘情願說“等”,就是最動聽的情話。他立時起身,毛頭小子似的把玉漏打橫抱起來,“春.宵一刻值千金,怎麽舍得讓你等呢?”

玉漏咯咯笑出聲,心想儷仙一定是聽見了。

她被鳳翔溫柔地放在鋪上,眼睛含情帶羞地睇著他,安分等著他接下來或溫柔或暴戾的動作。她的身.體業已習慣了不去抵抗,本來她一向不把這回事看得那麽要命,有時候當它是生存的法則,有時候只把它看做一種本能。一個女人沒有懷著強烈的愛意就和人做這種事是極度的不道德,但凡有一丁點的不喜歡,就該殊死抵抗,否則就是自甘下賤。她知道人家會怎麽議論,可她沒所謂,反而認為是他們殘忍,要一個女人交出身還不夠,還要她獻出全部精神。

在這一點上她大概是隨了她娘。秋五太太原就是位不太規範的母親,對孩子談不上和藹可親,更沒有舐犢之愛,所教養出三個不太合格的女人也情有可原。

她不怪鳳翔侵占她的身.體,甚至在他那雙汗涔涔的眼睛裏,自己也能產生一份快樂與渴望,她就覺得夠了,算是有份感情在了。還要怎麽樣?難道把性命和前程都交給他才算?那不見得是愛,也許是傻。

次日起來,和鳳翔又是另一番光景,兩個人的眼睛都像浸了蜜,彼此看一眼就覺得甜,時刻難分難舍。給儷仙瞧見,硬是慪得病了幾日,到除夕那日才好。

為節省開銷,鳳家門內早不養小戲了,也往外頭請了班戲來鬧,年三十從下晌唱到入夜。鳳太太心腸好,怕那些人冷著餓著,天一黑便吩咐在廳內設圍屏,進屋來唱。

他們家人口雖不多,也有些親戚來拜,廳上內外共開了七.八桌酒席,兩位奶奶緊挨著鳳太太伺候,兄弟二人坐了一桌,玉漏是和二房一位姨奶奶並幾個大丫頭在暖閣內坐。還有些叫不上名的仆婦不拘哪裏,也揀個空子或立或蹲,或席地而坐,圍在屏風外頭吃酒看戲,也算熱鬧。

鳳太太強撐著坐到一更天,實在支撐不住,仍舊回房去歇,吩咐眾人:“你們不許散了,過年就是要熱t鬧,我雖不能在這裏久陪,在屋裏聽見你們說笑心裏也高興。”

幾房親戚忙起身送她至廳外,折回身來,大家都少了些拘束,說笑聲愈發大起來。

奶母領著二奶奶的兒子進來拜年,那小子只一歲年紀,啻啻磕磕學著說兩句吉利話,逗得大家歡笑不止。有人笑完便道:“只等大奶奶也養位小少爺,太太的病只怕就好囖!”

正說中儷仙的心病,揪著帕子沒好氣,“有什麽稀奇,只要是個女人,誰不會養呢,又不是什麽了不得的本事。”

那二奶奶聽見不高興,吩咐奶母把孩子抱下去,轉過頭和眾人笑說:“我們大嫂這話說得不錯,養個孩子不是什麽值得讚頌的事,誰家都有。我看我們大哥明年就能有喜,不信,大家只問玉漏去。”

說著把手朝暖閣內一指,望著玉漏直笑,“玉漏是個好的,自到我們家來,上上下下誰不喜歡她?明年替我們長房裏養下個孩兒,不拘男女,只怕太太心裏就把我們這些人忘了,專疼她一個。”

親戚們聽說如今是二奶奶當家,何況素日裏多少和儷仙結下些過節,因此都順著二奶奶的話說,一味稱讚玉漏。

儷仙早聽得胸壓大石,一氣之下離席而去。回房砸了幾個碗碟,仍不能洩火,就坐在榻上嗚嗚咽咽啼哭起來。

那丫頭香蕊後頭跟來,勸她兩句,又替她出了個主意,“你先忍耐些日子,不是有信說大爺開春要到常州去做官?等他走了,那賤蹄子還不就由咱們擺布了?到時候尋出個不是來,或打或罵,或趕或賣,誰還真去幫她不成?縱然太太幫著說幾句,她老人家到底身子不好,也管不了這許多。”

儷仙靜靜一想,有點顧慮,“我倒是有心將她賣人,可他們連家就在南京,她爹還是胡家的書啟相公,只怕他們家的人找來。”

那香蕊反笑,“那好,咱們也不說賣她的話,就讓她留在這院裏。此後她的小命是捏在咱們手裏,還不是憑咱們想如何就如何,天長日久,有的是折磨她的法子,就是她死了也沒什麽,誰還能一輩子沒病沒災呢?放她出去,倒還便宜她了。”

說得儷仙總算痛快了些,不過片刻,心中已想出了一百二十個折磨人的法子,發了狠要叫玉漏那條小命折進她手裏!

玉漏心知今日當著這些人的面儷仙丟了臉,自然是把這筆賬算在她頭上,將來必定不會輕饒她。她卻是不慌不忙,揀了空往廚房裏來,挑幾樣蒸碗醬盤用個食盒裝了,到門房上找了個小廝讓送去池家給絡嫻。

那小廝笑道:“姑娘費這事做什麽?他們池家山珍海味什麽沒有,還能缺咱們家這幾碟子菜?”

玉漏把早預備好的五百錢給他,笑著細語,“池家是不會缺咱們三姑娘一口吃的,可三姑娘是咱們家的小姐,就是出了門,也是咱們家的人,這過年過節的,咱們不能把她忘了。這時他們家想必也是大熱鬧,三姑娘是頭回在婆家過年,難免有些不習慣,沒準這會心裏正想家呢。咱們送些她素日愛吃的去,又是她從小吃到大的手藝,她吃到嘴裏,那想家的心也就能得些安慰了。”

小廝忙把錢塞進懷內點頭,“姑娘想得真是周到,我這就去。”

玉漏又叫住他,“你去了可別大剌剌的就往他們筵席上送,給他們家的人看見,保不齊要言三語四笑話咱們三姑娘,三姑娘臉上反倒掛不住。就悄悄地送去三姑娘房裏,等散了席,熱一熱,就當是宵夜了。”

那小廝不由得佩服她幾句,提著食盒出門去了。

玉漏在席上吃了些酒,因覺頭有些發昏,也不急著回廳上,只打著燈籠慢慢在園中走著散酒氣。她身上穿著池鏡送的一件桃紅灰鼠裏子長襖,也不覺冷,只是手發僵,便把兩手抄進袖管子內,燈籠斜掛在臂彎上。

遠處是此起彼伏的炮仗聲,也有人家裊裊的管弦絲竹,但還聽得見腳下踩斷樹枝的聲音,在那些層層疊疊的喧鬧中顯得格外寂寞。此刻家中怎麽樣呢?照往年他們家的年飯總比別人家擺得早,因為連秀才下晌吃過飯就要往胡家去陪席,下剩他們母女四人圍著爐子難得吃些精致的糕子點心。

然而也不能多吃,還要留著些次日走親串友,稍微多拿一點就要給秋五太太揪著耳朵罵,“你是沒吃過沒見過怎的?還是明日就死了再不能吃?非得趁今日都敗個精光才罷!”

那副大嗓門也從不怕鄰裏聽了笑話,而且總是連秀才不在家守歲的緣故,秋五太太逢年過節情緒就不大好,總借故罵人。所以她從不喜歡過年,一想到年節就是做不盡的瑣碎家務,挨不完的嘮叨詈罵,直到四更梆子響,那一日才算完。

“梆——梆——”兩聲,此刻才進二更,擡頭一看,恰走到後頭那處角門上來。鳳家因裁撤人手,只開了東面角門和南面正門,這角門上落了鎖。

那日池鏡邀她今夜此刻在這門外巷子裏相會,其實要開門出去也容易,她可以借故查檢角門去找婆子拿鑰匙來,何況這時候正是人多眼雜,誰也不會留心她往哪裏去了。也許鳳翔會問,但那是個好糊弄的人。

可玉漏不過在角門前站站,扒著門縫望出去,果然看見輛馬車晃晃悠悠駛過來,那馬車前頭掛的燈籠上寫著“池”姓。她忙向後退一步,提著燈籠快步轉回廳上。

“把燈籠摘了。”池鏡吩咐道。

永泉一面取下燈籠吹滅,一面心內怙惙,三爺大年夜的跑到鳳家後頭來,又不帶旁人,連個趕車的也不要,只叫他來趕車,此刻又連燈籠也叫摘了去,莫不是來做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

前後再一追溯,想起那日送玉漏回家取東西的光景,心下猜著了幾分,便回身撩開簾子道:“三爺,咱們到鳳家,怎麽不從前門進,跑到這後門上做什麽?後門好像落了鎖,沒人看守啊。”

池鏡看他一眼,“你幾時好打聽起我的事來了?”

永泉不敢再問,腆著臉笑了下,“您冷不冷?看這天好像要雪,咱們逛逛就早些回去吧,仔細老太太一會問。”

馬車內放著小的鎏金炭盆,用竹編熏籠罩著,外頭又套了層靛青棉布,冷是冷不著。池鏡只管靠在車壁上闔眼,聽見二更的梆子又敲了一回,心裏掐算著玉漏該幾時出來。

今夜池家熱鬧非凡,他坐在廳上無趣,也是偶然想起與玉漏之約,便借故出府走到這裏。路上還有些懊悔,擔心至此一會後玉漏會糾纏不休,用錢能打發她還好,就怕這樣子柔順的姑娘一旦跟了個男人,就變成了根勒人的紅線。

他把簾子挑開問:“幾更了?”

永泉道:“二更的梆子響過去一陣了,這會約是亥初二刻。”

前頭大街上還熱鬧,巷子裏卻靜,雖有幾戶人家,也都隔著院墻,並無人走到這裏來。池鏡想著索性就趁這會回去,免得給玉漏纏上來日不好脫身。為了一份刺激,將來若是鬧出些閑話,倒不上算,他畢竟是侯門家的公子。

恰值永泉也掉過頭勸,“我看還是先回去吧,三爺嫌家裏鬧,出來清靜這一會也夠了,大黑天的,又冷,回頭再凍病了您。大年夜的,不好常在外頭,家裏還等著呢。”

那倒未必,今夜來了許多親戚,老太太忙著受人的奉承,大老爺忙著外頭受那些相公們的吹捧,他父親在京未歸,兩位太太忙著暗中較勁,哥哥嫂嫂們估摸著也各有事忙,還有位姑媽,更是位半日不張口的佛爺。

這些人各有熱鬧,誰想得他?

如此一算,竟不必急著回去,索性就在這裏見玉漏一面。她雖沒什麽大的好處,一顰一笑卻還合他的意。

永泉見婉轉勸他不動,幹脆一橫心,直言道:“三爺,不是小的多嘴,這玉漏姑娘雖還未明著封姨奶奶,到底也是鳳大爺的妾室,咱們招誰不好,偏招她做什麽?一旦鬧出些言語,咱們倆家的面子上都不好看。且不說這個,老太太也要生氣。聽見說老太太這些日子正和於家太太說得火熱,等開春後還預備要接她們母女到咱們家小住些日子,這要是——”

“說這些做什麽?”池鏡一語截斷他,“我還用你來教訓我?難道我自己心裏沒數?”

那永泉咕噥道:“就怕您一時豬油蒙了心。”

“t你說什麽?大點聲。”

“沒,沒什麽。”永泉回頭一看,輕呼一聲,“唷,果真下雪了。”

天如玉碎,紛紛揚揚地墜著些白片子,那白片子一貼到窗戶的油紙上就化沒了,只是個夢幻泡影。幾個唱停了的小戲嚷起“下雪”來,一股腦湧到窗前去看。

鳳二奶奶說屋子裏也怪悶人的,叫開了窗戶,小戲小丫頭們一時都擠到窗邊去看雪。文英也拉著玉漏走到暖閣的窗邊來,笑道:“瑞雪兆豐年,這可不應在咱們家大爺身上?開春他就要去上任了,鳳家就能好起來了。”

玉漏也笑,一時有個他們房裏的小丫頭抱著件鬥篷來遞給她,不耐煩地道:“大爺叫你別在風口站久了。”

趁那丫頭走開,文英趣道:“我們家大爺也算能體貼人的了。”

玉漏朝廳上望出去,見鳳翔與二爺正在桌上陪那些男客,多是親戚家的男人,也有幾位門下相公。他穿一件玉白的袍子,在那觥觴交酌間,也是位人物,占盡了風光。他一時也朝她望過來,相看一會,叫了個婆子附耳過來說兩句。

但見那婆子在旁提了壺熱酒進來說:“大爺二爺叫姑娘們也吃點熱酒,身上暖暖和和的,就是開著窗也不怕。”

二爺那房小妾忙接了去,再三說謝,又拿了些錢賞那婆子,轉頭招呼玉漏文英吃酒。玉漏倒了杯酒,依舊端著走回窗前看那雪。

這雪下得真是大啊,不知池鏡回去了沒有?也許他早就等不得走了,大年夜的,誰放著家裏的熱酒熱飯不回去吃,在那雪地裏守什麽?不見得有那樣傻的人,何況是池鏡。

不過叫他空等一場也好,不受點風雪,豈不當她是白占的便宜?她知道不落點空,那興致反而提不起來,人都是賤。

人真是賤!池鏡賭氣想,大雪天的偏跑到這烏漆嘛黑的巷子來,苦等半日,也不見個人影!他氣得在背上踢了永泉一腳,“什麽時辰了?”

“只怕快三更了。”永泉凍得打哆嗦,把身上一頓拍,腆著臉鉆進車內,“爺行行好,叫我也暖和暖和,我再在外頭坐下去,都要變成個雪人了。”

池鏡反跳下車,凜凜地朝那角門上走去,貼著門縫一看,裏頭黑魆魆的,只見幾處房舍廊檐亮著燈,隱約聽見些歡聲嬉語,也不真切。街上的熱鬧退了大半,也還有人點炮仗放煙火,四下裏東一聲西一聲的,轟得人異常煩悶。

永泉跟來勸道:“咱們回去吧,這會也不見出來,恐怕是根本就不知道咱們等在這裏。”

不知道?不知道就更可氣了。連他都還記得和她有約,她反倒忘了不成?他惱得踹了那門一下,只聽鎖頭鏈子嘩啦啦一陣,又沈寂下去,也並沒有個人來,仍是死沈沈的夜。

他覺得丟了面子,不能不想方設法為自己找回些體面。因此想,也許玉漏是給事情絆住了腳不能來。這也不奇怪,大年夜的總是客多,她又是個下人,這裏□□裏喚的,如何脫得開身?

然而他到底是淋了雪受了凍,回去路上心情也不能平覆,心裏覺得是吃了虧,理智上又不肯這樣想。

趕著歸家,府裏頭正預備著放去歲的焰火,仆婦小廝門在園內各處空地上擺炮仗,鬧鬧哄哄地追趕嬉笑。大宴廳場院裏也擺著各式焰火,大家聚在門首看,池鏡從廊下轉過來,本來沒留意到他,這會也都看到他打外頭進來了。

老太太因問:“你這是跑到哪裏去了?”

池鏡隨口扯謊,“我往外頭廳上陪那些相公們吃了幾杯酒。”

老太太原就不知他幾時出去的,也就不理論,只說一句:“你大哥二哥他們也在外頭和親戚家的男人們吃酒,你也去敬一回酒再進來。”

不一時池鏡敬過酒仍舊回來,他不比大爺二爺,因尚未成婚,沒有女人代他在長輩跟前侍奉,只得親自來。這裏的煙火爆竹也放過一輪了,大家還回廳內坐著聽戲說笑,池鏡便接過酒壺四面斟一輪。

也不知圍屏後頭唱的哪出戲,正唱到觀燈一節,老太太坐在大寬禪椅上,舉頭把廳內四處張掛的燈籠看了一遍,笑道:“虧得我們二奶奶好眼光,這一批做燈的匠人請得好,樣式沒什麽稀奇,只是上頭描的那些畫倒很新奇,不知是些什麽神佛,往常竟都沒見過。”

那裏桂太太接話說:“做燈的師傅哪裏知道這些,都是絡嫻自己想的法子。我也不曉得她有這些稀奇古怪的主意,從前因她新進門,許多事不解內情,不放心交給她去辦。頭一回交給她這一項事,沒承想倒合了老太太的意思。”

話音甫落,便障帕咳了兩聲,忙吃了口酒,吃進去嗓子愈發癢,接連又咳了一串。桂太太是大太太,原該她主理家務,就因她身子不好,老太太就常對人說:“把這擔子壓她頭上,豈不是耽擱她養病?少不得我是個勞碌命,註定一世替兒孫們操心。”

桂太太倒是想理事,只是老太太既如此說了,她倒不好狠爭,怕人說她急著搶班奪權。因此只得一面將養身子,一面等著,想著老太太終有病老體弱的一天,到時候還想獨攬大權也是有心無力,不得不把家交給她當。誰知苦等這些年,老太太照舊硬朗,她自己反愈發精神頭不濟。

好在她還有兩個兒媳婦,可以調兵遣將,這點比燕太太強。這時老太太讚絡嫻,她便暗朝絡嫻使個眼色。

絡嫻領會,忙走到老太太跟前福身,“孫媳婦是頭回辦這事,本來辦怕得不好,今見老太太瞧著高興,孫媳婦就心安了,往後還要老太太常指點著我呢。”

老太太將胳膊歪在扶手上頭,細看她一回,笑著向眾家親戚女人們說:“我這二孫媳婦乖覺伶俐,心眼又直,高興不高興都在臉上,我喜歡。”

眾人自然順著誇讚奉承絡嫻不絕,大奶奶翠華聽著唯恐落了下風,也趕來跟前撒嬌耍賴地把老太太搡一下說:“老太太只顧疼弟妹,就不疼我了。”

這不是明著說偏心?老太太一聽就不耐煩,然而還是笑著向她點頭,“你自然也是好的。絡嫻新進門,你又是嫂子,她還要望著你辦事呢。”

眾人少不得又把翠華誇讚一回,老太太歪在椅上笑著看著,見廳內人影幢幢,都是只望著她的風,心裏十分受用。

一時眼掃到燕太太沈默少言地坐在席上,她心裏忽然敲了記警鐘。她只顧在這裏周旋這年輕的妯娌二人,險些忘了,翠華絡嫻到底都是大房的人,不論她們哪一個占去上風,都是他大房得了便宜。

這可不行,她就是這家的皇帝,左.黨.右.派全靠她一人顧全,一旦哪頭過分失衡,恐怕威脅了她的權威與地位。

如此一算,又把慈愛的笑眼老遠地移向池鏡,“只等我們鏡兒娶一房能幹的媳婦進來,我們這個家才算是齊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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