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觀瑞雪(十二)

關燈
觀瑞雪(十二)

飯後秋五太太將剩菜都撥了些在個盤內,又盛了碗飯,叫玉漏端上樓去給玉嬌。她自己則一面收拾著碗碟一面問連秀才,“你今日是在家還是要趕回胡家去?”

連秀才半歪著頭,用一只手擋在嘴前剔牙,“要回胡家去,快到年關了,有許多書文賀貼要擬。”

他心裏為自己抱屈,覺得滿腹文章都只替人代筆,向地上呸了兩下,慢慢起身往臥房裏去,“我歇一會,下晌再走不遲。”

秋五太太想他是回胡家吃晚飯,因此還剩下的那些飯菜也不倒了,端到廚房都撥在一個碗內,預備晚飯再添個素菜也就夠她們娘仨了。

窸窸窣窣收拾完,忙瀹了壺茶提回房內。看見連秀才歪著身子睡在床上,她把茶擱在床頭小幾上,替他拖了鞋,又爬到床裏頭去,跪坐著替他捏腿,“想是走得多了,腿上的肉都有點發緊。”

連秀才闔著眼昏昏沈沈的,沒接她的話。她也不大在意,仍笑著說:“這一向要過節了,你一定忙得很。再忙也要自家曉得歇歇,他們府上的相公也不止你一個。玉湘在胡家好不好?這些時也不見她打發人回家來。”

連秀才撩開條眼縫,“玉湘那丫頭是個有主意的,如今又替府裏生下個少爺,自然不比往日。我聽裏頭管事的婆子說,為過年的事忙不贏,太太叫她也幫著張羅,所以不得空使人回家來看。她不得空就罷了,你不要去瞧她,省得給她多餘添事。我這回家來,太太特地叫人給包了兩匹緞子,老爺賞了十兩銀子,叫做年節的使用,都包在那裏,一會你收起來。”

秋五太太朝書案上望去,果然有兩匹緞子一包錢擱在那裏,笑得她沒了眼縫,手上捏得更賣力了些,“不用你囑咐我也曉得,胡家不叫我,我肯定不能私自去,叫人家白看笑話。”

她曉得她鄉下人充不得門面,所以凡事都聽憑連秀才做主。她叫他:“當家的,三丫頭也罷了,只是二丫頭的事怎麽辦?你可要盡快拿個主意,總把她關著也不是個法,關得了初一關不了十五。這丫頭也不知哪裏吃的秤砣,憑我如何打她,硬是咬死了要嫁給那個小裁縫。”

連秀才最煩這稱呼,不像鄉下人就是像賊匪。也說過她,但她總是難改。他向外翻個身,皺著眉倒:“婚姻嫁娶之事,幾時輪到她說了算?你是做母親的,教導子女是你的本分,不能憑她不聽你就不耐煩。從前平昌路有個趙老爺你記不記得?”

“就是開著三間酒鋪的那個趙家老爺?自然記得,他原先就想要咱們二丫頭。你不是嫌他不是讀書的人家,生意也做得不大?”

“今非昔比,二丫頭也不是從前清清白白的姑娘。人家聽說二丫頭離了陸家,又動了心思,我今日回來路上,被趙老爺請去家裏說了回話。”

那趙老爺夫婦近六十的年紀了,膝下也沒有兒子,只有四房女兒,都早出了閣。將玉嬌送去,生養孩子是沒了指望,夫婦倆一死,恐怕和他四個女兒女婿有打不完的官司,倒是個麻煩事。

“趙老爺說,情願出一百兩做聘。”

秋五太太眼睛一亮,天大的麻煩也不成麻煩了。她怕他煩,盡力壓著興奮的嗓子笑道:“那蠻好,尋常人家就是嫁個黃花大閨女也不過一二十兩的聘。”

連秀才癡癡闔著眼,沒再說話。秋五太太獨自高興一陣,聽見他沈重而平緩的呼吸,不知他是不是睡著了,壓下身伏在他耳邊小聲試探,“當家的,等你忙完年關回來家——我還想給你生個兒子呢。”

連秀才感覺到她那對.胸.脯子壓在他肩臂上,重得像兩個柔軟的秤砣,使他覺得他的人生整個就是個冤假錯案。一個男人的一生無非是“成家立業”四個字,這兩頭都錯判了他,然而沈冤昭雪是沒可能了,業已到了這個年紀。

他只得“唔”了聲,把身子又翻一翻,整張臉都埋進枕頭裏,起了重重的呼嚕。

午後出了點太陽,奄奄一息地掩在未開的雲翳裏。玉漏開了支摘窗,從橫七豎八釘著的木板間往下頭巷子看,到處都在濕噠噠地滴著水。

隔壁人家的院子裏支著竹桿,掛著新翻的豬大腸,有個極年輕的婦人從屋裏走出來,饒是穿著厚重臃腫,也看得出身段很好。她墊著腳伸出細長的胳膊把滴幹水的大腸摘下來擱在個木盆,笑著往屋裏端。一排排的死肉收走了,可腥味仿佛這裏還都聞得見。

玉嬌坐在床上,埋著頭在窗下的妝案上吃飯。吃得味同嚼蠟,空隙裏擡頭看玉漏一眼,若無其事地說道:“王西坡生了個小子,滿月的時候給咱們家來送紅蛋,娘收了人家的禮,罵人也不見口下留情。”

太陽又出來了些,玉漏嫌有點刺眼,取下撐桿關了窗,同樣若無其事地笑一笑,“才剛回來的時候在巷子裏撞見了王西坡,他到鋪子裏去。”

“你見他有什麽變化沒有?”玉嬌饒有興趣地看著她,“得了兒子,應當很高興。”

玉漏瞥她一眼道:“不曉得,就迎面打了個招呼,沒大細看。”

玉嬌見她神色無異,覺得沒意思,轉頭說起正事,“你在唐家兩年,當真一點家當沒攢下?唐二不像是吝嗇的人,要好的時候,首飾頭面總要打幾件給你。我就求你的這一回,你能借多少借我多少,將來我和小夏總會還你,大不了你算利息。”

“我縱有什麽,還不都給娘搜羅了去,這你還不知道?”

“娘也不會給你搜刮得一幹二凈呀,有多少算多少嚜。”

玉漏擡手把頭上根細銀簪子拔下來放在案上,“就是有也不過這一類的東西,你自己看看能典多少錢?我就是拿出什麽來,也不過杯水車薪,你們是要一百兩銀子,一百兩呀。”

說得玉嬌垂頭喪氣,飯也吃不下了,丟下箸兒想一陣,道:“要不你去胡家跑一趟,替我找找玉湘看。玉湘如今在胡家得勢了,沒準她拿得出。”

玉漏好笑,“她就是拿得出,會借給你麽?你總說我在家是白嘴硬,我還曉得嘴硬一下呢,玉湘連嘴也從來不頂,唯爹娘的話是從,必定轉頭就告訴爹娘。你借她的錢不成,反倒招一頓打,上算麽?”

左也行不通右也行不通,玉嬌一急,豆大的眼淚直往下墜,淒淒睡回床上去,“你倒是也替我想想法子呀!”

法子倒有,找池鏡。盡管騙他說只要五十兩,可以他早上的態度,借一百兩他也必然是肯的。但玉漏想來想t去,仍是不願意,所以壓根沒提這椿事。

她沈默著坐在對過床上,隔著一段距離去看玉嬌。玉嬌向裏頭側臥著,肩頭一挫一挫地,絕望地哭著。她們屋子裏不可能點炭,長年累月的,把玉漏的骨頭冷凍得徹底。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