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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瑞雪(〇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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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瑞雪(〇九)

樓上房間一向是三張歪歪斜斜的架子床,用幾副竹屏隔開,她們姊妹自幼睡在這裏。先是大姐送去了胡家做小妾,拆了一張,實在壞得不能再做他用,只好劈了燒柴。

後來玉嬌和玉漏先後送去了陸家唐家,下剩兩張床倒沒拆,不過收起了鋪蓋褥子放些箱籠,來親戚時再鋪給人家睡。

如今玉嬌那張床又鋪上了,靠在支摘窗旁邊,還是舊年的被褥,洗得看不出最先的顏色,灰樸樸的一片。但陰白的光從窗戶外透進來,還是把上頭一塊淚浸濕的地方照得發青。

玉嬌蜷在鋪上,斜眼一瞥玉漏,又把眼皮闔起來,眼縫中滾一滴冰冷的淚,“聽說唐二不要你了?你這個人,一貫是沒出息,就會在家裏頭和娘白嘴硬,到了別處屁都不敢放一個。你和他鬧呀,和他哭呀!難道他會舍不得白養個人在屋裏?他們唐家那麽多閑錢—— ”

玉漏笑了聲,她自己那張床還沒鋪上,又冷又硬的木板上壘著三個又冷又硬的漆紅箱籠。她只好坐到對過玉嬌床沿上來,“你有出息,連個小裁縫也瞧得起。”

“小裁縫又怎的?唐二是世家公子,不還是說扔就把你扔了?”她們姊妹說好不好,說壞也不至於太壞。玉嬌仗著生得比玉漏標志,自然得意些。給玉漏一激,她抹了眼淚就爬起來坐住,“他如今是在學藝,將來是要自己開裁縫鋪子的!”

玉漏仍是鄙薄,“那裁縫鋪子也不知多早晚才開得起來——別說遠的,方才娘講,叫他此刻拿一百兩銀子出來,就把你許了他。你倒是叫他拿來呀。我看別說是一百兩,就是十兩他也未必拿得出。”

正說中了玉嬌的痛處,將來是將來,眼下是等不及了。她成了陸家的下堂妾,名聲又弄得這樣壞,年紀又是二十的年紀了,哪還經得住耗?

何況又被鎖在這屋子裏,以爹娘的脾氣,不知明日又要因陋就簡地將她許給哪個糟老頭?畢竟年輕一點的男人是不肯要她了,窮一點的,她們連家也看不上。

她沒別的路走,心裏也再沒有別人,只是個姓夏的小裁縫。她吸吸鼻子,自嘲一下,“一百兩銀子,虧他們想得出來,我哪值一百兩?”

玉漏笑道:“本來不值,可爹娘一賭氣,硬是要他一百兩,你還能說得過他們不成?”

“那你去替我告訴小夏一聲,就說爹娘要一百兩銀子的聘,他自然會去想法子湊。”

“湊了來,將來又拿什麽還呢?”

玉漏劈頭蓋臉一問,給玉嬌問了個懵。她倒未細想過這點,也來不及去想。好不好的,先要從眼前這籠子裏逃出去再說。

她稍思片刻,笑起來,“將來的事將來再去想,橫豎等我日後和他做成了夫妻,大家一起想主意。他做了裁縫,我就替他給人家量尺頭;他若學藝不成回鄉下種地,我就到田裏給他送飯。一百兩銀子,十年還不起就苦十年,一輩子還不起就苦一輩子,總之我跟他是跟定了。”

她念頭打得堅定,笑得卻很輕,午後有點太陽出來了,從窗上釘死的木板中間漏一片在她唇邊,像在唇角結出朵微弱的,絢麗的黃花。

玉漏望著她那模樣也想笑,又笑不出,倒好像嘆息一聲,“倒看不出,你還做這樣兒女情長的夢。”

玉嬌以為她是在嘲笑,不服氣道:“我至少還有夢可做,哪像你,生來就只會聽爹娘的話。倒是會頂幾句嘴,也不過是嘴上硬,身上又有哪根骨頭是硬的?你要是真是個有主意的,也不至於叫唐二白送了人。”

玉漏也不和她爭辯,別人不會懂的,她既不做兒女情長的夢,也不是任人擺布的人。她的野心比爹娘的還大。不過她想,同玉嬌的夢比起來,她的夢到底又要實際一點。

得到一個男人的錢,比得到一個男人的愛其實要簡單得多。何況她也不想要愛。

不過玉嬌想要,她倒樂於成全她,畢竟是一母同胞的姊妹。她撇撇嘴,朝樓梯口窺視一眼,低聲道:“這個小夏裁縫是在哪家裁縫鋪裏做學徒?我辛苦一點,替你去告訴他一聲。不過醜話說在前頭,我只管帶話,旁的我不管,你也別想我替你籌銀子,錢我是沒有的。”

“我也沒指望你有錢,你縱有,也不過幾兩散碎體己。”

次日一早,下了雨,玉漏趁替她娘買菜的功夫,就打傘按著玉嬌說下的地址尋到狗尾橋那家裁縫鋪裏。叵奈老掌櫃說小夏替他往東臨大街上史老爺府中量尺寸去了。

玉漏待要拔腿尋去,那老掌櫃又將她叫住,上下掃量她好幾回,“你是哪家的姑娘?找小夏有什麽事?”

玉漏見其目光警惕,料想這小夏和玉嬌在陸老爺家裏鬧出事,必定也拖累他吃了幾句教訓。人家心裏不定怎樣氣惱呢,她哪裏還好說是替玉嬌來尋人?只得道:“我是小夏裁縫的鄰居,我娘想問問他幾時家去,好請他量個尺頭裁壽衣。”

那掌櫃沒好氣,“學點手藝也不踏實學,三五日的這事那事纏身,學得了什麽能耐?”

玉漏訕著笑笑,便又打著傘尋那史家去。

尋到已是正午,天還瀝瀝下著雨。史家也是仕宦讀書人家,不敢冒然擅入。自然了,人家也不肯叫她進去,只得轉到在角門上,在一棵梧桐底下遠遠站著等。

傘上密匝匝地敲著,哀鼓似的。天也是哀哀的,是張女人愁苦的臉。玉漏漸有點膽寒,真不知自己鬼使神差地跑到這裏來替玉嬌傳什麽話。話傳到了,往後呢?難不成那小夏裁縫真能拿得出銀子?

多半是沒有的,一個鄉下小子就是傾家蕩產也拿不出這些錢來。可她就是隱隱不死心,好像是替她自己來問一個從未問出口的問題。

她把手伸到傘外去接了幾滴雨水,也知道那答案,同樣是說不出口,卻時刻摸得到。

可巧這時池鏡走到史家角門上,向看門的小廝說:“煩你到正門去,叫我的小廝把馬車牽到角門上來。”

那小廝問何故不從正門出去,池鏡也不好說是因方才在裏頭聽見他們史家的公子打外頭回來了,怕在正門上撞見給他拉著吃酒,只把腰上的香袋解下來賞了人。

那小廝得了東西,忙不疊往正門去傳話。另有個小廝殷勤請他,“三爺不如到門房裏坐著等?這裏冷。”

池鏡在史老侍讀書房裏烘了半日,熱出些汗,情願在這裏涼一涼。他百般無聊,門板向墻後敞著,他便抱著胳膊欹在那門板上。老遠看見斜對過梧桐樹底下有個人站著。下雨天也不知緣何有人傻站在那裏,傘遮住了臉,看衣裳是位姑娘,正伸著手接傘外的雨。

他也是傻,竟看了人半日,實在也沒有別的可看的風景。那姑娘穿一條單薄的霞紅的裙,點綴在陰冷潮濕的天裏,仿佛是遺落在梧桐底下的一點太陽。

因問那小廝,“那是你們家的丫頭?這樣冷的天,站在外頭做什麽?”

小廝笑道:“不是,是來我們家找人的。”

池鏡閑笑道:“不是來尋他父母,就是來尋她的丈夫。”

“也不是,來尋個裁縫,晨t起進來給我們老太太屋裏的丫頭量尺寸裁衣裳的。”

正說著,就有個面皮斯文的小生從裏頭出來,懷裏抱著尺頭等物,雖不認得池鏡,也是再三哈腰打拱。那小廝拉著他往外頭指給他瞧,“那裏有個姑娘找你,站了大半日了。”

小夏裁縫朝那頭看看,看不見傘底下的面孔,忙跑出去。跑到玉漏跟前,一眼便知是玉嬌的妹子,她們姊妹相貌有幾分像。

他心裏不由得打了幾下退堂鼓,很快又振作起來,問:“姑娘可是連家妹子?”

玉漏歪著嘴笑了笑,“你可是小夏裁縫?玉嬌是我二姐姐。她從陸家出來,回家了,你曉不曉得?”

小夏裁縫木訥地點頭,“我曉得——”

“曉得你怎麽不往我們家去?”她又笑了下,“我娘打了她一頓,把她鎖起來了,要她嫁人,她不肯,她在等你。”

“要她嫁什麽人?”

“還沒定。”玉漏沒所謂地笑著,“左不過是些有錢有勢的老頭子。你也清楚,她和你鬧出這樣難聽的話,年輕的少爺們,誰肯要她?”

小夏裁縫抱緊了懷裏的家夥事,沒打傘,盡管雨小了許多,臉上仍是淋淋漓漓地澆了些雨水,滲到嘴縫裏頭去,又酸又澀。

她又說,嗓子不知是笑的還是冷的,有細微顫抖,“但她不肯。她在等你。”

小夏裁縫低下頭問:“你們家,要多少錢?”

“一百兩銀子,你拿不拿得出來?”

他唬了一大跳,唇邊的肉在抖,卻是持久的沈默。

“那你拿得出多少?”

他又默了一陣,自己也難以啟齒,“我只拿得出十兩。”

那表情簡直寫滿了“沒辦法”三個大字,可他根本沒花功夫去想一想。他是想也不願意去想,也許是覺得沒可能,也許壓根懶得費這個神。

玉漏一顆心倏地變得又冷又硬,嘲諷地笑了下,“你敢是想吃白食啊?做夢!你往後離她遠遠的,再敢引逗,別說是我爹娘,我先叫人打折你的腿。”

言訖就走,走出兩步,忽然想到玉嬌,想到她昨日在陰沈的房間裏唇角結的那朵小黃花。她心上一片牽痛,悲從中來,又掉回頭把傘塞到小夏裁縫手裏,喉間咕噥了一句“窩囊廢”。

“沒談攏,想必是兩個人已有了夫妻之實,但人家不肯認賬。”

池鏡遠遠看了半日的啞戲,得到這麽句總結。

門上那小廝也來湊趣道:“這年頭,便宜已然是占了,誰還肯認賬?”

男人是這樣子的,池鏡自己也是男人,十分了解。他橫抱著胳膊笑,笑著笑著,臉色慢慢凍結起來。因為認出來那姑娘是玉漏!

竟是玉漏!在這裏和個小裁縫暧昧談講的,竟是鳳翔的侍妾!

他好像是吃了鳳翔多年的啞巴虧,終於一朝報覆回來,興奮得站不住,忙擡腿趕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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