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因緣(三)

關燈
因緣(三)

“遙想當年, 整個鷺洲陷入鏖戰,即雲寺更是天塌地陷,生靈塗炭……”

“一塵那妖僧占了下風, 內心卻極度不甘——這可是他辛苦籌謀了千年的決戰,是一場大戲最終落下的帷幕!他怎麽能允許自己敗, 而且敗得如此慘烈?”

“九州曾有兩大神器至寶, 一為玄都印, 二為因緣扣。先前我便說過, 那玄都印的至邪之力, 早已被乾元裴氏三百八十五條神魂鎮壓於昆吾刀之中, 而那因緣扣, 更是可引天地異象。那時候,雨水倒轉回天, 濃雲遮蔽天月——”

說書人的聲音戛然而止。

“哎,不對啊。”有人本來聽得正津津有味, 聞言冷不丁眉頭一皺,“啪”一聲把茶杯放回桌子上。

“你方才不是說‘天塌地陷’?怎麽又改‘雨水倒轉’了?”

“是啊,不會是騙人的吧?”

聽說今天有人要講兩百年前那場大戰,這寧江州最大的酒樓從昨日開始就爆滿。

他們可是起早貪黑, 靠著自己的雙腳排隊排進來的, 好不容易擠進來聽上了, 結果就這?

“咳,當然不是騙人的。”說書人摩挲了一下醒木, 又拍了一下按在桌上, 嘈雜吵嚷的人群瞬間靜下來。

“因緣扣一出, 靈力同玄都印糾纏不休,寒煙仙子同那一塵妖僧鬥法交手, 靈氣震蕩十天十夜不止……”

有人又“嘖”了一聲,忍不住道:“什麽‘寒煙仙子’,現在要叫‘寒煙尊者’了。你不是說書人嗎,難道連這事都還不知道?”

“就在幾日前,寒煙尊者已經突破了歸仙境,成了當世僅有的一位歸仙境大能!”

“不過,當年妖僧身為歸仙境修士,寒煙尊者是如何以羽化境修為殺了他的?”

說書人坐在桌案後,老神在在任由人群議論紛紛,直到聲音逐漸靜下來,他才不緊不慢接著開口。

“自然還有能人相助,這兩位也是如雷貫耳的人物了,一位‘九州第一煉器師’葉含煜,一位‘東幽司氏最年輕的家主’司予梔。”

“說起來,倒的確還有另外一人相助。這個名字,你們應當也並不陌生。”

“諸位想必都還記得千年前那個手腕狠辣,血洗九州的魔頭吧?”

“……”

二樓隔間外,金冠束發的青年一身紅衣似火獵獵,眼眸低垂,註視著被團團圍在中央的說書人。

片刻,他眼神覆雜擡起頭,反手降下一道光幕,確認這光幕將雅間完全籠罩其中,這才轉身進了門。

他剛走進來,房中幾人便循聲擡起眼。

司予梔同葉含煜對了下眼神,重新坐到窗邊。

窗柩敞開,大片的日光湧進來,灑落在窗邊白衣女子肩頭。

眼下是巳時,街道上人潮熙攘,絡繹不絕,喧囂裹挾著紅塵氣撲面而來。

溫寒煙視線落在窗外竹林之上,須臾,轉過臉來。

她只掃了一眼緊閉的房門便收回視線,晉階歸仙境之後,哪怕是一丁點不起眼的靈力波動,都逃不過她的感知。

溫寒煙了然道:“你結了防禦結界?”

葉含煜拱手行了一禮,在她另一側坐下,一同往窗外看,臉色沒什麽變化。

“今日是兩百年前一塵禪師隕落的日子,九州同慶。外面人多,熱鬧得很,前輩您向來喜靜,我擔心太過吵鬧,惹你心煩。”

他語氣如常,更何況一個防禦結界而已,並非什麽大事。

溫寒煙聞言隨意點點頭,便轉回目光。

時間彈指而過,這兩百年間,昔日跟在她身後的葉含煜和司予梔,也先後突破了煉虛境,名聲大噪,而兩百年前便接手兆宜府家主之位的葉凝陽,如今也早已是相遇一方的人物了,半步踏入羽化境,近些時日正在閉關沖擊境界。

而兩百年前因緣扣現世,溫寒煙體內被封印了一半的玄都印之力洶湧而出,同因緣扣融為一體。

一同離開她身體的,還有同她相伴了一路的龍傲天系統。

直到那個時候,溫寒煙才後知後覺地明白,原來維系著龍傲天系統存在的,自始至終便是那一半屬於玄都印的力量。玄都印離體,系統自然也要離她而去了。

那些眼花繚亂的技能心法,那些支撐著她一路自低谷咬牙向上走的力量,從頭至尾,她依靠的都是自己。

也就在那一天,溫寒煙心念通達,堪破大道,一念之間晉階歸仙境。

但就在靈力前所未有地洶湧澎湃起來的瞬間,她成為了這世間站在最頂端的人。

這自她少年時代便銘刻在心底的夢想,一朝達成,溫寒煙卻恍然覺得,她沒有想象中那樣的快樂。

她好像弄丟了什麽。

竹影搖曳,在日光掩映下泛著澄瑩的光澤,竹葉伸展,在她的角度橫斜遮掩了一半的太陽,隨著清風微微震顫。

溫寒煙視線落在上面,須臾,才驚醒一般收回視線。

溫寒煙記得,自己曾經最喜歡梨花,落雲峰上屬於她的洞府前,院落裏有大片大片的梨樹。

每逢春日,梨雨漫天於清香中落下來,像是一場染著溫度的雪。

但是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凡是見到碧竹,她身體總是比意識反應更快,時常駐足盯著看。

回過神來的時候,她又說不上自己到底在看什麽。

“走吧。”心頭湧上一種莫名的情緒,溫寒煙撫劍起身。

她半側過身,餘光之中綠意一閃即逝,徹底被她甩在身後。

“去看空青。”

溫寒煙本想拉開門順著樓梯向下,葉含煜卻搶先一步祭出飛舟。

飛舟自窗柩縫隙中鉆出去,在虛空中極速漲大。

溫寒煙腳步一頓,還未開口說什麽,手臂便被輕輕一扯。

司予梔半拖半攬地將溫寒煙往飛舟的方向帶:“有‘九州第一煉器師’的飛舟在此,何必舍近求遠呢?”

她這麽說,葉含煜也一個勁盯著溫寒煙看,連連點頭,“是啊前輩,正好借著這個機會給您展示一下我的新成果。”

既然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溫寒煙心裏也生不出什麽拒絕的意思,只覺得好笑。

她壓下心底那種莫名而古怪的情緒,順著司予梔力道向前走,沒拒絕。

三人上了飛舟,瞬息間沒入雲海深處,層層疊疊繚繞的雲霧之下,依稀可見人影攢動。

眼下他們身在寧江州境內。

在原本屬於浮屠塔的位置,仁滄山連綿不斷,九玄河曲折流淌而過,環繞著一片高地。

高地之上,一道以靈力凝成的虛影靜立於湛藍的天幕之下,女子眉目若彎月,卻漾著一抹霜華般的清冷,白衣雪裾紛飛,單手仗劍,劍柄之上垂下的劍穗搖曳,玉佩清寒欲生煙。

虛影之下,圍攏著不少人,有人虔誠跪拜,有人盤膝入定靜坐。

有稚童尚且不經事,茫然跟在父母身側,看著父母雙手合十,抵在眉心彎腰鞠躬。

“這是誰呀?”

“這是整個九州的救世主,是娘親最佩服的人。”女人直起身,伸手摸了摸女孩的頭發。

“我們現在之所以能夠平安無虞地站在這裏,都是因為有她在。”

“哇!”女孩聽了,也學著父母的樣子,規規矩矩雙手合十,對著溫寒煙的虛影傾身鞠了一躬。

“謝謝漂亮姐姐……”“噓!囡囡別叫姐姐,要叫‘寒煙尊者’。”

“……”

飛舟在天際掠過一道璀璨的靈光,不少人下意識擡起頭望去一眼,卻只能遠遠望見被日光映得燦金色的浮雲。

“有星星!”

“白天怎麽會有星星?是你看錯了。”

“是真的!真的有星星!”

“難道是寒煙尊者顯靈了?”

“……”

這話一出,無數人伸著頭迎著刺目的日光,艱難地往上看,但入目的只有連綿不絕的流雲。

那遠在雲端上的人,卻是無論如何都看不清了。

飛舟一路向前飛掠,在司星宮山門前停下。

遠遠地,兩道水藍色的身影已昏昏欲睡守在門前,遙遙望見飛舟的影子,這才清醒過來。

“宮主令我們在此恭候多時了。”恭和朝著幾人擡了擡下頜,轉身示意他們跟上。

恭順拱手,微低眼,“請。”

在兩百年前的雲桑,因緣扣和玄都印毀天滅地的靈力震蕩之下,空青的身體早已化作絢爛的煙沙,消散在了虛空之中。

後來,葉含煜和司予梔返回去尋找,在一片斷壁殘垣之中,只勉強找到了一塊巴掌大的鴻羽劍碎片。

空青不屬於任何宗門,那時溫寒煙靜默良久,最終將這塊碎劍留在司星宮。

空青性情直率單純,與其按照凡人界亦或者是九州的規矩立衣冠冢,倒不如令他與星辰為伴,自由自在。

隨著幾人前行,光影輪轉,虛空間敞開一道幽邃的通道,玉流月立在盡頭,循聲轉過頭來。

“你來了。”她牽起唇角,“聽聞前幾日,你突破了歸仙境,恭喜。”

溫寒煙微微頷首,唇角不自覺翹起,上前幾步站到玉流月身邊。

自從兩百年前九州玄都印浩劫平覆,她們兩人雖並不經常見面往來,卻已不約而同將對方當作自己此生摯友。

兩百年於修仙界或許當真是彈指一揮間,這裏與當年並無多少變化。

星輝閃躍,當年在這裏,玉流月將元羲骨交予她壓制無妄蠱。

兩百年之後,那個位置的空氣依舊如水波般流動,正中央靜靜躺著一片殘缺的斷劍。

葉含煜和司予梔跟在她身後,目光落在那塊斷劍上時,臉上的情緒也都收斂了。

幾人沈默下來,一時間,空氣裏靜得只剩下斷劍被氣流拂動,微微沈浮的動靜。

溫寒煙註視著鴻羽斷劍。

好像是很多年前,久到她記不清究竟是什麽時候,她似乎曾經許過一個願望。

那時候她心裏想,此生不必似飛瀑那般激流爭先,她要做滔滔不絕的河流。

一把劍在手,身邊有著親近的人。

足矣。

眼下她做了天下第一,身邊卻少了一個空青。

似乎……還少了點別的什麽。

溫寒煙記得自己從來不是個會慶祝生辰的人,她也記不清自己究竟為何會許下這樣的心願。

只是每一次回想到這裏,記憶便像是走到了一處斷崖邊,薄霧朦朧氤氳而開,無論她如何試圖去翻越,都再也望不清前路。

祭拜完空青,溫寒煙獨自離開,在司星宮裏隨便走一走。

她離開之後,司予梔本想去追,卻被玉流月攔下。

“讓她一個人待一會吧。”玉流華目光落在溫寒煙百年如一日的清冷背影上,良久,輕輕嘆口氣。

司予梔抿抿唇角,視線還落在溫寒煙離開的方向,片刻才不甘不願轉回來。

“玉宮主,有關裴前輩的事,我們當真要一直隱瞞下去,再也不向溫寒煙提及?”

玉流月眼睫微斂,辨不清眸底的情緒。

“這是他的選擇,也是他們之間的因果。”

她松開司予梔,“司家主,你應當明白,旁人的因果,你我不該插手。”

司予梔張了張口,還想說什麽,話卻似乎堵在嗓子眼,須臾,再次沈默下來。

她也不知道應當說什麽。

她只是覺得,溫寒煙應該有權利知道。

但是那個人離開的方式太決然,離開的樣子又太過殘酷。

若是陡然知曉了一切真相,她只擔心溫寒煙臉上不顯,卻心生心魔,最終難以證道飛升。

那她才是真正辜負了死去的那個人,最後一刻都為溫寒煙鋪路的深沈的心意。

有時或許就像玉宮主所言。

人生在世,難得糊塗。

房間裏再次安靜下來,葉含煜靠在窗邊,看著樹影掩映下空無一人的涼亭。

他們一同在此處以靈力接龍,司予梔想要捏一只兔子,他卻不解風情折騰出了一只四不像的老鼠。

一切仿佛還在昨日。

“算了,予梔。”葉含煜挪開目光。

“前輩已經失去了空青。”

頓了頓,他聲音低下來。

“我們便不要再讓前輩徒增傷感掛礙。”

“反正……”

“那個人再也不會回來了。”

*

溫寒煙並未走遠。

司星宮她已不是第一次來,這兩百年裏,每一個今日,她都會來看望空青。

她回到當年暫住的房間,盤膝坐於榻上,心卻無論如何都靜不下來。

不知道為什麽,每每來到司星宮,她心裏總會感受到一種莫名的澀然感。

其實並非完全因為空青。

兩百年前,她自雲桑即雲寺一戰後昏迷不醒,蘇醒過來的時候,人便在司星宮。

玉流月說,是她和冥慧住持救下她,又以搜魂之術於一塵禪師記憶裏尋得無妄蠱的解法。

那時她頭腦昏沈,順著玉流月的話回想一番,的確在混沌淩亂的記憶中,找到了足以印證的支離破碎的幾個畫面。

一切似乎都很圓滿。

但溫寒煙解釋不了,她睜開眼睛一瞬間,伴隨著心臟緊縮而來的那種失落。

她似乎有什麽東西丟在了這裏。

也正因如此,最後她千思萬想,決定將空青的鴻羽劍留在司星宮。

這樣一來,每一年她都必須逼迫自己回到此地。

那麽漫長的時間,她丟掉的東西,她總會慢慢找回來。

溫寒煙將昭明劍橫於膝頭,目光落在劍穗生煙玉上。

許多事情看得習慣了,就少了些在意。

今日陡然認真去看,她冷不丁覺得腦子裏一片空白。

不止是這劍穗。

昭明劍是從何處而來的?

她最初的本命劍,不應當是流雲劍嗎?

一道聲音從門前傳來。

“別看啦,你那把流雲劍早就斷了。”

溫寒煙收回思緒擡起頭,司予梔不知何時坐在門前的躺椅上,支著下巴看著她。

她沒忽略溫寒煙眼睛裏一閃即逝的情緒,輕咳一聲接著道,“你這昭明劍,可是我們東幽劍冢的至寶。”

司予梔起身走過來,一屁股坐在溫寒煙身邊。

她用力一拍劍鞘,一副心疼的不行的模樣,“喏,便宜你了。”

東幽劍冢……

她這麽一說,溫寒煙的確有了點印象。

當日司玨當眾退婚,她與東幽幾乎稱得上勢同水火,情急之下逃進了東幽劍冢,多虧有司予梔和葉含煜等人相助,九死一生才得以逃脫。

但這些記憶斷斷續續,不算連貫,具體的更多,她怎麽都想不起來。

溫寒煙輕撫了一把劍身。

“它……是我自己拿出來的?”

司予梔瞥她一眼。

“那什麽……是我幫你的啊。”

她語氣稍微快了點,“我那時候可是為了你和我父親翻了臉,他還險些一掌拍死我——餵,別告訴我你不記得了?”

溫寒煙搖搖頭,不多說了。

她確實記不清了,但是這麽重要的事情,她卻忘記了司予梔,說出去怎麽看都不太合適。

溫寒煙又回想起方才在飛舟上看見的虛影。

“當年一塵禪師隕落,並非我一人居功。”她緩聲道,“若天下人要銘記什麽人,也自然不該只有我一人。”

司予梔身體稍稍一僵。

但當年真正參與了那場驚天動地的鬥法的,眼下也的的確確只剩下了溫寒煙一個人啊。

她和葉含煜當時被兩道結界嚴絲合縫地保護在內,倒在地上睡大覺,這怎麽好意思居功?

心緒百轉千回,良久,司予梔才幹笑一聲,擺擺手:“我們不喜歡這些。”

說罷,不等溫寒煙開口,司予梔生怕說多錯多,直接轉移了話題。

“說起來,你知道今日是什麽日子嗎?”司予梔眨眨眼睛,“今日可是正月的最後一日,怎麽樣,是不是很特別?”

說完這句話,司予梔便陷入了沈默。

這話題扯開得一點都不高明,她心裏默默悻悻。

但她實在不想再繼續剛才的話題,生怕自己說錯了話,露了餡。

溫寒煙卻倏然一怔。

一道陌生的聲音驀地掠過腦海,漾著幾分蠱惑人心的慵懶戲謔。

‘今天真是個好日子,值得永久紀念——’

‘美人竟然會主動擔心我。’

一些破碎的畫面來回閃躍,溫寒煙仿佛聽見自己的聲音。

‘你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麽?’

她似乎並不指望對方回答,停頓片刻後,便冷淡地吐出幾個字。

‘正月三十,記住了。’

‘記得像你說的那樣,明年好好紀念這一天。’

‘若你能活到那個時候的話。’

對面靜默良久,迷霧之中,只露出一雙狹長的黑眸。

半晌,那個人忽地笑開。

‘好。’

那雙濃墨重彩的眉眼輕挑,語調漫不經心的。

‘那我便努力活得久一些。’

溫寒煙心跳莫名空了一拍。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