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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緣(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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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緣(一)

混混沌沌之間, 溫寒煙幾乎辨不清天色。

天幕之上的漩渦似乎消解了,但又似乎更深邃地映入她眼底,倒吸而起的雨幕重新落下來, 冰涼的雨珠落在身上,卻驅不散那陣躁動的熱意。

溫寒煙本能地更貼近身邊的人, 他身上染著血腥氣的冰冷氣息似乎令她能夠短暫平覆下來, 然而在哪一瞬之餘, 前所未有的愈發勾動她的心。

蒼穹一片黯淡, 層雲卷過雨幕, 搖曳的光影動蕩開來, 若隱若現的星星一時迷亂。

拂過掌心的衣料冰冰涼涼的, 溫寒煙條件反射地攥緊了,那人卻微微用力將袖擺往回扯。

溫寒煙覺得煩躁, 順應著身本能使了力氣,一把將那涼涼的衣料連同著氣息冷冽的人一起扯到懷裏, 抱緊了。

她像是在一片望不見盡頭的熔漿之中抓住了一條魚,可那條魚卻氣性極大,剛入手就又游開了。

溫寒煙猛然起身,將游開的魚一把壓在身下, 張口咬住它, 一邊宛若藤蔓攀爬而上, 再次用力將它纏緊了。

這樣它就再也跑不開了。

幾乎是瞬間,溫寒煙便感覺到那條魚乖順下來, 僵硬著身體, 在她身下一動也不動了。

裴燼左手扶著溫寒煙的腰, 一邊艱難將她扣在懷裏,一邊往外走。

感受到懷中越來越大的掙動力道, 他嘆息一聲,覺得頭痛。

眼下即雲寺已是一片狼藉廢墟,但無妄蠱發作,眼下以他們的狀態,難以直接離開此地。

裴燼只得在無間堂前歪倒的梧桐木間,勉強尋得一片算得上完好的空地,將人放下來。

溫寒煙破天荒主動了一回,但動作幾乎已經不能用青澀來形容,簡直是莽撞。

但他又能比她熟練到哪裏去。

溫寒煙這一咬似乎帶著火氣,頃刻間,唇齒間便蔓延開一陣淡淡的血腥氣。

她手指緊拽著裴燼的衣襟,兩人垂落的青絲和黑白分明的衣料糾纏在她掌心,在即將破曉的黎明下更顯清晰。

溫寒煙迷迷糊糊覺得臉側很癢,那陣熱意壓下去又冒出來,她撐開眼瞼,看見近在咫尺那張俊美無儔的臉。

她看不清裴燼的表情,但她認得出他的氣息。

溫寒煙宛若被烈火蒸發的理智瞬間回籠了幾分。

“你不要……”不要靠近她。

她會讓他受傷。

就將她一個人留在這裏,她能扛過去的。

話音未落,溫寒煙下頜便泛起微微的刺痛,她被一只手扣住,所有的話都被湮沒在緊貼的唇齒間。

溫寒煙聞見熟悉的凜冽烏木香,雲桑的初春合該是寒涼的,而她身前這方寸大小的天地卻融融。

恍惚中,她仿佛看見一支梨花自虛空中伸展出來,純白若雪落下時紛揚的痕跡,籠罩了夜色。

那是一場很縹緲的夢。

夢中正如現實那般,落了一場淅淅瀝瀝的雨。

那株長在梢頭的梨花,被綿綿的雨珠籠罩起來,纖薄的花蕊滑落下水滴來,微微震顫。

遠遠近近的風聲忽地變了調,在搖曳的光影之中,拖拽出令人頭暈目眩的光尾。

起初溫寒煙死死壓著那條魚,但漸漸的,許是雨落,她身上的熱意逐漸褪去。

她也有些累了,渾身發酸,雙腿也沒力氣,她幹脆收回手,想要就著這場雨安歇下去。

可那條魚卻又不肯放過她。

溫寒煙感覺一道克制又放肆的氣息包裹住她,將她一把從虛空裏拽回地面,任憑她如何想要逃,都被牢牢禁錮著動彈不得。

溫寒煙自認並不是個柔軟的人,她性情冷,脾氣倔,身體也硬邦邦的,像是一把寧折不彎的劍。

但是就在那起伏的混沌之中,她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的身體竟然柔軟得像是一片雲,能夠在另一個人的引導下,變幻作任何不可思議的樣子。

那場雨淅淅瀝瀝,不斷往下墜。

不眠不休,無休無止。

不知過了多久,身體裏那頭叫囂的惡獸總算偃旗息鼓,逐漸蟄伏回經脈丹田之中,又仿佛化作一道輕煙,被一股力量抽離出去。

細細密密的疲憊感湧上來,溫寒煙半夢半醒,感覺額心微微一熱。

一道氣息一觸即離,磁性慵懶的聲音貼在她耳畔。

“好夢。”

溫寒煙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一時間甚至分辨不清自己身在何處。

她揉著眉心,昏昏沈沈坐起身,渾身都像是被抽幹了力氣,每動一下都覺得累。

周遭星光閃躍,她低頭一看,自己換了一身嶄新的白色素衣,周遭環境也並不陌生,正是她先前在司星宮中暫住的洞府。

溫寒煙擡起眼,一道身影不知何時斜倚在門邊正盯著她看。

“醒了?”

裴燼臉色看不出異樣,慢悠悠走到她身邊坐下,伸手扶住她腰身。

“你若是再不睜開眼睛,恐怕等得我反過來快要睡過去了。”他懶懶挑起唇角,“還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他掌心溫度微燙,溫寒煙有點不自在地想要避開。

但她靜了靜,還是沒有拒絕。

“司小姐他們呢?”

“好端端在外面撒歡呢。”

溫寒煙依稀能夠聽見風中送來的聲音,司予梔似是正與葉含煜爭執著什麽,兩人針鋒相對,聲音一聲高過一聲。

她突然回想起空青,不由得沈默了片刻。

“都結束了?”

“一塵禪師羽化,我在他識海中搜魂找到了無妄蠱的解法。”裴燼輕撫了下她後心。

溫寒煙感受了一下,身體裏那個墨色氣海竟然當真消失不見了,唯一一個雪白的丹田無聲運轉著,靈力潺潺流淌過經脈的每一寸角落。

歲月靜好,風平浪靜。

溫寒煙狐疑看了裴燼片刻,又看不出多少不對。

按照之前發生的一切,昨日若她體內無妄蠱未解,裴燼同她雙修,此刻恐怕躺在床上爬不起來的人就變成他了。

可依一塵禪師所言,解蠱之後她壽元便已盡,除非找到與玄都印相齊的神器續命,外加同裴燼結三生契,分去他一半的壽元。

溫寒煙凝神感知片刻,竟當真感受到靈臺之中一抹陌生的氣息。

“你同我結了三生契?”

裴燼沒有直接回應,眉梢輕挑,“平白睡了我三次,我一身青白和修為皆被你占了,你當真不打算對我負責?”

他視線太直白熱烈,溫寒煙下意識撇開臉,瞥見不遠處沈浮在空中的昆吾刀。

她註意力瞬間被轉移:“那是……”

“最後一塊昆吾殘刀歸位。”裴燼順著她視線掃一眼,揚唇,“美人,你答應我的事情,算是做完了。”

這話落地,房間裏莫名靜了下來。

昭明劍被橫放於桌案劍架之上,生煙玉垂落下來,在透過窗柩漏進來的日光掩映下,泛著澄瑩的光澤。

溫寒煙稍微有些出神。

當日寂燼淵前一諾,裴燼為她解決體內魔氣,她助他尋昆吾刀,往事歷歷在目,恍若昨日。

眼下竟已塵埃落定。

那……之後呢。

那時溫寒煙並未去想,今日她又有些不願去想。

她轉移話題:“那玉宮主借於我的那枚元羲骨——”

“她借出手那沒什麽用的東西,自然已經還回去了。”裴燼似笑非笑看著她,頓了頓,伸出一根修長骨感的手指,輕輕點了點唇角。

“若非是她,恐怕我昨夜不至於受那麽猛烈的摧殘。”

溫寒煙下意識跟著他動作望過去,看見他唇畔一處還未好全的傷口。

看起來不像是刀劍兵刃所致,倒像是被什麽咬破了。

她猛然從混沌的記憶之中找出幾個碎片的畫面,身體倏然一僵。

溫寒煙猛地撇過臉,身後按住裴燼肩膀一把將他推開,“我分明讓你離我遠一些,你卻偏偏不聽勸,賊喊捉賊。”

她用力不算大,卻也說不上小,裴燼猝不及防被她一掌推過去,身形竟當真晃了一下,向後退了幾步。

溫寒煙一楞,下意識收回手。

“怎麽了?”她狐疑看向他,“你受傷了?”

裴燼“嘶”了一聲,煞有介事伸手揉了揉肩膀,“原本沒有,被你一推之下,也該受傷了。”

溫寒煙瞥他一眼:“我根本沒有上三成力道。”說完,她又靠近他,語氣染上幾分擔憂,“讓我看看。”

“逗你的。”裴燼大方松開手,雙臂展開,任她上上下下打量。

良久,溫寒煙也沒能在他身上找到任何傷口。

心裏徹底踏實下來,她更用力瞪了他一眼,“這不好笑。”

裴燼卻忽地一笑,他懶洋洋收回手,脊背放松靠在床頭,就這樣半攬著她倚在她身側。

窗柩微微敞開了一條小縫,日光清潤,順著縫隙大片地湧進來。

春天快要過去,初夏的日光已帶上淡淡的熱烈,灑落在他們身上。

“阿煙。”裴燼冷不丁開口。

陽光灑在他眉間,柔和了幾分冷戾,他語氣悠悠的,“我有沒有告訴過你,今日其實是我的生辰。”

溫寒煙一怔,片刻又不知他說話究竟上了幾分心。

裴燼說話向來半真半假,她曾經不敢信,現在分辨不清。

——他不是說自己生於盛夏,表字“長嬴”嗎?

她下意識朝著窗外望一眼,遠遠近近的雲層繚繞,日光閃躍著璀璨的金意在虛無中流淌。

的確是少有的艷陽天,但清風還是略微漾著冷意。

怎麽也不像是她昏睡了數月,直接自初春睡到盛夏了。

另一個人卻似是看懂了她沈默之下的深意,裴燼挑起單邊眉梢:“不信?”

他笑了笑。

“陪我喝杯酒吧。”

司星宮中流光溢彩,洞府大多憑虛立於空中,兩人落在屋頂,極目遠眺,一覽九州山河小。

寧江州已不再是從前的樣子,遠遠望過去,依稀能辨出一大片無人的禁區,被烈火焚燒過的斷壁殘垣靜靜躺在那裏,一千年來,無人問津,僅風過。

溫寒煙指節扣在酒壺上。

第一次同裴燼喝酒,還是在兆宜府。

那個時候的心境,和現在已截然不同了。

即便並不認為今日當真是裴燼生辰,但他既然以此為借口邀請她同飲,溫寒煙便也不打算拆穿。

她順勢順著他的意思開口。

“先前我過生辰的時候,太匆忙,若非你提醒,恐怕來不及許下什麽心願。”

溫寒煙轉過頭,“這一次,你也該許個願望。”

她不經意投去一瞥,一時卻頓住。

裴燼慵懶靠在她身側,沒骨頭一般姿態懶散,眼睛卻註視著她,已不知看了許久。

那種眼神太深,太重,不像他卻又像他,一時間令人辨不清情緒。

溫寒煙眉眼微動:“怎麽了?”

“古人常言秀色可餐,果然不假。”裴燼掀了掀唇角,若無其事挪開視線。

他身形峻拔,笑起來時懶淡又漫不經心,眼下眼睫輕闔,任由日光落了滿肩,濃密的睫羽也似流淌著鎏光,竟顯出幾分靜謐柔和來。

溫寒煙看了他片刻,見他當真不再開口,認認真真許願。她原本不是好奇的人,但還是在裴燼睜開眼睛的時候問了一句。

“許了什麽願望?”

裴燼目光落在她臉上,似乎沒有任何意味,卻是笑。

“平時怎麽都可以,但這一次不行。”他仰頭抿了一口酒,撐著膝頭傾身過來。

這一逼近,濃郁的酒氣便撲面而來,幾乎壓住他身上清清淡淡的沈香。

裴燼垂眼看著她,嘴角輕輕勾起,“願望說出來就不靈了,美人。”

且說天道究竟能不能聽見每一個人的願望,還未可知,就只說不在生辰時許下的心願,天道願不願意回應還是兩說的事。

溫寒煙不偏不倚回視他。

“真的不說?”

她原本覺得,這世上並無什麽天意註定。

每個人的願望,到頭來,都該由自己去達成。

裴燼助她良多,她莫名提及這個話題,也是想借機打探幾分他心中所願。

若她力所能及,助他一臂之力又何嘗不可。

這樣微弱的勾連就像是將熄的火光,續起來仿佛還能映亮一點昏暗的將來。

裴燼盯著她看了片刻,見她神色不算自然,眉目間笑意漸深。

他不再逗她,懶懶靠回去。

“其實我想不到什麽願望。”裴燼看著她,“現在這樣不是很好麽?”

酒喝完了,他懶散把玩了下空蕩的酒瓶,視線重新挪向遠方。

“接下來想去哪?”

這幾個字落地,似乎有什麽風中不安定的東西落了下來。

“還得想想。”溫寒煙晃了晃酒瓶,大半的酒液沒有喝,醇香酒氣順著瓶口撲面而來。

她視線也落向遠山。

“不過,不一定會再帶著你了。”

裴燼似是並不意外,他抿唇笑出聲來:“這就要甩掉我?”

他輕輕拋了一下酒瓶,又穩穩接在掌心,故作惆悵感慨,“果然女人越是皮相美麗,便越是蛇蠍心腸。”

溫寒煙也笑一聲,佯裝不悅轉身欲走,回過身時卻感覺身後清風陣陣。

裴燼並未跟上來。

溫寒煙停下腳步,轉回頭去看他:“不過是句玩笑話,你還真信了?”

司星宮居於高出,遠處綿延的山川河流直蔓延向天際,天邊流動的光影之中,裴燼靠在明媚的日光裏,薄唇微翹著看著她。

他輕輕吐出一口氣,像是嘆息,又有點無奈。

“或許,真的不能跟你走了。”

溫寒煙的目光陡然凝固住。

一片金金燦燦綠意成蔭之間,裴燼唇畔逸出大片的血紅。

刺目的,不祥的。

像是一塊瑰靡又不祥的薄紗,兜頭籠罩下來。

絞碎了一切平和卻虛偽的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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