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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都(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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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都(五)

那個正午發生的一切, 像一個揮之不去的夢魘。

在一片平和的日光下,在這個再尋常不過的午後,山逸堂中, 幾位世家大族的掌權者正在閑談。

一個清潤的聲音響起。

“不知一塵在貴宗如何?”

一塵禪師聽出來,這正是不久前還立於高臺之上傳道講學的大能, 不過百歲便接手乾元裴氏, 九州最年輕的世家大族掌權人, 裴珩。

也是那個雲泥之別, 令他艷羨不已青年的父親。

但為何乾元裴氏的家主, 會關心他在即雲寺的近況?

一塵禪師眸光凝固住, 一些莫名而森詭的預感在心底攀爬而上。

風聲蕭瑟, 竹深影曳。

“他很好。”

這是觀空住持的聲音。

一塵禪師甚至能夠通過這寥寥三個字,想象到這位心懷悲憫、神情卻冷肅的僧人, 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應當是眼眸微微瞇起, 這是素來他心情愉悅時的小動作。

“貴公子天資聰穎,當年貧僧只不忍明珠蒙塵,倒沒想到竟有此淵源。此番當是即雲寺撿到寶貝了,有貴公子在寺中, 實乃即雲寺之幸。”

每一個字都輕飄飄的, 順著風吹進耳畔, 又緊接著被風吹走了。

一塵禪師懵了。

貴公子?

這時房間裏傳來一聲輕咳,緊接著, 一道稍有些沙啞虛弱的聲音響起。

“說起來, 當年觀空師兄將一塵帶回即雲寺時, 還尚且不知宮中星靈占言所見,陰差陽錯之間, 倒是成全了一樁美事。”

是司星宮宮主玉溶曄。

一塵禪師並未見過玉宮主真容,司星宮於五大仙門四大世家之中,是極獨特神秘的存在。

傳聞玉溶曄修為困於合道境已有三百年,不日便要隕落了。

只是他口中所言……

星靈占言?

美事?

一塵禪師腦海中一片混沌,這時候另一道聲音再次響起來。是裴珩。

“多謝觀空師兄教養之恩,只是日後,還需勞煩住持多加教誨。”

“雖然如今九州風平浪靜,海晏河清,可若依玉師兄百年前靈蔔星兇所言,不知何時天下便會大亂。”

“年輕小輩是九州的希望,需好生教導才是。”

觀空住持應下來,須臾實在好奇:“不知究竟是什麽樣的占言,貧僧可否細聽一二?”

裴珩微微一笑:“觀星靈蔔之事,在下著實外行,只怕說錯了什麽話,還是由玉宮主來說吧。”

玉溶曄壓抑著咳了幾聲,緩緩道:“我三百年前沖擊煉虛境失敗,自知大限將至,想這三百年餘生不得荒廢,便自作主張,為九州蔔了一卦。”

說到“蔔卦”一事,他虛弱的氣息都仿佛平穩下來,語調中多染上幾分興奮,“乾之坎,乾為天變坎為水,上九爻向下陽氣下行,此乃……”

觀空住持撚著佛珠:“說明白點。”

“……”玉溶曄靜默片刻,無奈笑一聲,“這麽多年,你這禿子性格倒是一點也沒變。”

他倒也並不動怒,只簡單將晦澀難懂的卦象略過,直入主題道,“那日我在無定輪中看見了九州的未來,三千八百四十七條,皆為死路。而由生向死的分岔路上,只有一個人,一件事。”

“三百年後九州大亂,血流成川,屍浮漂杵,皆因乾元裴氏於寂燼淵下解除邪器封印,那位真正的裴氏少主難以抵抗誘惑,心智受惑沾染邪祟之氣,最終釀成大禍。”

“若想破此局,需裴氏狠心將此子送離乾元,令他多感受一番人間疾苦。而與此同時,滄桑苦海之中,有破局之人流落。”

玉溶曄身體已是強弩之末,強撐了三百年,只為看一看自己當年所見究竟是真還是假。

此番話說得太多,還沒說完,他便克制不住再次咳嗽起來。

觀空住持反問:“既然是個禍害,眼下裴施主又一早知曉那東西在寂燼淵中,乾元裴氏此生不再踏足歷州不是更好?”

“不可。”

玉溶曄緩過來,平覆了氣息接著道,“此禍因裴氏而起,便該由裴氏而終。封印解除乃天意,但其中兇煞邪氣如何處置卻為人事。故而那時我便提醒裴師弟,必依天機尋得這機緣。”

房間裏的聲音斷斷續續,一塵禪師僵立於門外。

風越來越急,鉆入狹窄的窗縫之中,陣陣嗚咽越發高亢。

觀空住持想了想,意識到什麽。

“那占言之中所提及的破局之人……便是如今的裴少主?”

“正是。”提起裴燼,裴珩指節在桌案上輕點兩下,“長嬴倒也是爭氣的。”

觀空住持低聲念了句“阿彌陀佛”:“裴施主此番心性也實屬難得,將其視若己出,疼愛得很。”

裴珩笑了笑:“既然是天道降下的緣分,在下自然將長嬴當作親子相待。”

觀空住持嘆息一聲:“只是可惜了一塵。”

“當年貧僧尋他帶回即雲寺時,看得出,他吃了不少苦。”

房間裏沈默氤氳開來。

良久,裴珩聲音低下來。

“玉師兄提點在下銘記在心,只得將一塵送離寧江州,可他遠在鷺洲,在下自然放心不下。”

“裴氏當年將他送走之時,便將一枚高階防禦法器化作平安扣護他周全。”

玉溶曄壓抑著咳聲道:“只不過,有些苦頭這孩子必須要吃。吃了苦之後,他才有望改掉天性之中難泯的邪性,體恤於深重苦難中掙紮之人,自此心懷慈悲。”

“即雲寺便在鷺洲雲桑,我早知觀空師兄時常下山,帶些根骨上佳的弟子回寺中,這樣一來,這孩子至少能少吃些苦頭,又有佛光鎮著煞性。”

“故而我當年才會一再提醒裴師弟,讓他將人送至雲桑。”

“……”

一塵禪師面無表情地盯著緊閉的門扉。

冬日剛至,春天遠未到來。

今年還未落過雪,空氣只剩下幹燥的冷冽,風過之時,穿透了他身上象征著即雲寺首席弟子身份的繁覆袈裟。

一塵禪師覺得很冷。

那種徹骨的冷,從骨髓裏一點點掙紮著透出來。

他突然覺得,之前經歷的一切,都是狗屁。

沒錯,狗屁。

他原本也不是什麽養尊處優的大少爺,在記憶有些模糊了的某一個冬天,他甚至徒手掏過糞坑。

他什麽都不講究,這些讓大少爺們避諱的字眼,他眼也不眨地就能說。

只是住持師尊不讓罷了。

他想做個好人,所以裝得像一點,以免嚇到了人。

但這一陣風,吹散了他可笑的堅持。

他為何要心懷慈悲?

他慈悲以待天下人,那又有何人願意來慈悲待他?

周遭的聲響似乎在這一刻盡數如海潮般褪去,靜到無風,無光,而房間裏的對話還在繼續,在這種詭譎的靜謐之中——

字字句句,清晰入耳。

玉溶曄嘆息一聲:“雖然憐惜一塵,磋磨了許多年,但如今現狀甚好。”

觀空住持撚著佛珠微笑 :“一塵皈依佛門,眼下心性平和,兩位師弟,你們大可放心。”

裴珩抿了一口茶,含笑問:“待此事一了,不知觀空師兄可否願意忍痛割愛,讓我將一塵接回乾元裴氏認祖歸宗?”

這話剛落地,一道爽朗笑聲便傳來。

是觀空住持。

“你既已有了一個驚才絕艷的裴燼,何必再爭老衲座下首席一塵?”說到這裏,觀空住持佯裝動怒一拍桌子,“還是說,你覺得老衲這即雲寺,何處比不上你們乾元裴氏?你這裴家主能給一塵的,老衲一概能給!”

觀空住持嗓門極大,中氣十足,吵得玉溶曄一陣頭痛。

“眼下狀況已是天道最好的安排。”玉溶曄揉著眉心打圓場,也笑著道,“裴師弟,既已忍耐如此漫長的歲月,又何必再爭那朝夕朝暮?”

山逸堂中靜下來。

“也罷。”

良久,終是有一人放下茶盞,輕聲平淡道,“如今占言之中所料禍事已被解除大半,既然觀空師兄意欲令一塵繼承衣帛,在下也無意強求。一塵鎮守即雲寺,或許是天道真正降於他身的命數和造化,往後的日子,還請觀空師兄多費些心思,代在下好生照料一塵。”

“正是應當如此。”玉溶曄見裴珩想通,也松了一口氣,輕咳著道,“血脈大統,不過是古板老舊的說法。一塵究竟是何身份,留在何人身邊,又有什麽所謂?”

他自嘲一聲笑道,“我們玉氏還不是為了承載天道而世世代代短命,在境界上難得寸進。裴師弟,既然一塵已經尋得自己的歸處,只要他能夠好生活在這世上,只要九州一片祥和,此乃整個天下之大幸,你說是不是?”

似是想到什麽人,裴珩唇角也浮現起幾分笑意,輕輕點了點頭。

“在下將長嬴接回乾元之初,便將半身蘊含著裴氏血脈和天賦的精血盡數給了他。”

“竟有此事?”觀空住持怔然片刻,“那你的壽元——”

誰人不知乾元裴氏中人,一滴精血便等同於百年壽元,毫不誇張地說,一滴精血甚至比百年修為還要更珍貴。失去半身精血的裴珩,無異於主動放棄了與天爭命的修道之途。

裴燼勾了勾唇角,不甚在意道,“既然身在乾元裴氏家主之位,在下自當為天下蒼生分憂。比起一塵所受的磨難,這點壽元又算得上什麽?”

聞言,玉溶曄和觀空住持神情都微微沈下來。

須臾,玉溶曄嘆了一口氣。

“這天下,終究是欠了你們乾元裴氏一筆浩瀚的因果。”

裴珩微笑搖頭:“欠?不,早在長嬴入我乾元裴氏門中之時,天道便已償清了這一份因果。”

他輕輕伸手,指腹摩挲著腰間墨玉牌之上凸起的騰龍紋。

“精血湧入長嬴體內的那一日,萬鳥齊鳴,雲潮洶湧,天降異象,卿儀同在下守了他整整一夜,卻見他身上竟並未產生任何排斥異樣,反倒融合得極好。後來修習裴氏秘術之時,長嬴所展露出的天資更是遠超其餘乾元裴氏弟子,堪稱一日千裏,比起當年的我,還要更加優秀卓絕——他當真是天道為整個九州留下的一道生門。”

“這麽多年來,長嬴雖非在下親子,卻也與親子無異。正如玉師兄所言,血脈大統,皆為迂腐之說,眼下長嬴身上流淌著我的血,也便是傳承著乾元裴氏的一切,這乾元裴氏日後交予他,當得上是天命所歸。”

裴珩輕輕閉上眼睛,俊美的面容上流露出幾分笑意,似是釋然。

“既然是天命所歸,那麽如今乾元裴氏的少主,有且永遠只會有一位——”

“便是長嬴。”

……

一塵禪師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離開的。

他渾渾噩噩,腦子裏一片混沌,但是動作卻出奇的冷靜。

離開的時候,他才察覺自己竟然本能地收斂了自己的氣息,謹慎至極。

沒有任何人發現他。

離開的路上,一塵禪師忍不住回想起那個眾星捧月的玄衣青年。

他起初只知道裴燼享譽九州,是比他天資更甚,鋒芒更銳的天才,對方家世極盛,而他卻是個出身低賤的孤兒乞丐。

入浮嵐這麽久了,一塵禪師甚至沒有勇氣和裴燼說一句話。

但現在,什麽都變了。

裴燼擁有的一切,本來都應該是他的。

本來。

一塵禪師控制不住地去想,去恨。

乾元裴氏怎麽能這麽狠心拋棄他,讓他吃了這麽多的苦,不聞不問,只留給他一個連話都不會說的平安扣。

什麽高階法器。

在凡人的世界裏,高階法器根本比不上冬天裏一個熱騰騰的饅頭。

他那未曾謀面的高貴父母,卻就這樣像沒事人一樣,把別的人撿回了家。

還對別人那麽好。

但恨太濃烈,這種情緒沒有持續多久,再次被風吹散了。

一塵禪師對裴珩並沒有感情,所以委屈了一陣,他選擇先安慰自己。

或許這真的就是天命。

為了整個九州,為了整個修仙界,他該犧牲自己一點的。

裴珩……不是也為了這得來不易的一切,耗去了半身精血和近千年的壽元嗎?

如果他當真是裴珩的兒子,他也該向父親學習,為天下蒼生多忍耐一點。

住持師尊不也常常這樣教導他嗎?

他現在已經做了即雲寺的首席,阿軟也過得很好。

他該知足的。

就像師尊說的那樣,現在不是很好嗎?

日子在沈默中流逝,一次浮嵐傳道結束,一塵禪師慢吞吞地將桌案上不多的東西收歸芥子之中。

一陣氣流拂過。

一塵禪師緩緩擡起頭。

窗外暮色西沈,竹影橫斜,霞光灑在為首那人肩膀上。

裴燼前呼後擁地往外走,身邊跟著瀟湘劍宗那位受寵的嫡子。

他大步離開,在層層疊疊的人群中,一塵禪師看見裴燼右手松松提著一把烏潤如墨的長劍,赤紅的劍穗蕩漾,拂過他骨感冷白的手腕。

沒有絲毫傷痕,一只養尊處優的手。

他緩緩將右手往袖擺中縮了縮。

那天,本已平息下去的情緒,宛如燒不盡的野草,死而覆生。

一塵禪師心裏不是滋味,乾元的講學已結束了,他沒有回即雲寺中,往雲桑那座最宏偉最漂亮的府邸趕去。

琉璃瓦下朱門推開,兩扇沈重的門扉徐徐向兩側敞開的弧度,逐漸與記憶中那捧破敗的幹草堆嚴絲合縫地重疊。

“平安哥哥?”

打扮雍容氣度優雅的女子走出來,一張白皙小巧的臉,青絲被金釵珠玉盤起,眉間花鈿精致,撲面而來的貴意,一塵禪師卻仿佛少了點什麽。

停頓只是一瞬間,一塵禪師伸手攬過她肩膀:“嗯。”

阿軟看著一塵禪師,輕輕眨了眨眼睛。

缺了的那點辨不清的情緒,很快又回到了他們之間。

阿軟眼下五官已徹底長開,漂亮的像是一朵盛放的牡丹。雖好看,卻貴氣逼人,令人不敢近褻。

更何況,誰人不知,她可是有一個仙人哥哥護著的人。

阿軟眼下已不叫阿軟,除了一塵禪師來時會這麽喚她,大多人都喚她“明珠夫人”。

因為在當年一塵禪師有資格下山之時,曾給她贈了一枚極大極亮的明珠,震動整個雲桑。

她年歲不比當年,笑起來的時候,眼尾已經有了細微的紋路。

一塵禪師盯著阿軟的眼睛,眸光深晦。

修仙中人不知日月長,唯有回到凡間界,在那些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凡人身上,時間才能留下更具象化的痕跡。

原來,已經過去這麽久了。

許是他目光太過直白,阿軟不太自然地側了側臉。

她垂下眼,伸手迅速地撥下一縷碎發,遮住眼尾,微低著頭給一塵禪師沏茶。

做完這些,阿軟小心翼翼打量著身邊人。

平安哥哥比從前俊美得多,也厲害得多。

她有點失落地垂下眼。

好像有很多東西變了,除了穿不盡的漂亮衣裙,吃不完的山珍海味,還有很多很多。

比如她沒辦法再撲到平安哥哥懷裏取暖,他不會再像從前那樣餓著肚子,還騙她說吃過了。

他們好像再也回不去從前那樣了。

阿軟姿態生分,一塵禪師眼眸微沈。

他伸手攥住她還未收回的手,用了力氣。

“就連你……也想離開我嗎?”

阿軟一楞,隨即搖搖頭:“平安哥哥怎麽會這麽想?”

“只是有些……”她靜了靜,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像是想借著這個動作遮掩幾分尷尬。

“只是有些自慚形穢。”

除了起初意外而條件反射的掙紮,女子的手都乖巧地在他掌心,一動不動。

微微的熱意恰到好處地傳遞過來。

一塵禪師指節松了松,又緩緩扣緊了。

“阿軟,你可願與我結為道侶?”

房間裏燃著的是一塵禪師送的鮫人膏,淡紫色的火光閃躍,阿軟的臉色顯得更紅。

她張了張嘴,聲音細弱:“可……可平安哥哥,你是仙人,我只是個凡人……”

“你介意嗎?”

阿軟抿起唇角,飛快地擡眸看一眼一塵禪師,對上那雙愈發深邃的眉眼時,耳根色澤變得更紅。

“阿軟當然不介意。”她輕聲道,“只是擔心你……”

嫌棄。

話還未說完,手便被用力攥緊了。

“阿軟。”

火光澄瑩,一塵禪師半張臉在明,半張在暗,更顯得鼻眉高挺,被映亮的半張臉丹鳳眼狹長微垂,眉間紅痣若隱若現。

“我只想同你在一起。”他註視著她,一字一頓認真地開口,像是在對她說話,又像是在借著這句話告訴自己,“其他的,我什麽都不在乎。”

“可是平安哥哥,你是即雲寺首席,不能結道侶……唔……”

剩下的聲音被湮沒在緊貼的唇齒間。

更多的話,一塵禪師不想再聽了。

後來回憶起來,那一夜的月色格外溫柔,風格外暖,晃動的火燭融化在垂落的紗幔之間。

他恍然間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那個冬日,有人的身體帶著幾乎燙傷他的溫度,鉆入他懷裏,滲透入他心裏。

他被徹底撫平了。

翌日,一塵禪師將紅著臉鉆在被窩裏不肯出來的阿軟安頓好,立即去置辦道侶大殿需要的東西。

不,他該先向觀空住持辭別。

即雲寺弟子不能結道侶,但若他不再是即雲寺中人,他有何不可?

不爭了。

他什麽都不想管了。

從今日起,他只想守好自己的方寸之地,過好自己的生活。

觀空住持大怒,一塵禪師執意下山,一人一禪杖,生生自即雲寺重重阻撓之中殺了出來。

他並非毫發無損,一塵禪師不願讓阿軟聞到他身上的血腥氣,像是很多年前那樣,往無垠的雪地中走。

他一邊服下靈丹,一邊將雲桑最華貴的嫁衣釵頭鳳買下,該買的,不該買的,盡數收到芥子之中。

肉包子拿在手上,這麽多年,整個九州各地佳肴源源不斷送到這間府邸,阿軟最喜歡的卻還是當年那個肉包子。

一塵禪師再回去找阿軟的時候,本該緊閉的大門開著。

靜。

太靜了。

就像是這間房中所有的人都為了避開他,一夜之間走了個幹凈。

他感覺不對勁,連忙大步往裏走。

“阿軟?”

“阿軟,你在哪?”

“阿軟,別鬧了,你說句話。”

越往裏走,那種詭異的寂靜便越迫人,寒冷的風帶來愈發濃郁的血腥氣,帶走了油紙包裏的溫度。

這府邸實在太大,一塵禪師將每一寸角落都找了一遍,他唯獨不敢進最中央那間房。

屍橫遍野。

分明他走的時候還好端端的,阿軟從被子裏探出頭來,臉上不知是熱的還是羞的,染著很淡的紅暈。

她說:“平安哥哥,阿軟等你回來。”

那些失去了很多年的東西,仿佛就快要回到他身邊。

唾手可得的距離。

房門虛掩著,一塵禪師推開門走進去,阿軟躺在床上睜著眼睛,已經死了很久了。

她身下是殷紅的血泊,屬於她的血染紅了被褥和衣裙,像是穿上了一身秾艷的嫁衣。

燭火還沒熄,蠟油堆積在邊緣,火光隨著推門湧入的風,狂亂地搖曳。

一塵禪師手裏的肉包子掉了一地。

看痕跡,這只是一場意外。

是天災,而非人禍。

雲桑城有野獸出沒,一夜之間殺光了整座府邸的人,從明珠夫人到雜役護衛,無一幸免,全都給野獸填了肚子。

凡人真的很脆弱。

這消息在呼嘯的寒風中,像是長了腿很快便跑開了。

死的不是自己,也不是自己身邊的人,所有人聽了這事都沒當回事。

甚至有人難掩惡意地笑:“整日占著雲桑那麽大的地方,這回慘了,被野獸盯上了吧?”

“有錢也不是這麽花的,天天炫耀給誰看呢?”

“死了好,死了之後,那房子可以拆了吧?咱們這麽多人只能擠在那麽小的地方,她一個女人帶著幾個護衛,竟然住那麽大的房子裏。”

“報應,一定是報應。”

“……”

這些聲音在風中並不真切,一塵禪師盤膝坐在琉璃瓦頂,睜開了眼睛。

人,原來都是這樣壞的。

阿軟分明每年都施粥給窮人,還會給他們免費的冬衣和炭火,生怕有人像曾經的他們那樣,險些凍死在某個尋常的冬夜。

為何天道連這樣善良的女子都容不下。

天色很暗,灰雲如鉛,徹骨的冷冽自風中傾軋過來,刀割一般的刺痛。

一塵禪師想問天道,他退讓的難道還不夠多嗎?

他究竟要經歷多少痛苦,多少失去,才能慈悲。

一塵禪師收緊了手臂,將阿軟抱在懷裏。

阿軟很冷,身體也僵硬,昨天還柔軟蜷縮在他懷中的人,眼下卻像是一塊冰,怎麽都捂不熱,融不化。

一塵禪師回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一場大雪。

那時阿軟也在他懷裏,看著一只被凍僵了的貓,聲音細若蚊吟。

【平安哥哥,今年冬天,我們也會變成那樣嗎?】

那時他什麽都不懂,腦子裏被冰凍成了一團漿糊。

他只是咬著牙,撐著一口氣。

他說不會的。

一塵禪師低下頭,他冰冷的唇印在阿軟冰冷的眉心。

錯了。

都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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