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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桑(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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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桑(七)

空青又做了一個夢。

夢中, 漫天梧桐葉飄零。

一地的落葉。

空青踏著一地的葉子向前走,夢裏空茫茫的一片,他依稀認出來, 這好像還是他們暫住的這一處院落。

一道纖細的白衣倩影坐在院門邊,空青怔了怔, 緊接著大步跑過去。

“寒煙師姐!!”

溫寒煙坐在門邊, 雪色裙擺如水波曳地。

她聞言擡頭, 朝著空青勾唇微笑, 手指勾著一抹靈力, 掃動落葉。

眼下分明是初春, 落葉卻幹枯發黃。

靈力如水波浮動, 力道於落葉而言,卻還是太重。幹枯的落葉在靈風中碎裂, 片片碎屑隨風而起。

空青知道自己身處於夢境之中,正因如此, 他更恐慌。

他已被累日的夢魘折磨得精神敏.感,看見這種不祥的斷碎便渾身一震,連忙擡起頭去看溫寒煙。

許是他眼神太過灼灼,溫寒煙若有所感地揚起臉看向他。

“怎麽了?”

空青呼吸微顫:“寒煙師姐……你、你沒事嗎?”

溫寒煙狐疑偏頭:“我該有什麽事?”

她起身, 伸出一只手搭上空青額心。

空青身體一僵。

溫熱的觸感自額心傳來, 輕輕柔柔的, 像是拂過一片雲。

須臾,溫寒煙收回手, 淡笑道:“沒有發熱, 空青, 你近日來怎麽了,總是魂不守舍的。”

或許是她語氣太柔和, 又或者是她靠近的氣息太溫暖。

空青忍了又忍,實在忍不住,聲音哽咽著上前,用力抱住近在咫尺的人。

他並非將她抱在懷裏,盡管他的身量比起溫寒煙而言高了不少,卻還是像當年後山那個備受欺淩的瘦弱少年一般,用力地往她懷中鉆。

一滴滾燙的淚落下來,燙在心口,溫寒煙似是楞了一下,“空青?”

空青哭了。

他像個迷路了很久,終於找到家的孩子,明知眼前的家是假的,還是忍不住放聲大哭。

“寒煙師姐,寒煙師姐……”他一邊抽著鼻子,一邊攥緊了她的衣袖,“這一次太好了,你什麽事都沒有……”

一只手輕輕拍了拍他發頂。

“空青。”

溫寒煙淡然的聲音落在他發間,清清冷冷,“你說,如果人像落葉一般飄零,會怎麽樣?”

空青呼吸一滯。

一種不祥的預感在他心底攀爬而上。

他不敢擡頭去看,自欺欺人地緊緊抱著眼前人,像個耍賴的孩子。

“寒煙師姐,你別說了……”

“落葉如此脆弱。”對於他的懇求,溫寒煙置若罔聞。

那個清淡的聲音依舊在繼續,“如果人也像落葉一般脆弱……”

空青目眥欲裂。

他懷中空下來,溫寒煙像是憑空消失的。

落空的手臂僵了僵,空青握緊了手指,麻木而絕望地擡起頭。

他眼睜睜看著白衣女子像是落葉一般隨風而起,緊接著,她的四肢、皮肉、頭發、五官……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那片碎裂的葉子一般,在蔓延的血腥氣之中,一點一點地飄落下來。

“如果人像落葉一般脆弱……這倒是個有趣的設想。”

她的聲音依舊在血色氤氳的空氣中回蕩,尾音逐漸變調,扭曲,化作詭異的音節,最後又緩和下來,變成另一個令空青熟悉至極的聲音。

空青猛然回身,玄衣寬袖的人不知何時靠在樹上,梧桐葉簌簌落下,他隨意伸手拈了一片,屈指輕輕一彈。

梧桐葉碎作齏粉,隨風揚起。

空青眼眶通紅,拼了命一般沖過去,拔劍毫無章法地左劈右砍:“你到底要怎麽樣?!”

罡風撲面,裴燼卻連眼皮都沒有眨一下。

他漫不經心打了個響指,交織的劍光轟然破碎。

“我要做什麽,難道還不夠清晰麽?”

他悠悠然一笑,用一種極深情款款的語氣,緩緩吐出冰冷的字眼。

“我要騙了她的心,再狠狠地辜負她,最後在你們的註視之下,以最美好的方式殺了她,然後欣賞你們憤怒、卻又無能為力的樣子。”

裴燼薄唇微翹。

“這不是很有趣的一件事嗎?”

*

葉含煜猛然自入定之中清醒過來。

他看見不遠處安睡在床上的空青,突然朝著空氣張牙舞爪地蹬腿揮手,狂亂掙紮,仿佛在夢中見到了什麽極度可怖的事情,神情扭曲到近乎猙獰。

葉含煜連忙爬起來,三兩步沖到床邊。

“空青!”他用力推了推空青的肩膀,“空青你醒醒!你怎麽了?!”

空青閉著眼睛,充耳不聞,整個人卻猛然自床上掙紮而起,一下子跌落下來。

他仿佛不知疼痛一般,直接半夢半醒地直起身,往門外跌跌撞撞沖去。

“空青!”

空青力道太大,動作也快,看起來完全不像是深陷於夢魘之中的人。

情急之下,葉含煜只來得及抓住他衣擺,但很快便被掙脫。

這狀況……

葉含煜心頭一陣寒涼。

他腦海中莫名浮現起這些日子來,死相淒慘、死因成謎的即雲寺弟子。

他條件反射要自芥子之中掏法器出來,又覺得空青此刻狀況詭異,生怕傷到他。

眼下狀況卻實在容不得遲疑,眼見著空青便要撞上門板,直將門板撞碎沖出去。

葉含煜咬牙撲上前去,死死抱住空青的腰,以自身體重將他壓制在地上。

“你清醒一點!”

空青砰一聲砸在地上,他身上還負著另一個成年男子的重量,那墜地的聲音葉含煜聽著都感覺牙酸,空青卻依舊沒有從夢魘中清醒過來。

他反抗的力道極大,幾乎稱得上癲狂,仿佛葉含煜此刻扣住的不是他的手腳,而是他的性命。

葉含煜險些被他一把掀翻下去,他一只手拽住門框,這才翻了個身,勉強重新壓制住空青。

一只手猛然扼住他咽喉。

葉含煜瞳孔驟縮,空青竟以被後被壓制的姿勢,艱難側了身,宛若要將他置於死地一般,伸手想要掐死他。

這一瞬間,葉含煜忽地聞到空青身上傳來一陣奇異的味道。

苦澀的,像是藥香,又像是香灰燒盡了的味道。

細雨綿綿,窗外梧桐葉在夜色中飄零而落。

都不對。

好像是雨中落葉的味道。

葉含煜一個晃神,被反過來扼著喉嚨按在地上,肺部氧氣被極速抽離。

他視野朦朧,看著空青額角青筋凸起,死死閉著眼睛。

空青似乎真的發了狠要殺他,下手絲毫沒有留情。

天快亮了。

葉含煜拼盡全力催動靈力,腕間流雲紋閃爍。

“前輩……”

他自喉嚨裏擠出幾個字。

“不、咳,不太妙啊……”

*

天色將明。

窗外風急雨驟,滿室成排的燭火不規則地搖曳,在墻面上拖拽出晃動的剪影。

幾名即雲寺弟子雙眸輕闔,雙手合十立於墻邊。

正中央,冥慧住持盤膝而坐,菩提被擱置在一旁桌案上,他雙手捧著一幅圖。

這幅圖比起先前溫寒煙繪制的那一張更詳細,山川連綿,水流蜿蜒,是即雲寺真正的地形圖。

其上以朱筆標註的位置也更鮮明清晰,翺翔的騰龍空洞的兩只眼睛裏,已經有一只留下血色的痕跡。

另一只,仍然空空如也。

像是一個攝人魂魄的黑洞。

“那時弟子強行沖破束縛,正要去救人,卻被一股強橫的力道逼退。”

聞思低頭立在一邊,雙手緊握成拳,說到此處,聲音陡然低下去。

“……只能在結界之外,眼睜睜看著那名弟子……”

在他身側,地面上鋪著一張染血的白布。

白布一角掀起,露出一截斷肢。

“……看著他渾身,就像是熟透了的果子一般,全都掉了下來。”

嘩啦啦的雨聲蔓延向遠方。

冥慧住持放下手中的地形圖,朱紅色的騰龍空洞的眼睛被燭火反照,漾著令人不安的詭異色澤。

“阿彌陀佛。”冥慧住持輕嘆一聲,長袖一掃,白布翹起的邊緣輕輕落回去。

“即雲寺久不過問俗世,不知究竟得罪了何方神聖,竟造次報覆。”

他起身步向窗邊,地平線處已有金光彌散而來,只是夜色太深太重,沈暗的色澤依舊霸占著蒼穹,目之所及,一片蒼茫。

冥慧住持望著空濛雨幕。

“萬般皆不去,唯有業隨身。”

他撚著白玉菩提。

“假使百千劫,所作業不亡,因緣會遇時,果報還自受。如此濫殺無辜,恐造順後業,生生世世,窮之無盡也。”

冥慧住持雙眸微闔。

“冤孽啊。”

*

溫寒煙自空青房中緩步而出,葉含煜一臉菜色,腳步虛浮地跟在她身後。

裴燼倚在門框上,見她出來,懶洋洋站直身,擡了擡眉梢:“如何?”

“睡下了。”

溫寒煙有點疲憊地揉了揉眉心。

接到葉含煜傳訊之時,她和裴燼立即趕回院中,正看見空青神情扭曲地掐著葉含煜的脖頸,後者已是臉色慘白,出氣多進氣少了。

溫寒煙上前試圖將空青扯開,可他力氣出乎她想象的大,比平日裏要頑固許多,仿佛身體裏所有的力量都在那一瞬間爆發出來,誓要將葉含煜撕成碎片。

她不得已之下,只得一道劍風刺出,生生將空青徹底劈暈過去。

溫寒煙很難去想象,若是今天她並未安排葉含煜守在此處,說不定空青當真會沖出院落。

或許他真的會殺人。

到那時候,即雲寺近日來頻發的怪異之事,便真的再也說不清了。

溫寒煙看著葉含煜頸部,青紫的扼痕觸目驚心。

她以靈力探入,替他舒緩些許,讓他回房休息。

溫寒煙重新看向裴燼。

“眼下他看不得你,面對我時,狀態也極為怪異。”

裴燼有一搭沒一搭地撫著昆吾刀柄,若有所思。

溫寒煙頓了頓,繼續道:“我也查探過了,空青身上並無奪舍、亦或是受人迷惑心智的征兆。”

“受人迷惑心智?”裴燼松散轉身往外走,順帶扔下一句,“阿煙,你又有沒有想過,若是自始至終,他便並非被人蠱惑——”

他勾了下唇,回眸看向溫寒煙時,眼神幾分輕浮暧昧。

“而是當真如此恨我呢?”

溫寒煙楞了楞。

“你的意思是——”

她看向裴燼,他卻並未看她,而是看著另一個方向。

溫寒煙順著裴燼視線望過去。

高高低低的蓊郁樹冠之間,燦金色的瓦片在陽光下反射著耀眼的光暈。

——千年前浮嵐於即雲寺講學之處,浮嵐瓦解之後,千年來又被用以作為一塵禪師的清修之地。

是予禧寶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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