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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玄(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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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玄(九)

夜間燈火綿延, 花燈續晝,黯淡的蒼穹都仿佛被一團團烈火點燃。

裴燼闔眸靠在墻邊,地牢潮濕陰冷, 四面墻上只有一扇小小的窗。

窗外熱鬧非凡亮如白晝,窗內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在一片發黴混雜著血腥的氣息之中, 裴燼睜開眼睛仰起頭, 不偏不倚地望向窗口的位置。

斷斷續續的歡聲笑語被風送來。

被剝奪了視覺也有好處, 他的聽感變得比從前更敏銳。

以至於在這些幾乎不成字句的只言片語之中, 裴燼恍然大悟, 原來今日是上燈節。

寧江州多山, 許多人喜歡在這個日子放孔明燈。

燈上密密麻麻寫著自己的願望, 看著它們順著風飛得高高的,逐漸湮沒在雲層裏, 仿佛就這樣被送到神仙手裏。

衛卿儀也喜歡湊熱鬧,裴珩寵她, 偏要年年陪著她胡鬧。他們會在院子裏一起做孔明燈,一人一筆比賽誰寫的願望多,然後又比誰的燈飛得更高。

往年他嫌棄無趣,從來不參與。

但今年巫陽舟應當會陪著他們。

裴燼動了動, 似是想用指尖觸碰一陣風, 右手腕間卻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

他額間滲出冷汗, 卻並未停下,指尖顫抖著用力向上, 可手臂始終沒能再擡起分毫。

片刻後, 徒然重新落在血汙泥濘的幹草上。

“長嬴, 在看什麽呢?”

一道染著笑意的聲音在空蕩的地牢中回蕩,雪白的衣擺如水般淌進來, 和這汙穢之地顯得極其格格不入。

“看得這麽認真。”那人伸出一只手,語氣是笑著的,指尖卻閃過一道寒芒,手裏刃直取裴燼雙眼。

“怎麽這樣美的景色,也不說與我分享一二?”

刀刃掀起微弱的氣流,浮動裴燼眉間額發。

那雙狹長的眼睛連眨都沒眨一下,刀光倒映在黑寂的眼底。

手裏刃最終停在了他眼前一寸。

來人收回手,饒有興致盯著他自始至終毫無波瀾的神情,微笑道:“你果然看不見了。”

被關在此處,暗無天日,先前他便覺得裴燼的反應怪異。

如今想來,果然是短暫失了明。

裴燼臉上不僅沒表現出分毫懼色,反倒流露出幾分嘲諷。

“煞費苦心去求證一件早就知道的事情。”他薄唇微翹,“怎麽,少了一個我,浮嵐終於如我心願徹底罷作了?”

“竟令你無聊至此。”

裴燼眼睫染上冷汗,色澤顯得更沈郁,失去焦距的眼睛裏蘊著一種類似譏誚的情緒。

來人眼眸深晦,輕輕一笑,並不動怒,右腳卻狀似無意,不偏不倚踩上他右手。

裴燼渾身猛然一顫,冷冷擡起眼,咽下一聲悶哼。

來人居高臨下地欣賞著他的狼狽,半晌才傾身:“你不是向來很會說嗎,怎麽不說話了?”

隨著這個動作,他的重量更多地轉移到碾著裴燼右腕的腳尖。

指節深深嵌入地面之中,血肉模糊,裴燼額間滲出大片大片的冷汗,透明的汗珠順著鼻梁滾落下來,墜入汙穢的地面之中,拖拽出一片深刻的瀾痕。

白衣人居高臨下欣賞著他的狼狽,笑了笑,“裴燼,你說句話。”

裴燼喘.息著閉上眼睛,染血的唇角緊抿著,半晌竟緩緩勾起一抹笑。

白衣人眸光一冷:“你笑什麽?”

裴燼偏頭吐出一口血沫。

來人閃避不及,一身白衣濺上大片的血汙。

他臉色微凝固。

裴燼抹去血痕,嗓音嘶啞,語調卻在笑:“笑你真令我感到驚訝。”

白衣人瞇起眼睛。

“驚訝什麽?”

“驚訝於,你竟然以為只是這樣,就能問出玄都印的下落。”

裴燼嗤笑,“昨日剛告訴過你答案,才一天過去,就已經忘光了?腦子不好使就趁早去治,少三天兩頭地來煩我。”

他最後一個字尾音陡然一頓,白衣人再次用力碾了碾他右手,聲線冷下去。

“裴燼,是不是這些天落獄折磨於你而言,還是太仁慈了些。你是不是還沒有認清楚狀況?你有什麽資格笑?”

白衣人笑意溫和,傾身靠近他,重心幾乎全部轉移到碾著他右手的腳上。

“昨日剛挑斷你右手筋,那種疼痛,你這麽快就忘光了?”他好脾氣一笑,“沒關系,我好心替你記起來。”

鋒銳的短匕在他掌心轉了一圈,刀刃反照著寒芒,倒映出一雙弧度柔和的桃花眼。

刀尖落在裴燼右腕間,輕巧挑開他破碎的袖擺,露出下面猙獰的傷口。

“哎呀,傷得怎會如此重,沒有人為你療傷嗎?”白衣人語氣染上訝異,神情卻詭異地愉悅,“長嬴,你身為裴氏少主,如今受傷卻被這般冷待,應當很不習慣吧?”

“不過無礙,眼下有我在此,怎會眼見著你如此無依無靠,卻無動於衷呢?”

刀尖沒入尚未完全愈合的傷口,登時鮮血淋漓。

“長嬴,你這傷口沒有被好生處理,若是留了疤,九州各世家大族的仙子恐怕都要傷心。你且忍耐一下,待我將它重新撕開,再好好替你上藥。”

刀尖入肉,肆意攪動起血肉,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黏.膩聲響,鮮血汩汩湧出,眨眼間便浸透了裴燼袖擺。

窗外天燈隨風飄揚而上,沒入雲海之間,點點光暈灑落下來,宛若漫天星辰。

星光倒映在裴燼眼底,他似有所感,睫羽於濕浸的冷汗間輕輕動了動。

上燈節。

他心底無聲輕笑了下。

若早知有今日,他也該勉為其難陪衛卿儀放一放孔明燈。

良久,見裴燼不過呼吸紊亂,卻半點痛哼都沒發出,白衣人似乎嫌棄無趣,擡腳放過了他。

白衣人垂眸瞥一眼自己衣擺上沾染的血痕,眉間微皺,似是厭惡嫌棄。

“既然你今日的答案也不變,那……”他視線重新落在裴燼身上,平和笑著征求他意見,“長嬴,你說,我今日廢了你哪裏好呢?”

裴燼喘了口氣,往墻上一靠,隨意笑道,“聽起來,你已有想法,用不上我多說。”

“你果然是最了解我的人。”

白衣人笑著收回短匕,刀尖上鮮血一滴一滴往下淌。

“不如再廢了你雙腿,讓你往後不良於行,再也掀不起什麽風浪來。”

他的目光如有實質地掠向裴燼雙腿,微滲出涼意,笑意卻依舊彥彥。

“這樣好像也不夠。”他繞了一圈,猛然腳步一停,右手雙指並攏點了下左手掌心,像是一種習慣動作。

“不如碾碎你丹田經脈。”

“讓你往後都清醒地做一個廢人茍延殘喘。”

裴燼置若罔聞,雙眸輕闔。

他渾身皆是傷痕,就連眼尾都印著幹涸的血色,脊背卻依舊是挺拔的。

仿佛此刻身之所在,並非煉獄般的囚牢,而是在自家後花園裏悠閑閉目養神。

白衣人看著他片刻,冷不丁笑出來。

“長嬴,你見多識廣,自然也應當聽說過荒神印吧。”

裴燼眉間微皺,睜開眼睛,沒有焦距的眼睛不偏不倚落在他身上。

“我知道你能忍得很,恐怕右手筋寸斷,這樣的疼痛於你而言,不過是瘙癢般無趣。但獄中百無聊賴,你我舊識一場,我怎麽能令你如此難過。”

“裴燼,你不是向來桀驁不馴,天不怕地不怕嗎?”

白衣人笑容和煦。

“若我奪走你引以為傲的一切,你怕不怕?”

“怕的話,就跪下求我。”

他勾起唇角。

“說不定我一開心,便會放過你呢?”

一滴血自刀尖滴落,殷紅的血色陡然蔓延開來。

畫面定格在這一瞬。

緊接著,陰冷血腥的牢獄被捏碎,一只冷白修長的手自碎片之中探出,屈指碾碎最後一抹殘像。

裴燼身周魔氣繚繞,騰騰黑霧幾乎遮天蔽月,他懶散邁步上前,指節夾著那枚澄瑩的生煙玉。

“本座還是更喜歡看從前那些大殺四方、血流成河的往事。”

虛空之中一陣顫動,刺耳尖銳的聲音裹挾著氣浪,四面八方席卷而來。

“怎麽可能?這怎麽可能……”

“從前被我困住之人,皆被恐懼滲入骨髓,掙脫不得。生煙玉可吸食人怨念壯大己身,順勢入侵靈臺識海,將人變作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那些人有的承受不住走火入魔,有的疼痛難忍自戕而亡,無一例外!”

畫靈難以置信看向淡然負手而立的黑衣男子,“你怎會無事?!”

裴燼故作驚訝:“哦?原來旁人都是這樣,今日倒是讓你有些不習慣。你怎麽不早點說?說得早一點,本座或許會花點心思,裝得再像一些。”

畫卷之中虛空震蕩,畫靈聲音驚疑不定,“不對,方才幻象之中那張臉好生熟悉,我應當認得你……”

它一頓,似是冷不丁回想起什麽,“但你如今氣息……”

“不巧,墮了魔,這才讓你認不出。”裴燼沒什麽所謂一笑,懶洋洋道,“抱歉啊。”

說話間,他不疾不徐扣著生煙玉,看上去不過隨手一動作,畫靈死死盯著他的手,卻無法分辨出半分破綻。

畫靈一急,一時半會無法強搶奪回生煙玉,它心念一轉,又生一計。

“你眼下身受重傷,通身經脈氣海千瘡百孔,已是強弩之末,且非鬥法所致,而是被天道氣息糾纏,受無形中的反噬導致。”

畫靈盯著裴燼看了片刻,這反噬氣息令它極為熟悉,仿佛被它吞噬入腹中過一般。

片刻,它倏地意識到什麽,怪笑一聲,“原來是拜她所賜。”

“溫寒煙傷了你,你卻要幫她?”畫靈誘惑道,“你將生煙玉留下,我送你元神離開宿雨關山月,替你廢了這罪魁禍首,豈不兩全其美?”

裴燼眉梢輕挑,不置可否。

他指腹盤旋著如墨的濃霧,森寒魔氣纏繞上猩紅刀光,霎時間,屬於渡劫期修士的浩然威壓鋪天蓋地迅猛而至。

畫靈尖嘯一聲,見勢不妙,迅速散去遁逃。

它沒有實體,尋常修士的威壓根本無法奈何它,然而這抹魔氣卻似是緊鎖著它,以摧枯拉朽之勢傾軋碾下,如影隨形。

畫靈被打得在自己畫卷之中倉皇逃竄,一邊逃一邊高聲道,“放過我,你放過我,我有更好的法子!”

“你身負傷勢雖然能夠靠宿雨關山月的靈力壓制,但這又能支撐多久呢?只要溫寒煙還活著一天,即便你今日傷勢平覆,誰能預料下一次受反噬是在何時?”

“這般縫縫補補,倒不如一勞永逸!”

“唔,的確是個好辦法。”

騰挪的黑霧略微一頓。

畫靈心底一喜,轉瞬便聽見裴燼悠悠笑道,“但可惜,誰讓本座對她情根深種——”

“半點也舍不得傷她呢。”

魔氣染著刀意呼嘯與他尾音一同落下,畫靈猝不及防被打中,只覺得刀意宛若熔巖鄴火纏身,燙得它靈體都在顫抖。

“那你就不惜自傷?!”它惱羞成怒,怒吼一聲,“我乃上古神卷,你即便想要掐滅我靈識,將宿雨關山月中靈力據為己有,也要付出代價!”

“宿雨關山月能讓人看見心底最難以磨滅的恐懼,你想毫發無損地離開,難道以為只是破碎幻象那麽簡單嗎?”

畫靈笑意古怪,“你需得親自破除恐懼,方能取而代之,殺了我。”

“但你破不了。”

畫靈在洶湧而來的魔氣之中穿梭,於扭曲的空氣之中逐漸凝成一道雪白的背影。

它的聲音陡然一變,聽起來更加溫和,含著笑意。

“你比任何人都在意這只手,不是嗎?”

白衣的身影緩步靠近,微笑著循循善誘,“失去了它,你便失去了半生榮光,失去了引以為豪的傲骨。自那一瞬間起,你的人生劇變,滄海桑田,故人零落,再也不覆往昔。”

“若你想要殺了我,離開這裏,就必須要親手覆刻方才幻象之中發生的一切。”

“你要自斷右手,但是別忘記了,幻象已被你親自碾碎,眼下發生的一切都是真實的。”

“若你當真這麽做,往後你便徹徹底底成了個廢人。”白衣人腳步停下,立在裴燼身前,同他對視。

“想你當年塵光一劍名動天下,何等恣意張揚,瀟灑輕狂。可現在呢,你已失去了塵光劍,聲名狼藉,受千萬人唾罵。怎可渾渾噩噩,再失右手?”

“若世人皆知你右手盡廢,你知道會是什麽下場。”

裴燼一笑,說不清意味。

“的確棘手。”

白衣人眉眼間浮起笑意,“是啊,現在一切還來得及挽回。溫寒煙如今也被困於畫中,你何不趁這個機會殺了她,裝作是被我迷惑的樣子。”

“你身上有道心誓的印跡。”他拖長了語調,恍然大悟一般,“你是在顧及這個?別擔心,我可以替你抵擋道心誓的反噬。”

畫靈眼睛裏閃躍著志在必得的眸光,見裴燼許久沒有出聲,它定了定心神,學著幻象中白衣人的樣子,輕笑喚了一聲。

“長嬴。”

*

溫寒煙破陣而出,銜青竟還未離開。

周遭天崩地裂,他卻雲淡風輕端坐於天壇旁邊,不緊不慢的,似是專門在等著她。

見她睜開眼,銜青唇角浮現出幾分真實的喜意,片刻對上她清醒如常的眼神,神情陡然一變。

“你竟然沒事?”

溫寒煙聞言,不怒反笑:“不知青先生以為,我該有什麽事。”

溫寒煙話音落地,昭明劍鏗然出鞘,雷霆一劍淩然自銜青上空當頭斬落。

銜青猛然擡眸,雙手飛快掐訣,高臺之下破碎的畫卷中瞬間伸出長長的藤蔓,旋轉纏繞著將他整個人兜頭包裹在內。

這藤蔓不似尋常草木,昭明劍光淩厲斬下,與它碰撞在一起時,竟發出一聲金屬撞擊的清脆金鳴之聲。

劍光散去之際,藤蔓自發散開,裹挾著疾風淩空抽向溫寒煙。

不遠處地動山搖,整個畫中境搖搖欲墜,仿佛下一瞬便要坍塌。

趁著溫寒煙暫時被藤蔓牽制住,銜青扭頭看向震動來源之處,臉色微微變了,不再理會溫寒煙,旋身欲走。

溫寒煙反手一擰,一劍斬落藤蔓飛身而起,足尖一踩滾落下來的藤蔓枝葉,身形再度拔高數丈,遙遙朝著銜青背影刺出一劍。

銜青頭也沒回,疾步朝著上空飛掠而出,身形只微晃了一下,劍光瞬息間砸落在他右肩。

銜青悶哼一聲,腳步卻沒有絲毫停留,單手按著右肩上的傷勢,速度更快地向前飛掠而去。

下一瞬,他身影沒入虛空,被融化的雲海湮沒,不見蹤影。

畫中境轟鳴震蕩著,即將徹底傾頽。

浩瀚靈氣自拔地而起,掀翻碎石亂塵,於半空凝集成壯觀的龍卷,直朝著一個方向似川流入海,轟然匯集而去。

溫寒煙蹙眉望過去,視線在銜青消失的方向上微頓片刻,當機立斷轉身朝著靈力洶湧處飛身趕過去。

畫中異動,多半是裴燼觸動了幕後之人潛入畫靈中的靈寶。

他如今傷勢未明,或許需要她出手相助。

溫寒煙方催動靈力,眼前陡然一黑。

元神被無數股力道來回撕扯著,宛若被封存在密封的瓶罐之中,天旋地轉地顛簸,隨即被大力朝著某處推,被一把丟了出來。

溫寒煙睜開眼睛。

她依舊坐在銜青府邸正廳之中,身側墻壁上高懸著水墨長卷,畫面混沌一片,狂亂的墨色宛若狂草渲染,在猩紅之中顯出幾分詭譎陰森。

溫寒煙盯著畫面看了片刻,扭過臉去看身側。

空青三人都坐在她不遠處的位置上,各自四仰八叉地歪著腦袋靠在椅背上閉著眼睛睡得正香,幾乎從椅子裏滑落下去。

府邸之中沒有燃燈,光線昏暗,除了他們之外,空無一人。

門窗緊閉著,外面似起了一陣風,吹動榕木枝葉瘋狂拍打著窗柩,樹影忽近忽遠,在搖曳的黯淡之中,無端顯得陰冷。

除了枝木拍打窗柩的聲音,隱隱地,溫寒煙聽見一陣腳步聲。

不算明晰,顯然對方距離她並不算近,可聲音卻足以讓她辨別。

——來者眾多。

一抹冰冷的氣流陡然襲上後心,溫寒煙拔劍猛然回頭,劍尖分毫不差紮入對方心口。

她反手抽出劍尖,皺眉看向這名不速之客。

來人臉色青白,皮膚肌理之下凸起著不規則的紋路,瞳仁色澤極淺,雙目無神,行動遲緩僵硬,卻似不懼疼痛,分明被她一劍刺入心口,此刻竟又支撐著搖搖晃晃爬了起來。

溫寒煙抿抿唇角,這房中門窗緊閉,這榕木人究竟是從何處出現的?

她思量沈吟間,榕木人雙足蹬地,兇悍沖向溫寒煙。

它的動作比東幽所見更快,也更趨近於活生生的人。

溫寒煙腳步微錯,瞬息之間,榕木人幾乎撲上她面門,她正欲出劍格擋,它身形倏然虛晃一下,朝著空青兇狠撲殺過去!

下一瞬,它眼珠陡然凸起,一只骨節分明的手自暗處探出,扣住它天靈蓋,屈指用力。

榕木人身形劇烈顫抖掙紮起來,從頭至腳被捏爆化作齏粉。

湮滅的塵煙中走出一道頎長的身影,裴燼反手甩開榕木人還未散盡的屍身,將仍睡得迷迷糊糊的空青三人一把拎起來。

他一只手提著三個人的衣領,指尖勾著一塊玉,右手閑散垂在袖擺間,什麽也沒拿。

“再不走,恐怕就要被留下來喝茶了。”

裴燼踩在門框上,朝著溫寒煙勾起一抹笑,“美人先請。”

他一偏頭示意擠在一處呼呼大睡的三人,“我眼下多有不便,待會還要仰仗著你在前開道。”

借著窗縫中湧進來的黯淡天光,溫寒煙望見裴燼臉色看起來好了許多,唇色也不似先前蒼白,恢覆了些許血色。

她稍微放心了些,視線又向下挪動。

他右手不是正空著麽?

但裴燼平日裏不著調時常常如此,溫寒煙並未多想,直接越過他站到門邊,沿著門上精致鏤空雕花朝外望去。

遠山連綿,蒼茫色調幾乎融於天光之中,地面一下一下地震顫著,宛若地龍游動,不遠處地平線極速移動著,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朝著他們如浪濤般鋪陳而來。

那並不是地平線,而是聚在一起幾乎拼湊成一片海的榕木人,悶雷般的腳步聲一點點貼近,鋪天蓋地的榕木人如狂潮般席卷而來。

在幾乎令人心臟也跟著一起顫動的動靜之餘,溫寒煙依稀聽見更輕更近的摩挲聲。

像是有什麽正在摩擦著紙張,輕輕地,柔柔地,一下又一下。

微不足道的聲音湮沒於驚天動地的悶響中。

溫寒煙突然拔劍回身,一劍斬落墻面上那副水墨畫。

原本空蕩的房中,不知何時已多出好幾道身影。

水墨畫“哐當”一聲墜落在地,還有露出了一半的榕木人就著這個扭曲又詭異的姿勢,撐著地面從畫中爬出。

“宿雨關山月分兩卷,半卷‘入夢’,半卷‘離塵’。”

裴燼的聲音不緊不慢落下來。

他慢悠悠笑道,“方才睡了一覺,憊懶太過,眼下倒令人有些手癢,總想活動一二。”

“既然要搶,就該搶個徹底。你意下如何?”

溫寒煙輕笑:“言之有理。”

短短瞬息間,門外的榕木人已迫近這間院落,門窗被拍的框框作響,忽明忽暗的剪影映在上面,掌印時不時深深刻印上來,滑落時拖拽出一片生刺的痕跡,宛若血痕。

“朋友,朋友……”

“說好要做朋友……”

“你們要去哪?”

“不準走——”

溫寒煙一劍震碎屋頂,“走!”

方才身處房中還看不真切,此刻她低頭一看,只見整個別院被裏三層外三層圍了個水洩不通。

密密麻麻的榕木人一眼望去,至少有上千名,一個踩一個爬上墻邊,從房頂翻入房中。

眼下見他們現身,無數雙泛白無神的眼睛直勾勾看過來。

“走了……”

“背叛了我……”

“叛徒。”

短暫的沈寂之後,榕木人群間氣息一變,愈發狂躁起來。

“叛徒都該死。”

“殺——”

“殺死叛徒!”

*

白衣墨發的男子側臉疏寒,目光一瞬不瞬落於畫卷之上,不知在想什麽。

紀宛晴跟著看了半天,楞是沒看出其中有什麽特別。

九玄城副本男女主虐戀情深,她看不慣女主角被虐,這段劇情看得斷斷續續,一目十行,只大概有個數,具體發生什麽細節,一概不知。

紀宛晴有點不安,那種感覺又出現了,一種事情仿佛脫離了掌控和劇情的莫名預感。

她不好直接打斷雲瀾劍尊的動作,正焦慮間,餘光瞥見內間緩步走出一道身影。

紀宛晴眼睛一亮,連忙扯了扯雲瀾劍尊袖擺。

“師尊,安城主來了。”

說話間,一名身著棠梨褐色袍衫的年輕男子已行至兩人身側。

他面色白皙,五官清俊中掩著淡淡的病弱之氣,青絲以一串鑲著銅錢的發帶束起,腰間垂著純金打制的算盤掛墜。

滿布於三十檔算盤間的金珠隨著他步伐碰撞,一眼甚至辨不清數量。

見雲瀾劍尊只註視著畫中,並未看他,來人也並不動怒,饒有興致道,“劍尊很喜歡這副畫?”

他微微笑了聲,“喜歡即是緣分,跡星作主相贈於劍尊,也未嘗不可。”

這話落地,雲瀾劍尊眼神總算自畫間挪開。

“雲某無意奪人所好。”他語調冷淡,“只是這畫中之人,與我弟子八分神似,無端出現在此,倒令人不悅。”

紀宛晴心頭一動,只當他口中所提的“弟子”正是自己,垂下眼睫輕聲道,“師尊,我——”

話還未說完,地面倏然劇烈震顫一下,地動山搖之間,城主府中精美擺件掛飾丁零當啷碎了一地。

什麽情況,簡直像是地震了。

紀宛晴幾乎沒站住,一只蒼白的手輕輕扶住她。

她擡起頭,對上安跡星禮貌的笑容。

“紀姑娘,小心。”他收回手。

身側一片狼藉,家仆手忙腳亂要去收,安跡星擡手制止,“不必收拾了。”

他若有所指笑著道,“這震蕩,恐怕遠遠未結束。此刻即便整理幹凈,不久又要重蹈覆轍,既如此,何必多此一舉。”

“城主,那我們……”

“退下吧。”安跡星語氣平淡,話畢看向雲瀾劍尊,“此番跡星恐怕不得不怠慢一二,九玄城來了貴客,在下身為城主,怎可不出面招待。”

話音微頓,他忽地一笑,“只是不知,這位貴客,和你正在找的那位好徒弟,是不是同一個人。”

紀宛晴表情倏然一僵。

這話是什麽意思?方才師尊所提到的,難道不是她?

她一瞬間心神動蕩,雲瀾劍尊只垂眸睨她一眼,便重新對上安跡星目光。

“無礙。”他轉身,“若當真是我那不孝弟子,此番於九玄城中橫行霸道,掀風作浪,我定代城主略施小懲。”

說完,他身形化作一道流光殘影,朝著震蕩之處飛掠而去。

紀宛晴尚且反應不過來,見狀難以置信地擡起眼,看向雲瀾劍尊消失的方向。

她一個活生生的女主在這裏心神不寧,這原男主卻不僅不提安撫,臨走就連告知她都沒有,竟然就這麽把她扔在這裏,一個人走了?!

這小說簡直已經崩到了面目全非的地步,如果不是副本和角色都一模一樣,紀宛晴幾乎要以為自己穿了個假書!

“紀姑娘,不跟上去嗎?”

紀宛晴勉強收斂心緒,朝安跡星感激一笑,“多謝安城主提點。”

隨即她便略有些生澀地運起靈力,追了上去。

“師尊!”

兩人一前一後離開,水墨畫前瞬間空下來。

安跡星看著兩人消失的方向,臉上神情玩味,捉摸不定。

“城主,我們當真不需要出面平亂?”

安跡星收回視線,“既然能隔岸觀火,你我又何樂而不為。”

他唇角微揚,左手緩緩撫上右肩,輕輕揉了揉。

“眼下天氣轉暖,有些嚴冬時顯露不出來的病痛,卻在這時候雨後春筍一般,接二連三冒出來。若不趁此時機加以診治,只怕後患無窮。”

安跡星慢條斯理走回內間,“將我的裘衣拿來。”

“倒春寒。”他笑了笑,“還真有些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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