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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玄(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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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玄(七)

“師尊?”

話音落地, 溫寒煙感覺自己手上動作微頓,長劍劃過一道優美的弧度,穩穩落入劍鞘之中。

她擡起眼, 白衣男子大步朝她走來。一陣莫名的欣喜湧上來,溫寒煙幾乎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 只能感覺到自己邁步迎上去。

“師尊, 今日歸雲劍法我已練到——”

話還未說完, 一道冰寒劍意自虛空之中傾軋而下, 不偏不倚砸落在溫寒煙身上。

罡風所過之處, 梨樹狂亂搖曳, 純白柔軟的梨花承受不了大乘期修士的威壓, 簌簌如雨墜落下來。

溫寒煙悶哼一聲,身體支撐不住地搖晃一下。

心口很疼, 仿佛有兩個靈魂在來回撕扯,她咬牙抵抗這種感覺, 還有心口隨著血氣愈發翻湧震蕩起來的委屈和疼痛。

她像是寄宿在自己身體裏的游魂,在識海一角旁觀著自己單膝跪地,偏頭吐出一口血來。

握著劍柄的手指發顫,用力到泛起青白之色。

在她膝蓋之下, 地面上瞬間遍布蛛網般細密的裂紋。

溫寒煙愕然擡眸, 難以置信地看向身前。

“師尊, 您為何……”

雲瀾劍尊負手立於她身前,他身量很高, 就這樣冷淡往她身前一站, 眼睫自然而然地垂落下來, 形成一種居高臨下的角度,蘊著一種與生俱來的俯視感。

他瞥見她唇畔殷紅的血跡, 眼神卻無半點波瀾,仿佛此刻受傷的不是他心愛的弟子,而是某個無關緊要的人。

被這樣平靜到近乎冷酷的眼神註視著,溫寒煙心臟泛起一陣綿密的刺痛。

她下意識掙紮著想要站起來,可還沒動作,一道蘊著靈壓的聲音便落下來。

清寒徹骨,不悅間漾著很淡的殺意。

“你可知錯?”

溫寒煙楞了楞。

錯?

她何錯之有。

她不過是像往常一樣在落雲峰習劍,此刻卻被不分青紅皂白一頓斥責懲處,大腦中一片空白。

也不完全是空白的。

在一種難以用言語形容的茫然之中,溫寒煙腦海中陡然浮出一個不敢相信的念頭。

殺意。

她竟然在師尊眼底感受到殺意。

師尊他……想殺了她嗎?

溫寒煙大腦一片轟鳴,恰在這時,一道熟悉的聲音插了進來。

“師尊!”

季青林向來溫文爾雅的聲音染上焦急,他大步從洞府裏沖出來,瞥見溫寒煙唇角帶血跪在旁邊,眼神只是頓了頓,便像是沒有看見她一般挪開視線。

“您先去看一看宛晴……”

聽見“宛晴”兩個字,溫寒煙感覺雲瀾劍尊冰冷徹骨的眼神自她身上挪開。

“何事驚慌。”

季青林抿抿唇,“她的狀況不大好。”

在雲瀾劍尊甩袖離去時,溫寒煙看著他和季青林的背影。

她幾乎覺得不認識他們。

她素來沈穩的師兄,向來喜怒不形於色的師尊,此刻離去的背影匆匆,雖然無一人開口,可只瞬息間便在她眼底消失了蹤跡,不可謂不焦急。

徒留她一個人跪在原地。

風吹動零落的梨木枝葉,微涼的空氣鉆入肺腑之間,牽扯起一陣撕裂般的疼痛。

溫寒煙輕輕咳了兩聲,心裏了然。

原來是紀師妹出了事。

她視線緩緩垂落下來,看著一地碎石狼藉間斑駁的血色。

可她也受了傷。

為何無人來關心一下她?

哪怕只是一句話也好。

許是蒼天聽見她的心聲,不遠處轉角顯出一片青色的衣擺,正是方才轉身離去不久的季青林。

溫寒煙看見他,喉中哽了片刻,開口時聲音有點啞,“師兄……我沒事。”

視野裏,季青林的靴面停在她身前空地上。

“我知道你沒事。”他的語氣和她預想中不一樣,沒有多少憐惜關切,反倒蘊著掩飾不住的責備。

“寒煙,今日之事,雖然師尊出手罰你稍微重了些,可的確是你有錯在先。”

溫寒煙不可思議地擡起眼:“我有何錯?”

“宛晴體質虛弱,你身為師姐,一早便知道。今日我與師尊離開落雲峰,臨走前還千萬叮囑你,定要註意她的身體,若有不適,立即告知我們。”

季青林擰眉道,“你當時分明答應得爽快,可方才宛晴發病,你卻只知道在此練劍,對她的痛苦一無所知。若非師尊在宛晴身邊留了傳訊符,她昏厥之前掙紮著捏碎了它,再回來得晚一些,宛晴恐怕性命難保!”

溫寒煙睜大眼睛,“我——”

可她記得清楚,分明就在一炷香之前,她才見過紀師妹。那時紀師妹臉色紅潤,步履如常,完全不似虛弱的模樣。

紀師妹同她說要進屋小憩一會,可怎麽就突然發了病?

季青林垂眼看她,“你可有什麽要解釋的?”

溫寒煙唇瓣動了動,半晌,搖搖頭。

反正即便她說出了事實,師兄也不會相信。

季青林盯著她看了片刻,眉目間似有遲疑,半晌還是忍不住問:“寒煙,你實話告訴師兄,今日之事,你可是有意為之?”

溫寒煙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她克制不住笑出聲。

“有意為之……師兄,你便是這樣看待我的?”

“寒煙,你或許知道,或許不知道,近日來,瀟湘劍宗內流傳出了不少與你有關的言論。”

季青林沒有正面回應她,轉而說了另一個話題。

“他們都說,你嫉賢妒能,不喜宛晴,各種暗加傷害於她。”

他擡起眼,看著枝木雕零的梨木,“我本不願相信。”

溫寒煙眼睫一顫,聽見他緩慢落下來的後半句話。

“可今日,我不得不信了。”

她心底倏然攀爬起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念頭,那個念頭令她渾身都冰冷下來,連帶著流出來的血都變得冰涼。

“其實你和師尊根本就沒有離開落雲峰。”溫寒煙一點點擡起頭,看著季青林俊秀卻無端令她陌生的側臉。

“你們只是在試探我?”

季青林神色微頓,卻沒有否認,只眼神覆雜地看著她。

溫寒煙突然想笑。

也是,她怎麽會那麽傻。

若師兄和師尊當真遠走,即便紀師妹捏碎傳訊符,他們又如何能趕回來得那麽快。

她低著頭不說話,季青林似是也少了安撫她的耐心,轉身便走。

只剩下溫寒煙在原地跪著。

不是她不想起身,只是師尊出手太重,一時間別說靈力滯澀,她就連力氣都使不上來。

最終艱難地支著長劍站起身時,雙腿發麻宛若萬蟻啃噬。

溫寒煙第一次意識到,原來行至紀宛晴洞府的路那麽長。

短短幾步的路程,她艱難挪動了幾乎一盞茶的時間,才堪堪走到門邊。

一擡眼,便望見一張與自己有七八分相似的臉。

只是這張臉不似她那般清冷逼人,眉眼間線條圓鈍,不似她那般銳利,也便多了幾分柔和嬌憨的氣息。

溫寒煙平靜地看著紀宛晴,看著她如今這樣蒼白著一張臉躺在床上的模樣,看著雲瀾劍尊和季青林一左一右圍在她身邊,即便察覺到自己的腳步聲,卻連頭也沒有回一下。

溫寒煙渾身都疼,她緩了緩,才慢慢走進房間裏。

“宛晴神魂不穩,即便先前已用雲靈溫養,眼下雲靈卻也壓制不住鄴火毒性。”

季青林語速很快,氣息也有些不穩,顯然心緒不靜。

雲瀾劍尊收回手,袖擺拂過少女臉上涔涔冷汗,“我以用靈力克制鄴火,需以返生草輔助。”

溫寒煙上前一步,神識探入芥子之中。

她有返生草。

返生草並不易尋得,大多生長在冷冽寒潭邊緣,周遭還有合道境修為之上的妖獸鎮守。

不過,先前她帶瀟湘劍宗弟子入秘境探寶之時,無意間尋得兩株。

這九死一生得來的靈草,一株她留給了自己,另一株,則給了——

“季師兄,我這裏有返生草,用我的。”

溫寒煙楞了楞,看著身側白衣墨發的俊秀少年,“空青?”

空青置若罔聞,目不斜視,聞言轉動瞳眸,淡淡瞥來一眼。

“寒煙師姐。”他敷衍行了一禮,語氣談不上尊敬。

但他向來是藏不住情緒的那一類人,只觀他言行態度,溫寒煙便知他早已將瀟湘劍宗內流言信了九成。

對上他不加掩飾的厭惡目光,溫寒煙恍然間後知後覺意識到,曾經那個緊緊跟隨在她身後、眼睛裏只有她的少年,不知道什麽時候起,再也沒有在她身上投註半分關註。

溫寒煙眼睫垂下來,靜默片刻,輕聲道,“師兄,用我的吧。返生草可穩固神魂經脈,於空青日後修行而言,大有裨益。”

季青林動作微頓,似是遲疑。

一只冷白如玉的手自斜地裏伸過來,取走空青掌心的返生草。

“嫉害同門,如今仍不思悔改。”雲瀾劍尊眼也沒擡地淡淡道,“誰允許你在此的?自去思過崖領罰。”

溫寒煙腳步一停,呼吸顫抖著擡起眼。

就在此時,她無意間瞥見床上虛弱闔眸的少女睫羽輕顫,緩緩睜開眼睛。

那雙與她八分像的眉眼染著濕意,幽幽朝她投來一瞥,眼睛裏是她辨不清的思緒。

在季青林和雲瀾劍尊簇擁之下,紀宛晴勾起唇角,遙遙朝她露出一個笑。

溫寒煙楞住了。

那笑意靦腆嬌弱,卻又隱約漾著些她說不上來的感覺。

很怪異。

見溫寒煙還僵在原地,雲瀾劍尊總算掀起眼皮。

似寒潭般無波的眼底,泛起冷郁不悅之色。

“出去。”

溫寒煙禦劍離開落雲峰,虛空之中氣流翻湧,劍身微微震顫了幾下,猛然一頓,她心神不屬之間,險些被劇烈的慣性甩下去。

溫寒煙渾渾噩噩低下頭,原來這並不是她熟悉的流雲劍。

她忘記了,流雲劍早已被師尊收了回去,熔斷取出鎮劍雲靈,用來給紀師妹溫養神魂。

款式樸素的長劍載著她掠過雲層,取走流雲劍時,師尊和師兄心疼安慰她,會再為她取一把更好的劍。

但後來紀師妹身體狀況每況愈下,他們分不出旁餘的心神來理會一把劍的事,這件事便一拖再拖,草草擱置。

只是本命劍於劍修而言,無異於第二條命。

旁人顧不上管,溫寒煙只得自己去尋。但雲瀾劍尊為了保護她,再次勒令不得離開落雲峰,她只得去瀟湘劍宗劍閣去尋。

說來也巧,許是她運氣太差,那時恰巧有一批新馭靈的精銳弟子入內試劍。他們離開之後,劍閣之中名劍被掃蕩一空。

溫寒煙無意與師弟師妹們爭奪名劍,她是大師姐,也是前輩,合該謙讓些的。

在內繞了好幾圈,她最終取了一把合眼緣的。

自從紀師妹拜入雲瀾劍尊座下,她好像不知不覺地失去了很多東西。

溫寒煙沒有直接去思過崖,她不知道該去哪裏,漫無目的地在瀟湘劍宗裏晃了許久。

雲蒸霞蔚,綿延群山之間雲霧繚繞,綠濤翻滾,霞光漫天,偌大的瀟湘劍宗之內,她竟然不知道應當何去何從。

溫寒煙落在一處小山峰上,此處偏僻,又無靈脈,平日裏鮮少有人來。

她站在山巔之上,山風獵獵吹動衣袂,刮得臉頰刺痛,身上的內傷也隱隱作痛起來。

溫寒煙緩緩蹲下,雙臂抱著自己的膝蓋,將自己蜷縮起來。

裙擺飄揚間,她看見層雲流動,又回想起紀宛晴躺在床上虛弱含笑的臉,一陣天旋地轉,溫寒煙躺在床上。

渾身傳來的劇痛令她眼前一黑,仿佛每一寸骨骼都被緩慢地碾碎,重組,又再次碾碎,周而覆始。

溫寒煙喘了口氣,艱難地睜開眼睛,看見空蕩的天花板。

洞府內光線昏暗,除了她之外,一個人都沒有。門窗緊閉,只有些許的風和黯淡的天光順著窗柩的縫隙湧進來。

昔日被各種精致擺件和靈寶填滿的洞府內,顯得空曠寥落。

自從瀟湘劍宗傳聞她嫉害紀師妹之後不久,師尊和師兄厭棄她,往日鋪天蓋地往她洞府中送的天材地寶再也沒有了。

雖然雲瀾劍尊並未明說,可整個瀟湘劍宗都看得出,她已是棄徒,只是被念在昔日情分,並未將她逐出師門而已。

溫寒煙在瀟湘劍宗的日子開始變得難過。

劍修晉階修煉所需的靈寶眾多,她在落雲峰失了勢,連帶著整個瀟湘劍宗都開始怠慢她。

為了拿到她需要的靈寶,溫寒煙不得不將自己洞府中各種東西送出去。

起初她也舍不得,只送一些她用不上的東西。

可用不上的東西終究沒有那麽多,消耗得太快,後來漸漸變成她短期內用不上的東西,再到後面,但凡是比她所需靈寶緊迫性低一些的,她都眼也不眨地送出去。

溫寒煙躺在床上,一陣寒風鉆入房間,刺激得她一陣撕心裂肺的嗆咳。

良久,她平覆下來,看著掌心一片紅意,慘笑一聲。

想她當年芥子裏皆是裝不下的靈丹草藥,如今她深受重傷,卻竟然淪落到連一枚最普通的回元丹都沒有的境地。

不遠處溫聲笑語若有若無,順著風斷斷續續飄進來。

“宛晴……病……”

“……最好的……丹藥……”

溫寒煙閉上眼睛。

原來紀師妹也生了病,師尊師兄此刻定都圍在她身邊,無暇過問她也是理所應當的事。

她勉強在床上又躺了片刻,可愈演愈烈的疼痛實在難捱,溫寒煙感受到自己殘破的丹田,仿佛已經有靈力不斷地自其中潰散,四溢而出。

她艱難從床上直起身。

……

再次恢覆意識的時候,溫寒煙依稀看見床邊人影閃動。

她心底湧上一種莫名的熱意,突然睜開眼睛。

“醒了?”

季青林坐在她床邊,盯著窗外不知道在想什麽,直到她指節顫抖著拽住他袖擺,他才猛然回過神來,心不在焉地看向她。

“師兄,我……”溫寒煙剛開口,冷不丁感覺丹田處一片冰涼,空空洞洞的,幾乎感受不到靈力波動,聲音陡然一頓。

她心神不寧地以神識探入其中,卻似是石子落入沈潭之中,沒有驚起半點漣漪。

“我……怎麽了?”

季青林看著她臉上難得的驚惶之色,卻提不起半點曾經那樣柔聲安撫的心。

“丹田破碎,靈力倒行,你卻什麽靈藥都不服用,反倒逆天而行,強行凝集靈力試圖填補丹田上的裂縫。如今受到反噬,靈力散盡,丹田盡毀。”

說到此處,季青林頓了頓,無論他如今對溫寒煙如何,接下來他要說的話對於任何一個修道中人而言,都太過殘忍。

他沈默片刻,道,“我和師尊發現你狀況時,已無力回天。寒煙,你已成了一個廢人。”

溫寒煙還未說話,季青林猛然煩躁地揉了揉眉心,聲線微沈。

他已忍耐了許久,眼下實在克制不住,責備落下來。

“你身為瀟湘劍宗大師姐,難道這樣淺顯簡單的道理都不明白?你如今狀況,瀟湘劍宗上下議論紛紛,令我和師尊極其難做。”

季青林冷聲道,“你又不像宛晴那般入門不久,什麽事情該做,什麽事情不該做,你難道不清楚?”

“我自然清楚。”溫寒煙定定看著他,清冷的鳳眸蒙上一層薄霧,“可是那時若我不設法如此自救,如今毀去的便不只是丹田,而是我的命。”

她輕聲道,“師兄,你眼下不待見我。可那日我需要你們的時候,你和師尊又在哪裏?”

季青林臉色微頓:“那日宛晴也病了……”

宛晴,宛晴,又是宛晴。

溫寒煙突然覺得恍惚,這一幕太過熟悉,似曾相識得仿佛昨日剛發生過。

簡直和那日她在落雲峰上蘇醒,聽聞紀師妹拜入雲瀾劍尊座下之時,一模一樣。

溫寒煙心底湧上一種濃烈的情緒,她脫口而出,“師兄,紀師妹的病當真有那麽嚴重嗎?有你和師尊日日守在她身邊,難道她的病,比我那日生死攸關還要棘手,以至於你們放任我重傷一人獨守洞府之中,卻連一點閑暇都抽不出來看我。”

“放肆!”

她話音剛落,一道冰冷的靈壓沖破洞府大門,鋪天蓋地朝著她傾軋而來。

溫寒煙丹田已廢,如今體質連尋常強健些的凡人都不如,如何能承受得住這樣滔天盛怒的威壓,當即吐出一大口血來,倒在床上動彈不得。

她視野一片模糊,依稀看見兩道雪白身影相攜跨入房中,一人高大俊美,一人小鳥依人,朦朧間看上去,竟說不出的登對。

“溫寒煙,你太讓我失望了。”

雲瀾劍尊看著她的眼神冷漠到近乎冷酷,“你身為我親傳弟子,不結同門,不護師妹,反生妒忌,欲將自己的鹵莽罪責,皆推他人。”

他目光寸寸冷卻,如覆寒霜。

“你怎會變成如今這般模樣。”

溫寒煙怔住,紀宛晴蹙眉看她一眼,似是不忍,小幅度扯了扯雲瀾劍尊衣擺,似是撒嬌般,語氣甜絲絲的,“師尊,溫師姐不是這個意思。她待我很好的,您不要誤解她。”

溫寒煙楞楞看著她的動作,那再尋常自然不過的動作,她卻連想都從未敢想過,因為雲瀾劍尊生性冷淡,不喜旁人靠近,更遑論觸碰。

可那個記憶中不茍言笑的男子,卻就這樣放任著白衣少女的動作,眉間只微微一折,便順從她扯著他的袖擺輕晃。

“不必多言。”雲瀾劍尊最後看溫寒煙一眼,那一眼裏深掩著的情緒太有分量,溫寒煙一時間被震在原地。

“自今日起,你不再是我弟子,入思過崖自省,永世不得再入落雲峰。”

紀宛晴還要再勸,季青林攔住她。

“宛晴,師兄知你性子好,可今日之事師尊心意已決,你不要再勸。”

“寒煙她……已經變了,如今她太過歹毒,甚至不惜自傷也要陷害於你,簡直狀若瘋癲。”

“如今我真後悔,曾經並未看出她的真面目。否則,宛晴你便不必多受那麽些苦了……”

溫寒煙身體止不住地發冷,冷到打著細微的顫。

她被不知從何處湧出的瀟湘劍宗弟子從床上架起來,他們動作粗魯,直接將她拽下來,她身體使不上力氣,一路上磕磕碰碰,疼得眼眶發紅。

溫寒煙擡眸,見空青環臂立在門口,被數名弟子簇擁著,眼神嫌惡地看著她。

“師兄,師尊,我沒有……”被粗暴束縛著的白衣女子掙紮著轉過頭,“你們不要放棄我!”

“求你們——”

這三個字像是喚醒了什麽,【思量遍】在靈臺之中閃躍起大盛的虹光,將周遭發生的一切都映得虛幻不已。

求他們?

可笑。

一道淩厲劍光斬落,將雲瀾劍尊和季青林冰冷的眼神劈碎。

溫寒煙面不改色收劍歸鞘,沖破幻象。

【你總算醒過來了!】龍傲天系統長長松了一口氣,【剛才你看到的就是你原本的結局,我還真擔心你會受到影響,道心破碎。】

原來這就是她所謂的“下場”。

溫寒煙扯了扯唇角。

幻境中的她懦弱不堪,除卻偶爾的幾個瞬間,自始至終,溫寒煙都篤定方才身臨其境所見種種,皆為虛妄。

自從雲瀾劍尊破碎了他們之間的誓言起,她不恨紀宛晴,但也同他們不會再有半分瓜葛。

她又怎麽可能對雲瀾劍尊和季青林再付出半點期待。

更不可能朝著他們搖尾乞憐。

虛空之中回蕩著語調怪異的笑。

“假的?”那個聲音笑著說,“真真假假,不過一念之間,但既然你不太喜歡這個故事,那不如看一看接下來這個。”

刺目的光暈遮天蔽日,溫寒煙皺眉閉上眼睛,再次睜開時,她再次回到了落雲峰。

“糖油餅?那不是凡人吃的東西嗎?”

“哪有修道中人還整天吵著嚷著要吃那些東西的?”

“就是就是!”

幾名白衣幼童湊在一處,七嘴八舌。

在他們正中,男孩一襲青衫手持木劍,也是滿臉的不讚同,“寒煙,你若想早日引氣入體,這些東西於你而言便有害無益。”

他有模有樣地挽了個劍花,瀟灑收劍,“聽師兄的勸,別再想了。若是被師尊知道了,免不了又要罰你。”

“可每年冬天,娘親都會給我做熱騰騰的糖油餅吃。”

溫寒煙抱著木劍坐在樹下,怏怏不樂,“我就是想吃。”

她微低著頭說話,沒留意身邊一群白衣幼童似是看見了什麽,神情陡然一僵,恭恭敬敬散開正襟危站,

季青林表情也是一正,他小幅度轉頭看向溫寒煙,試圖提醒她。

溫寒煙一無所察,一邊用木劍戳著身前草地,一邊喃喃道,“我還想娘親。”

“要是能瞞著師尊偷偷下山回家,吃一口娘親的糖油餅,然後再重新回來就好了。”

季青林臉色僵硬,實在聽不下去,幹巴巴叫了一聲:“師尊。”

溫寒煙渾身一震,猛然擡起頭。

白衣墨發的男子氣度疏淡,不知何時立於梨木之下。

一張英俊的臉被樹影映得半明半昧,落在她身上的視線辨不清喜怒。

溫寒煙立馬跳起來,試圖辯解,“師尊,我——”

“去思過崖領罰。”

雲瀾劍尊只淡淡吐出一句話,拂袖離開。

溫寒煙在思過崖被關了七日。

思過崖洞府之內什麽都沒有,只有硬邦邦的石床,睡了七日,她渾身腰酸背痛,火速趕回了自己洞府內,迫不及待撲到柔軟的床上去。

她在床上來回滾了好幾圈,鼻尖突然聞見熟悉的甜香氣味。

溫寒煙一個激靈坐起來,循著味道看過去,望見桌上被油紙包好的一袋糖油餅。

它不知是何時被放在這裏的,周遭空氣閃躍著明滅符文,被貼心以靈力封存了熱度,至今仍冒著騰騰的蒸汽,白霧裊裊散入空中。

溫寒煙一骨碌跳下床,迫不及待咬了一口。

她不知道這是誰給的,只當是那一日聽她說話的某一位做好事不留名的師弟給的。

或者是師兄,師兄向來關照她。

溫寒煙偷偷把一包糖油餅吃了個精光,口中甜意蔓延,糖油餅的熱度仿佛順著喉嚨直暖入心底。

瀟湘劍宗真是個好地方。

仿佛就是她另一個家。

有人這樣默默地關心著她。

就像娘親一樣。

吃完了一整包糖油餅,溫寒煙生怕被師尊察覺,半夜翻山越嶺將油紙包扔的遠遠的。

她尚未引氣入體,凜冬的夜酷寒,她仍舊是怕冷的,回到洞府內卻忍著嚴寒開了半宿的窗戶。

直到氣味散盡,徹底毀屍滅跡,溫寒煙才心滿意足地爬進被窩裏睡了。

翌日,風平浪靜。

溫寒煙乖巧跟著季青林一同習劍,結束後轉身便要回洞府。

“慢著。”

一道無波無瀾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季青林腳步一頓,面如菜色地轉過身:“師尊……”

“不是你。”

人與人的悲歡向來並不相通。

壓力不會消失,只會轉移。

隨著雲瀾劍尊淡淡三個字,季青林渾身一輕,溫寒煙突然覺得腳步有點沈重。

她一點點地緩慢轉過頭。

所有人都迅速離開了,偌大的空間只剩下她和雲瀾劍尊。

眉目如畫的男子面無波瀾,盤膝坐於梨木之下。眼下日落西沈,漫天霞色大片湧入枝木間,灑落暖融的樹影。

溫寒煙以為是她偷吃糖油餅的事情敗露了,不自覺用力握緊了木劍劍柄,抿唇低下頭。

“師尊,我不是故意抵抗不住誘惑的。”

“好吃嗎?”

溫寒煙沒多想,她只知道自己絕對不能承認好吃,“不好吃……”

說到這裏,她話音倏然一頓,猛地擡起頭,“您怎麽知道?”

一個難以置信的念頭在她心底拼湊而成,分明如此清晰,溫寒煙卻不敢相信,“難道,那些糖油餅……”

雲瀾劍尊沒有說話,只靜靜看著她。

他面如冠玉,淡然坐於梨木之下,潑墨般的晚霞落在他薄唇輕輕揚起的弧度。

溫寒煙呆呆地看著這一幕。

修仙中人無日月,如今再讓她去回憶那一包糖油餅的味道,溫寒煙已記不清了。

可那一抹淺笑,依舊記憶猶新。

溫寒煙用力閉了閉眼睛,昭明劍感應到主人些微激蕩的心緒,發出一聲清越的劍鳴。

她再次睜開眼睛時,眼底已是一片冷淡清明。

溫寒煙一劍斬碎幻象。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

她與瀟湘劍宗的緣分,早該一刀兩斷,再無法困住她分毫。

劍光綿密交織成凜冽的劍網,那抹宛若冰雪初融的笑意轟然破碎,周遭混沌再次一變。

“你總是在夢中,看見破碎的、令你感覺溫柔卻酸澀的畫面。”

畫靈的聲音不男不女,不老不少,仿佛千萬道聲音同時響起,自四面八方傳來,清晰落入溫寒煙耳畔。

“六歲那年你累月高燒,恢覆如初之時,前塵盡忘。”

“那果真只是天命巧合嗎?”

“你就不想知道,當初究竟發生了什麽,在你身上降臨的一切災厄,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嗎?”

這聲音不大,卻似無孔不入,自耳中鉆入靈臺識海。

空氣中的溫度陡然升高。

溫寒煙霍然擡起眼。

她眸底倒映出熊熊烈火。

*

“師尊,前面就是九玄城了。”

紀宛晴遙遙望見榕木蔭蔽之下的石碑,眼前一亮,轉身回望。

刻著雲紋的飛舟之內,雪衣墨發的英俊男子端坐於蒲團之上,眉目淡然疏冷,聞言眼睫也未擡一下,只冷淡應了一聲。

飛舟下降,平穩落於九玄城中,登時便有人迎上來,似是早已在一旁等待已久。

“敢問可是瀟湘劍宗雲瀾劍尊?”一人恭敬在飛舟外行了一禮。

“城主已恭候多時。”

見紀宛晴率先自飛舟上一躍而下,他臉上並未顯露出多少異樣之色,一攤手示意城中,“請二位貴客隨我來。”

雖然在小說裏看過,但畢竟親眼見到又是一碼事。紀宛晴四處打量,眼神新奇,“師尊,這裏倒是比我想象中更具有煙火氣。”

簡直就像是電視劇裏的樣子。

雲瀾劍尊並未回應,大步邁入城主府邸,微涼的空氣掀起他臉側碎發,露出清晰的臉廓下頜,他唇色偏淺,唇形偏薄,此刻微抿成一條線,更顯淡漠。

紀宛晴倒也不失望,男主是冰山高冷人設,不理人還挺正常的,不就需要女主那樣熱情溫暖的小太陽來融化嗎?

雖然她自認不是什麽小太陽,但是裝一裝還是能有八分像的。

紀宛晴轉頭又打量城主府,註意力瞬間被墻面上懸垂的水墨畫吸引。

“師尊,那幅畫好漂亮。”話音微頓,紀宛晴瞇起眼睛,又細細看了看,突然覺得有點怪。

“您看畫中的女子,像不像……我?”

紀宛晴原本想說像溫寒煙,畢竟雖然她和溫寒煙長相神似,但到底不是同一個人,性格也不同,旁人或許分辨不出,可她卻能夠輕而易舉地辨認她們之間的差異。

但頓了頓,她還是把話題引到自己身上。

哪有將男主心思往別人身上引的道理?

紀宛晴本意只是找個話題,卻沒想到雲瀾劍尊聞言,身形冷不丁頓住。

他慢條斯理撩起眼睫,朝著畫卷望去,看清畫中景致之時,臉色陡然一變。

畫中白衣女子仗劍而立,衣袂翻飛,青絲飄揚,宛若神女降世,英姿颯爽。

她立在殘破狼藉之間,望著沖天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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