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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玄(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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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玄(五)

“我府邸三面環水, 正對著的名為澤臨湖,左右兩側分別為上泉和澗延。”

銜青微擡手,示意三面環繞的粼粼湖光, 看著溫寒煙等人露出一個笑,“九玄城以做些小買賣起家, 因而多有些旁的仙門世家不在意的講究。”

身為九玄城主事, 銜青卻只有合道境初期的修為, 但他笑容坦然, 並不因此覺得不好意思, 亦或者是低人一等。

“咱們九州文化普遍講究風水, 山管人丁, 水管財祿。我身為主管九玄城生意的主事,也更看重錢財一些, 三面環水,便將這府邸包攏於‘財’中, 這也是博一個四面八方財氣匯集而來的好彩頭。”

空青跟在溫寒煙身側,目光隨著銜青說話不自覺四處掃一圈,最終定在不遠處一片連綿的假山之間。

“那裏是什麽?”空青問。

銜青循著他視線看過去,微微楞了楞, 旋即笑道:“雖說府邸三面環水, 可我府中家仆大多都是凡人, 若是每日取水都要走那麽遠,對他們而言有些過於嚴苛了, 故而, 府中也需要開鑿取水。”

他上前幾步, 指著假山掩映間那片空地道,“此處是一口人工挖掘而成的深井, 直通地面之下數百丈餘,水源可供此處上千年有餘。”

司予梔看著府內布景,眉間不自覺越皺越深,聞言二話不說上前幾步,垂眼往井中看。

正如銜青所言,此井極深,一眼望下去,黑洞洞一片幾乎看不見底。

但井水卻極為清澈,只不過,平滑如鏡的水面之上,零零散散鋪開一層陰影,一眼辨不清究竟是什麽。

她凝神細細一看,只見無數掌心大小的白玉蓮花浮在水面上,精雕細琢的花葉就連脈絡都清晰可見,花心處深深刻著一個“財”字。

蓮紋是東幽家紋,司予梔心頭一跳,看了半天又覺得有些不對,上半身下意識前傾了些,正欲細看,肩膀上冷不丁落下一只手。

這只手力道不輕不重,但她全神貫註之間還是難免被驚了一跳。

司予梔驚魂未定擡起眼,對上銜青完美無缺的笑容。

“司小姐,小心。”

他若無其事收回手,“這井太深,又狹窄,下面沒有絲毫借力之處,哪怕是修士墜入,一時半會也難以從裏面出來。”

不知是不是錯覺,隨著銜青話音落地,司予梔仿佛感受到井中陣陣陰風刮上來,拂動衣擺。

她條件反射向後退了一步,卻又放不下方才眼中所見。

“這井中除了水,還有別的東西。”司予梔冷聲道,“那些蓮花是何物?”

“司小姐莫動怒。”

銜青眉間頓了頓,片刻瞬間反應過來,“並非我有意對東幽冒犯,只是蓮花象征清廉正潔,吉祥如意,於九玄城極為合適。再加上——你方才應該也看見了,花心各一個‘財’字,水載蓮花蕩漾井中,意味‘財不外流’。”

他彎起唇角,笑意裏三分恰到好處的不好意思,“求財心切,讓你見笑了。”

司予梔盯著他看了片刻,默不作聲轉身回到溫寒煙身邊。

“餵,你聽我說。”

她一邊傳音,一邊一把扯住溫寒煙袖擺,往下扯了扯示意她仔細些。

“我們東幽陣法世家,風水不過是最粗淺最小兒科的東西,東幽子弟各個三五歲的時候便能通曉其理,本小姐接下來說的話,你一定要信我。”

司予梔飛速轉頭四周打量一眼,又收回視線。

“我已觀察過,放眼整個九玄城,已經沒有比這裏風水更好的地方了。這麽好的風水,理應給九玄城主這樣身份尊貴之人居住,但是眼下,卻給了一個小小的生意主事。”

司予梔語氣沈凝,“太怪異了。我知道你肯定有自己的打算,但在這裏一定要事事小心。”

溫寒煙目不斜視:“好。”

兩人來回幾句話皆是傳音入密,空氣中陷入短暫的沈默。

風吹動月燈,燈影掠過嫣紅的鳳凰花,穿過榕木樹蔭,落在銜青側臉上,半明半昧。

他步調不疾不徐,唇畔帶笑,似乎並沒有聽見她們說的話。

銜青府邸之中家丁仆從來來往往,人數極多,所過之處所見之人皆分工明確,各司其職,安安靜靜垂眸幹活,並不多話。

“此處便是正廳,諸位先在此小坐片刻。”銜青擡腿邁入大門,大大方方一攤手,示意溫寒煙等人入座。

他說話間,便有侍女自發上前為幾人斟茶,添上瓜果點心。

空青剛一落座,冷不丁感覺兩只手撫上他肩膀,他渾身一個激靈,幾乎從座位上跳起來,轉過頭一看,對上侍女茫然無措的眼神。

“這位公子,是力度不舒服嗎……”

空青瞬間跳起來,“我。我不需要這些!我是跟著寒煙師姐來此小坐的,這是另外的內容!”

他擡起眼,果然看見溫寒煙身後也站了個梳著雙丫髻的小姑娘,正伸手要碰她。

空青立刻繞到溫寒煙身後,在小丫鬟驚疑不定的視線眼神註視下,冷酷無情地將她一並擠開。

“寒煙師姐也不需要。”

兩個落單的小丫鬟被擠到正中央,孤零零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看銜青,不多時,眼眶裏便含了淚。

兩人卻又不說話,只委委屈屈地站在那,像是受了欺負。

“你們都先下去。”銜青看出空青的不自在,極體貼地甩袖揮退所有侍女。

侍女們娉娉裊裊魚貫而出,不知是誰發間的金釵無意間撥動門上垂落下來的風鈴,隨著夜風碰撞,響起叮咚清脆的聲音。

叮——

溫寒煙擡起眼,望見正廳主位後方的墻面上,懸著一幅長長的水墨畫。

畫中張燈結彩,明月高懸,月燈綿延千萬裏,民眾鶯歌燕舞,舉杯歡慶,好不熱鬧。

“這畫中畫的便是晚月節的盛況。”

銜青的聲音從身側傳來,溫寒煙回過神,見他不知何時站在了她左手邊,保持著一個不遠不近的禮貌距離。

“晚月節是九玄城最重要的節日,所以我將它掛在此處,最顯眼醒目的位置。”

溫寒煙應了聲,眼神依舊落在這幅畫上。

她視線向上移動,定在畫面角落。

這幅畫像是將整個九玄城都涵蓋在內,她目光所停留的位置,不僅是畫卷邊緣,更是九玄城的邊緣。

畫面一角,淡淡的白和一抹紅渲染在一起,零星點綴幾分星辰般的燦金亮色,更多的墨色融入夜色。

溫寒煙皺眉看著那個角落,心中泛起一陣說不上的怪異之感。

她正欲細看,身後冷不丁傳來一道巨大的瓷器碎裂聲響。

“啊——嗚哇——”

孩童的啼哭聲緊接著響起,緊隨而來的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兵荒馬亂的嘈雜聲中,溫寒煙回眸一看,不知從何處沖出來一個五歲大的幼童,似是不小心撞倒了門口的花瓶,正跌坐在碎片裏嚎啕大哭。

一名年歲稍長些的女子連忙將幼童扶起來,她身後侍女家仆腳步不停,迅速將地面上一片狼藉收拾幹凈。

“抱歉,抱歉。”女子將幼童半拉半抱著往外走,一邊轉過臉來歉意地看向溫寒煙。

這動靜的確極大,葉含煜方才一時不察也被嚇了一跳。

但不過是幼童玩鬧,他上下打量一眼男孩暴露在外的皮膚,見上面沒有留下血痕,松了口氣:“沒有受傷便好。”

女子感激看他一眼,牽著男孩離開了。

銜青躬身行了一禮:“犬子頑劣,沖撞了各位,在下代他向諸位賠禮。”

喧擾的歡呼聲湮沒了他最後幾個字。

“青先生,晚月節開始了!”

幾名小丫鬟興致勃勃跑過來,指著門外沖天的火光,白皙的臉上反照著暖色。

銜青摸了摸幾人頭頂,含笑轉過身:“來者即是有緣,幾位也來沾沾喜氣?”

比起其餘仙門世家,九玄城中無靈根修為的凡人更多,所以此處的習俗也更趨近於凡人習慣的方式,幾乎稱得上最接地氣的宗門大派。

整個九玄城被澤臨、上泉、澗延三湖分割成三塊,其中正對著澤臨湖的一大片區域又被分為四塊。

家家戶戶都出門過節,萬人空巷,幾塊區域中都圍著不少人。

空青瞥見幾個青壯男子扛著牛羊往前走,身側簇擁著男男女女,眼睛微微睜大。

“少見多怪。”

司予梔還記著他先前在東幽簋宮嘲諷自己的事,見狀趁機還了回來,“那是鬥牛、鬥羊,你看那邊。”

她下頜微擡,示意幾名懷中抱著雞的少女,“還有鬥雞呢,這你總知道了吧?”

空青撇撇唇角,一甩高馬尾扭過臉不理她。

葉含煜對鬥雞沒興趣,眼睛定定註視著另一個方向,眸光晶亮。

空青順著他視線看過去,第一眼只望見裏三層外三層圍得水洩不通的後腦勺,再從人的間隙之中望一眼,隱約看見空地上在賽馬。

“賽馬有什麽好看的?咱們禦劍一息掠出的距離,抵得過它不眠不休跑上好幾天。”

空青冷哼一聲,目光卻不由自主跟著馬背上飛揚的鬃毛移動,目不轉睛。

“哎,你覺得誰會贏?”

葉含煜眼也不眨盯著遙遙領先的紅棕色馬,在一波接一波的叫好打氣聲中道:“當然是領頭那個。”

空青扯了下唇角,視線一掃,指著幾乎湮沒在馬群之中的小白馬:“我說它定會後來居上,信不信?”

葉含煜不屑勾唇:“看賽馬不是看運氣,而是要看馬匹的好壞。”

領先那匹馬跨度開闊,呼吸磅礴,雄勁有力,跟在場其餘馬匹根本不是一個層次。

他剛這麽想著,便見紅棕色馬匹腳下踩了落葉,步伐打滑,轟然摔在了路中央。緊隨其後的馬匹來不及調轉方向,緊跟著被絆了一路。

空青眼前一亮,葉含煜面如菜色,眼睜睜看著泯與眾馬的小白馬沖出來,生生殺出一條血路,遙遙跑在了第一位。

“你看,我說什麽來著。”

葉含煜額角狂跳:“你不是不看嗎?”

空青環臂抱劍而立,得意地笑。

司予梔遠遠翻了個白眼:“神經病。”

她餘光一掃,摔跤?無聊。

看兩個大男人光著膀子撞來撞去,齜牙咧嘴,醜態百出,有什麽意思。

司予梔冷艷腹誹,餘光又是一掃。

“溫寒煙,你快看!”

溫寒煙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只見十幾名少女穿著清涼,在歌聲中圍著高臺跳舞,舞姿奔放,笑容迷人。

在高臺上,兩側高高豎立著兩根寬約六丈的桿木,之間聯結著數十把長刀作梯,鋒銳的刀刃朝上,在月燈掩映下,泛著橙黃色的刀光。

“跳一個!跳一個!”

在一陣高過一陣的喝彩聲中,幾名男子身披長袍,臉上戴著繪有繁覆辨不清符號的面具,每人端起一壇酒,紛紛仰頭一飲而盡,將酒壇摔向地面。

“好!”

人群中情緒更加熱烈,幾人踩著一地的碎片跳上桿木,不閃不避踩上刀刃,揮舞著手中長桿和彩墜,跳起舞來。

司予梔瞳孔微微放大。

她難以置信地盯著半空,由於刀尖上起舞的幾人臉上都戴著面具,她看不清他們的表情,但這並不妨礙她看出他們的修為。

“全都是沒有修為的凡人!”司予梔不可思議感慨一聲,又去看他們足底,竟然沒有滲出血來。

葉含煜心愛的小紅馬失禮,對賽馬也失了興致,轉身走過來跟她們一起看。

他盯著刀刃上旋轉的幾人,表情忍不住扭曲:“那刀也是開了刃的。”

“他們上刀桿之前,腳下擦過酒,那多半不是尋常的酒,即便沒有攙著靈力,也至少能夠保護皮膚。而且,你們看他們的動作。”

空青高深莫測道,“看到了?他們上刀時皆斜踩,而且是用足後跟最硬的位置受力。還有,即便是再鋒利的刀,也只有切割才會傷人,他們站在刀上時幾乎不動,那些舞蹈也都是落在旁邊空位上時才跳的。”

司予梔一看,當真如此。

“不過是些民間變戲法的小手段。”空青自小見得多了,也就見怪不怪,反倒是葉含煜和司予梔一臉驚奇。

他半開玩笑地嘲笑他們,“大少爺大小姐,從前沒見過這些?”

刀尖上的舞蹈越發急促,隨著動作的加快,木桿和彩墜幾乎在空中化作數道殘影。

最後一個鼓點落下,立於正中的男人袖擺一甩拂過臉側,口吐烈焰,熊熊烈火洶湧散開,只一個眨眼間,周遭亮起一大片圓弧形的火光,火焰圍攏住在場眾人,直湧向最重要的天壇。

下一瞬,“噗”的一聲,火苗搖曳閃躍,天壇被其中的火焰點亮。

火光順著壇壁上的鏤空花紋倒映出去,在周在地面上投下大大小小,盈虧各異的月亮。

司予梔看得嘖嘖稱奇,下一秒又轉過頭來,“你說,這又是怎麽回事?”

葉含煜也看過來。

“……”

空青先前也沒見過這種陣仗,他哪裏知道這是怎麽回事。

一道波瀾不驚的女聲落下來,將他接不上的話接了過去。

“此人將松香粉以棉質包裹,剪開一個小口朝向外,置於口中,又在掌心藏有體積極小的打火石。方才一瞬間,他張口吹出松香粉,撲向火石中的火苗,如此才會形成一團烈火。”

溫寒煙指了下周遭圓弧狀的火墻,“又有人一早將引線布置在此處,以火焰點燃,便可一氣呵成。”

空青看著她的眼神簡直像是在看無所不能的神仙:“寒煙師姐,你怎麽會知道這麽多?”

這難道不該是些自小在凡間界摸爬滾打的人,才會知道的東西嗎?

修仙中人素來傲氣,彈指間可呼風喚雨,根本不屑於鉆研這些小把戲。

溫寒煙微微一楞。

她也不知道為何自己會說出這些,只是方才一瞬間,她腦海中自發浮現出這些話來。

有一個溫柔的剪影在眼前晃動,笑著對她說:“阿煙,學會了這些,日後可不要亂玩哦。”

但就在她想要看清那張臉時,剪影似青煙一般消散了,連帶著那聲低柔的聲音也被周遭熱鬧的歡呼聲吞噬。

溫寒煙略有些出神,冷不丁聽見幾道熟悉的聲音。

“幾位仙師,真巧,你們也在。”

溫寒煙思緒被拖拽回現實,還未開口,空青便當先一步擋在她身前,語氣不太友善:“怎麽又是你們?”

先前在九玄城邊遇上的幾人迎上來,但先前那種過分熱情到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覺卻沒有了。

幾人恭恭敬敬行了一禮,維持在一個不讓人覺得冒犯的距離便停了下來。

“方才是我們失禮了。”

九玄城中居民圍著天壇篝火手拉著手,在融融火光中,唱歌跳舞,悠揚的歌聲從四面八方飄過來。

“我們生在九玄城,死在九玄城,一生不過短短數十年……對於你們來說自然算不得什麽,只是那已經是我們全部的時間了。”

起初邀請他們去做客的女人嘆口氣,“只是,這麽長的時間,我們卻只能在九玄城中打轉,說來也有些可悲。九玄城雖然富裕,但是這點錢財對於仙家而言,也算不得什麽,故而平日裏極少有人來,城中有修為的弟子也大多忙碌得很,沒時間同我們談天說地。”

“行了,別說了,說這些做什麽?還不是給幾位仙師徒增煩惱!”有人拉了拉她,勸她閉嘴。

女人唇瓣動了動,朝著溫寒煙露出一抹歉意的笑來,“總之,是我們唐突了,實在抱歉。”

她們語氣正常,話裏話外也沒有賣慘和刻意,空青看著她們臉上歲月染上的痕跡,冷不丁覺得,或許真的是自己誤會了。

困守在一方天地之間的人,好不容易碰上外來人,想要多說幾句話,好像也不是什麽惡事。

更何況,她們只是想要招待他們,又不是想要傷害他們。

“好了,不說這些。”一人壯著膽子邀請道,“幾位仙師要不要一起來?”

空青二話沒說,伸手搭在她掌心,“來!”

他一邊跟著往隊伍中走,一邊回頭招呼葉含煜,“來啊。”

葉含煜遲疑了下,指腹摸到芥子,轉念想起自己一芥子的法器,跳個舞而已,也沒什麽值得擔憂的,起身跟上去。

“我……”

瞬間身邊就空了,三人變一人,司予梔還沒來得及掙紮,便被兩名女子友好地一左一右挽住胳膊,往隊伍中帶。

“溫寒煙!”司予梔被像拎小雞一樣帶走了,一邊走一邊回過頭來。

見溫寒煙站在原地,絲毫沒有出手相助的打算,她淒慘地喊,“你怎麽不救我?!”

溫寒煙眼睛裏浮出笑意,看著三人很快融入人群之中,手拉著手緩慢圍著天壇篝火轉圈。

司予梔起初臉上還有些不樂意,轉著轉著便不自覺沈浸進去,嘴角幾乎翹到天上去了。

溫寒煙收回視線,肩膀靠在樹幹上,餘光去看高高倚在鳳凰花間閉目養神的玄衣男子。

“你先前提到玉冰燒,便是暗示我入城。”她撩起眼睫,“你在這裏發現了什麽?”

火光穿過榕木樹影灑落在裴燼側臉上,半張臉在明,半張臉在暗,襯得鼻骨愈發高挺,臉廓深邃。不知是不是暖融的火光在他面容上添了幾分血色,他臉色看上去比先前好看了不少。

裴燼眼也沒睜地笑了下:“方才那場刀尖舞,沒有讓你覺得有何處熟悉麽?”

溫寒煙怔了怔,腦海中陡然閃過什麽。

“你是想說,修羅道?”她猛然擡起眼。

裴燼懶懶散散地將一條長腿搭在膝頭,單手撐起上半身:“沒錯。”

即雲寺修六道,其中修羅道是禁道。

出家人講究堪破紅塵俗世,六根清凈,但修習修羅道的修士六根不凈,無法完全斷除對欲的貪著,或多或少都會犯戒,造作惡業。

但只要不是殺戒一類的大戒,於修道而言便並無大礙,只是於他身遭旁人而言,是一種苦。

故而,修羅道修士稱得上即雲寺中的異類,行事作風亦正亦邪,修羅道也輕易不得修習,被列為禁道。

方才那場刀尖舞,舞者先飲酒後登刀桿,最後口吐烈焰。

飲酒是一種癡,是一種沈迷業而不出離。

刀尖旋舞便是善惡業力拉扯的自苦,而苦盡甘來,於烈火之中涅槃重生。

溫寒煙凝眸盯著天壇中的篝火看了片刻,緩聲道:“此地氣氛詭異,恐怕並非良處。”

“這裏的確有問題。”裴燼打了個呵欠,自從離開東幽簋宮,他便一直是睡不醒的樣子,聲音也漾著幾分慵懶的低啞。

他睡眼惺忪掀起眼皮看她。

“但是於我們而言,暫且算得上良處。”

溫寒煙眸光一頓。

另一邊,空青三人在九玄城居民包圍下,繞著天壇篝火又唱又跳地不知道轉了多少圈。

這轉的每一圈都仿佛有魔力,將他們起初對此地的將信將疑一點一點擦去,眼下到興頭上,三人恨不得在這裏玩上一天一夜。

“幾位仙師,可還盡興?”

空青道:“盡興!”

葉含煜搖頭:“我覺得還可以再來一個時辰。”

司予梔大手一揮:“大膽點,三個時辰!”

幾人忍不住笑作一團,有人問他們:“雖然我們身份低微,也沒有修為,不過……”

女人擡起頭,認真地問,“幾位仙師,願意和我們做朋友嗎?”

空青聞言,根本沒多想,滿口答應:“有何不可?”

火光搖曳,映在幾名九玄城人臉上,也映在她們眼睛裏,襯得黑眸色澤更淺。

“真的?”

“這怎麽能有假?”

“那我們……”女人唇角揚起,“現在算是朋友了嗎?”

“嗯?”司予梔第一次覺得自己可能四肢不協調,跟著身邊人的動作跳得手忙腳亂,聞言胡亂點點頭。

“算!”

這一場狂歡直到子時才漸漸收歇,溫寒煙扶著精疲力盡的司予梔,空青和葉含煜則被裴燼一手一個,拎回了銜青的府邸。

翌日清晨,剛過卯時,溫寒煙便聽見門外有人喚。

她拉開房門,看見昨日那名被空青擠開的小丫鬟。

“寒煙仙子,每年晚月節後的那一天,九玄城的鳳凰花都是最好看的。”

她仰起臉,清澈的日光倒映在眼睛裏,顯得瞳仁色澤極為清淺,“青先生特意吩咐我來邀請您。”

溫寒煙沒有立即回應,擡眸一看,見身側房門也被打開,黑衣黑發的男子伸了個懶腰慢悠悠走出來。

許是察覺到她的視線,裴燼隨意一擺手,挑眉打了個招呼。

“早啊,要不要一起去?”

……

“好看是好看,但是感覺也沒有什麽很大的分別——”話還沒說完,司予梔大大地打了個呵欠。

空青和葉含煜眼下一片青黑,一個賽一個的呵欠連天,默不作聲跟在她身後,點頭表示認同。

至少,不值得他們起個大早特意出來一趟。

“寒煙師姐,咱們還是回去吧?”

空青又打了個呵欠,半晌卻沒有等到溫寒煙回應,揉了揉眼睛勉強打起精神看過去。

溫寒煙立在榕木下,他們此刻並不在九玄城正中,在她的位置,整個城鎮一覽無餘。

空青順著她視線向下看,微涼的山風拂過,將他一下子吹得清醒了。

“昨夜晚月節那些裝潢,竟然一夜之間全都沒了。”他怔怔看著一切如常的城鎮街道。

昨日他們離開時是子時,那些東西尚且都還在,如今不過短短四個時辰過去,竟然連一點痕跡都找不到。

“這未免收拾得也太快了吧。”

司予梔和葉含煜也看向大街小巷間參天的榕木,昨日分明每一根樹枝上都掛著無數月燈,此刻枝木上卻光禿禿的。

溫寒煙眼睫低垂,良久,面不改色地收回視線。

“我們回去吧。”

幾人禦劍而行,不過瞬息間便回到銜青的府邸,還未踏入正門,便聞見空氣中飄散而出的清香氣息。

“你們回來啦!”正在門口忙活的小丫鬟瞥見他們回來,瞬間擡起頭。

“你們應該累了吧?青先生特意為你們準備了靈膳,算算時間,應當已經做好了。”

空青眉間一皺,正要說什麽,撲鼻的靈膳香氣鉆入鼻尖,他腦海中陡然一片空白。

直到坐到桌邊,望著琳瑯滿目的各式靈膳,他心中還是有點空落落的。

就好像是忘記了什麽事情一般。

空青一臉古怪地擡起頭,卻見在坐眾人只有他一個滿面糾結,還沒動筷子。

司予梔坐得離他最近,此刻已經大快朵頤,好不快活。

“寒煙師姐……”

空青又轉過頭去看溫寒煙,白衣女子面色平靜,慢條斯理地咽下一口菜,擡眸對上他視線。

溫寒煙:“吃吧。”

空青抿抿唇角,他可以不信任何人,卻絕不可能不信溫寒煙。

見她也這麽說,他暫且將心裏那點怪異之感拋到一邊,低頭夾了一大口菜。

嗯,真香!

一頓靈膳用完,銜青這才姍姍來遲。

“今日九玄城中事務繁多,無暇親自招待諸位,多有抱歉。”他以茶代酒自罰一杯,又笑道,“不知在下這番款待,可還合幾位的心意。”

“青先生一番苦心,自然挑不出錯處。”

溫寒煙一直望著墻面上的水墨畫,聞言轉過頭來,微微一笑,“只是不知青先生答應的事情,何時才能辦成。”

銜青神色微微一頓,目光不著痕跡掃她一眼,隱隱含著審視。

他盯著她看了片刻,良久才道,“不知寒煙仙子所說的是何事?”

溫寒煙不偏不倚同他對事,一字一頓吐出三個字。

“醉青山。”

銜青眼眸微微瞇起,唇畔笑意稍淡,沒有說話。

窗外一陣風過,日落西沈,暮色四合,滿街榕木枝葉間懸垂著大大小小的月燈,燈火暖融,映得鳳凰花色澤愈發瑰艷。

安靜的街道不知什麽時候熱鬧起來,四處張燈結彩,鶯歌燕舞,聲響順著風湧進房間裏,傳入每個人耳邊。

司予梔倏然轉過頭看向窗外,烏潤的眼睛裏倒映出熙攘人潮。

“這看起來……怎麽那麽像是晚月節的樣子。”

葉含煜神情一點點冰冷下來:“晚月節……分明是一年一度。”

“難道這裏節日比其他地方都要密集的多?”空青僵硬扯了下唇角,“比如,昨日是晚月節,今天是……額,早日節。”

他話音剛落,一道刺耳的瓷器碎裂聲傳來。

空青眉心一跳,若有所感地緩緩轉過頭。

五六歲大的幼童跌坐在一地瓷器碎片之中,臉上表情空白了一瞬,片刻後才感覺到疼痛,癟起小嘴巴嚎啕大哭起來。

女子自門外匆匆趕來,一邊將他扶起來,一邊滿臉歉意地擡起頭看向他們:“抱歉,抱歉。”

司予梔臉色鐵青:“是我的錯覺嗎?現在發生的事情,好像和昨天一模一樣。”

女人半抱半拉地帶著幼童退出去,身後丫鬟已將一地狼藉處理幹凈,轉身安安靜靜地跟在後面離開。

不知是誰的發釵無意間撥動門前風鈴,叮當作響。

叮——

溫寒煙擡起眼:“不是錯覺。”

她昨夜還沒有完全明白裴燼那句“良處”,但是此時此刻,她完全理解了。

如今他們所見一切,是真實,卻又是虛假。

——元神不知何時離開肉.身,被困於此處,所以沒有任何人能夠找到他們,更無法出手打擾。

所以,這裏很適合休養療傷。

可她能夠確定,就在進入九玄城時,他們的元神還是安安穩穩宿在肉.身之中的。

溫寒煙猛然轉身,看向墻面上筆觸風雅的水墨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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