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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妄(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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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妄(三)

頸間一痛, 溫熱的鮮血順著脖頸蜿蜒而下,每一縷空氣都鉆過血肉模糊的傷口,每一次喘息都疼得司玨仿佛頭顱被連根拔起。

他視野都染上血色, 驚疑不定擡起頭,劍尖幾乎抵上他眼珠。

然後他徹底失去了意識。

溫寒煙眼神一凜, 看出司玨肉.身已盡滅, 正欲順勢再刺出一劍徹底絞殺他神魂, 斜地裏陡然掃來一道袖風, 不偏不倚擋住流雲劍。

“沒用的東西。”

司鶴引迎風轉眸看了生死不知的司玨一眼, 另一掌結結實實拍在司玨身上。

這一掌絲毫沒收力, 屬於煉虛境修士的淳厚靈力洶湧而來, 司玨又嘔出一大口血,登時被打得倒飛而出。

“把他帶回臨深閣, 帶到紀姑娘身邊!”

聲音蘊著真力,也似是染著慍意, 在場東幽精銳心口氣血翻湧,也紛紛克制不住一口血噴出來。

眾人卻絲毫不敢停留,強忍著劇痛低聲道了聲“是,家主”, 轉眼便化作一道燦金色流光, 扛著司玨朝後飛掠逃走。

司鶴引一震袖擺, 轉回身來。

他臉上帶著笑,聲音卻如墜寒冰, “在我東幽取我少主性命, 寒煙仙子, 是否有些太過不把我東幽放在眼裏了?”

溫寒煙瞳孔一縮,見勢不對, 腰身一擰疾步後撤。司鶴引看出她意圖,揮袖甩出一道靈風,璨然陣法結界沖天而起,符文明滅,瞬息間止住她退路。

“往哪走?”

他飛身上前,指尖向下一壓,“給我回來!”

陣法之中重力仿佛受陣主肆意操控,溫寒煙方聽見司鶴引聲音,便覺得腳下一空,整個人仿佛無處落腳,朝著深淵之中墜落般向下跌。

可她腳下實實在在踩著的便是地面,溫寒煙晃神片刻,立即低下頭以碎發掩住眉眼,確保司鶴引一眼難以分辨她狀態神情,輕輕閉上眼睛。

若這是以幻象締結的陣法,只要她不聽不看,或許所受影響會減少許多。

可修士鬥法之時,勝負生死只在一息之間,她如何能完全隔絕封閉五感?但聽感的影響,總少過視覺。

她聽音辨位即可。

周遭風聲陣陣,呼嘯而來,仿佛四面楚歌,風聲鶴唳。

不對。

一陣風浮動而來,輕飄飄的,仿佛從天邊落下一片雲。

溫寒煙猛然一劍刺出,睜開眼睛。

劍光在劍尖凝成一點刺目的白光,幾乎撕裂虛空,扭動的空氣被染上劍光,在虛空中匯聚成一柄參天巨劍,碾碎氣流斬斷空氣,自司鶴引上空轟然斬下。

司鶴引眼眸微睜開了些,有點意外:“這一劍不錯,倒是頗有幾分雲瀾劍尊的真傳。”

劍光將他的臉映得發白,一身蓮紋浮光躍金,他雲淡風輕看向溫寒煙,“你方才並未受陣法所控制,是有意偽裝,混淆視聽,騙我上前?”

溫寒煙沒有回答,攥著劍柄的手腕一沈,更用力地按下劍刃。

【莫辨楮葉】在她技能欄中閃爍,司鶴引沒看錯,這一招是瀟湘劍宗劍招最後一式,也是雲瀾劍尊的成名劍技,雲痕一劍。

司鶴引是煉虛境修士,且早已晉階煉虛境幾百年,眼下想必至少是煉虛境後期甚至大圓滿。

修為晉階到煉虛境這種境界,每一個小境界的跨越,都仿佛橫亙著山海天塹。

她同司鶴引的修為差距,就像是引靈境同合道境的差距,不,甚至更多。

同他鬥法,就算她已經晉階煉虛境中期,也要小心應對。

但卻也不必畏懼。

她並不是全無勝算。

罡風浩瀚無匹,東幽家仆滿眼驚恐地看著從天而降的巨劍,想也不想四散找地方逃命。

他們絲毫不懷疑,這一劍斬落,瞬息間便能將半個東幽夷為平地。

溫寒煙不是幾個月前還是個修為盡失的廢人嗎?

她現在怎麽會這麽強,強到竟能同家主你來我往地拆招,不僅不落下風,還隱隱有些游刃有餘之勢?

司鶴引衣袂獵獵狂舞,在巨劍掩映下顯得格外渺小。

他不閃不避,立於劍刃之下,笑:“有點意思。”

話音才落,巨劍兇悍而至,他整個人被劍風吞噬,驚天動地的動靜傳來,大地震顫,房屋傾頽槐枝倒墜,飛沙走石之間,天崩地裂。

在劇烈的聲響之後,便是一片詭異的死寂。

尚清醒著的東幽精銳們紛紛從斷壁殘垣下爬出來,盯著不遠處煙沙彌漫辨不清情形的地方,心底又驚又怕。

這麽久了,卻沒有一個人出來。

難道家主真的出事了?

塵煙逐漸向後退去,像是潮落,水面下深褐色的沙土浮現起來。

觸目驚心的血痕不規則地蜿蜒。

東幽精銳提心吊膽地緊跟著向後看去,瞥見碎石間壓著的一截斷劍。

斷劍?

家主是不用劍的。

反倒是溫寒煙——

東幽精銳松了口氣,視線繼續向後掠去,煙沙逐漸被風吹散,顯露出一道纖細的身影。

他們眼神微微一凝。

溫寒煙手握劍柄,支著一截斷劍撐地,偏頭吐出一口血。

她指尖用力攥緊了劍柄,用力到泛起青白之色,流雲陪了她五百多年,是她本命劍。

本命劍斷,她身受反噬,仿佛被重錘砸裂了腦殼直碾上腦仁,整個人都似乎不再屬於自己。

全憑著一口氣,她才堅持著站在原地。

溫寒煙視線微頓,落在劍柄上。

那裏應當有一朵潦草的小花,看不出什麽品種,不過是人隨手撿來路邊野草編的,大言不慚說要送給她做劍穗。

那時在東洛州,她剛離開瀟湘劍宗不久,觸景生情,心緒不穩間,隨隨便便接了過來,系上了。

那個時候,溫寒煙沒想過這稱不上劍穗的劍穗,她會留這麽久,竟一用便是幾個月。

就像她也沒想過,她會和裴燼一路走到這裏,直至如今,命運糾纏,再也分不清彼此。

但現在,那縷劍穗消失了。

被罡風震碎,連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

煙塵徹底散去,司鶴引悠然落地,層層疊疊的衣袍緩緩墜落腳邊,宛若金蓮盛放。

“若非這把劍拖累了你,方才你也未必會輸給我。”

他理了理袖擺,“你的確當得上‘天縱奇才’四個字,成長的速度甚至遠超我的想象,是當之無愧如今年輕小輩之中的翹楚。”

話音微頓,司鶴引扯起唇角,話鋒一轉,“但你錯在不該招惹東幽,我是惜才之人,若你此刻束手就擒,並且將身後那人交出來,看在你曾經寂燼淵一戰微蒼生幾乎喪命的份上,我不會為難你。”

溫寒煙咳出一口血,臉上卻沒有多餘的表情。

她緩緩拭去唇畔血痕,撐著斷劍站直身,吐出四個字,“恕難從命。”

她沒有敗。

她也絕對不會後退。

“本命劍都沒了,你憑什麽和我打?”

溫寒煙將半截流雲劍收歸劍鞘,擡腿一踢地面上不只是誰掉落的長劍,腕間挽了個劍花。

她渾身浴血,颯然而立,“司家主,請賜教。”

司鶴引擰眉看著她,臉上顯出幾分驚奇神色:“何必如此執拗?”

但他久居上位,雖然素來和煦待人,骨子裏卻不是什麽溫和的人,見她負隅頑抗,也少了耐心,聲線沈下來,“敬酒不吃吃罰酒。”

失去了本命劍的劍修,就像是沒了獠牙的野獸,看著兇惡了些,其實根本不足為懼。

司鶴引壓根沒將此刻的溫寒煙放在眼中,“溫寒煙,今日下場,是你狂妄自大,咎由自取。”

他反手甩出一道靈光。

鐺的一聲,方方正正的陣法自上而下倒扣住她,虹光一閃,極速壓縮,似是要瞬息間將她碾碎困死在陣中。

“入了幽都陣法,半只腳便已跨進酆都鬼界。”司鶴引淡淡一笑,“即便是你師尊雲瀾劍尊親臨,也未必能在我手中救得了你性命。不過,你與雲瀾劍尊師徒緣分已斷,今日,恐怕不會有人來管你死活了。”

“陸宗主。”司鶴引甩袖收回手,仰首朝身後喚了一聲,聲音不算大,卻頃刻間席卷整個東幽上空。

無數人聽見不遠處毀天滅地般的動靜,忍不住開窗探出頭來看,見漫天靈光波動,連忙又縮了回去。大能鬥法,他們可不想被殃及池魚。

幾乎就在他尾音落地,一道雪白流光自天邊飛掠而來。

陸鴻雪落在司鶴引身側,眼神先是掃一眼滿地狼藉,又在溫寒煙身上微微一頓,才轉向司鶴引,“司家主。”

“鬧完了四象峰朱雀臺,還要鬧我東幽三危堂。”司鶴引示意溫寒煙的方向,“將她交由你處置可否?”

“溫寒煙畢竟曾是瀟湘劍宗弟子,即便如今已被除名,今日冥頑不靈,不思悔改,反倒禍亂東幽,身為五大仙門之一,我自然要負責到底。”

陸鴻雪拱手行一禮,“此次溫寒煙行事乖張任性,多半是婚約作廢心有不甘所致,她性情小肚雞腸,睚眥必報,實非正道所為。我自當代司家主約束她,略施小懲,必不再讓你煩心。”

說罷,他轉頭去看溫寒煙,聲線冷下來,“溫寒煙,莫再做困獸之鬥——”

話還未說完,他聲音猛然一頓,尾音陡然變成辨不清意味的“嗬嗬”聲。

血珠紛飛噴湧。

他的頭顱直接被什麽利刃淩空斬落,啪嗒一聲掉在地上,咕嚕嚕向前滾了幾圈,撞在司鶴引腳邊,砰地一聲停下來。

變故突如其來,司鶴引一怔,下意識低下頭,正對上一雙圓睜的眼睛,鮮血濺在眼尾,像是血淚。

“陸宗主?!”司鶴引愕然擡眸,顧不得其他,低眸對著頭顱厲聲道,“神魂未散,還算不得身隕道消,陸宗主,你——”

他話還未說完,“砰”的一聲輕響,腳邊頭顱轟然炸成了一團血花,血水腦漿迸出來,迎面澆了司鶴引滿頭滿臉。

在一片血色之中,哪裏還有陸鴻雪的身體。

仿佛有什麽東西鉆入他體內,自內向外膨脹啃噬,將他融成了一灘血水,更別提丹田靈臺,在這種可怖的威壓之下,神魂更是無處可逃。

已是死得不能再死。

司鶴引眸光凝固片刻,猛然擡眸,去看溫寒煙的方向。

靈光轟然破碎,四散的光點之中,溫寒煙的身影顯得更朦朧。

在她身側,不知何時立著一道玄衣寬袖的身影。

他手指屈起,松松垮垮提著一把斷刀。

此刻那斷刀上刀光繚繞,由外而內覆蓋上陣法結界,與此同時,結界內側鋪開一抹大盛的劍光,劍光同刀光隔著一層薄薄的結界,此起彼伏地閃躍交映,將陣法寸寸捏碎。

溫寒煙處於陣心之上,身周是破碎散去的陣法虹光,她右手平舉,還未收回,並指正對著陸鴻雪方才還完好的屍首。

指尖上殘存著淡淡的劍意。

“是你——”司鶴引眼睛放大,“溫寒煙,是你殺了陸宗主!?你竟敢——你竟能殺他?!”

溫寒煙扯了扯唇角沒說話,在她身側,黑衣男子手指輕輕一撚,便將陸鴻雪逃竄的神魂撚得連渣也不剩。

“聒噪。”

裴燼收回手揉了揉眉心,臉色蒼白,似是當真被煩得不輕,“這麽多老東西,合起夥來欺負一個年輕小輩。看樣子,你們的臉皮是當真不打算帶著一同入土了。”

司鶴引瞳孔倏然放大,那可是東幽的幽都陣法。

所言入陣者如入幽都,根本無從可破,哪怕是歸仙境修士受困,一時半會都難以逃出,反倒受陣法反噬被絞碎成血泥。

怎麽可能這樣輕易就破了?

不,不可能是溫寒煙獨自破的陣。

方才千鈞一發之際,那黑衣男子慢悠悠上前幾步,從袖擺中掏出一把看不清模樣的斷刀,仿佛玩笑般搭上了陣法結界。

在那一瞬間,被困陣中的白衣女子似有所感,幹脆不再抵抗陣法的桎梏,盤膝凝神催動起全身靈力,匯集於指尖。

幽都陣法並不好破,多一分力便會將陣中人連同著陣法一同絞碎,少一分則兩敗俱傷,一同淪為魚肉。

她卻對他似乎信任至極,根本從未想過他會傷了她,也從未想過他做不到。

以至於,在陣法破碎的瞬間,在司鶴引還沒有回過神來的千鈞一發之際,她幹脆利落地出手。

——一舉將陸鴻雪的頭顱斬了下來。

而那黑衣男子瞬間抹殺陸鴻雪倉皇逃竄的神魂。

一切只發生在一息?兩息?

不,是一瞬間。

這究竟是什麽樣的默契。

司鶴引的視線緩緩挪向廢墟中懶散立著的黑衣男子,對方臉色很白,盡管面容俊美無儔,通身卻漾著一種病入膏肓般的虛弱感。

但一個病入膏肓,命不久矣的人,是不會露出這樣的神情的。

自始至終,甚至是現在,司鶴引都沒有在對方臉上看到半分驚慌,黑衣男子從頭到尾都是懶淡的,仿佛下一秒便能隨便尋個地方睡了。

這樣的狀態,在眼下這種劍拔弩張的情勢下,顯得極為詭異。

——若非對方當真是個傻的,那就只能說明,對方修為遠在他之上。

黑衣,斷刀,瞬息間絞滅神魂——

此人……莫非是……

裴燼對上他驚疑不定的視線,慢悠悠扯起唇角,“這麽看著我做什麽,別著急,下一個便是你。”

“至於再下一個——”

他指腹按上額角,似是頭疼,片刻想到什麽,唇角笑意加深,眉目間的徹寒殺意愈發濃重,“唔,想殺的人太多,一時間竟然想不到頭一個輪到誰。”

裴燼看向溫寒煙,那張蒼白的面容上,唇色反而顯出一種不正常的丹紅。

他勾起唇角,“一不做二不休,既然他們說你胡作非為,美人,咱們今日便成全他們,讓他們好好看一看,究竟什麽叫做真正的‘肆無忌憚’,怎麽樣?”

“我正有此意。”

溫寒煙自陣法中走出來,方才那陣法裏空氣不斷減少,她意識恍惚間看見裴燼靠近,便心下一狠,幹脆賭了一把。

她賭裴燼能破了這陣法,而這陣法破碎的一瞬間,便是陸鴻雪斃命之時。

他給她頭上扣的那麽多屎盆子,這麽長時間過去了,她不僅從未忘記,反而記得越發深刻。

她本無意同陸鴻雪為敵,但陸鴻雪選擇站在雲瀾劍尊那一邊混淆視聽,搬弄是非,那麽這條路,便不是她選的,而是他親手選擇的。

陸鴻雪的命,她早晚要取來。

只是沒想到,蒼天眷顧,這一天竟然來得這麽巧,也這麽快。

為了確保一擊斃命,溫寒煙方才分毫沒有留手,幾乎抽幹了經脈中大半靈力,眼下頭暈目眩幾乎站立不住,再加上內傷未愈,剛走出幾步便重心不穩,一頭往地上栽去。

小臂一緊,緊接著她被穩穩地扶起來。

溫寒煙感覺到那只手細微的顫意,她腦海中閃過什麽,垂眸一瞥,是裴燼的右手。

是他有舊傷的位置。

溫寒煙掙紮著用力站起來,視線又向上移動,望見玄色寬袖上一抹暗色的血痕。

只是這衣服色澤深,血跡染在上面,遠遠看去便不那麽明顯,周遭濃重的血腥氣能更好地掩藏他身上的血氣。

方才裴燼出手,身側三丈之內除她之外並無旁人。

那不是她的血。

所以,便只能是他自己的。

溫寒煙蹙眉擡起眼,她果然沒有猜錯,裴燼的狀態不對。

因為她?

她渾身一凜,條件反射要抽回手,重新擋在他前面。

握在她手臂間的力道一重,她被裴燼扯到身後。

他原本目視前方,這時低頭打斷她,漆黑眼底破天荒沒有多少笑意:“傷成這樣還想去哪?短短一日間,你兩殺司玨,一殺陸鴻雪,剛斷了本命劍,又逞強同司鶴引鬥陣。”

裴燼緩緩道,“我知道你修為晉階,但即便是個神仙,也是會累的。”

溫寒煙一楞:“我——”

裴燼似笑非笑:“你可千萬不要告訴我,你沒事。”說完,他故意垂下眼,在她身上掃一圈。

修士鬥法其實時間並不長,不像小孩子打架那樣廝打糾纏良久分不出勝負,尤其是高階修士,勝敗往往在一瞬間。

饒是接連同好幾撥人鬥法,實際上距離溫寒煙現身以來,也只不過過去了短短一盞茶的時間。

但她一身整齊潔白的法衣,卻已經染上血痕,不知道是屬於她的,還是屬於別人的。

溫寒煙抿抿唇,她的確說不出“沒事”兩個字,本命劍斷,於她而言幾乎稱得上致命的打擊。

“那我和你一起。”她不再拒絕他出手,但也沒想著退後。

裴燼盯著她看了片刻,倏地笑了:“我從未見過你這樣的人。”

溫寒煙:“嗯?”

“如此逞強。”裴燼道,“也如此拼命。”

溫寒煙一點也不像她的名字那樣疏淡冷漠,更不像她看上去那麽雲淡風輕,與世無爭。

相反,她永遠那麽用力,仿佛每一分都要去爭去搶,絲毫不懂得什麽叫憐惜自己。

就像是——從未有人疼過她愛過她,保護過她。

也從未有人替她遮風擋雨。

明明有一個他在她身邊,她也明明知道他底牌手段層出不窮,即便她看得出他身負重傷,但也該知道,借他的手殺了門口這幾個人也不在話下。

她卻沒想過依靠他,反過來義正辭嚴要保護他。

裴燼故意拖長聲線:“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做,會讓我反而更忍不住想要出手。”

溫寒煙聞言,怒極反笑:“我還不是擔心你莫名其妙哪天死在路邊也無人問津?既然你覺得我多此一舉,那日後我不再多管閑事就是。”

話還沒說完,一只寬大染著血氣的手落下來。

裴燼伸手揉亂她原本便不算齊整的發頂,收回手時,卻替她整理了一下歪斜的衣領。

“也更忍不住心疼你。”

溫寒煙眼眸微微睜大。

視野裏是裴燼的背影,她先前沒有留意,又或許是他向來喜歡往她身後藏。直到這一刻溫寒煙才意識到,原來他身材如此優越,只不鹹不淡往她身前一站,還什麽都沒有做,便像是要將一切風浪盡數擋下。

溫寒煙指尖微蜷,攥緊了袖擺。

她沒見過這樣的風景。

向來都是她擋在別人前面。

“那把劍,算是你為我而斷。待今日這件事畢,送你一把更好的。”裴燼的聲音落在耳畔,溫寒煙感覺自己搭在劍柄上的手微燙,是他的目光。

“還有劍穗。”

隨即,她聽見他的聲音。

溫寒煙擡眸。

東洛州那一日街道空曠,淒冷的風中,他給了她一朵野草編織成的小野花。

——“你看這配嗎?”

——“看不上?”

——“以後送你條更好的。”

今日東幽的風也很大,吹得她衣袂翻飛,像是染血的蝶翼。

溫寒煙抿了下唇角,這一次,沒有再拒絕:“好。”

她輕咳一聲撇過臉,冷冷補充了一句,“不過,不準讓我等太久。”

裴燼一怔,忍不住笑出聲。

他再轉過臉時,司鶴引一臉如臨大敵,神情陰郁深晦地盯著他。

一黑一白兩道身影並肩而立,裴燼慢條斯理轉了轉手腕。

“你應當也聽見了,我們稍微有點趕時間。”

*

紀宛晴醒過來的時候,司玨已經不在房中。

她渾身都像是散架了,司玨的確不愧為男配之一,只不過只當她是玩具一樣用,完全不顧她的意願。

最後一回,她邊喘邊哭,幾乎呼吸不過來,甚至發不出聲音,只能斷斷續續哀哀地吸氣。

紀宛晴險些以為自己要死掉了。

但既然已經做了這個決定,她只希望自己的付出能得到對等的回報。

紀宛晴軟軟躺在床上,身上披著一件白狐裘絨鬥篷法衣,聽著窗外此一陣彼一陣的轟鳴聲,指尖不安地絞緊了衣袖。

司玨還沒回來。

他說要給她的禮物究竟是什麽?

劇烈的靈力波動震蕩開來,紀宛晴承受不住地掩面輕咳了兩聲。

再拿不到曜影珠,她就能直接嗝屁了。

哐——

她正這麽想著,門猛然被推開,一道血紅色的身影被跌跌撞撞擡著走進來,沿路丁零當啷撞翻了一地的擺設。

然後“哐當”一聲,直接扔到床上,扔到她身邊。

紀宛晴鮮血被鋪天蓋地的血糊了一臉,她渾身都不舒坦,此刻心情更差。

正忍不住要發作,看清那張血呼啦差的臉,整個人都僵住了。

她一下子站起來,顧不得某處疼痛難忍,雙月退發軟:“阿玨?!”

怎麽折騰成這副鬼樣子。

“紀、紀姑娘,家主要屬下將少主帶到您身邊,既然已經帶到,屬下便告退了。”

幾名東幽精銳渾身染血,二話不說就往外跑,似乎片刻都不想多留。

紀宛晴滿頭問號,究竟發生甚麽事了?

她連鞋都顧不上穿,追著下地往外趕,“等等,你們——”你們有話倒是說明白啊!往她旁邊扔一具屍體算怎麽回事?

可東幽精銳已經走得連鬼影子都看不見了。

紀宛晴只好重新回到床上來,她也並不在乎司玨到底是死是活,只是打量他雙手、懷中和芥子。

說好給她帶的禮物呢?

司玨倒在床上,血色瞬間蔓延浸透下去,司玨闔眸煩躁揮開紀宛晴的手,眼也不擡淡淡道:“楞著幹什麽?伺候我更衣。”

“……”原來還活著。

紀宛晴低下頭,纖長的睫羽掩住眼底的情緒。

她湊近司玨,熟稔地去解他的衣服。

這個世界的衣服款式太覆雜,她一開始根本不會穿,卻不敢讓別人知道她連衣服都不會穿,生怕被當成奪舍的妖怪折磨死。

剛穿來的那天,紀宛晴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三天三夜,出門的時候穿戴整齊,也多了這一項基礎技能。

“去準備一桶熱水,我要藥浴。伺候我藥浴之後,我們繼續昨天晚上沒做完的事。”

褪去一身血衣,仿佛距離方才那陣死亡籠罩的陰影更遠,也距離令他顏面盡失的狼狽更遠。

司玨眉間折痕稍松,片刻又皺得更緊,擡腿便是一腳,“我說的話不管用了嗎?”

紀宛晴猝不及防被他踢得倒在地上,下半身被摔得疼到麻木,原本便受傷的地方更是感受到一種撕裂的刺痛。

她顫抖著起身,咬緊了唇一言不發。

忍耐,有什麽不能忍的?她要活下去,她要司玨的曜影珠,在這一段劇情裏,她只能指望他了。

紀宛晴緩了緩,正欲按照司玨的話替他去安排藥浴,擡眼便望見一道靈光閃過,一枚指節大的珠子被虹光包裹著逐漸虛化,沒入司玨體內。

她睜大眼睛,猛然撲過去:“那是什麽?!”

紀宛晴沒見過曜影珠,但是她看過小說,知道曜影珠的作用。

司玨如今身受重傷,剛才那虛影又圓溜溜的,哪有這麽多巧合?

她一下子撲上來,語氣全無曾經溫柔解意,司玨不由得睜開眼睛看了她一眼。

“你沒猜錯,是曜影珠。”他唇角扯起一抹涼意,“怎麽了,你有話說?”

紀宛晴心口劇烈地起伏幾下,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她深吸一口氣,聲音一下子軟下來,眼睛卻直直盯著他,“阿玨,你先前不是答應過我,會將它送給我的嗎?”

“你也說了,那是先前。”

司玨似笑非笑看著她,嗤笑,“如今我為了你的先天道骨才變成這副模樣,你覺得你還有資格拿那枚曜影珠?”

紀宛晴唇角顫了顫,“那我呢?我怎麽辦?”

司玨眼神流露出幾分嘲弄,“司鶴引不會讓你死的。”

紀宛晴聽不進去,司鶴引?司玨不說她都快忘記這個人,原著裏的背景板罷了,她可是女主,一個背景板怎麽救她?

顧不得激怒司玨,她又伸手去搖他手臂,“阿玨,阿玨……你知道的,我不能沒有它。”

司玨懶得再理她,更不想聽她在此處發瘋撒潑,重新閉上眼睛,“出去。”

紀宛晴動作猛然一頓,難以置信,“你讓我走?阿玨,我能去哪裏,你說我該去哪?”

“隨便你,想去哪去哪。待我要你的時候,你再回來。”司玨冷淡道,“這裏是我的臨深閣。”

紀宛晴看著他,眼睛裏情緒覆雜,不知道在想什麽。

她一瞬間安靜下來,片刻後,輕輕低下頭,乖巧道,“好。”

司玨鼻腔裏逸出一道譏誚的氣聲,“對了,出去以後記得將房門關好,檢查結界——”

他尾音陡然一變,克制不住一聲悶哼,唇角血跡蜿蜒而下。

一枚發簪深深自他身後刺入,發釵上梨花流速搖曳。

紀宛晴雙手不住地發著抖,冷汗瞬間浸滿了掌心,滑得她幾乎握不住。

但她不敢松手,生怕這一松手就失了先機。

司玨還沒死,若他有心要還手,她根本沒辦法抵抗。

紀宛晴再次用力攥緊了發釵。

這是雲瀾劍尊給她的法器,平日裏戴在頭上不起眼,好像不過是個尋常發飾,實際上可以靈力催動,化作一柄掌心那麽長的短劍。

司玨冷汗涔涔擡起眼,染血的牙關裏一字一頓擠出幾個字:“你也想殺我?”

不,她不想殺人。

兩行清淚無聲滑落下來。

紀宛晴沒殺過人,她是現代人,根正苗紅大好青年,怎麽會想殺人?

她只想少寫點作業,老師上課提問的時候別點她回答問題,暗戀的同班男生多跟她說說話,最多也就是偷偷藏手機看小說,偶爾憧憬一下跳過高考直接上大學該多爽。

穿越到這該死的小說裏,紀宛晴就開始忍,忍,忍。

她忍不了了。

什麽她的先天道骨,司玨分明就是為了他自己,把她推出去做個擋箭牌,心安理得躲在後面占盡了名聲和便宜。

她在他身邊小心翼翼,當牛做馬,還背負著小三罵名這麽久,他輕飄飄一句話她就全白幹。

就這他竟然還好意思繼續心安理得地使喚她,憑什麽?

她只是想活著。

“這是你逼我的。”紀宛晴聲線顫抖。

曜影珠滴血認主,已經無可挽回了。

只有司玨死了,她才能重新得到它。

蒼天保佑,今天司玨正好受了重傷,是誰做的?溫寒煙?或許是吧,她真是太感謝溫寒煙了。

否則,她怎麽能偷襲得了他,又怎麽可能殺得了他?

他就算不受傷,這曜影珠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給她。

紀宛晴攥緊梨花短劍,用力閉上眼睛,手腕狠狠擰了一下。

“噗嗤”一聲兵刃入肉聲,劍刃在心臟裏翻攪,司玨命門受制,先前又受溫寒煙重創幾乎丟了性命,此刻想要還手,渾身卻使不上力氣。

他眼眶猩紅,目眥欲裂,心脈被一劍絞斷,嘔出一口血。

“紀、宛、晴。”

三個字從他口中擠出來,咬牙切齒,和著他此刻猙獰神情,被血染得幾乎看不清的五官,仿佛地獄裏爬出的惡鬼。

紀宛晴呼吸一窒,下意識向後退了一步,慌亂之中不知道踩到什麽,絆倒在地。

她用力閉上眼睛,等待著司玨的反擊。

良久之後,預期中的疼痛並未降臨,整片空間僅餘一陣粗重的喘息聲,像是困獸在囚籠之中不甘的徘徊。

片刻,“咚”的一聲悶響,所有聲音都消失了。

紀宛晴做了半天心理準備,才心驚肉跳地擡起頭。

司玨面朝內測倒在床上,不知死活,大片大片的血跡蔓延下來。

一枚指節大的珠子自他心口處逐漸凝集,“啪”一下落在床上,順著慣性向前滾動,從床上落下來。

紀宛晴一楞,連忙手腳並用爬過去,手忙腳亂地將珠子接在掌心。

曜影珠。

她有救了。

將珠子往芥子裏一扔,紀宛晴爬起來便要往外跑。

行至門口,她按著門板猛然停住動作,心口陡然一陣絞痛。

紀宛晴轉身往回看。

房中一片狼藉,到處都是血,是真真正正的兇殺現場。

司玨的屍體倒在床上,雙目圓睜,死不瞑目,而此刻,無數條纖細的金線正源源不斷地註入他的屍體。

那些金線剔透晶瑩,憑空而生,不像是實物,更像是靈力凝集而成。

而那些金線,仿佛是從她身上牽引過去的。

紀宛晴驚疑不定,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她開始感覺到身上的力氣緩緩流逝。

是司玨,司玨昨夜在她身上做了什麽手腳?!

他根本從未想過給她什麽,他只想著要從她身上榨幹最後一分利用價值!

紀宛晴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力氣和勇氣,她重新攥著染血的發簪,挪回了司玨的屍體旁。

一刀。

又一刀。

她親手將金線一根根斬斷,每一次動作,她都感覺心臟仿佛被緊攥住一般抽痛,但她沒有停下動作。

這種痛,甚至比這更難捱的痛苦,在落雲峰上的時候,她早就不知道經歷過多少次了,現在算得了什麽?

她要活,既然司玨沒想過讓她活,那她就要讓他死。

不知道過了多久,紀宛晴緩緩停下動作。

她渾身都像是從水裏撈出來的,上上下下都是混著血跡的冷汗,她自從穿越起,除了被雲瀾劍尊和季青林磋磨的那段時間,還沒有如此狼狽的時候。

所有的金線都已繃斷,那種連靈魂都要被抽走的痛楚也漸漸平息下來。

紀宛晴緩緩滑坐在地。

在她身後,司玨的屍體逐漸幹癟下來,染血的錦衣之下,顯出一個嶙峋的骷髏骨架。

早已死得不能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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