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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幽(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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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幽(五)

在聽見這句話的那個瞬間, 溫寒煙的條件反射逸出一抹冷笑。

這一次,司玨該不會還要再質問她,說她不在意他吧?

溫寒煙淡淡撩起眼睫:“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 我是否要來東幽,你好像也沒有問過我。”

她語氣不算重, 似乎像是五百年前那種青澀的安靜, 卻又仿佛什麽都變了。

司玨唇畔笑意微凝, 片刻, 他大步如風而來, 再次若無其事地靠近她。

“寒煙, 我的確太忙碌, 東幽事務繁多,總有瑣事令我脫身不得, 一時間沒能顧得上你。”

他像是五百年前無數次那樣哄她,仿佛她是他生命裏最重要的那個人, “可現在剛一得了空,我就打聽你的消息。聽說你竟然來了東幽,這不就立刻來找你了嗎?”

溫寒煙:“是麽。”

時隔五百年,再次看見這個人, 望見這張臉, 她甚至就連一點同他交談的興趣都沒有, 平淡道,“不過, 我要休息了。司少主, 不知你是想自己走, 還是我送你走。”

司玨並未擡步離開。

他盯著她看了片刻,不知道在想什麽, 臉上不僅沒有多少不悅的情緒,反倒像是受用。

“寒煙,你這是在怨我?”

司玨伸手要去抓溫寒煙的手腕,聲線更緩和,像是在安撫鬧脾氣的情人。

一邊說,他一邊打量溫寒煙房中的陳設,見這裏簡簡單單,不過是個尋常客房,聲線微冷朝著門外道,“來人,傳我命令把這房間收拾一下。此處陳設如此簡陋,豈不是虧待了未來東幽的女主人?傳出去,簡直要讓人笑掉大牙。”

說著,他又轉頭看溫寒煙一眼,“聽說你還有朋友同行。若他們不介意我自作主張,此番便順帶將他們房中一並收拾妥帖,如何?”

然而,下一瞬,一道劍意自他手邊震蕩開來,並不過分具有攻擊性,卻不偏不倚將他的手震開。

司玨指節微蜷。

方才幾乎觸碰到溫寒煙的手指無聲發麻,此刻竟然就連一點力氣都使不上。

他眼眸微瞇低下頭,看見溫寒煙面無波瀾的神情。

“此處很好。”白衣女子慢條斯理收回手,“不必勞煩少主費心。”

她姿態透著一股子疏離的客氣。

出手倒是絲毫不含糊。

幾名家仆站在門外,此刻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低著頭努力縮小存在感。

他們方才聞訊而來,聽見司玨的吩咐,雖然面上不顯,心裏已是一陣驚濤駭浪。

不是說少主夫人的人選已變?真正的那位,此刻已經住進了臨深閣。

怎麽少主卻在這個時候出現在南和閣,還親口要他們將溫寒煙當作“未來的東幽女主人”。

但主人家的事情,不是他們有資格指手畫腳的。

正欲順著司玨的意思,將房中布置一番,他們便緊接著聽見溫寒煙冷淡的拒絕。

幾名家仆面面相覷,叫苦不疊。

溫寒煙面不改色地註視著司玨的眼睛。

她何嘗不知道,她以這樣冷淡疏離的態度面對他時,司玨或許會動怒。

司玨生來便是天之驕子,眾星捧月長大,從未有人對他紅過臉急過眼。

他身邊的所有人向來都是恭恭敬敬的,恨不得把他捧到天上去,摘月亮摘星星送給他討好。

但她著實覺得自己沒什麽必要,在他面前順著他的心意,表現出他喜歡的樣子。

良久,溫寒煙聽見司玨語調平淡地吐出幾個字,“都下去。”

不是對她說的。

幾乎是他語調落地的一瞬間,四周躬身行禮不敢擡頭的家仆,便登時散了個幹凈。

仿佛一秒鐘都不想多停留,生怕聽到什麽要命的話,最後被殃及池魚。

司玨垂眼看了看落空的手,笑了笑:“你還像以前一樣,認生。我不讓他們來,換我親自幫你,好不好?”

親自。

幫她?

溫寒煙心底忍不住想笑。

她先前怎麽就沒發覺,司玨哪怕是在面對她的時候,骨子裏也是高高在上的。

好端端的示好,從他口中說出來,卻像是一種居高臨下的施舍。

她沒回應,司玨眼睫低垂,神色莫名。

他唇角笑意淡了點,伸手去摸她的頭發,“寒煙,別鬧了。”

溫寒煙偏頭避開他的手,腳步不停,徑直繞過他往門外走。

“既然少主喜歡這間房,那我便將它讓給你。”她淡淡道,“借過。”

她還沒走出幾步,一只手便往她小臂處探過來。

溫寒煙眼神微冷,擡手便要躲開他,可司玨似乎早有預料,手腕一轉,指尖便搭在了她袖擺上。

溫寒煙下意識擡手按上流雲劍柄,頓了頓,還是緩緩放開。

眼下東幽的秘密還沒有查探清楚,她必須要留在這裏,不能橫生枝節。

只一個瞬息,落在她袖擺上的手指便攥緊了。

“你想上哪去?”

司玨負手站在原地,眼睛黑沈沈的,“這裏一花一草一木,沒有什麽不是屬於東幽的。即便你走出東幽,放眼整個辰州,也都是東幽說了算。”

他低頭看她,指尖一寸寸收緊,“你若想躲開我,便不該來。”

如果溫寒煙不想見他,她為什麽要來東幽。

她並無拜帖,卻不惜借著兆宜府的拜帖也要混進來,如此勞心耗神,還說不是為了他?

回應他的是一道淩厲蕩開的劍光。

流雲劍自發出鞘半寸,嗡嗡錚鳴,劍風浮動溫寒煙臉側碎發,她擡起眼。

“原本不想這麽做的,但是方才我仔細想了想,東幽既對我有所圖,事到如今,實在未必會因為區區一個你,而同我撕破臉皮。”

溫寒煙唇角扯起一抹涼意,“少主,既然今日遇見,擇日不如撞日,不如你我趁此機會重新認識一番。”

她輕輕轉了轉手腕,流雲劍身反射出一道冰冷的劍芒。

“我今日希望你記住的第一點,便是我不太喜歡被外人觸碰。”

司玨一時不察,被溫寒煙劍意逼退半步。

他皺眉擡起眼,落了空的指尖微微摩挲一下。

他指腹上本便有傷,此刻被溫寒煙毫不客氣地逼退,傷口隱隱又有崩裂的趨勢。

司玨沒想到,溫寒煙的劍意竟然這麽強橫。

畢竟,他如今也是煉虛境的修士,即便是一時不察,也不該被這樣簡單輕松地逼退。

溫寒煙蘇醒過來的時候,不是一個經脈盡斷,丹田破碎的廢人嗎?

司玨定定盯著溫寒煙看了一會,忽地一笑置之。

他擡起右臂,寬袖搖曳。

司玨根本不相信溫寒煙會對他如此冷待。

五百年前,溫寒煙是瀟湘劍宗首席,名聲鵲起,驚才絕艷。

五百年後的如今,她大鬧朱雀臺,被逐出瀟湘劍宗,無枝可依,無人庇護。

她怎麽可能會放棄他這位東幽少主帶給她的便利?

眼下這等作派,恐怕也只是怨極了他。

但她即便脾性再冷,也到底是個女人。

哄女人,又有什麽難。

司玨輕笑:“五百年不見,不僅修為見長,脾氣也見長。”

“你就這樣對待自己的未婚夫?”

溫寒煙挽了個劍花,收劍歸鞘。

她像是在看一個不同於自己的新物種:“未婚夫?”

清潤日光灑滿她肩頭,滿頭墨發都似是染上金光,膚色被映得極其通透,柔和了幾分清冷的疏淡感,眉眼顯出幾分驚心動魄的美。

司玨眼神不自覺凝固了一瞬,心臟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刻染上久遠的悸動。

他仿佛看見五百年前,那個故作冷淡,眼睛卻晶亮,註視著他時專註得仿佛容不下第二個人的少女。

她最喜歡像現在這樣,小心翼翼地確認他對她的在意。

生怕失去他,卻又不好意思說明。

“寒煙。”司玨笑了一聲,“不過短短五百年,你睡得連我們之間的婚約都忘了?”

窗外無風,槐樹枝葉在日光下紋絲未動。

枝葉中傳來一道很輕的嗤笑,那笑聲一瞬即逝,卻漾著不加掩飾的譏誚,無痕無跡散入風中,輕得只剩下沙沙摩挲聲響。

葉片微微搖曳了一瞬。

司玨臉上溫柔似水的神情陡然散去。

他倏地轉過頭,寬大的淺金色袖擺飛揚,屈指探出一抹靈力朝著灌木叢呼嘯而去,眼神比冰川更寒涼幾分。

“誰?!”

靈風撕裂空氣,所過之處地面上石塊飛濺,泥土草木連根拔起。

高大的槐木枝葉在罡風中搖曳,“轟”的一下便被淩空削下一大半!

樹冠歪斜,卻並未順著重力傾頽而下。

漫天狂舞的葉片中探出一只修如梅骨的手,指尖勾著一抹若有似無的墨霧,在虛空中輕輕一劃,斷枝葉片便在虛空中自發凝集成一團漩渦狀的龍卷,碧龍般朝著司玨的方向傾軋而下!

司玨和溫寒煙一同立在窗邊,那斷枝凝成的巨龍卻仿佛長了眼睛,不偏不倚地繞開溫寒煙,連她一片衣擺都沒碰到,直直往司玨那張臉上沖。

一團被打落的枝葉能有多少殺傷力,但雖然不致命,卻極為難纏。

就像是一大盆冰水兜頭澆在臉上,裴燼絲毫並未留力,這一團枝葉湧上去,能夠令人感受到短暫的窒息感。

司玨長袖一掃,將一大片枝葉從身側臉上拂落而下的時候,臉色已經完全沈了下來。

他擡眸望去,正對上黑衣男子似笑非笑的眼神。

與此同時,溫寒煙也稍有些意外地看著這個本不該出現在此的身影。

“衛長嬴?”她語氣莫名,“你怎麽在這。”

若他一直在這裏,那她和司玨方才的對話,豈不是全都被他聽在了耳中?

其實也沒什麽見不得人的,只是溫寒煙還記得,自己先前對裴燼口口聲聲說過,她同司玨並不熟悉。

司玨卻特地來此尋她。

當然,即便是這樣,這也是她的私事,和裴燼無關。

但溫寒煙心裏無端就有點不自在。

聽見她的話,裴燼稍稍活動了一下手腕。

在空氣中此起彼伏的爆鳴聲響之中,靈光轟然散去,他辨不清意味笑了聲,“怎麽,只有他能在這裏,我就不能在這裏?”

兩人一來一回,雖然只是寥寥數語,卻莫名形成一種磁場。

仿佛在他們身邊的一切人或者事物,皆被排除在外。

司玨眸光微沈,心念稍稍一動,便回想起不久前家仆稟報,溫寒煙身邊跟著一個辨不清身份來歷的男子。

城門邊的守衛不長眼,對溫寒煙百般阻撓不屑時,對方似乎為維護她而出手,甚至險些將城門掀翻。

司玨眼眸微瞇:“你就是那個跟在寒煙身邊的男人?”

許是出於一種雄性本能,雖然面前的黑衣男子只是倚在枝頭,除了方才暴露身形時外,自始至終並未再次動手。

但司玨感受到一種強烈的危機感和壓迫感。

他唇角笑意未變,不再看裴燼,轉而低頭望向溫寒煙。

“寒煙,五百年前,我從未在你身邊見過此人。雖然不知你們究竟是如何相識的,但你當真知曉他的底細過往嗎?”

司玨淡笑道,“此人鬼鬼祟祟在此偷聽,若非我替你抓了個現行,恐怕還不知你要被他蒙在鼓裏多久。”

溫寒煙擰眉看向他:“你想說什麽?”

“寒煙,我知曉你離開瀟湘劍宗後,或許多少有些不慣。”司玨瞳色深,在陰翳之中垂眸註視著她的時候,有一種專註而深情的錯覺。

他嗓音含笑,“你若想要人隨行服侍,東幽成千上萬的弟子任由你挑選,即便是你看上千個百個都不成問題。你又何必不來尋我,舍近求遠將這等來路不明、心懷不軌之人帶在身邊?”

溫寒煙還未說話,不遠處樹冠上便傳來兩道撫掌聲。

裴燼饒有興致聽到現在,實在忍不住發笑。

“錯了,錯了兩處。”他挑起唇角,“第一,糾正一下,並非我在此‘鬼鬼祟祟’。若當真論起來,司少主,似乎你才是後來的那一位。”

裴燼單手拍了拍身側空地,“我好端端在這裏午休小憩,而你肆意霸道而來,是你打擾了我的清凈。”

“第二,她——”裴燼翻身自樹梢一躍而下,玄衣翻飛,他的目光落在溫寒煙身上。

“你若當真愛護她,將她當作自己未婚妻對待,這些瑣事,又何必勞煩她主動來求你。”

他薄唇微翹,單手撐在窗沿上,上半身微前傾,對上司玨的視線。

“你既無心照顧,又有什麽資格對我這等有心之人叫囂。”

司玨呼吸凝滯了一瞬間。

他身量原本已經稱得上修長,眼前這黑衣男子倚在枝頭上還不顯,可他如今緩步站在自己身前,身材竟比他還要優越數倍,即便是此刻懶懶散散靠在窗邊傾身。

自己註視著他的時候,也不得不稍微擡起眼。

對方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濃密的睫羽向下掃著,半遮住那雙漆黑的眼眸,即便唇角帶著笑意,看上去,卻有幾分漫不經心的輕蔑感。

窗臺上落著一片未來得及掃落的槐葉,裴燼指節隨意在上面輕點兩下。

“喀嚓”的細微聲響中,槐葉在他指尖四分五裂。

“司少主。”裴燼半張臉陷在陰翳中,他掀起眼皮,“這世上似乎還沒有只允許她孑然一身在泥淖中掙紮,卻不許心疼她的人貼身相護的道理。”

溫寒煙眼神微凝,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流雲劍柄。

這些話,其實她也不是第一次聽。

但這卻是第一次,裴燼將這些話說給旁人聽。

就好像……

他待她真的有什麽不一樣。

溫寒煙下意識想往後退。

但裴燼並沒有給她後退的餘地,溫寒煙還未動作,左手腕間便傳來一道猛力。

裴燼聲音慢悠悠的落下來:“還有——”

知曉對面是裴燼,溫寒煙下意識沒有反抗,身體不受控制順著這力道向前傾。

下一瞬,她膝彎一緊,眼前一花,被人打橫直接順著窗柩抱了出去。

裴燼的手臂沿著她肩膀環過來,隔著兩人薄薄一層衣料,溫寒煙甚至能夠感受到他手臂緊繃的肌肉線條。

這樣近的距離,她側臉不可避免地觸碰到他心口處的衣料,好聞的木質沈香裹挾著沈穩有力的心跳聲,若有若無傳遞而來。

溫寒煙怔了怔,聽見裴燼朝著司玨吐出剩下的後半句話。

“你是不是耳朵不太好使。”

裴燼將溫寒煙從司玨身邊抱回自己身邊,便松開手將她放在地面上。

他撩起眼皮,單手搭在溫寒煙肩頭,看向司玨,“你方才沒有聽見她說,她不喜歡被外人觸碰?”

司玨看著裴燼攬在溫寒煙肩頭的手臂,在他的角度,黑衣男子簡直像是將白衣女子摟在懷中一般親密。

不喜歡被“外人”觸碰?

司玨額角微跳。

就在這時,一道怯生生的聲音從斜地裏傳來:“阿玨……?”

這道聲音算不上陌生,溫寒煙眼睫微動,也擡起頭來。

聽見這道聲音,司玨臉色倏地一變。

穿過綠蔭濃郁的灌木,一道纖細的雪白身影從中走出來,正是紀宛晴。

司玨眼神微動,卻並未像往常那樣體貼上前,將她攬入懷中安撫,只淡淡負手立於原地。

紀宛晴看向司玨身側的溫寒煙,臉色染上幾分不輕不重的尷尬。

“溫師姐。”

……

意識到可能出現了什麽狀況的時候,紀宛晴正靠在躺椅上曬太陽。

陽光溫熱,她卻覺得四肢不自覺地發寒,忍不住輕咳了兩聲。

立刻有一名家仆圍上來,非常熟練地拿了一床厚厚的絨毯蓋在她身上,擔憂地問:“紀姑娘,你沒事吧?需不需要我去請少主來?”

司玨對紀宛晴極其重視,不僅將她接到自己的臨深閣住,還顧慮到她體質不佳,特意給她安排了好幾名家仆,照顧她的衣食起居。

“我沒事,咳咳。”紀宛晴擺擺手,將自己裹在絨毯裏,虛弱道,“不需要麻煩他的。”

“那怎麽能行?”家仆皺眉不讚同道,“少主千叮嚀萬囑咐,要我們照顧好你。若是你出了什麽閃失,少主心疼不說,恐怕我們都要受他責罰了。”

這些日子他可不少見少主對紀姑娘的寵愛,恐怕如今喚她“紀姑娘”,要不了多久便要改口叫“少主夫人”,自然打心底裏小心得很。

紀宛晴看著家仆遠遠地退下,自以為小心地瞞著她聯絡司玨。

她像是什麽也沒有看到一般又往絨毯裏縮了縮,低垂下眼睫。

平時這種時候,司玨應該已經來院中找她。

但是今天,她在這裏躺了快一個時辰。

為了讓司玨每次見到她時都能看見她最完美的樣子,她甚至一直凹著造型,現在腰都快斷了。

司玨沒有來。

其實這原本也不是什麽大事,東幽宴席在即,司玨作為東道主,需要他忙碌的事務並不少。

偶爾被事情絆住手腳,缺席了那麽一兩次,不奇怪。

但或許是出於一種莫名的直覺,紀宛晴冷不丁問了一句:“阿玨現在在何處?”

她話音剛落,便有另一名家仆迎上來。

但他卻沒有立即回應,眼神閃爍,支支吾吾,像是在顧忌著什麽。

紀宛晴心臟陡然一沈,面上卻放柔了語氣:“發生什麽了?沒關系,你大可以告訴我。”

“少主在……”家仆頓了頓,聲音越發小,“南和閣。”

南和閣?

紀宛晴微微一楞,總覺得這三個字特別耳熟,卻又想不起來究竟在什麽地方見到過。

“紀姑娘,不好了!”

另一名前去聯系司玨的家仆跑回來,神情有些慌亂,“我方才竟然聯系不上少主!”

他剛趕回來,便聽見“南和閣”三個字,臉色倏地一變,脫口而出道:“那不是溫寒煙住的地方嗎?”

溫寒煙……?

紀宛晴心頭倏地一沈。

沒錯,是溫寒煙。

清閑了這麽久,過了這麽多天的好日子,她險些給忘了,原劇情裏溫寒煙也是在東幽副本裏出場過的。

而且戲份很重!

溫寒煙在原著裏住的便是“南和閣”,但是紀宛晴看小說從來不記這些地名,景物描寫什麽的大多都是一目十行,一掃而過,能留下點印象都已經很不得了,更別提記得那麽清楚了。

紀宛晴心頭湧上一陣慌亂。

說不上為什麽,每一次遇見和溫寒煙有關的事情,她便有一種不受控制的感覺。

溫寒煙實在是太特別了。

在原著裏,她是將自己害得體無完膚的導火索。

凡是有溫寒煙在的地方,她這個女主就總是要受皮肉之苦。

現在她穿越到小說裏,更是發現與溫寒煙有關的劇情,簡直變得面目全非了。

這種失控感,讓人恐懼。

紀宛晴真的不想走虐戀劇情。

原著裏,她這個女主簡直是生生熬過了一百八十種酷刑。

現代文裏那些挖腎放血之類的,在仙俠世界裏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沒辦法,紀宛晴只能想方設法地將司玨和溫寒煙之間,藕斷絲連的可能性掐滅。

所以她顧不得太多,火急火燎地趕了過來。

紀宛晴註視著溫寒煙的眼睛。

看見那雙眉眼的時候,她總有一種自己像是在照鏡子的荒謬錯覺。

但是怎麽能像是照鏡子呢,她實在高攀了。

她和溫寒煙看起來這麽像,命運卻太不一樣了。

不管最後結局怎麽樣,至少在小說前期,溫寒煙是被每一個人捧在手心裏的寶貝。

她呢,不過是地裏撿來的爛白菜。

運氣好被揉成魚目,又被一群瞎子當珍珠,然後被肆意玩弄,被毫無尊嚴地當球踢。

假設她們的劇情都是一百天,溫寒煙是享受了九十九天的好,最後一天落得了一個淒涼的下場。

而她是受了九十九天的折磨,最後一天才守得雲開見月明。

這算什麽HE?

“阿玨,我是不是打擾到你們了?”

嬌俏的白衣少女語氣怯怯的,一雙彎月般的眼眸仿佛天生含淚。

司玨餘光瞥一眼溫寒煙的側臉,轉身撩開門簾,跨入院中。

他上下掃一眼,見紀宛晴身上只穿了薄薄一條白色長裙,眉頭皺得更緊,“只穿了這些便出來四處亂跑,像什麽樣子。”

紀宛晴睫羽顫了顫,低著頭道:“我四處尋不見你,出來得有些太匆忙……抱歉。”

但她說得太急,吸進了風去,按捺不住輕咳了幾下。

“既然知道自己身體不好,怎麽還敢隨意出來走動?”

司玨緊緊盯著她,眉間皺得越發狠,語氣卻緩和下來,“現在就回房去。”

說著,他往紀宛晴的方向走出幾步,腳步微微一頓,轉身看向溫寒煙。

停頓片刻,他又看向裴燼。

“寒煙,你今日有客來訪。我便不在此久留了。”

司玨轉過身,走到紀宛晴身邊時腳步微頓,似乎在等她跟上來。

紀宛晴楞了楞,很快便心領神會。

但她多少還是有點尷尬,先看了溫寒煙一眼,露出一個稍有些抱歉的笑,這才頭也不回地跟了上去。

司玨淺金色的衣袂在空氣中揚起,華貴的蓮紋與紀宛晴裙擺的雲紋糾纏在一處。

溫寒煙興致很淡地瞥一眼兩人相攜離去的背影,揉了揉耳廓。

聒噪。

司玨和紀宛晴這一走,空氣中陡然安靜下來。

靜得令她破天荒有點不習慣。

溫寒煙抿抿唇角,沒忘記身邊還有一個人。

她擡起頭:“方才你……其實不必如此。”

許是日光太熱烈,溫寒煙感覺自己被裴燼觸碰過的肩膀隱隱有些發燙。

她挪開視線,不同他對視,“司玨畢竟是東幽少主,他想說什麽,說完自討沒趣便會離開,你不必同他對上,惹人註意。”

裴燼將手臂從她肩頭收回來,抱臂垂眸勾唇笑了下:“所以美人,你如今這樣說,究竟是在怪我多事。”

話音微頓,他笑意稍淡,“還是在怪我,壞了你的一樁好姻緣?”

他語氣不重,卻莫名帶著點陰陽怪氣、夾槍帶棒的意味。

溫寒煙鮮少聽見裴燼這樣的口吻,再加上她也的確因司玨這番打擾而煩躁。

她擡眸看向裴燼,眉梢微蹙:“你既然什麽都聽見了,就該知道我和司玨並無私情,又何來‘姻緣’一說?”

裴燼悠悠扯起唇角:“瀟湘劍宗和東幽間的婚書上鐫刻的是你和司玨的名字,那婚書至今未毀,‘姻緣’二字怎麽談不起?至於私情,此刻或許沒有,五百年前如何,我又從何得知。”

他黑眸微瞇,“畢竟,他對你態度倒是熟稔親近得很。”

溫寒煙安靜聽著,越聽神情越是古怪,直到裴燼最後一個字落地,她看著他的眼睛:“衛長嬴。”

他們不過是互相利用,暫時相伴走一段路罷了。

只是這樣若即若離的關系,即便他們彼此間於對方或許有所改觀,但說到底也不過如此,難道不是嗎?

她不該去窺探他的過去,不該去分辨他的想法。

裴燼對她應當也是如此。

既然這樣,他又何必如此對她?

不過是亂花迷人眼,亂她心防。

溫寒煙:“即便我在怪你險些毀了我岌岌可危的婚約,那又怎麽樣?”

聞言,裴燼眉梢也壓下來。

是啊,那又怎麽樣。

她的事,她的情債,即便是她受人欺辱冷落,和他又有什麽關系。

他唇角緊繃,須臾,倏然一笑。

“我陪你來東幽,可不是來陪你見舊人,續舊情的。”

裴燼指節輕點袖中昆吾刀,單手撐在溫寒煙身後窗沿上,傾身欺近。

那雙狹長的眼在窗柩投射出的陰翳之中,更顯蒙昧,“美人,切勿被美色所惑,忘記了正經事。”

其實話說到這裏,就足夠了。

他們都是聰明人。

溫寒煙卻有一句話,莫名其妙脫口而出。

“既然是這樣。”

她就著這個姿勢,凝視著近在咫尺的那雙眼睛,“你方才為何要對司玨說出那些話?”

話音落地,虛空中安靜下來。

清潤的日光無聲灑落而下,穿過茂密的槐木伸展開來的蔭蔽,投射下斑駁的樹影,大大小小的光斑籠罩了這一片方寸大小的空間,不遠處鳥鳴聲陣陣,此起彼伏,忽近忽遠。

裴燼扣在窗沿上的指節收攏。

他輕笑:“我自然是——”

是什麽呢。

不久前,也是這樣的日光。

裴燼慵懶靠在池邊,有一搭沒一搭地逗著池中紅鯉。

空氣裏一片安寧靜謐,刺耳的電子音卻在這個時候穿透他的識海。

[叮!可憐的白月光被背信棄義的渣男和白蓮替身聯手欺辱,慘遭拋棄,心情低落悶悶不樂。]

[請挺身而出替白月光回擊渣男白蓮花,使出渾身解數哄她開心,令白月光重展笑顏,並且捧著她的臉邪魅一笑:“笑一下,命都給你。”]

[任務限時一炷香。]

裴燼眉梢微動,睜開眼睛。

他對於這類換著花樣把命給出去的言辭,已經見怪不怪。

裴燼目光漫無目的落在池水中擺尾的游魚。

[不去。]

綠江虐文系統:[你不要命了?你不會忘了吧,任務失敗是要扣除一百年壽元的!]

[別人未婚道侶之間的事,你讓我去管。]他撩起眼睫,涼涼扯了扯唇角,[我憑什麽管?]

[就憑你是白月光身邊的小白臉?]綠江虐文系統下意識回應,話說出口後發現裴燼陰沈的臉色,連忙“呸呸呸”。

它“哎呀”一聲,[別人的宿主都是越做任務,越放飛自我,怎麽到你這就反過來,越來越束手束腳了呢?]

[你可是大魔頭!肆意妄為,令人聞風喪膽的魔頭啊!魔頭需要守規矩嗎?不需要!就算是他們現在正在舉辦道侶大典,你也可以去搶婚啊!]

裴燼支著額角,眼睫掃下來。

[搶婚?]他不置可否笑一聲,[你有沒有想過,她究竟需不需要。說不定我這時候出現,反而是壞了她的好事。]

一聽他這話,綠江虐文系統急了。

[現在還沒結婚呢,那個男人就已經帶著小三上門打她的臉了,以後還得了?他只會越來越過分,白月光的日子也只會越來越難過!]

[白月光又不是傻子,她怎麽會不需要你帶著她脫離苦海呢?]

裴燼:[說不定她就是眼瞎呢。]

[白月光怎麽可能——]話音猛然一頓,綠江虐文系統渾身一震。

它驚愕地說,[你什麽時候這麽在意白月光的想法了?你以前不都是這樣那樣,那樣這樣,我行我素,天上地下唯你獨尊的嗎?]

[難道——你——]

綠江虐文系統想到一種令它渾身都輕飄飄的可能,正好四下無人,它忍不住從裴燼的識海裏鉆出來。

但是話還沒說完,就被一只手毫不留情地捏碎了。

[啊啊啊——你幹什麽?惱羞成怒了是不是?!]

[誰說我在意她的想法了。]裴燼冷笑收回手。

[走吧,就去看看這個熱鬧。]

實際上,裴燼心裏很清楚,東幽和浮屠塔這類半路出家的勢力不同。

東幽的底蘊和實力,就連十個浮屠塔都難以企及。

他身份敏感,即便再過狂妄自大,眼下也不適合頻繁出現在明面上,更不適合做出什麽事情,引人註目。

只是——

“我自然是看不慣,你這副優柔寡斷的做派。”裴燼手臂微屈,濃密的睫羽在眼下拖拽出一片扇形的鴉青色陰翳。

他視線落在溫寒煙腰間的流雲劍上。

“溫寒煙的劍向來很快,只是我不知道今日它是怎麽了,什麽時候竟然變得這麽鈍。”

裴燼稍偏頭,修長冷白的脖頸上,一道淺淺的劍痕還未完全淡下去。

他鼻腔裏逸出一道說不清意味的氣聲,“你對我拔劍相向的時候,何時曾有過手下留情,為何今日面對司玨之時,卻遲遲未見血。”

日光自裴燼身後湧過來,將他的臉廓勾勒成朦朧的剪影,此刻逆著光,溫寒煙看不清他神情。

她擡起眼想要細細分辨時,裴燼卻已經松開她。

“他如此待你,你卻還是舍不得對他出手。”他倚在她身側,頭懶散靠在墻沿,閉著眼睛,喉間凸起愈發顯得清晰。

“原來你也有心軟的時候。”

溫寒煙眼裏卻只看得見他頸側,一道劍痕幾不可察。

是她在浮屠塔中留下的,獨獨屬於她的痕跡。

溫寒煙靜了靜:“我對司玨並非心軟,更不是什麽舍不得。我不過是想盡可能息事寧人,少惹禍端,也——”

也盡量減少她可能會給裴燼惹來的不便。

話還未說完,她便聽見裴燼打斷她。

“我是個不折不扣的魔頭,從來無所謂這些。”

裴燼側著頭註視著她,眉眼都陷在深深淺淺的陰翳中,辨不清情緒。

“既然美人嫌棄他的血臟了手,那就讓我來。”

他薄唇微翹,眼睛裏卻沒多少笑意。

“若我殺了他呢,你會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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