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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幽(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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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幽(三)

有兆宜府家主葉凝陽在, 溫寒煙幾人進入東幽一路暢通無阻,待遇幾乎一個地下一個天上。

源源不斷的人馬湧過來,卻並非來阻攔他們, 反倒畢恭畢敬地將他們眾星捧月般攏在中間,一大群人浩浩湯湯往裏走。

空青撇了下嘴, 還是有點氣不過:“勢利眼。”

他今天算是見識了, 什麽世家大族, 也不過是捧高踩低的烏合之眾。

倒也不只是這些, 令空青更不爽的點在於, 分明如今葉凝陽能夠享受到的一切, 對於曾經的寒煙師姐而言, 也都算得上是家常便飯。

如今寒煙師姐卻竟然淪落至此,連一個小小的守衛統領都敢蹬鼻子上臉, 給她眼色看。

這是空青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原來此刻和曾經是那麽不一樣。

仿佛隔著一條長長的深邃的鴻溝, 只能遙遙對望著看見彼岸,卻無論如何都跨不過去。

“原來這就是修仙界。”空青扯了下唇角,冷冷道,“就連殺了巫陽舟滅了浮屠塔, 若無兆宜府相助, 東幽也不會給我們任何尊重。”

葉凝陽瞥他一眼, 話糙理不糙地直言道:“修仙界強者為尊,但仙門世家上千年基業, 根本不缺一兩個少年英才。煉虛境之下的修士同世家大族談實力, 是最愚蠢的事情。”

空青忿忿不平道:“可從前不是這樣的, 往日裏寒煙師姐向來……”

“你也說了,那是往日。”葉凝陽看向溫寒煙, 嘆口氣道,“那時候,她不只是你一個人的‘寒煙師姐’。”

不像如今,除了空青之外,恐怕沒有第二個人願意這樣稱呼一個瀟湘劍宗的棄徒。

——這無疑是同宗主陸鴻雪過不去。

那守衛統領的確趾高氣揚了些,但他未必當真認不出溫寒煙來。

不過是不敢認。

空青顯然也想到這一層。

他原本便只是發洩情緒,幹脆扁扁嘴,不說話了。

心裏卻又忍不住湧上一股幾乎稱得上怨恨的情緒。

雲瀾劍尊和陸宗主為何要這樣對寒煙師姐?

她在落雲峰時,天資高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瀟湘劍宗名聲也跟著遠揚。

這五百年間,瀟湘劍宗能穩坐仙門世家之首,也與寒煙師姐當年以身煉器脫不了幹系。

——這樣重要的弟子,蘇醒之後竟然不僅沒享受到半點擁戴補償,反而像垃圾一樣說扔便扔了,半點情面也不講。

他們怎麽能就這樣把她拋棄了呢?

空青沒讀過多少書,但在他看來,這跟過河拆橋簡直別無二致。

溫寒煙心裏卻沒什麽波瀾。

修仙界弱肉強食,實力和地位缺一不可。

即便是如今的紀宛晴,平日裏受落雲峰千嬌百寵,在旁人眼中卻也未必能得到多少尊重。

披著糖衣的毒.藥最是麻痹人心,比起精致的死局囚籠,她寧願選擇自由。

溫寒煙輕撫流雲劍柄。

有朝一日,她會用自己的劍,把她失去的一切重新抓在手心裏。

司氏家仆很快將他們帶到院落裏安置好,幾人端茶,幾人布置雅座,幾人準備點心,分工明確,動作迅速。

“葉家主,您看這裏如何,合不合您的心意?”

葉凝陽一心向道,對衣食住行並不在意,隨意道:“可以。”

葉含煜跟在葉凝陽和溫寒煙身後,隨手拿了一塊蜜餞扔到嘴裏,含混道:“姐姐如今還真有幾分家主的派頭。”

“那是自然!”葉凝陽還沒說話,身後便探出一個腦袋。

綁著雙髻的侍女高高地揚起臉,自豪道,“少主,雖然您沒了,可是咱們家主還在呀!”

“……”葉含煜嘴角一抽,一低頭,果然看到一張似曾相識的臉。

小侍女絲毫沒意識到自己說的話有什麽歧義,一本正經道,“您不在之後,東洛州可熱鬧得很呢。”

說到這裏,她幽幽嘆了口氣,眼睛紅紅的,“只可惜,您看不到了。”

葉含煜:“……”

空青一臉同情地看著葉含煜,沈痛地一拍他的肩膀。

就在這時,一道清朗男聲從門邊傳來,伴隨著一串平穩的腳步聲。

“東洛州月前動蕩,卻也未必不是因禍得福。”

“如今兆宜府聲譽不減反增,皆是拜她一人所賜。”

來人穿一身淺金色蓮紋衣袍,長身玉立,俊臉含笑,“現在誰人遇上你姐姐,不真心佩服尊稱一聲‘葉家主’。”

葉含煜一楞,看清來人面容,驚喜道:“司召南?”

溫寒煙若有所思轉過頭,不動聲色打量著來人。

男子五官不算驚艷,但勝在氣度清潤,墨發披散,隨意以一根絹帶系起,衣服穿得不算規整,外衫松松垮垮披著。

若非身上衣擺處明晃晃繡著象征著司氏子弟的蓮紋,他看上去簡直像是個隨性的散修。

空青心直口快直接問:“你是?”

葉含煜上前一步介紹道:“這位是我先前在浮嵐時的同窗。”

頓了頓,似乎顧及什麽,將後半句話咽了回去。

幾道視線落在身上,來人倒也不怯場,大大方方拱手行了一禮,主動將葉含煜沒說完的話接下去。

“在下東幽旁系子弟,胸無大志,閑雲野鶴慣了,在修仙界裏沒什麽名氣。”他笑了笑,坦然道,“諸位沒聽說過在下,也實屬正常。”

溫寒煙重覆一遍:“浮嵐?”

浮嵐興起的年歲已經很久遠,但盛行大約是在千年前。

它並非是個特定的地方,更像是九州仙門世家的一種聯盟。

各大仙門世家的大能會輪流入浮嵐進行講學,而這些大宗大家的嫡系子弟,則都要進入浮嵐接受傳道,集百家之長。

這是一種心照不宣的利益共享,更是一種貴族子弟籠絡人心的場合。

以至於千年前宗門世家之間關系緊密,雖然並無成文的約束,聯系卻堅不可摧。

直到裴燼橫空出世,一人一刀血飲九州,殺伐狠辣,肆意妄為,打破了這種微妙的平衡。

溫寒煙對於浮嵐的印象並不多,在她昏迷之後發生了什麽,更是一概不知。

“浮嵐?這個我知道!”

空青猛地擡起眼,總算說到他領域之內的話題,他連忙加進來,“但是……浮嵐不是早已解散,不再舉召了嗎?”

這話無意間戳到葉含煜痛處,他尷尬笑了下:“實不相瞞,我入浮嵐時正巧趕上最後一批嫡子入學。”

“剛入學浮嵐便沒了。”葉含煜輕咳一聲示意葉凝陽道,“她還專門因為這件事,千裏迢迢從游歷的地方趕回來,特地嘲笑我是個掃把星。”

葉凝陽肩膀聳動一下,又是一聲明目張膽的嘲笑。

司召南溫和打了個圓場:“說來也是幸運,浮嵐原本只有嫡系子弟才有資格入內。”

“不過這千年來,因為裴燼那個橫行霸道的魔頭,仙門世家雕敝,我這才湊巧能夠與葉少主相識。”

靠坐在一旁的魔頭本人:“……”

裴燼無聲笑了下,懶洋洋剝開糖紙扔了一顆糖入口,愜意地瞇起眼睛。

葉含煜沒註意,點頭應和道:“的確,若非有那個魔頭將修仙界攪得腥風血雨,浮嵐也未必那麽早便銷聲匿跡。”

“瀟湘劍宗和即雲寺兩大仙門聲明不再參與之後,入浮嵐講學的人一下子少了不少——”

司召南道,“沒有瀟湘劍宗和即雲寺的功法,也結識不到這兩大仙門的弟子,其他宗門來往的興趣都淡了,遠遠沒有千年前那麽輝煌。”

幾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一聲冷笑倏地從一邊飄過來。

“這跟裴燼有什麽關系。”

幾人一頓,順著聲音望過去,裴燼咬著糖果的動作也略微一滯,掀起眼皮看過去。

正看見白衣女子沐浴在晨光之中,清淡的側臉。

溫寒煙輕笑一聲,“是他將昆吾刀架在瀟湘劍宗宗主和即雲寺住持脖子上,逼著他們與浮嵐割席的?”

她真的倦了,以至於聽到這種論調就直犯惡心。

“裴燼或許的確不是什麽完美的人,但我著實聽不慣,仿佛只要他犯下了錯,就變成了這世上唯一一個窮兇極惡的罪人。”

溫寒煙語調冷淡,“任何事情,任何罪行,但凡是旁人不想擔責的,便能一股腦往他身上扔。”

她擡起眼睫,涼涼掀了掀唇角,“莫非這樣能夠更清晰地證明,他是個罪大惡極的惡人,不值得憐憫,更不值得可惜,非得集天下之力討伐他,將他狠狠碾到塵泥裏不可?”

沒骨頭一般癱在椅子上的裴燼手指輕搭在桌沿,微微一楞。

院落四周栽滿槐樹,萬籟俱寂之間,唯聞風聲陣陣。

槐花的清香氤氳而來,微甜,仿佛和他口中的糖一同融化。

裴燼突然在想,說出這些話的時候,溫寒煙在想什麽呢。

太久了,太多流言纏繞住他,辨不清甩不脫。

他早就不想再白費這個力氣,幹脆放任,樂得自在。

從未有人替他說話。

除了溫寒煙。

浮屠塔中裴燼覺得新鮮,但他也沒什麽期許,只當她是心血來潮。

但這已經是第二次了。

裴燼喉結微動,盯著溫寒煙面無波瀾的側臉,少頃,錯開視線。

窗外的光線太耀眼,刺得他稍微瞇起眼睛。

耳邊傳來司召南的聲音。

“這位是……寒煙仙子?”

司召南微微勾唇笑了下,語氣和善,“有件事我也是偶然聽說,想來你或許並不知曉。”

“千年前寂燼淵一戰,當時的瀟湘劍宗宗主嫡子險些被裴燼洩憤虐殺至死,終此一生不良於行,修為再難得寸進。之後沒多久,宗主便憂思過度,走火入魔,渾身靈力經脈逆行,爆體而亡。”

他稍微頓了頓,平和道,“聽了這個故事,你還覺得此時與裴燼無關嗎?”

溫寒煙目不斜視,沈默片刻後,面不改色道:“既然是故事,又是偶然聽說,我又如何能辨真假。”

她沒什麽所謂一笑,“更何況,我如何看待此事又如何?一切既然已經發生,那便無從改變,裴燼如今身在寂燼淵下,你以為他當真會在意旁人如何評價他麽?”

溫寒煙聲線清冷,語速不疾不徐,雖然並未明示,字字句句卻蘊著幾分對裴燼的回護之意。

空青一臉便秘地看著她,唇瓣動了動,還是忍著沒說話。

葉含煜和葉凝陽臉上流露出幾分訝然來,顯然沒想到她竟然會幫著裴燼說話。

兆宜府與裴燼之間恩怨頗深,但畢竟相隔的時間實在太久了,盡管從小耳濡目染,他們卻並無多少實感。

如今雖然意外,但他們自然還是選擇站在溫寒煙這一邊,並未開口反駁。

司召南直視著溫寒煙,良久,才緩緩揚起眉梢,似是驚奇。

“寒煙仙子五百年前不惜以命換命,也要將裴燼困於寂燼淵之下。”他眨了下眼睛,“我以為,你會很恨他。”

溫寒煙不置可否地翹起唇角,並未回應。

她的愛恨,向來不該被世俗界定。

不知是不是錯覺,溫寒煙感覺到司召南的視線落在她身上,又隨著她的話緩緩挪動,飄向桌旁的裴燼。

那一瞬間的停頓,似乎比旁人更久。

溫寒煙沒開口,司召南也識趣地不再糾纏這個話題。

他掌心靈光一閃,拿出幾枚香囊,一一分給在場眾人。

他氣質不爭不搶,沒有什麽侵略性,為人也友善周到,待人接物毫無壓迫感,贈香囊時體貼地沒有漏掉空青。

“這是在下閑來無事時親手所做,裏面添了些槐花,還有些清心凝神的草藥,不算貴重。”

司召南分完了香囊便自發退後一步,回到令人舒適的距離,微笑道,“小小心意,算作見面禮。”

空青自小漂泊,入瀟湘劍宗後又是外門弟子。

外門弟子不過是聽著悅耳,實際上也不過是打雜幹活的。

空青跟在溫寒煙身邊,卻從未忘記過自己的身份。

這一屋子的修士非富即貴,他能夠有資格站在這裏已經是榮幸。

空青根本沒有預想會收到見面禮,即便這禮物並不貴重。

他習以為常地垂下眼睫,卻沒想到掌心一重,一枚精致小巧的香囊安靜躺在上面。

空青下意識將香囊舉到臉前,深深吸了一口氣。

馥郁的槐花清香登時盈滿了鼻尖。

他眉眼間克制不住流露出幾分喜色:“這味道真好聞。”

順勢直接將香囊掛在了腰間。

葉含煜也跟著嗅了嗅,果然聞到一陣撲鼻清香。

但他自小對於各類天材地寶都司空見慣了,沒將這枚香囊當回事。

“多謝。”

空青眼睛四下一掃,目光在溫寒煙手中的香囊上微微一頓。

“寒煙師姐。”他撥弄了一下腰間的香囊,新奇道,“只有你的香囊不一樣。”

眾人手中的香囊皆繡蓮紋,唯獨溫寒煙那枚繡著一朵梨花。

梨花並未盛放,葉片花蕊蜷縮著,稍稍低垂,像是快雕落了。

但怎麽會有人繡雕零的梨花?

空青狐疑。

應當是含苞待放吧?

看上去差不了多少。

他心底陡然一凜,司召南為何唯獨給寒煙師姐贈特別的香囊。

難不成他對寒煙師姐有非分之想?

方才多出來的那點好感還沒捂熱,瞬間就散了。

空青臉色不善地盯著司召南,像是條護食的小狗一般,虎視眈眈立在溫寒煙身側。

司召南笑了笑,道:“諸位別誤會,這些香囊並非在下同時所做。雖然看上去不盡相同,但裏面裝著的東西是一樣的,效用也別無二致。”

說罷,他施施然行了一禮,轉身走了。

溫寒煙捏著掌心的香囊,梨花花瓣在她指尖下凹陷,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形狀。

她將神識探入香囊,查探片刻。

司召南並未說謊,裏面除了大把曬幹的槐花,便只有一些並不難尋的草藥。

溫寒煙收回神識,並未將香囊戴在身上,扔回了芥子裏。

“葉家主,可否借一步說話。”她走到葉凝陽身邊,“我有些要事與你商量。”

自從兆宜府出事,葉凝陽對溫寒煙印象便極好,聞言不疑有他,大方擺手揮退了隨行眾人。

葉凝陽豪邁往桌邊一坐:“先前你對兆宜府有恩,如今若有難處,但凡是需要我幫忙的,你盡管開口。”

屏退了眾人,偌大的房間裏只剩下兩人。

一片寂靜之間,溫寒煙反倒有點難以啟齒。

她指尖握緊了劍柄,緊了松松了緊,半天也沒開口。

見溫寒煙這個反應,葉凝陽臉上神情凝固了幾分。

她直起脊背坐正,上半身不自覺前傾,眉間微皺,語氣多了幾分沈重:“到底出什麽事了?”

溫寒煙在她印象裏向來果決利落,如今竟然如此猶豫。

這得是多大多嚴重的事?

溫寒煙深吸一口氣:“……我想,借你的身體一用。”

葉凝陽通身張揚氣息倏地一散,臉上表情碎裂。

她靜了靜,耳根肉眼可見地爬上一縷薄紅,語氣也不覆往日那般跋扈,有點磕巴道:“……啊?”

這……

多、多冒昧啊。

……

裴燼慢悠悠往外走,鼻腔裏哼著辨不清的小調。

[哦豁,心情不錯嘛。]綠江虐文系統仿佛看破了一切。

[老婆替你說話了,你現在心裏一定在暗爽吧?咱們相處這麽久,我就沒見你心情這麽好過,瞧瞧,都哼起歌來了。]

裴燼眉梢微揚,沒說話。

許是陽光太溫柔,映得他整個人都少了幾分冰冷戾氣,眼眸微闔。

徐徐的清風浮動他眉目間的碎發,發梢不規則地卷曲,微癢。

綠江虐文系統:[不說話?那我就當你是默認了!]

裴燼不置可否。

他緩緩扯扯唇角:[你既然只想要這個答案,又何必來問我?]

院落裏彩金閃躍,幾渠清泉泠泠流淌。

水流穿過飛檐亭臺,水面上浮光躍金,粼粼蕩漾,水中幾尾紅鯉游弋,掀起縷縷漣漪。

裴燼立在水邊,漫不經心垂眸看紅鯉游動,像是看見什麽有趣的東西,目不轉睛。

冷白指尖松松勾著香囊,有一搭沒一搭地轉。

故地重游,或許是心情的確不錯的緣故,再見到這幾尾活蹦亂跳的鯉魚,裴燼破天荒覺得幾分有趣。

“不愧是出了名的風水寶地,東幽的魚,都比尋常的魚更長壽。”

他笑意懶散,稍俯身。

香囊被扣在掌心,裴燼五指收攏,只聽微不可聞的碎裂聲,香囊被碾碎化作齏粉。

裴燼隨手將掌心裏的碎屑一把揚了,水面上像是下了一場雨,倏地驚起細細密密的浪花。

池中紅鯉像是被什麽獨特的氣息吸引了,爭先恐後地游過來,張大了嘴巴去搶落入水中的東西。

裴燼懶洋洋收回手,卻沒急著走,倒像是悠閑看風景一般,負手立在一邊,垂眼看著它們爭搶。

日光穿不透鬥拱飛檐,拖拽出一片深冷的陰翳,墜在他肩頭身前。

垂落在眉間的碎發之下,那雙狹長的黑眸底也似乎染上沈郁不明的暗色。

*

“葉家主,您請這邊走。”

兩名家仆恭敬迎上來,一人攤手微側身在旁帶路,另一人自覺跟在葉凝陽身後,隨時等待著傳喚。

三人穿過曲折回廊,來到一處寬闊的會客大廳。

家仆替葉凝陽斟上茶水,行了一禮退到她身後。

另一人已步入內院通傳。

“不必在這裏守著我。”

葉凝陽環刀往椅背上一靠,閉上眼睛道,“我不喜歡身邊有旁人盯著。”

“您誤會了,家主吩咐我等照拂好您,並非有意窺探您的隱私。”

“離我遠點便是好好照拂我。”

“……那好吧。”家仆拗不過她,低著頭翻了個白眼。

他語氣卻不顯,“若您有需要,隨時傳喚即可。”說罷便行了一禮退了下去。

空間裏只剩下一人,再次恢覆沈寂。

除了窗外偶爾傳來的腳步聲和低聲交談之外,靜得落針可聞。

“瀟湘劍宗的人這麽快就到了?”

“還沒到呢。”

“可我方才分明在少主院中見到一位瀟湘劍宗的師姐。”

“……”

窗外氣氛一滯,片刻後才有人壓低聲音道,“噓,你可註意點吧,不該說的話別亂說。”

“我說什麽了?”起先那人一臉懵逼,“我確定我沒有看錯!”

“你當然沒看錯了。”另一人被纏得無奈,只好解釋道,“但那位可不只是瀟湘劍宗的貴客,更是少主私人的貴客。你懂我意思吧?”

又是一陣沈默,良久先前那人才驚奇道:“莫非少主和她……”

“接下來的話不必說了。聽說那位貴客嬌氣得很,偏偏少主寵愛她,若是被她聽見了什麽閑言碎語,少主沖冠一怒為紅顏,咱們可都沒有好果子吃。”

窗外靜了靜,似乎是兩人交換了幾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片刻後,腳步聲漸漸遠去。

交談聲也變得更輕,仿佛輕而易舉便要散在風裏。

“我可見著了,那位生得好看得很。”

“少主真是好福氣啊……”

“……”

一陣壓抑的哄笑聲結束了這個染著桃色的話題。

這不過是東幽再普通不過的一個下午,出現在窗外的也不過是再尋常不過的兩個家仆。

沒有人知道,這樣的對話已經重覆上演過多少次。

自始至終,沒有任何一個人提到過溫寒煙。

仿佛她與司玨的婚約不存在。

一身紅衣的女子抿了一口茶,神情平靜地擡起眼,望著窗柩一角垂落而下的槐樹葉。

葉凝陽,不,或許應該稱呼她溫寒煙。

聽見這段對話是她預料之外。

溫寒煙看著技能欄中閃爍的【形神和】。

她能夠在葉凝陽知情且自願的前提下,短暫地掌控她身體一炷香的時間。

與蠱有關的信息極度隱秘,只會掌握在東幽極少數人手中。

若想探聽有關的消息,用葉凝陽的身份最合適不過。

【你不會難過嗎?】識海中傳來龍傲天系統的聲音,語氣聽起來有些心疼擔憂。

【難過?】溫寒煙回過神來,辨不清情緒地笑了下,【不。】

這不是難過。

而是一種訝然之後綿長的了然。

原來真的是這樣。

雖然有些事情,早在離開瀟湘劍宗的時候,溫寒煙就早已有預料,也做好了心理準備。

但是親耳聽見,那種直觀的沖擊力將事實血淋淋地撕裂,明晃晃擺在她眼前。

這種感覺,多少還是有些不一樣。

東幽建築色澤鮮艷,反射的日光映在槐樹葉上,顯出一種近似血色的色澤。

溫寒煙仿佛看見漫天的血色,記不清是哪一次了,她在歷練之中受了重傷,躺在床上休養。

昏昏沈沈,半夢半醒之間,緊閉的房門突然被人撞開。

落雲峰上潮濕的霧氣鉆進來,一團灼熱的暖意緊隨而來。

“寒煙,你怎麽樣?”

溫寒煙有點頭痛,艱難地睜開眼睛,聲音有點虛弱:“我沒事。”

她長大了,這種程度的傷勢,從前能嚇得她以為自己命不久矣,現在卻早已習慣。

除了熟悉的疼痛,只剩下麻木。

說完這句話,溫寒煙便想重新閉上眼睛。

她現在很累,需要休息。

只要好好地保存體力,她很快就會好起來了。

沒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

然而來人卻半點遲疑都沒有,強勢地破開她冷淡的自我防禦,像一束烈陽般不容置喙地映亮她的世界。

溫寒煙感覺口中一熱,有什麽東西被塞進來。

她反應過來想吐出去的時候,它早已融化在唇齒間。

緊接著,一股洶湧的暖意呼嘯而來,裹挾著更霸道的靈力瞬息間包裹住她渾身傷勢,細細地安撫。

溫寒煙渾身一輕,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仿佛一瞬間便多了不少力氣。

她睜開眼睛,視線卻還沒有恢覆,只能看見一片朦朧。

“你給我吃了什麽?”

“沒什麽。”司玨平靜地吐出幾個字,“不過是一塊先天道骨。”

“先天道骨?”溫寒煙愕然睜大眼睛。

先天道骨顧名思義,無論如何都不可能靠後天修煉而成,是一些身負天道氣運的修士,自降生時便擁有的。

這些修士有些飛升,有些隕落。

隕落之後的修士屍骸會留下先天道骨,但道骨並非隨隨便便就能拿到。

後人想要獲得道骨,必然要通過試煉傳承,九死一生。

因此,先天道骨數量稀少,更得之不易,可以稱得上有價無市。

擁有先天道骨的修士,修為精進一日千裏不說,但凡能夠沖擊晉階,便絕無可能失敗。

甚至就連飛升時,九天雷劫都可擋下三道。

渺渺修仙大道,無疑一片坦途。

司玨不知從何處得來一塊,即便他身為東幽少主,此生說不定也唯獨只能得到這麽一塊。

可他卻竟然想也不想地給了她。

溫寒煙幾乎看不清司玨的臉,模糊的視線之中,只依稀分辨出他的輪廓。

先天道骨已融於她骨髓之中,說什麽都已經晚了。

此刻就算想還,除了生生挖骨之外,根本沒有別的辦法。

溫寒煙張了張口,卻半晌發不出聲音。

她似乎太虛弱了,又似乎被什麽濃郁的情緒哽住了喉嚨,良久才小聲問:“你只有一塊,為什麽不自己用?”

司玨握著她的手,盯著她的眼睛:“我想留給你。”

溫寒煙困惑道:“你不會後悔嗎?”

這樣珍貴的東西,放眼九州沒有一個修士不想要。

司玨與她雖然是齊名的天才,但如今她有了先天道骨,結丹結元嬰都永遠不會失敗。

司玨卻不同,但凡一步出了差錯,他便要再蹉跎數百年。

甚至耗盡壽元,身隕道消。

“寒煙,我愛你勝過我自己。”

她的手被用力攥緊,溫寒煙聽見司玨磁性沈緩的聲音,虔誠得像是在發一種永遠不會違背的誓言。

“我永遠不會後悔。”

在那一個瞬間,溫寒煙心臟冷不丁漏掉了一拍。

或許這是心動,或許不是,她辨不清。

總之,在那一刻,她發現自己仿佛從來沒有如此篤定地擁有過什麽,也從未被什麽人堅定地選擇過。

不努力修煉,師尊便會對她失望。

不做好大師姐應該做的一切,宗門裏的師弟師妹便不會像現在這樣敬重她。

但這一份看起來永遠不會改變的堅決,司玨給了她。

像是一把金沙灑落進掌心,溫寒煙下意識攥緊了手指,想要留住它。

她本能地反覆確認:“可修仙界瞬息萬變,什麽都有可能發生。若是日後……我們並未在一起,你也不會後悔?”

回應她的是手中傳來更重的力道,仿佛要死死扣著她,將她和他融到一起去,不分你我,再也分不開。

“不可能。”司玨道,“我心疼你,在意你,從前你不信我,可今日我將道骨給了你,難道還不能證明我的心意嗎?”

“你對我來說是最特別的,是唯一的。”

他指腹摩挲了下她手背,“沒有任何人能替代。”

司玨逆著光,在溫寒煙的視野裏,某一個一瞬間,真的像是天神降世。

唯獨屬於她一個人的神明。

所以她信了。

溫寒煙以為司玨當真愛她,矢志不渝,忠貞不改。

但謊言總是有被戳破的那一天。

此時此刻,她坐在這裏,在他們結了五百年的婚約卻從未踏足過的地方,不能更清晰地意識到——

司玨所謂的愛,也不過如此。

原來她一點都不特別。

她可以被替代。

甚至在她蘇醒之後,這麽久了,司玨就像是從未認識過她。

專屬於他的那一枚通訊符安靜躺在她的芥子裏,片刻都沒有閃爍過。

溫寒煙無聲地哂笑一聲,她險些忘記了,他還留了這樣一個垃圾在她這裏。

她眼也不眨地將那枚通訊符從芥子裏拿出來,幹脆利落地碾碎。

通訊符化作一縷青煙,於她纖長白皙的指節間消散。

司玨的愛實在太廉價。

如果她在意這樣一個廉價的男人,那她的在意也會變得廉價不堪。

所以她放過自己,不去在意。

不在意,又怎麽會難過呢?

*

東幽臨深閣。

鼎中燃著香,裊裊煙霧從精致的鏤空雕紋中逸出來,被切割成不成形狀的薄霧,絲絲縷縷朝著四面八方彌散而去。

司玨身姿挺拔,坐在桌邊,眼睛黑沈沈地,盯著香霧不知道在想什麽。

桌上攤著一枚玉簡,密密麻麻的字眼浮躍其上,尾端卻少了落款。

侍立在一旁的家仆等了許久,忍不住出聲提醒:“少主,家主說了,該動筆了。”

司玨手指搭在玉簡邊緣,指腹上染著血。

血珠順著傷口湧出,悄然地隨著重力向下凝集。

就在它即將承受不住重量墜落下來之前,司玨手腕微動,反手將血珠抹在左手手背上。

他擡起眼,聲音冷淡:“她現在在哪?”

她?

家仆楞了下,沒想到司玨會突然問這個問題。

不過自從瀟湘劍宗那位提前到達東幽,直接住進了司玨的臨深閣,司玨便在她身邊安插了不少眼線,監視著她的一舉一動。

家仆只遲疑了片刻,便將紀宛晴的動向和盤托出:“此刻應當是躺在院子裏曬太陽……”

“我問的不是紀宛晴。”

司玨不悅地打斷,似是有點頭痛,未受傷的指尖按了按太陽穴,停頓片刻才緩緩道。

“……是寒煙。”

家仆徹底驚了。

雖然少主同寒煙仙子的確早有婚約,但只要是明眼人都看得出,這樁婚事早已名存實亡。

寒煙仙子蘇醒之後,少主就連一個字都沒有問過她。

怎麽會在這種時候突然問起她?

雖然意外,但少主開口他沒有質疑的權利。

家仆遲疑片刻,道:“寒煙仙子同兆宜府來客被安排在一處,並沒有什麽動向,至今未出。”

“哪。”

“南和閣。”

司玨應了聲,依舊盯著香鼎上的蓮紋,指尖不自覺撚起。

這是他心情煩躁或者思索時的習慣動作。

他似乎是出了神,甚至沒有在意指腹的傷口。還未愈合的傷處被反覆揉擠,愈發多的血珠滾出來,落在袖擺上。

司玨倏地起身,大步往外走去。

家仆睜大眼睛:“少主,您去哪?”

司玨連眼神都沒分給他,更沒回應,拉開房門便踏了出去。

五百年沒見了,溫寒煙的五官身形在他心底都快要模糊。

然後被另一個人的臉徹徹底底地覆蓋住。

時間過去太久了,任何鋒銳的東西都會被歲月磨平棱角。

他等過,怨過,但太濃烈的情緒在太短的時間內用盡,現在什麽都不剩下。

司玨不想爭了。

他原本已經認了命,可那個他下定決心要忘記的人,卻偏偏要在這個時候回到他的視野裏,打破他默認的平靜,讓他心煩意亂。

他突然覺得不甘心。

既然是她主動闖進他的世界裏的。

他為什麽要放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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