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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事(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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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事(六)

一炷香前。

墨玉珠的結界在虛空之中閃爍著不祥的虹光, 溫寒煙瞥見結界內兇險異常的狀況,條件反射拔劍斬落一道璀璨的劍光。

但裴燼用力實在太大,幾乎已經將巫陽舟大半個身子都活生生拽進了結界裏。

結界表面宛若沼澤般, 瞬息間便將溫寒煙的劍意蠶食吞噬。

除了驚天動地的轟響之外,就連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來。

溫寒煙見狀, 並未貿然再次出劍。

她腦海飛速轉動起來。

她沒道理放任裴燼在她眼前出生入死, 而她卻心安理得地站在後面, 只等待著坐享其成。

溫寒煙餘光微微一頓, 結界閃躍的虹光之中, 玄衣女子安靜地靠在一旁沈睡著。

既然她進不去, 又何必非要硬闖進去。

只要有人身在其中就足夠了。

溫寒煙調出技能欄, 進入玄羅殿之前,系統已經給了她新的技能心法。

【姓名:溫寒煙

稱號:最強龍傲天

身份:瀟湘劍宗內門弟子(已失效), 東幽少主未婚妻

修為:合道境中期(新突破)

技能心法:花意痕(新獲得),莫辨楮葉(永久), 劍覆河山(永久),踏雲登仙步(永久)

法寶兵器:伏天墜,流雲劍(破損)】

龍傲天系統適時出聲替她解釋。

【花意痕就是穢土轉生的文藝版叫法……咳,你可以理解為請神附體——將一些隕落的大佬短暫地召喚回來, 幫你打得對面落花流水!】

龍傲天系統補充。

【不過, 必須是你見到過的大佬。憑空想象是不行的!而且, 這種效果最多只能維持一炷香的時間哦。】

溫寒煙點點頭:【那我要召喚裴氏家主的夫人。】

龍傲天系統驚訝道:【你什麽時候見過裴夫人?】

溫寒煙面不改色地擡了擡下頜,示意結界中的那道纖細身影:【這不就算是見過了麽?】

【……】好有道理, 它竟然無法反駁。

【叮——正在檢測中……】

【已鎖定角色:裴氏家主夫人, 衛卿儀。】

下一瞬, 漫天花瓣如雨落下,奇異的清香漫過濃郁的血腥氣, 將溫寒煙徹底湮沒了進去。

仿佛置身於一片空茫虛無之中,溫寒煙幾乎感受不到自己的重量和身體。

她下意識揮動流雲劍,劍風震開紛紛揚揚湧來的花瓣,露出一道纖細背影。

眉眼秾艷的女子穿著一身玄色長裙,靠坐在八角亭中的軟椅上。

周遭是茂盛竹林,碧海隨風搖曳,沙沙作響。

方才於冰棺中沈睡時,溫寒煙便覺得這女子氣度雍容,生前定是養尊處優、備受寵愛,才會通身養成這樣的氣質。

如今見她鮮活出現在身前,溫寒煙才恍惚間察覺,在這名女子動起來時,遠比沈靜時更耀眼。

似是聽見腳步聲,玄衣女子伸了個懶腰瞇著眼睛,頗有幾分新奇地看過來:“睡了這麽久,許久未見過人了。”

她笑意盈盈支著額角看著溫寒煙,“小美人,是你找我?”

原來裴燼張口閉口的“美人”,是遺傳了這位的精髓。

溫寒煙靜默片刻,抿抿唇角:“晚輩鬥膽,請您隨我一同離開此處。”

衛卿儀並未回應,起身伸手拍了拍身側空位,笑瞇瞇道,“來者是客,那麽見外站著做什麽?快來坐。”

溫寒煙邁步跨入亭中,剛一靠近,掌心又被塞了一塊糕點,撲鼻清香無聲氤氳而來。

“嘗嘗。”衛卿儀眨眨眼睛,明目張膽地引誘她,“白玉姜糕,很好吃的哦。”

這便是白玉姜糕?

能令巫陽舟惦念了上千年,甚至暗藏於機關鎖之中的東西,溫寒煙也不是不好奇。

她捧著柔軟溫熱的糕點,低下頭淺淺嘗了一口。

淡淡的芳香自舌尖蔓延,但緊隨其後的是一種說不上的味道,甜中帶苦,苦中帶澀,澀中又隱有回甘。

溫寒煙沈默片刻,迎著衛卿儀期待的目光,硬著頭皮把口中這塊白玉姜糕咽了下去。

她重新將糕點捧好,不再吃了,但也沒好意思就這樣扔掉。

“前輩。”溫寒煙還沒忘記自己到這裏的原因,“請您助我一臂之力。”

這一次,衛卿儀並未回避,而是輕輕一笑。

“紅塵俗事紛擾,人各有執念。”她慢悠悠咬了一口白玉姜糕,享受地瞇起眼睛,不疾不徐地開口。

“像我這種已死之人,本就不該摻和了。留在這裏養養花,賞賞景,難道不是很好嗎?何必執著重回人世,偏要逆天而行。”

“紅塵事您不過問。”溫寒煙一瞬不瞬地看著她,“那裴燼的事情,您也不想管麽?”

衛卿儀動作微微一頓,臉上悠閑神情一收:“長嬴……他又折騰出什麽事來了?”

眼下情勢緊迫,溫寒煙長話短說:“他如今修為盡失,巫陽舟想殺他。”

衛卿儀臉色微凝,片刻後卻又重新閉上眼睛。

“原來你是為他而來。”

她搖頭嘆息一聲,“不過,小美人,你還是找錯了人。”

溫寒煙心下一急:“怎麽會?前輩,您同裴燼——”

衛卿儀又塞了一口白玉姜糕,含混著打斷她的話,“你可能有所不知,當年我死前不久,他剛指著我的鼻子,口口聲聲說此生都不會再記得我,也要我別再記得他。”

溫寒煙一楞。

衛卿儀:“人死如燈滅,哪怕生前再親近,死後也塵歸塵,土歸土,沒什麽關系了——”

她拍了拍掌心剩餘的糕點碎屑,不知道從哪裏拽出來一枚方帕擦了擦嘴角,慢悠悠學著裴燼的語氣道,“往後無論他是死是活,都與我再無瓜葛,讓我千萬別惦記他。”

溫寒煙難以想象,裴燼曾經竟然會說出這種話來。

他在她面前時,向來是懶懶散散、游刃有餘的模樣,甚至鮮少流露出多少情緒的波動。

溫寒煙更驚異的是,竟然因為一句仿佛賭氣般的話,衛卿儀便當真打算置裴燼生死於不顧。

“你一定在想,這聽起來像是一句氣話。”衛卿儀仿佛從她的臉上看穿了她的驚異,忍不住笑出來。

“其實不然,家規祖訓要求裴氏子弟從不說氣話,但凡是說出口的,便要負責到底——他是認真的,所以我尊重他。”

溫寒煙臉色古怪:“前輩,當真是裴燼親手殺了你?”

她翻遍衛卿儀字裏行間,也找不到半點怨恨的情緒。

他們之間不像母子,更不像仇人。

好像只是淡如水、曾經決裂過的朋友。

“是啊。”衛卿儀給自己倒了杯茶,順了順險些噎住的白玉姜糕,盯著溫寒煙的神情看了片刻,忍不住促狹道,“你是不是覺得很奇怪?”

“奇怪於,分明是他殺了我,我卻對他半點都不恨。”

溫寒煙唇瓣動了動,沒否認。

她確實覺得怪異,但似乎又並未像她想象中那樣意外。

就像她曾經覺得裴燼是個十惡不赦的魔頭,故而聽說他親手滅了裴氏滿門,在一瞬間的訝然之後,她並不覺得奇怪。

只覺得理所當然。

後來,她依稀覺得他似乎與她想象中不同,他不是個徹頭徹尾的好人,卻沒有她以為的那樣嗜血,那樣殘忍。

所以此刻衛卿儀親口對她說不恨,她也不意外。

衛卿儀:“我的確不恨他。”她笑了笑,“但我怨他。”

溫寒煙聞言認真地註視著她,然而衛卿儀卻不再開口了,順勢狡黠彎起眉眼,“所以,我不會幫他。”

她擡手推了溫寒煙一把,“今日能見到你,我一見傾心,投緣歡喜得很,真想讓你留下來多陪陪我。不過此處到底不比尋常地方,奈何橋黃泉路不走生魂,你呀,還是趁早離開吧。”

衛卿儀力道不大,用的卻是巧勁,溫寒煙回過神來之時,便已經立於八角亭之下。

衛卿儀舒舒服服靠回去,閉上一只眼睛,只睜著另一只沖著她擺手:“有緣分的話,咱們下次再見。”

溫寒煙感受到一道強烈的牽扯力陡然籠罩住她,幾乎要將她從地上連根拔起,自虛無之中扯回現實。

她咬緊了牙關,雙足仿佛生了根一般,抵抗著這種撕扯感,執拗釘在原地紋絲未動。

衛卿儀楞了楞,從軟椅上直起身來:“小美人,你這是在幹什麽?還不快走!再不離開,你的生魂停留太久,於你日後修道一途只會百害而無一益!”

“前輩,我只想您再聽我說一句。”溫寒煙正色道,“您告訴我,裴燼要您忘記他。”

“可是,他卻從未有一刻忘記過您。”

衛卿儀眉眼間浮現起一瞬即逝的怔然。

“您認識衛冷安前輩麽?”

“冷安?”衛卿儀道,“她是我年紀最小的妹妹,從小身體弱,被留在母族養身體,我自然是認識的。你竟也見過她?”

溫寒煙靜了靜,這個答案她一早便預想到。

然而如今聽見衛卿儀親口證實,她心底卻依舊克制不住泛起波瀾。

“果然,您也是崇川州衛氏中人。”

在他們仍在兆宜府中時,餘冷安入葬那一日,裴燼比從前任何時刻都要更沈默。

那一日細雨連綿,她在雨中回眸,卻只看見他遁入雨幕的背影。

那時她覺得狐疑,卻也並未多想,只當他冷心冷清,什麽人的生死都不放在眼裏。

如今回想起來,那種情緒更像是難過。

只是被壓抑克制得太厲害,就連他自己都分辨不清,最終只剩下沈默。

溫寒煙記得很清楚,她親口問過他。

——“當時你對空青化名‘衛長嬴’,這名字是你現編出來的?”

當時,裴燼說他盛夏出生,表字“長嬴”。

可在她問他姓氏時,他卻只撩起眼睫不鹹不淡地看了她一眼,笑得很無所謂。

“瞎編的。”

他是這樣說的,很沒所謂的語氣。

溫寒煙只差一步並未深究,為何連表字都堂堂正正亮出來、從未弄虛作偽的人,會去隨隨便便編上一個姓氏。

“我想,這一次他並未遵守家規祖訓。”

溫寒煙直視著衛卿儀,一字一頓道,“所以,您是不是也可以為了他破一次例?”

緊接著,身上的牽扯力越來越強烈,她的神魂開始傳來刺痛,仿佛要被生生撕裂。

就在這時,一只柔軟的手撫過她眉心,一道溫和澄澈的靈力包裹住她的身體,隔絕了刺骨的疼痛。

衛卿儀不知何時從八角亭中走出來,姿態豪放一把攬住溫寒煙肩膀。

“其實,有件事沒好意思告訴你。”衛卿儀湊近她耳邊,小聲道。

“我這人吶,倒也沒那麽守規矩。”

……

巫陽舟一眨不眨地盯著近在咫尺的人。

一千年的歲月在這一眼之中呼嘯而過,面前女子眉目如畫,生動鮮活,一顰一笑之間的每一個微小的弧度,都令他熟悉得神魂都在顫抖。

她真的回來了。

巫陽舟眼眶發熱,想說點什麽,但喉嚨卻哽住了,什麽也說不出來。

過往的那些苦,那些怨,還有苦求不得滋生的那些恨,在這一刻全都煙消雲散。

他只想這樣看著她,什麽都感受不到,也什麽都可以拋下,只要時間能永遠停留在此刻。

他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夫人,您一點都沒變。”巫陽舟怔怔道。

還是那麽美,那麽颯爽。

那麽讓他移不開視線。

衛卿儀並未說話,半側身站在裴燼身前。

不知是不是睡了太久,身體都變得僵硬了,連帶著看著巫陽舟的眼神極其陌生。

“為何這樣看著我……我是不是變了許多?”巫陽舟勉強維持著聲線平穩,扯起唇角想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卻似是太久沒有真心笑過,唇角僵硬地凝固著,看上去頗為狼狽。

衛卿儀環視一圈,越是觀察,眉間便皺得越深。

她沈默不語間,巫陽舟渾身戾氣盡收,絲毫不覆方才那般咄咄逼人,只安靜地立在一邊忐忑地看著她。

半晌,衛卿儀才收回視線:“這些都是你做的?”

她一出聲,巫陽舟便肉眼可見放松了不少。

他避開血池,指著正中央的冰棺,語氣仿佛獻寶般討好:“夫人,這冰棺是搖玉冰打制而成,百年才出一塊,能保屍身……身體不腐。我廢了許多力氣才收集過來,遣人為你打了這冰棺,還特意在上面刻了你最喜歡的白玉姜。”

話音微頓,他擡起眼盯著她,“您……喜歡嗎?”

衛卿儀冷嗤一聲:“話倒是會挑著說,也不知是什麽時候偷摸學會的毛病。”她一擡下頜示意血池,“既然你愛說,那就接著多說點,這個你又打算怎麽解釋?”

“我……”巫陽舟喉頭一哽,不說話了。

“這血池中的每一滴血,都是殘殺滿月嬰兒所得。”溫寒煙立在結界之外高聲開口,替他回答這個問題。

“所謂的儀式裏,數百個嬰兒在眾目睽睽下自相殘殺,最終只能有一人踩著屍山血海活下來。”

溫寒煙冷聲道,“然而活下來卻並非結束,而是夢魘的開始——唯獨這活下來的嬰兒,才有資格被取心頭血。”

“一名踩著上百屍骨而上的嬰兒,便是一滴心頭血。”她看向一眼望不見邊際的血池,“此處又盤桓著多少冤魂。”

“你閉嘴!”巫陽舟眼尾猩紅,猛然轉過頭來,擡手便要殺她。

“巫陽舟!”衛卿儀猛然擡高聲調。

她擡步上前,身側靈光一震,虛空之中顯出一把七弦古琴。

“你若還認我這個夫人。”衛卿儀一手撫上琴弦,眼神冷冽盯著他,“便不許對她出手。”

巫陽舟連忙收回手:“我……我都是……”

他語氣慌亂,像是生怕她生他的氣,斟酌了許久才道,“我只是想再看您一眼,我說過會一直守在您身邊的,不是嗎?”

說著,他聲音越來越輕,最後近乎喃喃,仿佛是說給自己聽,“我還活著,您怎麽能死呢?”

“竟然還成了我的不是?”衛卿儀氣笑了,“從這種鬼地方醒過來,我渾身都犯惡心。”

“怎麽會是您的不是?!”巫陽舟猛然擡起頭,頓了頓,又看向一言不發的裴燼,眸中溫存瞬間冰封,透出些徹骨的恨意來。

“是他,都是他的錯。”巫陽舟咬牙道,“夫人,您厭惡我,我認了。可是難道您就不恨他嗎?”

他眼睛裏血絲蔓延,“明明是他親手殺了您,您為什麽還要護著他?!”

“我也想問為什麽。”衛卿儀皺眉看著他,“修仙界危機四伏,哪怕是一次游歷都可能送了性命。雖說修仙中人與天爭命,可爭歸爭,也該看淡無常生死。”

她不解道,“你為什麽偏要如此恨他?”

巫陽舟鼻腔中逸出一聲笑。

“為什麽。”他緩緩擡起手,指尖探向耳後,“任何人都可以問我為什麽,可你您應當——您難道就一點都不明白嗎?”

溫寒煙瞳孔微微放大。

巫陽舟那張平凡卻淡漠的臉逐漸展平,像是一幅沒有靈魂的畫,緊接著,在她視野之中化作萬千光點,四散而去。

在虛假的五官之下,顯露出一張極其醜陋的臉。

並非溫寒煙想要用這種詞來形容,但她實在是找不到更合適的描述。

別說是美人如雲的修仙界,就連凡人界,也少有這樣猙獰的面容。

巫陽舟的整張臉上都布滿了傷痕,有些像是火燒的,有些像是被野獸啃噬,凸起的傷疤交錯占滿了整張臉,幾乎看不清原本的面貌。

見他露出真容,衛卿儀也楞了楞。

巫陽舟看向溫寒煙,語氣竟然出奇的平靜:“你知道為什麽,我一眼便能看出你用過幻形丹嗎?”

他指了指自己的臉,“因為我用過。”

溫寒煙安靜地看著他,這副尊容雖然令人驚訝,但卻不至於令她露出什麽異樣的神色。

不過是一副皮囊罷了。

見她毫無反應,也並不說話,巫陽舟眼底浮現起一抹意外。

他周身戾氣稍微淡了點,扯了扯唇角,臉上的傷疤隨著他的動作活動起來,仿佛無數爬蟲蠕動,更顯得不堪入目。

“不只是用過,我時常去用。所以幻形丹的味道,別人感受不到,我卻一靠近便能辨認出來。”

說完這句話,巫陽舟便死死地盯著衛卿儀,等待著她的反應。

衛卿儀盯著他看了片刻,臉上沒有什麽多餘的表情,語氣流露出幾分疑惑:“這又如何?”

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卻像是打碎了什麽小心珍藏了上千年的珍寶。

“如何?您竟然已經不記得了。”巫陽舟輕輕笑了一聲,“夫人,您食言了啊。”

“您還記不記得,是您曾經親口對我說,每天您都會給我一枚幻形丹。是您讓我跟你走,您會給我一個家,是您讓我不要害怕!”

他定定地看著她,“這一份諾言,我獨自一人守了一千年,可現在您卻告訴我,您什麽都不記得了。”

一千年前他根本不是什麽浮屠塔之主,也根本沒有人對他俯首帖耳,畢恭畢敬。

他只是個無處可貴、面目可憎,受人嫌棄到連隨隨便便一個路人,都能因為心情不好而踹他一腳的狗。

他什麽都沒有。

自有記憶以來,巫陽舟就記得,他一直在路上。

今日到這裏討生活,實在過不下去了,便想辦法換個地方,試著多活幾天。

他半張臉上都有深刻的傷疤,像是被火燒過。

但曾經發生過什麽,究竟為什麽會留下這麽恐怖的傷痕,他什麽都不記得了。

起初沒人敢欺辱他,因為不知道他這一身傷究竟是從何而來,擔心他是條瘋狗亂咬人,大多不過是敬而遠之,路上碰見了也遠遠地繞開避著他,更不會有人大發善心施舍給他點食物。

後來,他記得他無意間遇見一個小女孩。

女孩三四歲大,一個人站在路邊哭,他那時已餓得渾身都沒力氣了,卻還是不忍心,艱難走過去,翻遍了渾身上下,也只找到最後一口饅頭。

這饅頭在他身上放了許多天,他舍不得吃,此刻散發著一種酸臭的餿味。

他擔心她嫌棄,手伸出去又縮回來,縮回來又伸出去,躊躇良久,女孩卻先一步發現了他。

她看著他,莫名地便不哭了。

他心頭一松,動了動唇角,嘗試著露出一個最友善的笑容。

女孩一楞,盯著他那張詭異驚悚的臉,忍不住再次哭起來。

這一次的哭聲或許比先前更響亮,所以她走失的父親循聲找了過來。

巫陽舟生得人高馬大,雖然時常吃不飽,身高卻半點沒含糊。

那男人看著他的臉,似乎有些膽怯,但愛女心切,下意識抄起身旁一塊大石頭砸了過來。

巫陽舟餓得眼冒金星,四肢都輕飄飄的,根本躲閃不及,被砸斷了一條腿。

這像是某種心照不宣的開端,自那之後,他的日子愈發水深火熱。

一開始,是他腿腳不便,有人嫌棄他步伐緩慢礙事,便一腳把他踢到路邊去。

後來,年輕的少年少女使不完的勁,便要往他身上使。

那條斷了的腿沒錢醫治,好了又斷,斷了又好,後來甚至開始腐爛流膿。

這時候旁人擔心靠近他會染病,終於不再來欺辱他,他總算過上了一段清凈日子。

但還是沒有飯吃。

有一日,巫陽舟從未如此清晰地意識到,再餓下去,他就會死了。

他鼓起勇氣,跛著腳去要點吃的,卻被攤主厭惡地用石頭砸開,讓他快滾。

托著渾身傷痛往回走時,巫陽舟瞥見幾只野狗,正在爭搶一塊從垃圾堆裏翻出來的骨頭。

那一瞬間,他幾乎半只腳踩到鬼門關的身體裏,不知從哪裏湧上一股力量。

他像是瘋了一樣撲進野狗群裏,去搶那根骨頭。

骨頭到了手,野狗齜著牙低吼,他卻只顧著將沾滿了腥臭泥水的骨頭往嘴裏塞。

野狗撲上來,咬花了他剩下半張臉。

巫陽舟那時覺得,既然已經走到了這一步,那就不會再有什麽更可怕了。

他沒想錯。

或許是上天聽見了他的願望,不久之後他便遇見了衛卿儀。

那時整個寧江州都飄著一股清香的味道,他饞得口水止不住往下流,正巧碰見一名看起來極其纖瘦的玄衣女子站在小攤前,正在買吃的。

就在攤主將東西遞出來的那一瞬間,在一旁守了許久的巫陽舟二話不說沖過去,劈手要去搶,眼神兇狠得與當時的野狗無異。

玄衣女子卻連頭都沒回,巫陽舟甚至沒有看清她的動作,便感覺手背一痛,到手的食物又被輕而易舉地拿了回去。

“想吃?”衛卿儀高舉著手,居高臨下看著他,“小孩,那你也不能搶啊。”

她的目光坦然,清澈的眼底倒映出一張醜陋的臉。

巫陽舟下意識低下頭,一只手遮住臉,卻站在原地沒走。

他頓了頓,沒再伸手搶,只木著聲音試圖露出最兇狠的模樣,惡聲惡氣:“給我。”

“這就不叫搶了?”衛卿儀被他反應逗笑了,饒有興致地接著逗他,“你該說,‘請問能不能分給我一塊?’”

或許是她看他的目光和尋常人不同,巫陽舟遲疑良久,幹巴巴道:“請問能不能分給我一塊?”

下一瞬,溫熱的糕點便兜頭被扔到他懷裏。

巫陽舟難以置信地擡起頭,但動作卻不停,像是生怕她反悔了,狼吞虎咽連著油紙包一同往嘴裏塞。

“哎,你這個傻小子,慢點吃啊。不對,是分你一塊,怎麽你一點也沒給我留?”衛卿儀頭痛,嘆口氣轉回身,“算了,老板,再給我來一份。”

一炷香後,一人蹲在墻邊狼吞虎咽,懷中抱著好幾個油紙包,另一人悠哉坐在墻上晃著腿,慢悠悠吃著。

衛卿儀垂眼:“小孩,好吃嗎?”

巫陽舟頭也沒擡:“好吃。”

衛卿儀愕然瞪大眼睛:“知道嗎?你是我見過的第一個覺得它好吃的人,其他人都嫌棄得要命,哪怕是把這東西折騰出來的那個人也一樣。”

巫陽舟不理她,悶頭又開了一袋,把臉深深地埋進花香裏,往肚子裏咽。

沒人搭理,衛卿儀也不覺得尷尬,或許她也並不需要回應,只是想說,自顧自道,“那個人吶,雖然嘴上不說,但是每次吃的時候眼神都很痛苦,他還以為我看不出來。”

“還有另一個,跟你差不多大,整天老氣橫秋的,拽得尾巴都要翹到天上去,一點都不知道尊老愛幼。”

衛卿儀下了決斷:“絕對是他們沒眼光,你說是不是?”

幾包糕點下了肚,那種仿佛感受不到胃部的空虛感總算被撫平。

巫陽舟的動作慢下來,耳朵裏終於能聽見別人的話,下意識擡起頭來:“對。”

但他這一擡起頭來,卻猛然間發現,在說起這些話的時候,衛卿儀語氣埋怨,眼睛裏卻發著亮。

莫名地,巫陽舟不喜歡這種感覺,仿佛剛落肚的食物又要被別人奪走。

但他心裏又湧上一種說不上的感覺,酸酸的,後來他才明白這叫羨慕。

但那時他只是呆呆地看著她,陽光灑落在她肩頭,襯得她膚色愈發瑩白通透。

“你……是仙人嗎?”他脫口而出。

“仙人?噗。”衛卿儀忍不住笑出聲來,“真是個傻小子。”

她故意湊近了些,左右轉了一圈,“我長得很像仙人嗎?”

巫陽舟:“像,你好看。”

“你要真這麽想的話……”衛卿儀清了清嗓子,唇角怎麽都壓不下來,語氣喜滋滋的,“那我就是咯。”

“嗯。”巫陽舟道,“不像我,沒有人喜歡我,所有人都討厭我。”

衛卿儀沈默片刻,小心翼翼用餘光打量他的臉:“他們嫌棄你?”

巫陽舟用一種平靜的語氣說:“因為我長得太可怕了,你最好也不要看我,否則你若是嚇暈了,我沒錢給你治病。”

衛卿儀眼底流露出幾分覆雜,半晌才勾起唇角:“誰要你給錢治病了,你是不是有點太小看我?”

她晃了晃腿,“雖然沒仔細看過你的臉,但我見過嚇人的東西比你想象中多多了,你無論長什麽樣子,我都無所謂。”

巫陽舟又打開一包糕點,這是他懷裏的最後一包了。

他不敢相信她的話,從前不是沒有人試圖靠近過他,口口聲聲說不嫌棄他。

但那些人不過是強迫地掰開他的手臂,露出那張臉來,然後用一種高高在上的態度說:“雖然你很難看,可我和別人不一樣,我不會掀起你的。”

像是一種施舍。

在他信以為真之後,這些一閃即逝的虛偽善意,很快就會消失。

沒有人真的在意他。

他們只不過想從他身上獲得些可憐的優越感。

巫陽舟一邊繼續狼吞虎咽,一邊低著頭問:“還有嗎?”

“有啊,看在你說我是仙人的份上,要多少有多少。”衛卿儀吃飽了,托著下巴看著他吃,“吃了這麽久,你知道這是什麽嗎?”

巫陽舟胡亂搖頭。

“這是白玉姜糕。”衛卿儀翻身從墻頭一躍而下,輕盈落地。

她指尖探出一道靈光攏住巫陽舟的身體,感知片刻後稍有些訝然地挑起眉。

“小孩,你每天活得這麽辛苦,卻還是想活著,是為什麽?”

巫陽舟盯著人來人往的街道,一對布衣夫妻牽著一個男孩,歡聲笑語遠遠飄過來。

他沒聽清衛卿儀的話,只是道:“我想要一個家。”

衛卿儀又買了一包白玉姜糕,巫陽舟一邊捂著臉,一邊本能伸手去接,她卻又收回手。

“每天都給你一塊白玉姜糕。”

話音微頓,衛卿儀又掏出一枚玉珠一般的丹藥,卻並未強迫他撒開手露出那張臉,只輕聲道,“還有一粒幻形丹,要不要跟我走?”

巫陽舟根本沒有猶豫,他跟她走。

他服下了那枚玉珠般的丹藥,清清涼涼的,然後他的臉便發生了變化。

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人潮洶湧,他身邊第一次這麽近地站了一個人。

也是第一次,沒有人用異樣的目光盯著他。

沒有奚落,沒有謾罵,沒有毆打。

他甚至沒有感受到饑餓,白玉姜糕的熱度依舊殘存在胃部,仿佛能夠一直這樣到永遠。

陽光肆意傾落下來,不知是不是那一天的陽光太耀眼,他仿佛第一次感受到人生的溫度。

是很暖的,也很輕很軟,漾著一點清甜的花香。

玄衣女子大搖大擺走在他身邊,冷不丁想到什麽,睜大眼睛問他:“都快跟我回家了,我還不知道你究竟叫什麽?”

“不知道。”巫陽舟茫然,下意識從懷中掏出一枚玉墜,那是他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自從有記憶便戴著。

他也不知道這東西從哪裏來的,但是莫名覺得它很重要,所以哪怕快死了都沒想過用它去換吃的。

小小的圓玉上,刻著一個更小的字,小得不起眼。

“巫?”衛卿儀不必靠近,只掃一眼便看出來,“這應當是你的姓氏吧?”

巫陽舟把玉收回來。

他在想,如果因為他沒有自己的名字,所以她反悔了該怎麽辦?

可她決定要帶走他,便已經遲了。

這輩子都甩不掉他了。

那些晦暗如墨的情緒被他小心地藏好,從眼眶中溢出來的只剩下無害的忐忑,仿佛生怕她拋下他:“不知道,你會嫌棄嗎?”

“當然不會了。”衛卿儀瞇起眼睛四周環視一圈,“今天陽光不錯,你看,那邊還有一葉扁舟。這樣吧,你以後就叫’陽舟‘,巫陽舟。”

說著,她又自言自語道,“陽關道,獨木舟,日後你一片坦途,但也要記得獨善其身。還真是個不錯的名字,我難不成真是個天才?”

巫陽舟。

這三個字在他唇齒間無聲流淌過一遍,像是一種烙印,深深刻在骨髓裏。

衛卿儀陶醉了半天,這才想起來本尊就在自己身邊,到現在一句話都沒說,連忙問:“這名字你喜歡嗎?”

巫陽舟點點頭:“喜歡。”

怎麽會不喜歡呢。

從今往後,他也是有名字的人了。

他有家了。

衛卿儀笑笑,越琢磨“陽舟”兩個字越覺得韻味悠長,半是玩笑半認真道:“頂著這樣一個好名字,你以後一定要做個好人。”

後來巫陽舟無數次慶幸,他那時真的是個徹頭徹尾的蠢貨,以至於根本沒有過任何忌憚和懷疑,就這樣順應著本能,稀裏糊塗地跟著她回了家。

在後面那些不需要忍饑挨餓的日子,巫陽舟才逐漸明白,白玉姜糕是真的不好吃。

但是他還是愛吃。

因為她喜歡。

可他終究還是讓她失望了。

他再也做不成好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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