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昆吾(三)

關燈
昆吾(三)

溫寒煙並未真正離開暗室, 而是收斂氣息躲在了暗處。

昆吾刀幻象歷歷在目,她辨不清真偽,便佯裝先行離開, 再觀察裴燼反應。

饒是遠遠已經聽見這邊淒厲的慘叫聲,可真看見葉承運一身慘狀, 溫寒煙還是忍不住心底發寒。

但葉承運罪孽罄竹難書, 她並不同情, 便挪開視線, 若無其事開口。

“對於我體內的蠱, 你還知道多少。”

頓了頓, 她腦海中莫名閃回裴燼不久前說過的話, 想了想,的確這樣聽上去更有誘惑力。

溫寒煙便有樣學樣加了一句, “你若能知無不言,我可以帶你出去。”

葉承運唇角顫抖, 像是想說什麽,但一陣氣血上湧,被氣得又是一口血嘔出來。

他做兆宜府家主近千年,修仙界高低都得敬他一聲“前輩”, 何曾受過這種奇恥大辱!

這兩人是商量好了輪流來折辱他!?

溫寒煙微微皺眉, 盯著他前襟上大片的血跡, 目光中流露出擔憂。

人有多少血夠這樣吐,再吐下去怕不是要死了。

【你不會要救他吧?】龍傲天系統驚恐道。

溫寒煙眼也不眨手腕一壓, 趁著葉承運還沒死透, 劍刃嵌入葉承運頸側半寸, 語氣更冷,“說。”

“……”

終究是生的意志壓過了一切, 葉承運顫聲道,“兆宜府以煉器聞名九州,不通制蠱之法。乾元裴氏覆滅之後,我只能告訴你,如今懂得如何制蠱的,只有浮屠塔。”

他側了側身避開她劍刃,“你若想知道更多,不如去問浮屠塔的人,亦或者是問一問瀟湘劍宗的人——若你從未接觸過浮屠塔中人,那麽能神不知鬼不覺在你身上下蠱的,也只有你從前宗門中人,你在這裏問我又有何用?!”

溫寒煙靜了靜。

她心頭微動,無數念頭閃過。

流雲劍光一閃,劍刃緊隨而至,再次貼緊葉承運頸側傷處。

“你先前說裴燼滅兆宜府滿門。”她擡眸,“此話從何說起?”

眼見著暗室就要徹底坍塌,葉承運也不再反抗,語速極快地說:“千年前裴燼一夜屠盡乾元裴氏,寧江州血流成河,震動九州,仙門世家眾人對他緊追不舍,他卻在歷州將兆宜府精銳盡數斬殺……”

“五百四十三人,無一幸免。”

紛雜畫面在腦海之中掠過,溫寒煙指尖微蜷。

在歷州將兆宜府精銳盡滅。

莫非……便是她方才在昆吾刀幻象之中所見的那一幕?

溫寒煙緩緩垂眸,纖長卷翹的睫羽掩住眸底的情緒。

如此看來,她方才於幻象中所見,全都是真的。

“你說兆宜府中人無一幸免——”溫寒煙蹙眉,“那你是如何活下來的?”

葉承運閉了閉眼睛:“那時我不過五歲,父親將我留在東洛州,我才勉強幸免於難。”

他字字泣血,“但當時兆宜府上下只剩我一個人,還只是個年僅五歲、不過引靈境的幼童——你可知我當時處境如何艱難,走到如今這一步又付出了多少?!可兆宜府還是日漸衰微沒落……”

“不到萬不得已,我又怎會劍走偏鋒!”

葉承運猛然睜開眼睛,嗓音嘶啞道,“那些枉死之人即便冤魂不散,也怪不得我。東洛州是我的故土,是我當年於危難之間一點一點重新建立起來的,我又何嘗忍心看它淪落到如今模樣?”

“要怪,就只能怪裴燼殺人如麻,害了裴氏還嫌不夠,還要害得我兆宜府滿門盡滅!我不過是順應先祖遺願,覆兆宜府往日榮光罷了。”

他情緒激動,血痕順著唇角向下流,卻全然不顧,狀若癲狂。

“如今這一切,全都拜裴燼那魔頭所賜!”

溫寒煙眉梢微擡,眼底浮現起幾分奇異的情緒。

這一連串的說辭,於她而言既陌生又熟悉。

陌生在於,葉承運口中所說的一切,皆與她無關。

可熟悉在於,他的觀念思維、神態口吻,處處都簡直像極了當日朱雀臺上對她圍追堵截、痛心疾首的每一個人。

溫寒煙簡直理解不了葉承運的腦回路,裴燼的確犯下殺孽無數,但那也都是千年前發生的事。

自從他離開寂燼淵跟在她身邊,雖然心性幽邃不定,令她警惕戒備,可平心而論,卻也當真從未害過任何一人性命。

如今東洛州冤魂橫流,罪魁禍首自始至終只有葉承運和鬼面羅剎兩個人。

就事論事,跟裴燼有什麽關系?

“你口口聲聲說恨他。可到頭來,卻也不過是想要借他的昆吾邪刀,達成心中所願。”

溫寒煙唇角扯起嘲弄,緩慢地笑了一聲。

“兆宜府雖不覆千年前問鼎修仙界的光耀,千年來卻也保東洛州一方安寧無虞,受千萬人景仰。”

她語調冰冷道,“殺人祭刀,無人逼迫你。葉氏先祖在天有靈,也未必希望你為了所謂的‘光覆榮耀’而犯下屢屢殺孽。從頭到尾,作祟的不過是你的貪欲心魔。”

“不……不,你懂什麽?葉氏子弟素來驕傲,如何能容忍屈居於他人之下?如果不是裴燼,兆宜府如今還是修仙界第一世家,哪裏需要我如此破釜沈舟……”

葉承運搖頭喃喃道,“連摯愛妻子和女兒,我都舍得了,你又懂什麽?”

溫寒煙按捺不住嗤笑出聲,摯愛?

她不由得回想起季青林,還有雲瀾劍尊。

這些男人口口聲聲說某個女人是他們此生摯愛,是他們心中最重要的人,真摯至極,深情無比。

然而真正遇上變故,他們犧牲起這些“最重要的摯愛”時,卻絲毫不見手軟。

當一切美麗而虛幻的表象被撕碎,一場鏡花水月之後,最深處浮現出來的,盡是些目不忍視的卑劣和蓄謀已久。

“你誰都不愛。”

溫寒煙輕聲開口,語氣輕得不知道是說給誰聽。

“你愛的,從來只是你自己。”

地動山搖的轟鳴聲中,穹頂再也支持不住。

支離破碎的巨石傾軋而下,將這裏的一切空氣和不甘一同,徹底湮沒。

*

在暗室坍塌的瞬間,溫寒煙立即催動技能欄之中的【踏雲登仙步】,身形化作一道雪白流光,瞬息間便出現在暗門之外。

轟——

就在她足尖落地的那一瞬間,身後傳來驚天動地的巨響。

被陣法掩蔽多年不見天日的暗室,在這一刻終究化作一片廢墟。

空青一直死死盯著這邊。

見溫寒煙安然無恙出現,他大大松了口氣,三兩步湊上去,緊張地上下打量她,生怕她哪裏受了暗傷。

“寒煙師姐,你沒事吧!”

溫寒煙搖搖頭,下意識撩起眼睫,去找裴燼的身影。

黑衣黑發的男人倚在斷墻邊,正在閉目養神,幾縷額發被方才動蕩的靈力震得垂在眉間,更顯俊美。

似是感受到她的視線,他慢悠悠睜開眼睛,似笑非笑看過來。

“問完了?”

不知道是因為裴燼發了道心誓,還是先前聽了葉承運的歪理邪說。

溫寒煙此刻看見這張臉,第一反應竟少了幾分針鋒相對,多了點同病相憐的同情。

她表情覆雜:“你知道我沒走?”

裴燼唇色比平日裏看上去更淡,聞言垂眼懶散盯著她。

聞言,他不知道想到什麽,薄唇微翹:“說不定我比你想象中,還要了解你。”

了解到他一清二楚地知道,她日後會受誰的欺淩折辱。

最後又是如何身死道消。

裴燼看著這張近在咫尺的臉,溫寒煙五官精致,臉廓流暢,不輸修仙界廣為流傳的任何一位美人,甚至更勝一籌。

然而那雙漂亮的鳳眸之中卻漾著清冷眸光,生生將那幾分美艷壓下來,多了幾分令人不敢小覷的淩厲感。

裴燼原本對溫寒煙的下場並不感興趣,可此刻心底卻陡然生出幾分遺憾來。

這一路來,溫寒煙所作所為樁樁件件皆入他眼底。

這樣冷靜聰穎、膽大心細的女修,竟然要因為與旁人拈酸吃醋、爭搶男人而死。

著實可笑。

也可惜了點。

裴燼睨一眼季青林和紀宛晴,不再開口。

溫寒煙則是心底一哂。

裴燼了解她?話未免說得太滿。

他或許不知道,她才是比他想象中更了解他的人。

甚至他那些零星過往記憶,好的壞的,成熟的幼稚的,盡數被她看得一清二楚。

但一想到方才於昆吾刀幻象之中所見的一切,皆是裴燼真實的過往,溫寒煙便內心覆雜。

她似乎窺探到了一些裴燼不為旁人知曉的隱秘。

原來他少年時爭強好勝,桀驁不馴,根本不似如今這般城府深沈,口蜜腹劍。

開口時分明張揚又輕狂。

到頭來,卻能被小小一顆糖收買。

就像是無意間偷看了旁人的日記手劄,溫寒煙抿抿唇角。

她眼睫輕顫,冷著一張臉挪開視線,也不再去看裴燼。

兩人不約而同地錯開視線。

空氣中傳來葉凝陽斷斷續續的抽泣聲,血腥氣混合著丹藥的清香蔓延開來。

餘冷安雙眸緊閉,臉色慘白,倚在葉凝陽懷中。

葉含煜半跪在她身側,身邊地面上擺了一大堆開了封的瓶瓶罐罐,任何一粒都價值連城的丹藥,被他眼也不眨地往餘冷安口中塞。

空青只瞥了餘冷安傷勢一眼,便感覺下半身幻痛,神情扭曲著挪開視線,不忍再看。

“情況如何?”

葉含煜唇角緊抿著,全神貫註地盯著餘冷安,沒有回應。

他掌心虹光浮動,靈光包裹住餘冷安的身體,頃刻間,她下半身消失的血肉肉眼可見地一寸寸覆生。

空青眼前一亮,然而還沒等他松口氣,看清眼前景象之後,眸光再次黯淡。

餘冷安傷勢太重,源源不斷的鮮血順著還未覆原的傷口流出來,眼見著整個地面都要被蒙上一層血色,看著觸目驚心。

然而饒是靈丹效用強大,半晌卻只令她血肉覆生一寸,不僅修覆時劇痛難耐,速度也遠遠不及她失血那樣快。

葉含煜臉色愈發難看,他咬緊牙關,又要從芥子裏往外掏靈寶法器。

一只染血的手卻微微一動,扯住他袖擺。

葉含煜眼睛微微睜大:“母親!?”

“你這個敗家子……”餘冷安聲音微弱,氣若游絲,語氣卻依舊潑辣,“你難不成是要一日將兆宜府的老底全都揮霍光嗎?”

“……”葉含煜死死咬住唇瓣,眼底血絲密布,“可是……”

“沒什麽可是。”

餘冷安咳出一口血沫,皺眉道,“收起你那副蠢表情,人總是要死的,連這點生離死別的小事都接受不了,你日後如何成事?”

“我不要成事!”葉含煜深吸一口氣,顫聲道,“是我從前想錯了,我不要成事了。您一直說我是個廢物,我……我不想再證明什麽了,我就是個廢物,只想要您活著。”

“然後我和姐姐一直陪在您身邊,日日陪您在院中賞楓品茶,這就足夠了……”

他越說越委屈,忍不住哽咽一聲,想不通為什麽事情會變成這樣。

仿佛一夜之間,他熟悉而溫馨的家便支離破碎了。

從前那些習以為常的日子,如今卻化作泡影,奢侈得無論如何都觸碰不到。

餘冷安靠在葉凝陽懷中,看著眼眶通紅的葉含煜,唇畔動了動,再也說不出什麽惡劣的話。

“說你傻,你還真傻。”她嘆口氣,輕聲道,“你是我餘冷安的兒子,怎麽可能是個廢物。”

葉含煜一楞。

那只染血的手輕輕拉著他的袖擺,力道微弱到幾不可察。

葉含煜心頭又是一陣悲慟,但還是順著那力道,將手放在葉凝陽手邊。

餘冷安輕輕拍了拍兩人手背。

她這一生錯信旁人,將衛氏遺寶葬送於奸佞之手。

但上天垂憐,給了她機會用這條命換得一雙兒女安然無恙。

餘冷安唇角微揚,她輕輕闔眸,一滴淚自眼尾墜落,沒入發間。

“大膽向前走吧……”

若世間當真有碧落黃泉,她會在地獄向衛氏先祖贖罪。

待洗脫一身罪孽,她甘心不入輪回,在天上看著他們風生水起。

保佑他們一生平安順遂。

*

兆宜府葉氏夫婦隕落,消息一出,瞬間轟動東洛州,席卷整個修仙界。

葉凝陽身上餘毒未清,兆宜府大大小小諸多事宜,皆落在了葉含煜肩頭。

他仿佛一夜之間脫胎換骨,再無遲疑猶豫,手段雷厲風行,一時間竟將混亂月餘的東洛州治理得井井有條。

事情既然已了,季青林沒有別的理由繼續留下,帶著紀宛晴前來辭行。

“此番多謝二位出手相助。”葉含煜從前披金戴玉,一身珠光寶氣,如今打扮清減不少,卻更顯穩重俊俏。

他稍一擺手,身後一名丫鬟便端著托盤上前。

金盤雕楓畫鳳,正中靜靜躺著一片巴掌大的軟玉。

“這是事前兆宜府應允二位的謝禮‘璃瓊玉’,還有從淩雲劍中凝練出的雲靈。”

葉含煜語氣平靜,“請自便。”

季青林將璃瓊玉收回芥子之中:“那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紀宛晴站在他身後半步,不著痕跡地打量著葉含煜的側臉。

她倒是第一次發現,這小說劇情中戲份不算多的男配,竟然長得這麽好看。

劇情裏,葉含煜日後與她相見,驚鴻一瞥間便一見鐘情,從此淪為舔狗。

但是由於葉含煜後期武力值並不高,對她幫助並不算多,所以紀宛晴並沒有把他放在心上。

如今一看,她倒是開始有些期待,這種富家少爺為她折腰的劇情了。

紀宛晴盯著葉含煜看,冷不丁感受到季青林的視線,連忙收回視線。

“師兄。”她蒼白著臉甜絲絲一笑,“多虧有你在。”

葉含煜不過是開胃小菜,當務之急,還是穩住季青林這條大腿。

季青林也有些心不在焉,並未察覺她的走神,打量一眼她的臉色:“你現在身體可有不適?”

紀宛晴搖搖頭,笑瞇瞇道:“就算是有不適,有師兄掛念我,也什麽病痛都沒了。”

季青林神情微動,似是被她說中了心坎,笑意也更真實了幾分,屈指一彈她鼻尖。

“胡說。”

紀宛晴垂下眼,似是羞澀。

她還記得兆宜府這段劇情,一早就知道幕後之人是葉承運和鬼面羅剎郁將。

這二人修為皆在悟道境之上,接近煉虛境,她哪裏是對手?

所以當日她也不過是跟過來做做樣子,待一片混亂無人註意她時,便悄悄往地上一躺,裝成重傷難以動彈的樣子,不再出手。

——冒著生命危險打Boss這種事,還是交給別人來做吧。

兩人間沈默氣氛在這一來一回間瞬間散了,姿態也再度親近不少。

季青林走出正廳,正欲禦劍趕回瀟湘劍宗煉化璃瓊玉,為紀宛晴續命,動作卻略微一頓。

一道白衣勝雪,高潔似月的身影在他腦海之中閃過。

他這一走,不知何時才能再與寒煙相見了。

紀宛晴見他神情再次顯出幾分魂不守舍來,心頭一跳,輕咳兩聲佯裝茫然道:“師兄,怎麽了?”

這一聲輕咳將季青林的思緒拽回現實,他擡起眼,唇畔笑意溫潤如玉:“沒什麽,我們走吧。”

紀宛晴餘光瞥見一道急速靠近的白光,她眸光微閃,並未立即動作。

“溫師姐此刻還在兆宜府。”

她眨眨眼睛,“師兄,雖然師姐不再是瀟湘劍宗弟子,但你們畢竟自小一同長大,我們離開前,是不是應當與她打一聲招呼?”

季青林唇角微動,眉間不自覺緊皺的力道松開,似是意動。

但他還未開口,紀宛晴身體便猛然一顫,一串撕心裂肺的咳嗽自她喉間逸出。

季青林愕然一驚,繁雜念頭登時一散,上前緊張道:“宛晴,你怎麽樣?”

紀宛晴勉強扯起唇角,像是想要開口安慰,然而開口卻又是一陣驚天動地的嗆咳。

她擡袖掩住口鼻,連連搖頭,片刻後才勉強恢覆過來,喘息卻依舊急促:“我沒事的,師兄。”

紀宛晴笑著擡起頭,“快走吧,去找溫師姐。再晚些,說不定溫師姐已經離開了。”

季青林長眉緊擰,擡手扣住她手腕,用力一扯。

“這便是你說的沒事?”

紀宛晴袖間綻開大片的血花,鮮紅的色澤在雪色的衣袖上顯得格外刺眼。

她臉上顯出幾分慌亂,用力掙了掙想要將手腕抽回來。

“我……我真的沒事。”

紀宛晴力道微弱,季青林眉間皺得更緊,不容置喙將她扯到身邊來。

“我們此刻便啟程回宗門。”

他單手掐了劍訣,青色劍芒閃躍,在他身側凝成一柄巨劍,“今日便不必去見旁人了,沒有什麽比你的身體更重要。”

紀宛晴眼睫輕顫:“可溫師姐畢竟是……”話還未說完,她又忍不住咳起來,連忙擡袖掩住唇瓣。

季青林聽得心驚肉跳,嘆口氣道:“你最重要。”

幾乎是同時,一抹淡雅的梨花清香襲來。

溫寒煙收劍落地,白裙似流水翻飛。

她緩慢擡起眼。

季青林臉色一變:“寒煙……”

他方才見紀宛晴嘔血,心神不屬,一時間竟沒有察覺溫寒煙靠近。

他心頭亂了幾拍,湧上一種說不上的慌亂。

方才自己所說的話,該不會恰好被寒煙盡數聽在耳中了吧?

但令季青林愈發不安的,是溫寒煙平靜如水的眼神。

那雙眉眼分明與紀宛晴有七八分相似,此刻落入他眼中,卻只覺得陌生。

她望著他的目光淡漠無瀾,與看著任何一顆不起眼的石子無異。

仿佛他方才所說的話,在她心中根本激不起半分漣漪。

不僅是他的關註,他的在意。

就連他這個人,她也絲毫不在乎。

“季青林。”

溫寒煙緩步走近,在不近不遠的位置停下。

她自然聽見了季青林的話,但這些話從她左耳鉆進去,連停頓都沒有,便像流水一般從右耳淌了出去。

“葉承運死前曾經提到過‘蠱’。”溫寒煙道,“我自拜入瀟湘劍宗以來,身邊接觸到的只有落雲峰中人。若說你對此一無所知,我不相信。”

季青林直視著她,試圖像往常那樣對她露出個溫柔的笑,最終卻只僵硬地扯了下嘴角。

“蠱……具體的,我也不知曉。”他思索片刻,遲疑道,“但我的確見過,在你六歲那年,師尊曾給你服下過什麽東西。”

“六歲?”溫寒煙皺了皺眉,那正是她拜入雲瀾劍尊座下不久。

印象裏,她六歲那年生了一場重病。

病好之後,對於先前的一切都記不太真切了。

“是,你還記得那時你曾發過一場連月的高熱嗎?”

季青林頓了頓,“那時來過許多人,但無論如何都看不出你的病因。唯獨師尊去看過你之後不久,你便痊愈了。”

溫寒煙若有所思,雖然並不能確認,雲瀾劍尊當時給她服下的正是體內的蠱,但一切巧合未免太多。

得到了她需要的答案,她便無意繼續留在這裏陪季青林拉扯那些無聊的話題。

溫寒煙轉身便走。

“寒煙,師尊不會害你的。”季青林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語氣有些無奈。

白衣女修衣袂翻飛,如瀑青絲以一根玉簪挽起,發尾在風中輕揚,走得毫不留戀。

季青林心中陡然一空,仿佛有什麽岌岌可危的東西徹底坍頹在這一刻,再也挽不回。

他下意識上前一步,卻被紀宛晴拉住袖擺。

“師兄……”

她專註地凝視著他,一種仰視的姿態,仿佛滿心滿眼都是他,“溫師姐她……”

季青林心中一軟,終究還是咬著牙收回視線,飛身躍上飛劍。

“我們走吧。”

然而還未掠出幾丈,一道猩紅刀氣自天邊蕩開,極快地閃爍一下無聲沒入虛空。

季青林足下飛劍一震,猛然劇烈顫抖起來。

他心底一驚,手中快速掐訣,可長劍卻完全不受控制,仿佛被什麽莫名的力量來回拖拽。

怎麽回事?!

一陣冰冷的危險氣息自足下傳來,隱約漾著幾分貓捉老鼠般嬉弄的惡意。

季青林瞳孔驟縮。

紀宛晴眼前一花,直楞在了當場。

——季青林竟被足下飛劍當空掀了下去。

她楞了片刻,才一踩劍身追著季青林而去。

“師兄——!”

……

一陣兵荒馬亂的動靜,溫寒煙足尖微頓,轉身回望。

天邊青芒一閃,季青林當空跌落下來,後面遠遠跟著一道白光,那應當是紀宛晴追了上去。

她眸光微微一頓,臉上流露出狐疑的驚奇之色。

——禦劍飛行幾乎是劍修入門便要學會的能力。

季青林如今已是合道境劍修,竟然能從飛劍上摔下來?

若是傳出去,恐怕名聲不保。

虛空中微風掠過,一抹熟悉的氣息若隱若現,流雲劍似乎感受到什麽,在她腰間微微一動。

溫寒煙倏地擡起眼。

……是裴燼?

季青林不過是早先對他言辭冒犯,他震斷了季青林本命劍還嫌不夠,還留了這種後手要人難堪?

她嘖嘖稱奇,不緊不慢轉回身,朝著相反的方向行去。

真是個睚眥必報的魔頭。

*

裴燼散漫倚在窗沿。

周遭一片寧和安靜,微風拂過,細碎光點落在他睫羽上,浮光躍金般無聲流淌,驅散了眉間幾分冷戾。

然而下一瞬,他便劍眉一皺,冷著臉睜開眼。

[叮!白月光鼓起勇氣找到渣男師兄,試圖與他重修舊好,卻慘遭白蓮替身橫插一腳,親耳聽見昔日將她捧在掌心的師兄,如今將她棄若敝履!轉而向白蓮替身深情告白!]

[叮!請出手替心碎的白月光教訓渣男師兄,打臉綠茶女配,並將白月光攬入懷中,眼尾猩紅:“別哭,命都給你。”]

[……]

吵得人頭痛。

他伸手揉了下額角,慵懶瞇著眼睛,掌心昆吾刀影一閃。

叮——

一道氣流浮動飛檐垂下的風鈴,叮當作響間,一抹虹光疾速蕩漾開來,沒入滿園紅楓之間。

識海中的動靜登時一靜,但還沒等他重新閉上眼睛,便再次響起來。

[叮!任務進度已過半,請將白月光攬入懷中,眼尾猩紅地說:“別哭,命都給你!”]

裴燼閉著眼睛,眉梢都沒動一下,只當聽不見。

[三!]

綠江虐文系統見他油鹽不進,倒計時威脅。

[二……!!]

裴燼沒搭理它。

[……一!!!!!]

綠江虐文系統聲嘶力竭地喊出這個數字,聲音大得幾乎破音,不知道是在表達憤怒還是被無視得徹底的委屈。

[叮!任務失敗!]

[叮!警告!下次任務失敗時,你剩餘的壽元會被完全抵消!]

[也就是說,距離任務失敗到你死亡,最多不會超過一天的時間!]

[……]

風卷起幾片楓葉,在空氣中打著旋,墜在裴燼肩頭。

容色俊美的男人臉色愈發蒼白了點,臉上情緒卻很淡,仿佛已經陷入淺眠。

綠江虐文系統知道他沒睡著,獨角戲唱了半天卻無人理會,它氣急敗壞:[你聽見了嗎!?]

沒有人比它更了解這位宿主了,他分明幾乎整日清醒著,不知道多久沒有睡過一個好覺。

[之前你任務只做一半,是為了引白月光到寂燼淵,解除你的封印。]

它實在是想不明白。

[那現在呢?你已經離開了寂燼淵,既然根本不想聽我的話,又為什麽要多此一舉、出手幫她?]

[為什麽——]

一抹冷郁氣息陡然湧上識海,綠江虐文系統渾身一震,嚇得趕緊噤聲。

[閉嘴。]

裴燼緩緩睜開眼睛。

那雙眼睛狹長冷酷,瞳仁黑寂幽邃,註視著旁人時,宛若深不見底的寒潭。

他拂落肩頭楓葉,手指微微用力,細微的破碎聲響傳來,完整的丹紅楓葉在他掌心被捏成齏粉。

為什麽?

裴燼心底冷嗤。

他不過是看不慣。

前些天他見溫寒煙並不理會季青林,還以為她學得聰明了些。

卻沒想到如今危機剛解除,她便好了傷疤忘了疼,又眼巴巴湊上去。

分明天資很高,卻自甘墮落,非要在這種沒意義的漩渦之中葬送生機性命。

裴燼重新閉上眼睛,臉色冷淡。

還帶著他的魔氣。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