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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相(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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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相(十)

冰冷的魔氣湧入身體。

這種冷冽到令人不自覺顫栗的氣息, 一點點撫平了那陣灼熱躁動。

溫寒煙逐漸恢覆了些清明。

被烈火燒得一片朦朧的視野也稍微清晰了幾分。

眼眶裏漾著濕意,模糊了視線。

溫寒煙依稀看見一道高大的剪影。

周遭光線蒙昧,那人鋒銳的五官都被光影模糊成柔和的線條。

只剩一雙狹長的眼眸沈沈凝視著她, 蘊著她辨不清的覆雜情緒。

溫寒煙稍微有點遲鈍地想,這人是誰?

身材上佳, 長得也不錯, 只不過看著好像十分眼熟……

她的身體下意識察覺到什麽, 一種饜足感和危機感一同催促著她快些離開。

溫寒煙顧不上身上一陣陣傳來的怪異酥軟感, 連忙起身要走。

然而一只手輕而易舉扣住了她肩膀, 一把將她扯了回去。

天旋地轉。

主導地位頃刻間反轉。

身下觸感微涼, 溫寒煙感覺自己好像躺在誰的衣袍上。

帶著冷意的濕氣刺激著她的神智, 一些說不上來的疼痛和舒適再一次沖撞著她。

她嗓子也有點痛,修長白皙的脖頸上滲出汗珠, 似珠玉般晶瑩,順著光滑頸側滾落, 蔓延至鎖骨。

思緒再次墜入一片朦朧,溫寒煙想不通,便幹脆不想了。

她渾身發軟,整個人像是泡在溫熱的泉水裏。

經脈裏那種灼痛感已經消失了, 現在她周身都暖洋洋的。

很舒服, 她不想掙紮。下頜卻冷不丁一痛, 溫寒煙不適地皺眉,一股火氣湧上來, 想也不想低頭張開嘴, 一口狠狠咬住了捏痛她的手指。

對方動作瞬間一頓, 緊接著她更淩亂地搖曳起來。

啪嗒。

一滴溫熱的水珠滴落下來,溫寒煙眼睫一顫, 鼻尖上的水滴緩慢滑落,蔓延至唇角。

她依稀品嘗到淡淡的鹹意。

難吃。

溫寒煙眉頭一皺,不自覺用力,手臂攀上什麽,指尖似尖牙狠狠紮下去。

周遭一片死寂,連風聲都褪盡。

“……”

比神魂糾.纏的那種刺.激,還要強烈的快.感席卷而來,溫寒煙猛地揚起脖頸,宛若瀕死的天鵝。

她被籠罩在屬於另一個人的陰翳之下。

顫栗徹底包裹住她的意識。

……

不知過去了多久,溫寒煙像一葉小舟一般,艱難地在驚濤駭浪間沈沈浮浮,終於等到暴雨收歇。

她渾身沒有一處是不累的,連一根手指頭都動彈不得,半瞇著眼睛就要這麽睡過去。

半夢半醒間,她感覺有人靠近她。

溫寒煙勉強打起精神,努力撐開沈重的眼皮看過去。

朦朧的剪影幾乎融入夜色,一人居高臨下垂著眼註視她,眸光幾分晦澀難辨。

溫寒煙困得快要昏過去,卻還是警惕地與他對視,眼神卻是失焦的,只執拗地皺著眉,用最兇惡的神情不偏不倚地盯著那雙眼睛。

良久,她眼前一黯。

一只寬大的掌心輕輕覆上她眼睫。

溫寒煙感覺不到惡意,昏沈感鋪天蓋地湧來。

她下意識跟著閉上眼睛,卻又渾身戒備不敢睡去。

一件染著體溫的外衫卻在這時蓋在她身上,一聲低沈嘆息傳來。

“……你真是來克我的。”

*

清潤日光傾瀉而下,在斑駁樹影間悄無聲息地穿行,在地面上拖拽出一片深深淺淺的光斑。

溫寒煙緩慢睜開眼睛。

陽光清潤,輕柔覆蓋在她身上,斑駁流淌宛若碎金。

她望著正上方一片茂密的綠葉,一時間不知道今夕何夕。

她怎麽睡著了?

還隨隨便便睡在密林中,睡在地上?

她不是已經離開無相秘境了嗎?

溫寒煙後知後覺地回想。

在無相秘境中,她遇上那個言行怪異的散修,後來決定去寂燼淵碰碰運氣……

寂燼淵!

溫寒煙猛然驚醒,瞬間坐起來。

她去了寂燼淵,還碰上了那魔頭。

他們二人針鋒相對時,卻無意間聽他點出她體內被種了蠱。

她後來沈思脫身之法不得,打算自爆同歸於盡……

可寂燼淵常年被魔氣浸染,不見天光,怎會有這樣大片的日光?

微弱的氣流浮動,打斷她的思緒。

溫寒煙低下頭,眸光微微一怔。

一件玄色滾著繁覆暗金繡紋的外衫從她身上滑落下來,墜在膝頭上。

這不是裴燼的外衫麽?!

溫寒煙條件反射一把將玄衣從身上扯下來扔出去,下一瞬,餘光瞥見什麽。

她猛然擡起眼。

眉眼濃郁的俊美男人正翹著腿靠坐在一旁,寬大的玄衣落下來,宛若一片濃墨般的雲。

裴燼漫不經心擡起手臂,單手將衣袍接在掌心,隨意往膝頭一搭,擡起頭來似笑非笑看向她。

“睡得好麽?”

他整個身體掩在樹蔭之下,只松松垮垮著一身內衫,領口處露出一片冷白清晰的鎖骨。

他膚色白,以至於旁邊幾道鮮紅的抓痕極為刺目,被陰翳朦朧遮掩,蔓延至衣襟內,看不真切。

“裴燼……”

接觸到他目光的瞬間,某些碎片畫面在腦海中閃回。

溫寒煙表情一陣變幻。

她再次低頭,一身衣服已經被重新穿戴齊整。

是誰替她穿的自然不必多說,偌大的寂燼淵如今就只有兩個人。

她僵硬擡起頭,魔頭一幅慘被蹂躪過的樣子實在過於醒目,同初見時截然不同。

昨夜若說他一身冷戾拒人於千裏之外,今日……

就像是個被霸王硬上弓的嬌花,莫名令人憐惜。

溫寒煙艱難吐出幾個字,“昨夜——”

“你的蠱總算消停了?”裴燼扯了下唇角,打斷她。

雖然表情語氣並無異樣,他眼神卻沈沈的,仿佛正勉力克制著某種撕碎她的殺意。

裴燼這一開口,溫寒煙才分出幾分心神查探自己體內狀況。

越是查探,她便越是心驚肉跳。

情毒自然已解,昨夜仿佛被烈火燒穿了的丹田經脈完好無損。

洶湧純粹的靈力在其中湧動,幾乎滿溢而出。

——一夜之間,她幾乎要突破悟道境。

不僅如此,在她瑩潤丹田旁,又多了一個類似丹田一般的東西。

只不過,這枚“丹田”卻像是浸透了濃墨,一眼看上去便知曉極其兇戾不祥。

溫寒煙分出一抹神識試圖入內查探,可還沒等她突破,便被一陣濃郁強橫的魔氣險些熏得暈過去。

她立即撤了出來。

怎麽回事?

溫寒煙稍有些摸不透發生這些詭異的變化,她蹙眉重新擡眼。

裴燼自始至終坐在原地望著她,連姿勢都沒變一下。

見她神情一陣扭曲,他好整以暇吐出幾個字:“你太懶了,睡得太久,我閑來無事,趁機把滄海目給你吃了。”

話音微頓,裴燼意有所指。

“某些事情,我還真不想再經歷第二次。”

“……”

這蘊滿魔氣的丹田究竟屬於誰,溫寒煙不動腦子也能猜得到。

她似乎因為某種原因,把魔頭體內的魔氣抽幹了,同時並未像大多數狀況一樣,爆體而亡。

溫寒煙冷眼盯著裴燼。

她如今占了裴燼的修為,雖然用不了他的魔氣,卻也斷了他對她生殺予奪的資本,無疑占據了上風。

她唇瓣動了動,嗓音雖有些啞,但語氣卻嘲弄:“……那我是不是還該多謝你?”

“不謝。”裴燼懶懶一笑,似乎壓根不在意自己落入下風。

他稍一擡眉,對她露出一個故作狎昵的笑,食髓知味一般,“你昨夜很主動。”

“……”

下一瞬,流雲劍便鏗然橫在他頸側。

溫寒煙單手執劍,居高臨下俯視著他:“你敢再說一遍,我便立刻殺了你。”

“信啊,當然信。”

即便眼下命門受制,而他又修為盡失,完全淪為刀俎上的魚肉任人宰割,裴燼臉上依舊看不出多少慌亂不悅。

似是想到什麽,他悠然“哦”了一聲,就著被長劍緊逼咽喉的姿勢撩起眼皮。

裴燼輕輕緩緩一笑。

“原來你也是會害羞的。”

回應他的是頸側倏地用力的劍尖。

劍風拂亂他發絲,裴燼八風不動坐在原地,連眉梢都沒動一下。

流雲劍嗡鳴一聲,刺入他皮膚幾寸。

鮮血瞬間墜落濡濕領口。

卻並未再向前分毫。

裴燼這才挑起眉梢,慢悠悠出聲:“美人,你這是要始亂終棄?”

溫寒煙神色莫名。

她方才對裴燼動了十成十的殺念。

然而就在她出劍的瞬間,那枚墨色丹田卻驀地一痛。

細細密密針紮般的刺痛感襲來,溫寒煙強忍著繼續刺出那一劍,墨色丹田中卻猛然湧出浩瀚魔氣,一寸寸封死了她的經脈。

靈力無處可去,堵得她經脈一陣鈍痛,一身剛得來的悟道境靈力被徹底封鎖,難以用出分毫。

溫寒煙臉色冰冷,垂眼盯著裴燼看了片刻。

“你一早便知道?”

裴燼唇畔笑意未變,兩根修長手指夾住劍尖,不緊不慢往旁邊一推:“你殺不了我。”

溫寒煙沈眉順勢收劍。

流雲劍歸鞘之時,封鎖著她周身經脈的魔氣應聲而退,重新縮回墨色丹田中,乖順安靜得仿佛不曾存在過。

有他這些臟東西在她身體裏牽制,她還真殺不了他。

溫寒煙神色冷淡掐了個決,一抹淡色熒光自指尖升騰而起,朝著遠方飛掠沒入林間。

她一邊以瀟湘劍宗的傳訊符向空青報了聲平安,一邊毫不留戀轉身便走。

殺不了他,那便接著封印他。

身無修為的魔頭,根本不足為懼。

溫寒煙剛走出幾步,冷不丁聽見身側傳來一道佯裝惆悵的嘆息:“你真不打算對我負責麽?”

溫寒煙赫然一驚,轉身看見裴燼一襲玄衣寬袖,環臂斜倚在樹幹上看著她。

她眉間緊蹙:“你是怎麽出來的?”

這不應當。

寂燼淵封印乃是千年前逐天盟合力所布,就連裴燼全盛時尚且被鎮壓了千年,眼下他連修為都沒有,怎麽可能破除封印?

裴燼抿唇一笑,故作羞澀:“托你的福,我身上已有你的氣息。”

“你以血祭兌澤書,氣息早已與封印陣法相生,我只需稍加隱藏自己的氣息,便可出入隨心。”

溫寒煙表情冷漠地回視著他,像是在猶豫著要怎麽再把他封回去。

“你體內有我的魔氣,但凡被旁人察覺,便要落得我這種聲名狼藉、人人喊打的結果。”

裴燼還記得溫寒煙昨日反唇相譏時的激烈言辭,笑著不動聲色地還了回去,“屆時你與旁人解釋,當真有人會聽?再說,你一身魔氣如何而來,又如何解釋得清?”

隨著他每個字落地,溫寒煙的臉色都愈發冷卻一分,直到最後已經面沈如水。

雖然她與裴燼立場不同,可她不得不承認,他說得不錯。

人心難測,她根本賭不起。

如今她僅有悟道境修為,若整個九州如當年對付裴燼那般傾力圍剿她,她很難討到什麽好處。

裴燼見她只冷冷盯著他不說話,便知她意動。

他慢條斯理道:“只有本座能幫你。”

溫寒煙瞇了瞇眼睛:“你想讓我幫你做什麽?”

裴燼怎麽可能無緣無故幫她?

如今他殺不了她,她也殺不了他,僅憑一夜錯亂意外,憑他冷漠殘忍的性情,沒道理這麽好心。

“你說呢?”

裴燼打了個呵欠。

他畢生修為都被溫寒煙給榨幹了,不把他的東西拿回來,他絕對不允許她脫離他的掌控範圍。

“……”

溫寒煙用一種看傻子般的眼神看著他,“你已破除封印離開寂燼淵,若是拿回魔氣,第一件事便是殺了我。你覺得我真的有這麽蠢,蠢到任你擺布?”

裴燼靜默片刻,肩膀用力從樹幹上撐起身,緩步走到溫寒煙身側。

他低頭,言簡意賅:“那好,換一個。”

“幫我拿昆吾刀。”

“昆吾刀?”溫寒煙一楞,有點狐疑地直視他,“昆吾刀不是早已在千年前,便被仙門世家合力毀去了麽?”

“這不過是拿來搪塞蠢貨的說辭,你也信?”裴燼輕緩一笑,像是嘲諷。

他擡起眼,“他們才舍不得。”

溫寒煙指尖蜷了蜷。

她想到她體內不知道何時何地、被何人種下的蠱,突然像是失了聲,說不出一個反駁的字。

她曾以為的,都只是以為。

五百年前以身煉器,舍己為人、救蒼生於水火,她從未後悔。

可如今才明白,這不是無私,而是無知。

就連所謂“玄陰血脈”,都不過是一場騙局。

她到頭來,不過是旁人棋盤上一枚稍有些用處的棋子。

棋子用完了,作廢了,就該扔了。

真可笑,她竟然曾經以為他們待她是真心好。

溫寒煙氣息亂了一瞬。

她定了定心神,挪開視線。

仙門世家遠比她想象中冷血殘酷。

拂去遮望眼的浮雲,底下深掩著的,皆是些尋常人難以窺探的暗湧。

昆吾刀溫寒煙並不陌生,或者說,放眼整個九州,就算是再不起眼之人,也定然知道這個名字。

這是裴燼的本命刀,千年前一人一刀血飲九州,刀下從不走生魂。

傳聞中,昆吾刀是裴燼一夜屠盡乾元後,以至親之血親手煉成的邪刃。

刀中染著煞氣,旁人哪怕是被刀風掃過,都會看見內心最不可名狀的恐怖,然後在瘋癲之中自殘而死。

除了裴燼,沒有任何人能駕馭它,它也不肯讓任何人認主。

溫寒煙微微一靜。

而此刻,傳聞中那個嗜血暴戾的魔頭,拖著個空無一身修為的身體,懶洋洋立在她身側,絲毫看不出半點陰鷙血腥。

見她看著他不說話,他瞇著眼睛問她:“幹脆點,你答不答應?”

溫寒煙抿了下唇角,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她擡起眼,正色道:“若你執意要離開寂燼淵,你必須要答應我,時時刻刻跟在我身邊,不得離開。”

正中下懷。

裴燼毫不猶豫:“自然。”

“而且你還要答應我,不得暴露身份,不得隨心所欲殺人。”

裴燼稍偏頭,忍不住笑出聲。

“眼下我一身修為盡數在你身上。”他語氣說不清意味,“更擔心被夜半三更欺辱的人,應當是我才對吧?”

“……”

溫寒煙跳過這個話題。

她一字一頓道。

“還有,就算是日後尋到了方法,這些魔氣,我也不能還給你。”

這一次,裴燼沒有立即回應。

溫寒煙神情一冷:“你不願意?”

“非也。”裴燼挑起唇角,不疾不徐吐出兩個字。

他倏地上前一步。

溫寒煙下意識後退,卻沒察覺到身後便是一棵參天古樹。

她脊背撞在樹幹上,粗糲觸感隔著一層薄薄的衣料傳遞過來,摩擦得她後背生疼。

裴燼並未做別的什麽,只是指尖輕點溫寒煙腰間的流雲劍。

清脆兩聲“叮叮”聲響間,他稍俯身,視線與她平行。

大片樹蔭掩映著光斑,隨著他的動作在他身上移動,拖拽出一片深邃的陰翳。

黑發浮動,露出那雙狹長濃郁的眉眼。

裴燼唇畔染笑,眼睛裏卻沒有分毫笑意。

“溫寒煙,你知道這世上有多少人想殺本座?”

他視線上下掃她一眼,這次倒是不帶多少故意為之的暧昧,反倒蘊著幾分審視。

這還是溫寒煙第一次見到裴燼冷下臉來的樣子,不由得有點意外。

五百年前仙魔大戰,她分明因他而死,卻自始至終連他一面都未見到。

五百年過去,他幾次與她相處時,向來吊兒郎當沒個正型。

哪怕是對她動了殺意,臉上也是笑著的,像是根本沒什麽值得他放在眼底,認真對待。

有時溫寒煙甚至會懷疑,這便是傳聞中令修仙界談之色變的魔頭?

未免也太不著調。

這一瞬,她卻從他身上感受到一種濃烈的壓迫感。

沈重,血腥,壓著濃濃殺伐之氣。

比起雲瀾劍尊還要更甚萬分。

“我會保護你的。”溫寒煙沈思片刻,認真道。

裴燼盯著她看了片刻,倏地一笑。

“好啊。”

他周身氣勢一收,又恢覆成先前那種懶懶散散的樣子。

“那我的身家性命,可就托付在美人你手裏了。”

“最後一個問題。”溫寒煙頓了頓,“你要昆吾刀做什麽?”

裴燼眉梢微擡,露出一個略顯誇張的震驚表情:“當然是殺人了。”

他笑了笑,“還能做什麽?”

溫寒煙冷下臉來:“那我不能幫你。”

“那你就等著被瀟湘劍宗那群蠢貨偽君子追殺吧。”

裴燼笑意不變,“別怪我沒提醒你,我的魔氣不是那麽好拿的。它在你體內,平日裏是擺設,關鍵時是隱患。”

說罷,他一撩衣擺瀟灑轉身,作勢要回封印陣心裏睡大覺。

“……等等。”

裴燼重新轉過身。

他漫不經心掀起唇角:“不怕我殺人了?”

溫寒煙瞥他一眼,轉身離開。

走了幾步她又停下。

“要走便走,你廢話怎麽那麽多?”

方才有一瞬間,溫寒煙回想起意識朦朧時,裴燼看著她的眼神。

那件染著體溫的外衫落在她身上,送來與他殘忍名聲截然不同的溫度。

她莫名有一種直覺,裴燼或許並非全然是傳聞中那樣的人。

再不濟,他現在就是個沒有修為的普通人。

若她能找到引出體內魔氣的方式,有系統在,她殺他不是難事。

“昨夜的事情不過是意外,你我之間,有且僅會有這一次。”

溫寒煙冷冷給裴燼立規矩,“這件事不許你四處宣揚,不許提起。你我先前是什麽樣,日後依舊如此,也絕不會因為這個意外有任何改變。”

裴燼揚唇一笑:“正合我意。”

“待你我交易結束,便立即分道揚鑣。”

“如此甚好。”

溫寒煙最後撂下一句話,“在那之後,你若再敢濫殺無辜、為害九州,哪怕迢迢千裏,我也必殺你。”

裴燼偏了偏頭,不置可否。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他輕笑俯身。

“——你想怎麽殺?”

*

裴燼如今身無修為,為了加快腳程,溫寒煙不得不帶著他一同禦劍而行。

離開寂燼淵之後,溫寒煙直奔她與空青葉含煜約定好的會和地而去。

遠遠地,她便望見一道白衣身影來回踱步,俊秀臉上寫滿焦躁。

下一瞬,他似乎察覺到什麽,倏地擡眸看過來。

見到熟悉的人安然無恙歸來,空青眼前一亮,連忙上前幾步迎她。

“寒煙師姐!!”

他這一上前,才發現溫寒煙身後還立著一個人。

卡在喉頭的千言萬語瞬間被沖散了,空青眉頭一皺,語氣帶了幾分不易察覺的敵意。

“寒煙師姐,他是誰?”

流雲劍光澄瑩,在溫寒煙身側繞了一個漂亮的弧線,收回劍鞘。

她掃一眼裴燼,他笑著看著她,一點開口解釋的意思都沒有,像是在等著看她怎麽編瞎話。

溫寒煙不太擅長撒謊,她安靜片刻,勉強編了一個漏洞百出的謊言:“……是我在寂燼淵救下的一個普通人。”

四舍五入,她說的是真話。

裴燼聽得想笑。

他低下頭憋住笑意,配合地輕輕咳嗽了幾聲,十分虛弱的樣子。

“正是,多謝仙子救命之恩。”

空青敵意卻絲毫不減,目光愈發狐疑:“普通人?什麽樣的普通人會想不開跑去寂燼淵?”

……她怎麽知道。

溫寒煙面不改色道:“正因為是普通人,他才不知曉寂燼淵的兇險。”

裴燼配合地點頭,又咳了幾聲。

不知是真是假,他這咳起來,竟然一時半會沒停下,越咳越是撕心裂肺,幾乎把肺給咳出來,唇畔甚至逸出一縷血痕。

人咳得面色慘白如金紙,實在不像裝的,甚至還一邊咳血一邊斷斷續續笑著道:“……見笑了,在下的確無知。”

“……”

空青看得呆了。

溫寒煙也困惑看過去。

這魔頭莫非身負暗傷?

但幾乎是她視線鎖定在裴燼身上的瞬間,他便頃刻間擡眼掃來一眼。

裴燼指腹拭去唇畔血痕,沖著她輕輕眨了下眼睛。

在這個角度,空青看不見他的口型,溫寒煙卻清清楚楚看見他薄唇微動。

——“像嗎?”

“……”無聊。

溫寒煙冷著臉瞬間挪開視線。

她目光剛錯開,裴燼臉色便淡了幾分。

他識海中一陣叮叮當當狂響,吵得他心生煩躁。

強行壓抑已久的反噬一時決堤,他身無魔氣抵抗,控制不住吐了一口血。

[按照劇情,你現在不該出現在這裏,你應該還在寂燼淵裏等待出場。]

綠江虐文系統抓狂。

[現在回去還來得及,我說了多少次?劇情不能崩得太厲害!]

[你懂什麽叫暗度陳倉嗎?做事能不能低調一點!]

[天道很忙的,如果你不是太出格,祂根本留意不到你!]

[現在好了,天道已經在制約你了,你再胡鬧下去,我也沒辦法救你。]

[……]

胸口血氣沸騰,裴燼咽下一口血。

笑話,他若是身負魔氣,這種程度的制約還根本不放在眼裏。

他的魔氣不正在溫寒煙身上嗎?

他又怎麽可能放過她。

人咳得實在太淒慘,空青蹙眉瞥一眼這個俊美的黑衣男人。

這人膚色蒼白,連嘴唇都幾乎沒有血色,的確像是受了傷。

但……

空青壓□□內躁動不安的靈力。

自從見到這人,他便感覺心神不寧。

說不上來,他總覺得這人雖然看似虛弱,也的確沒有半分修為。

但莫名他就是覺得,這個男人絕不是普通人。

這人雖看似孱弱,眼神卻無絲毫受驚嚇之後的閃躲,反倒懶懶散散的,仿佛壓根沒將他放在眼裏。

周身氣勢雖淡,但比起普通人,更像是木劍藏鋒。

不對勁。

見空青皺著眉盯著裴燼看,盡管一言不發,臉色卻越來越難看。

溫寒煙心頭一跳,連忙主動岔開話題。

“空青,你把我們分開之後發生的事情細細說給我聽。”

空青的註意力登時被分散了。

他好不容易撫平的眉頭又皺起來:“寒煙師姐,發生什麽事了?我本想以子母鈴聯絡你,問問你的安危,卻發現根本聯系不上你。”

“我驚了一跳,險些要去尋你,卻被另外那個小子攔下了。他讓我再等等,說你神通廣大,或許只是暫時顧不上我們,若我去了反倒是添亂送死。”

這話沒錯,當時就算空青趕來,也不過是送死而已。

裴燼對空青可沒有什麽利用之心,說殺便殺,眼都不會眨一下。

溫寒煙:“我沒事,滄海目已經找到了,當時不察弄壞了子母鈴。”

說到這裏,她才意識到,這裏竟只有空青一個人。

“對了,另外那個……修士呢?”

她停頓了下,突然察覺他們相處這麽些時日,她竟然一直忘記了問另一人的名字。

“他剛離開沒多久。”

空青也好像剛想起葉含煜來,“他起先一直與我一同等你消息,方才你以傳訊符與我報平安之後不久,他也收了一封傳訊,似乎家中有事,急忙趕了回去。”

溫寒煙了然點頭:“你知道他叫什麽嗎?”

“……不知道。”空青表情一片空白。

他也忘記問了。

“算了,有緣自會再會。”溫寒煙沒把這事放心上。

她一來一回,又在寂燼淵中胡來了一通,渾身還有些隱隱的疲憊。

正巧右手邊便是一間酒肆,溫寒煙帶著兩人在二樓窗邊雅座坐下。

空青動作慢了一步,溫寒煙身側的位置已經被另一個人搶了。

他只能磨著後槽牙恨恨坐在溫寒煙對面,盯著裴燼面露不善。

“你怎麽還跟著我們?”

“並非我不想離開。”裴燼單手支著額角,笑意慵懶,“只是你這位‘寒煙師姐’對我一見鐘情,昨日還強行……”

溫寒煙險些一口茶噴出來。

“他根骨極佳。”她連忙打斷他,把後半句話接過來,“我已決定收他做弟子。”

空青睜大眼睛,難以置信:“弟、弟子……?!”

他內心仿佛受到重大打擊,立即轉頭朝著裴燼求證,“此話當真?!”

裴燼強忍笑意,點頭:“正是。”

溫寒煙不著痕跡松了口氣。

還好,魔頭沒壞得那麽徹底。

她斟酌著措辭對空青解釋:“他日後會跟我們一同待一陣子,待……學成之日便會自行離開,你要與他好生相處。”

空青表情一垮,他原本見另外那小子走得匆忙,心底開心得很,以為又能和寒煙師姐單獨相處了。

沒想到送走一個討厭的,又迎來一個更討厭的。

他垂頭喪氣,聲音悶悶的:“……是。”

片刻又擡起頭來,死死盯著裴燼:“既然要同行,那你還不主動點自報名號?”

溫寒煙心頭一跳,空青不知道對面坐著的是誰,語氣可半點都不客氣。

她佯裝淡然把玩著茶杯,實則凝神聽著裴燼的動靜,只待他出手,亦或者是說出什麽不對的話便立即打斷。

裴燼懶散靠在椅背上,聞言倒沒有流露出多少不悅的神色。

他沒開口,而是不緊不慢從腰間接下一枚墨玉,扔了過去:“喏,自己看。”

空青一把接住。

墨玉入手極有分量,細膩溫涼,一摸便知絕非凡物。

這人莫非還在凡人界有幾分權勢……?

空青心底閃過些念頭,指腹卻觸碰到細密雕刻的凹凸起伏,垂眼細細辨認。

“……長嬴?”他念出兩個字來。

裴燼悠然一笑:“衛長嬴。”

溫寒煙稍有些意外地擡眸看向空青掌心的墨玉,若有所思。

這墨玉被裴燼隨身佩戴,應當對他十分重要。

但她從前卻從未聽說過,也並未聽過“長嬴”二字。

席間一時無話,三人各懷心思,不知是不是真渴了,只爭先恐後低頭飲茶,你一杯我一杯,不多時一壺茶水便被喝空了。

“最近可真是不太平啊,繼瀟湘劍宗和隱意宮之後,又有一處出事了。”

“你說的是東洛州的事吧?半個月間失蹤了數十名命格純陽的人,小到普通人,大到天靈境修士,都難逃魔爪,不知是何人所為。”

“現在東洛州簡直人人自危,算命先生的攤子每天都排了長龍,每家每戶都傾巢而出,去算自己的命格是不是純陽,若是就立即搬走。”

“你們不覺得奇怪嗎?命格純陰可作爐鼎,或許會被些邪魔外道盯上,可要那麽多純陽命格的人做什麽?”

“誰知道呢?反正絕對沒安好心就是了。今日似乎發現了幾具被棄荒野屍首,嘖嘖,那個慘啊。始作俑者手段狠辣至極,而且極其講究——”

說到這裏,這人壓低聲音,“與寂燼淵那魔頭如出一轍!”

溫寒煙眸光微頓。

“又是寂燼淵那魔頭?就連被封印了,都能攪得修仙界天翻地覆。”

空青一聽“寂燼淵”就炸了,還計較著溫寒煙子母鈴損壞、險些遇險的事,一臉忿忿。

“他為何還不死?”他咬牙切齒道。

“你又怎知他想活呢?”一道聲音突然從另一桌傳來。

空青一楞,皺眉看向不遠處:“你這是什麽意思,這世上難不成還有人不想活,偏想死?”

他們左手邊坐了三個人。

中間一名女子身著深藍色廣袖長袍,面覆薄紗,額心綴著繁覆精致的細鏈,低眸不語。

說話的是她身側的一名娃娃臉青年,此刻也正盯著空青,滿臉譏誚:“被困在封印中千年,難道不是生不如死?”

女子另一側也坐著一名娃娃臉青年,兩人看上去像是雙生子,此刻也望向空青,語氣平淡地補充後半句,“若是我,我便不想活。”

“你們是你們,魔頭是魔頭。”空青反駁道,“你們會一言不合就大開殺戒,以食人肉飲人血為樂嗎?”

“人雲亦雲。”左邊的娃娃臉青年翻個白眼。

“愚昧無知。”右邊的娃娃臉青年嗤笑一聲。

“你們——”

“好了。”坐在中央的女子起身,一眼都沒朝這邊看,只是道,“我看你們休息得差不多了,那便走吧。”

“是,宮主。”

左邊的娃娃臉青年瞬間跟著起身,低身湊近藍衣女子,語氣比起面對空青時不知道恭敬了多少倍。

“那我們還去那個地方嗎?”

“不必去了。”藍衣女子淡淡道,“走吧,回程。”

“是!”

兩名娃娃臉青年不約而同扭頭朝空青做個鬼臉,跟著藍衣女子頭也不回地走了。

溫寒煙也收回攔下空青的手:“坐下。”

空青一臉憋屈:“寒煙師姐,你為何攔我?”

“他們是司星宮的人。”

溫寒煙擡眸正色道,“司星宮隱世已久,雖然名聲不顯,但實力不輸瀟湘劍宗。他們不怕你的身份,你也切莫再橫生事端。”

“司星宮?”空青一驚。

他先前從未離開過落雲峰,沒見過司星宮弟子,但也聽說過司星宮玄而又玄的傳聞。

司星宮每一任宮主都天生靈體,能夠通曉世間萬事,司星宮弟子雖然沒有宮主這樣強大的靈意,卻也可以通過星象占蔔預測吉兇。

修仙中人與天爭命,對命理自然看重,於是幾乎無人願意得罪司星宮弟子,大多碰上便像是狗見著肉骨頭,巴不得湊上去舔。

“抱歉,寒煙師姐……”空青低聲,“是我莽撞了。”

“你這口無遮攔的毛病是該改改。”溫寒煙順帶旁敲側擊道,“還有,日後不要再隨意提及寂燼淵。”

“為何?”空青不解,他難道罵錯了嗎?

溫寒煙卻問了另一個毫不相關的問題:“若裴燼此刻就在你身邊,但他並未對你動手,你會如何?”

空青不明白她為何突然岔開話題,但還是老實道:“自然是殺了他,為寒煙師姐報仇了。”

“當年發生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選擇,用不上你報仇。”

溫寒煙重新將話題轉回去,“往後你不得再隨意提及寂燼淵。”

空青對裴燼偏見已深,根本無法共處,她不能對他說出裴燼的真實身份。

可魔頭的的確確就坐在他對面,他卻對此一無所知。

溫寒煙不動聲朝身側睨了一眼。

裴燼面不改色又抿了一口茶,連表情都沒變過一下,仿佛一切爭端都與他無關。

見她望過來,他微笑舉杯,意猶未盡般感慨道:“好茶。”

“……”溫寒煙收回眼神,這小插曲並未引起酒肆眾人的註意,樓下仍聊得熱火朝天。

“那東洛州這事如今是怎麽處理的?”

“東洛州是兆宜府葉氏的地盤,自然是由葉氏子弟出面解決的。”

“不過,聽說正巧有瀟湘劍宗弟子游歷到東洛州,既然碰上了,便一同查探去了。”

“瀟湘劍宗”四個字入耳,溫寒煙指尖微動。

空青一下子坐直身,盯著她忐忑道:“寒煙師姐,你……沒有不開心吧。”

溫寒煙搖搖頭。

另一邊,對話仍在繼續。

“瀟湘劍宗的哪位師兄師姐?”

“這就不知道了。”

“……”

溫寒煙放下茶杯,臉上沒有什麽多餘的情緒。

瀟湘劍宗又沒有覆滅,她日後免不了聽見有關的消息。

但如今她已恢覆修為,有了自保之力。

只要她不主動湊上去,應當不會出什麽差錯。

識海中卻冷不丁落下一道含笑聲音。

“我們也去湊湊熱鬧。”

溫寒煙沒有擡頭,知道這是裴燼在同她傳音。

她紋絲未動,傳音問:“那裏有你要的昆吾刀?”

“我可沒這麽說。”

那聽上去有幾分幸災樂禍。

“但是很明顯,那有我的追隨者。說不定,我能借那人之手殺了你,然後設法奪回我的東西呢?”

溫寒煙沒理他。

相處這段時間不算長,但也足夠她摸透裴燼的性格。

越是認真,他反而越不會說這些話。

溫寒煙沈吟片刻,擡眼:“我們也去東洛州。”

空青沒想到她語出驚人,俊秀五官浮現起一種意料之外的茫然:“啊?”

溫寒煙有點頭痛,根本無從解釋,只好沈默。

誰讓她身上纏了個大麻煩。

“若是碰上季師……季青林他們該怎麽辦?”

“不會的。”

瀟湘劍宗弟子那麽多。

她不至於倒黴到正巧碰見季青林那些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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