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瀟湘(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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瀟湘(二)

雲霧繚繞間,鐘鳴悠長。

季青林臉色有些不自然,他下意識松開溫寒煙起身,語氣稍微有點急促:“你聽我解釋。”

溫寒煙不理會他,看著他的眼睛:“拜師大典?”

季青林閉了閉眼睛:“其實,剛才我就想找機會對你說的,只是……”

只是實在不忍。

寒煙是與他自小一同長大的、被他當成親生妹妹疼愛的師妹。

她天資極高,十歲引靈,十五歲馭靈,二十八歲晉階天靈境結金丹,是整個修仙界都赫赫有名的天縱奇才。

她曾經是那樣意氣風發,卻在寂燼淵中折損通身修為,淪為廢人,前途一片黯淡。

所有人都以為她不會再醒來了。

可她卻拼著那點星火般的意志,掙紮著醒了過來。

看著溫寒煙重傷尚且未完全痊愈,慘白著一張臉躺在床上,季青林覺得他什麽都說不出口。

……事情怎麽會發展到這一步。

“寒煙,其實在你昏迷的這五百年裏,發生了很多事。”

季青林嗓音幹澀,“你冷靜一點,聽我說,別生氣。”

溫寒煙擡起頭:“我很冷靜。”

季青林道:“……十年前,我下山游歷,無意中撞見凡人界一處村落被仇家血洗屠戮。我碰巧趕到時,屍橫遍野,血流成河,已無一人生還。”

溫寒煙:“然後呢?”

“然後……就在我打算離開時,一雙染血的手揪住我衣擺。我回頭一看,發現角落竹簍裏竟然躲著一名少女,渾身血汙,只剩下一雙眼睛露在外面,直勾勾盯著我看。”

“她……求我帶她離開,救她一命。”

溫寒煙了然:“所以你便救了她。”

“不,其實……我原本是不打算救的。”季青林薄唇微抿,“修仙之人看重因果,我本不願隨意結下塵緣,但……”

頓了頓,他視線下意識落在溫寒煙眉眼間,卻又像是被燙到一般迅速收回目光。

“可她卻十分倔強,一路都跟著我,那夜下了大雨,她渾身被淋透了,卻還是咬牙一言不發跟著我,似乎我不留下她便不罷休。”

“我見她性情倔強,莫名便想起了你……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季青林笑了一下,辨不清意味,“雨水沖淡了她臉上的血汙,我看見了她那雙眼睛。”

“像極了你。”

溫寒煙表情古怪:“你的意思是,你是為了我才救了她?”

季青林沈默片刻:“……算是吧。”

溫寒煙不置可否。

這樣算來,那名少女跟著季青林回到瀟湘劍宗,也不過十年。

“後來呢?”

“後來,她隨我回了落雲峰。我本想收她做外門弟子,但說來也巧,那一日師尊正巧出關。”

季青林再次安靜下去,似乎回憶起了什麽,半晌才囫圇總結道,“總之,自那之後,她便纏上了師尊,想要向他學習劍法。”

“所以師尊便收了她做弟子。”溫寒煙沒什麽情緒地總結。

“不,不是的!”

季青林卻上前一步,急切否認道,“師尊起初並沒有想要收她做弟子,還想將她趕下落雲峰,只是那時你昏迷不醒,她又生得太像你……”

於是便沒有忍心。

季青林眉宇深深皺起,他看著溫寒煙,對上她不覆從前溫和的冰冷視線,溫潤神情變得稍微有些受傷。

寒煙怎麽會這樣想他和師尊?

她是他們最寵愛的人,哪怕重傷昏迷,他們又怎麽會隨隨便便對別的人好。

但誰又能料得到,後來的事情會發展成他們逐漸掌控不了的局面呢?

溫寒煙用一種陌生的眼光看著他。

季青林面色一頓,臉色沈下來,咬著牙沒說話。

十年。

的確,十年實在是太短暫了。

對於沒有修為的凡人而言,十年或許很漫長。

可對於他們這些天靈境悟道境的修士而言,十年就連閉一次關的時間都未必足夠。

而寒煙則是和他們朝夕相處了近百年,又昏迷了五百年。

整整六百年。

季青林壓低眉眼沈默不語,溫寒煙看著他,腦海中冷不丁閃回一些碎片記憶。

在她昏迷的五百年間,其實她的神識並未沈睡,而是能夠斷斷續續地感受到外界發生的一切。

她時常感覺到有人坐在她床邊,低聲與她說話。

有時那人身上染著淡雅的青竹香。

“寒煙,都怪師兄沒有保護好你。”

“蒼生大義又算得了什麽?師兄只想你能好好的。”

“為何身負玄陰血脈就一定要以身煉器拯救蒼生?如果你能自私一點該多好。”

“寒煙,你什麽時候才能醒來?”

有時,她會感受到一道冷淡的氣息。

他不會與她說太多話,只是靜靜坐在床邊,偶爾開口。

“你院中的梨花開了。”

但不知道什麽時候起,話題逐漸開始偏移,一個名字出現的頻率也越來越高。

“寒煙,新來落雲峰的小師妹與你眉眼竟有七分像。”

“她叫紀宛晴,說來有趣,你名為‘寒煙’卻未見過雪,她名為‘宛晴’,反而出生在大雪綿延的地方。”

“不過她性子跳脫,不像你那般沈穩,整日咋咋呼呼,把落雲峰攪得天翻地覆。”

“只是眉眼像,她不如你甚多。”

或許就連季青林自己都沒有察覺,他口中的抱怨字裏行間皆是熟稔,語氣也毫無不悅,反而透著很淡的欣喜。

她昏迷時他像是死去了,可是另一個人的到來卻令他再次活過來。

而那道冷淡氣息則來得越來越少,起初是三天一次,後來逐漸變成七天一次,再慢慢變成半月一次,一月一次,半年一次……

最後,他不再來了。

溫寒煙耳邊仿佛傳來那道低聲輕嘆。

——“也罷。”

那時她深陷迷霧,聽不清,也辨不清。

現在才明白,原來是這個意思。

她的師尊放棄她了。

【紀宛晴就是真正的氣運之女。】

識海裏那個聲音又在說話,【你的師尊、師兄、未婚夫……未來都會離你而去。他們都是屬於紀宛晴的,你不過是他們生命中的過客。】

過客。

五百年似乎很長,對於除了她之外的每一個人來說,都是如此。

但於她而言,只不過大夢一場。

原來那些仿佛如昨日一般的事情,已經過去五百年了。

這麽長的時間,足夠在別人的心裏塞進很多更鮮活的回憶。

每個人都似乎在她睡覺的時候,努力地向前走。

只有她被剩下了。

“師兄。”

溫寒煙靜默片刻,平靜擡起眼,“我此番醒來,你真的開心嗎?”

季青林楞了楞,隨即上前去撫她的肩膀。

“自然是開心的,寒煙,你這是說什麽話?”

他的手還沒觸碰到她,便被輕微側身躲開。

“是嗎?”

溫寒煙輕輕道。

朱雀臺上鐘鳴悠長,人聲鼎沸。

似乎每個人都在過著自己的日子。

她是死是活,已經沒有人在意了。

這時候她蘇醒過來,就像是平靜湖面裏落下的一顆石子,打破了許多無形的平衡。

其中究竟幾分憂幾分喜,不足為外人道。

溫寒煙:“我想出去看看。”

季青林自始至終都在觀察她的表情,聞言他臉色一緊,勉強柔聲哄她:“你想去哪?寒煙,你現在傷勢沒有完全痊愈,留在房間裏休息不好嗎?”

“我保證,拜師大典結束之後,師尊一定會立刻來看你。”

頓了頓,他聲音壓低,像是曾經無數次妥協一般討饒。

“紀宛晴不過是剛入門的小師妹,寒煙,你仍舊是我們最重要的人。”

溫寒煙搖了搖頭:“我不需要。”

她沒有明說,究竟是不需要“留在房間休息”,還是不需要“做他們最重要的人”。

但這話聽上去刺耳,季青林已經耐著性子哄她良久,心裏又壓抑著心虛,聞言神情也難看起來。

“胡說什麽?”

他的眉宇擰起,盯著她蒼白的面容,“寒煙,不要鬧了,我知道你身體還未痊愈,渾身都不舒服,脾氣也比平日大一些。其他事情,我們日後再慢慢解決好嗎?現在最重要的是你的身體。”

重要的,應該是拜師大典吧。

“我的身體狀況我很清楚,我沒事。”溫寒煙再次道,“我不可以去看一看小師妹嗎?”

季青林薄唇緊抿,眉宇皺得更緊,眸底溫情緩緩褪去。

“不行。”他說。

“為何?”溫寒煙笑了下,她輕輕歪頭,一頭烏濃的長發順著肩頭滑落下來,襯得她膚色愈發慘白。

“朱雀臺上,難道有什麽是我見不得的?”

季青林頭痛地按了按眉心,似是想要平覆情緒,但片刻,窗外傳來悠長的鐘鳴聲。

白鶴撲棱棱翺翔天際。

是朱雀臺上的拜師大典快要開始了。

季青林向來溫柔無懈可擊的神情爬上一抹不易察覺的裂痕。

他眼睫顫了顫,似是焦急,須臾,扭過臉避開她的視線。

“寒煙,你太任性了。”

說完這句話,季青林似是片刻也不想多留,徑直起身,朝著門外走。

他一邊推門,一邊單手掐訣,揮袖甩出一道青色流光,布滿咒文的禁制登時籠罩了整個房間。

“宮步陣?”溫寒煙視線落在明明滅滅的銘文上,半晌,意味不明笑了,“你用它來對付我?”

她條件反射調動全身靈力,想要沖破禁制。

溫寒煙咬了下唇角。

如果說尋常人的經脈丹田像是桌案上完整的茶杯,那她的應該就是被摔得粉碎,只剩下幾片勉強連在一起。

向這樣的杯中倒水,水只會溢出。

而茶杯則會承受不住,徹底碎裂。

“朱雀臺今日人山人海,於你恢覆無益,權當是為了你自己的身體,你必須留在這。”

季青林沒有察覺到電光火石間溫寒煙的反應,只當她是沈默地接受了安排。

他最後深深看她一眼,嘆口氣轉身便走,“我還有別的事情,待會同師尊一起再來看你。”

門再一次緊閉。

溫寒煙聽見季青林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拜師大典結束之前,任何人都不許讓她出來。”

短暫的沈默之後,幾道聲音響起:“是,季師兄。”

只有空青語氣有點不自在:“季師兄,寒煙師姐她……不去觀禮嗎?”

季青林淡淡打斷他:“拜師大典上靈力動蕩,傷了她你擔得起嗎?”

空青沒再說話。

腳步聲逐漸走遠。

溫寒煙靠在床頭,身上還披著季青林送給她的高階法衣。

她一把將法衣從身上扯下來,喘.息著靠在床頭,好不容易積蓄的力氣再次用盡。

但她卻比任何時候都要清醒。

她輕輕閉著眼睛:【你是何人?】

識海那道聲音立即回應她:【我是[龍傲天系統]!】

【龍傲天是什麽你或許不明白,但你只要知道,我的能力是讓你觸底反彈。只要有我在,你昏迷時我播放給你看的那些慘劇,就都不會發生在你身上。】

溫寒煙輕輕扯了扯唇角。

她如今被師兄親手困在房中,卻連還手之力都沒有。

一介廢人,日後下場如何,根本由不得她自己說了算。

【別擔心,不過是重塑丹田經脈,對於我來說都是基本操作。】

龍傲天系統看穿了她的想法,語氣漾著幾分傲然得意。

【只要你按照我說的做,問鼎修仙界,迎娶高富帥走上人生巔峰,都完全不在話下!】

【現在他們欺辱你,日後輪到你絕地反擊,這不是很爽嗎?】

溫寒煙呼吸略微淩亂了一拍。

即便是雲瀾劍尊,見了她如今的身體,恐怕也難以保證一定會將她治愈。

這個世界上,真的會有這樣強大的力量嗎?

但這聲音從她識海裏冒出來,且先前所言句句皆已成真。

或許……她該試著信它。

畢竟她已經沒什麽值得圖謀,更沒什麽能夠失去的了。

【你想讓我怎麽做?】

【首先當然是養好身體,身體是革命的本錢。】

龍傲天系統嘖嘖道。

【就你現在這個走一步都要喘三下的身體,未來雲瀾劍尊和季青林殺你簡直易如反掌,你又怎麽可能覆仇虐渣,打臉報仇?】

溫寒煙冷靜下來,垂眸盯著床上散落的瓶瓶罐罐。

那個聲音說的對。

如今滄海桑田,物是人非,若按照系統所說的劇情發展下去,師兄與終將她反目,師尊棄她於不顧。

她指望不上任何人。

無論怎樣,身體才是她自保的本錢。

至於拜師大典……

正如季青林所說,修仙之人最講究因果。

她為天下蒼生淪為廢人,昏迷五百年,蘇醒後卻落得這樣的下場。

若系統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日後師尊師兄還要取她的骨血,令她日日夜夜受血肉剝離之痛,只為替新來的紀師妹溫養神魂。

如今一切都還沒有發生,一切都剛剛開始。

她不恨那位未曾謀面的紀師妹,但她也決不容忍師尊師兄粉飾太平,踩著她的屍骨心安理得享譽天下。

她要親手斬斷他們的因果。

好在或許是念及舊情,季青林沒有把事情做得太絕,並沒有收走他送給她的丹藥。

溫寒煙闔眸調息,感受了一□□內殘破不堪的現狀,挑了幾瓶對癥下藥的,拔開瓶口全都倒進了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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