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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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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8 章

膘肥體壯的小尾羯羊, 讓人當場宰殺,簡單清洗一下,用刀劃出口子, 抹上蔥姜椒鹽,肚腹裏也塞上調料。地爐裏生篝火, 烤到金紅油亮, 皮脆肉滑。劃一刀,汁水和油脂爭相溢出。就著面餅, 以及孜然、大蔥、茴香拌的佐料,一口下去, 洗滌靈魂。

大家餓著肚子逃亡大半日, 只喝了幾口雪水, 又經歷幾場惡戰, 體力早就透支。就拿著方才殺敵的各種刀具, 雪地裏擦洗幹凈, 爭先恐後地割那羊肉。也顧不得略有膻味, 也不管是焦是嫩, 就著村醪劣酒,一通狼吞虎咽。

只有答裏孛一人,還沈浸在激烈感傷的情緒裏, 羊肉也沒吃幾口。急得段景住抓耳撓腮,就怕飯食不對公主胃口, 讓自己平白遭嫌。

“你母親哥哥都被害了,”阮曉露問答裏孛:“打算怎麽辦?”

答裏孛沈默許久,才低聲道:“若我部族家人尚存, 最多能集結兩萬兵馬,還有一萬, 我離開時正與女真交戰,此時不知剩餘幾何。

阮曉露問:“然後呢?”

“然後……”

答裏孛望著窗外茫茫積雪,忽然有些迷惘。餘光看著這個機警伶俐的漢人姑娘,忍不住問:“依你看呢?”

阮曉露哭笑不得:“姐姐誒!你是公主,我是土匪。你會外交打仗,我只會跑腿整活,等到了居庸關,你手下那麽多諸葛亮,何必問我一個臭皮匠?”

這皇親貴胄就是不一樣。明明自己心裏有想法,卻不肯明說,非要讓身邊人替她說,顯得高深莫測。

但在這當口,她哪敢亂出主意。要把大遼國運押在她身上,她恕不擔責。

答裏孛:“恕你無罪,講。”

阮曉露眨眼瞧她,不吭聲。

答裏孛意識到什麽,雙頰一紅,自嘲一笑:“我忘了,你們也非遼地子民,我也快不是公主了,擺什麽臭架子。”

淩振抽搭鼻子:“公主殿下,你別說這喪氣話。俺還要給你造火炮呢。”

答裏孛聽到“火炮”二字,點點頭,眼裏驟現微光:“對了,我還有火炮。”

雖然連個零件還都沒影,雖然自己未必能活到收貨的時候,但聊勝於無,起碼是個念想。

宋江回避答裏孛的目光,熟練地打太極:“公主洪福齊天,今日過了一個難關,日後定然都是坦途。我等唯有祝福……”

他身為大宋公務員,覺悟很高。沒有上級準許,絕對不幹涉別國內政。

他朝顧大嫂連使眼色。顧大嫂於是也道:“俺見識粗陋,只管打架,別的不懂哈。”

說完,舉著個羊腿咬一口,卻輕輕哼上戲曲小調。

“卻說這番邦太猖狂,它陰陽顛倒是怪象,那太後坐於龍椅上,仔細看那楊四郎……”

楊家將的系列故事,此時已在市井民間廣為流傳。作為最大反派的“遼國蕭太後”自然也頻頻出鏡,尋常平民也能張口說幾段她的故事——當然,在大宋文藝創作者手下,這個蕭太後的形象自然不甚光彩。

野心勃勃,豺狼成性,荒淫殘暴,殘忍獨斷——最讓人詬病的是,居然以一介女流之身把持朝綱,以致牝雞司晨,人倫失序,兵禍連綿……

顧大嫂哼了兩句,段景住先拉下臉:“罵誰呢?”

顧大嫂才意識到自己好像在當眾扇人臉,訕笑著啃羊腿。

答裏孛冷笑兩聲,卻也沒說什麽,陷入沈思。

李俊拿小刀切羊肉,懶懶的笑道:“都給人瞎出主意。公主也是凡人,遭此大難,能活著已是不錯。她也未必願意摻和這些國仇家怨,說不定只想隱姓埋名,江湖上做一閑人,萬事不管,逍遙自在,管他冬夏春秋,不也挺好……”

答裏孛大怒,一刀紮在他面前的羊肉上,“休要小瞧了人!皇天後土在上,我若有退意,天理不容!”

她一躍而起,立在屋外,叫道:“段景住!”

李俊嘆息,“好好一塊肉。”

段景住嚼著滿口羊上腦,嗚嗚咽咽的跑出去跪下。餘下幾十遼國盜馬賊也趕緊放下吃食,聚攏周圍。

“奸臣把持朝政,殺害天家骨肉,倒行逆施,遺禍朝廷。”答裏孛朗聲道,“如今禍首已經伏誅,你們都是忠誠的大遼子民,可願追隨於我,護衛我前往居庸關,起兵誅滅元妃一黨餘孽,護衛君側,清理朝綱?”

段景住恍惚半晌,言道:“小人出身微賤,又有案底……”

“英雄不問出處,何妨!”答裏孛笑道:“還未動問,你是哪裏人氏,做何營生,緣何識得這些南國朋友?”

段景住這下冷汗直流。難道說,自己是貪圖那蠅頭小利,被宋朝官員誘惑,去給女真人當翻譯的?差點就成了“聯金滅遼”的大功臣?

雖說他在遼國也不是什麽良民,平素被官軍欺負的時候,也沒少罵過契丹皇帝。但跟著公主打了這麽一場“誅奸護國”的仗,打得他血脈賁張,胸中油然而生起一股大義。

他跪下囁嚅:“小人……小人……”

阮曉露搶著道:“他是涿州人,平時就是帶人盜搶你們的官馬,賣到河北山東的黑市,因此跟我們結識,是個講義氣的好漢。”

餘人也馬上會意,你一言我一語的給段景住背書,不約而同地跳過了“聯金滅遼”的部分。

答裏孛大喜。

“你既已助我鋤奸懲惡,你們此前所犯盜竊搶劫之罪,一應赦免。我與你做右神武衛上將軍,以前從沒有漢人做到這職位,你是第一個。你的下屬,與契丹人同級授予軍銜。諸位精兵強將,莫要讓本宮失望!”

雖然身邊不過一群流氓,跟正規軍差著十萬八千裏。但用人之際,不妨放松一點標準,能誇則誇。

果然,眾馬賊聽公主把自己叫成“精兵強將”,喜得抓耳撓腮,恨不得立刻就幫公主去上戰場。

段景住全身發抖。他一個盜竊犯,轉瞬間成了大將軍!祖墳冒煙了!燃起熊熊大火了!祖墳爆炸!

答裏孛背過身去,於中衣內袋裏取出金錠數塊,掂了掂,覺得不夠,又卸下金簪、金捍腰、金臂釧,討個盒子裝了,鄭重遞給段景住。

“些微賞賜,就地給散。事成之後,百倍再賞。”

段景住連同眾馬賊安靜片刻。一齊拜倒。

“願為公主赴湯蹈火!”

他生於底層,長於泥潭,一身別無所長,只會雞鳴狗盜。一身賤骨不值錢,坐牢挨打是家常便飯,為了十兩銀子就能鋌而走險。

如今公主手中這些閃閃發光的各色黃金,他一輩子沒見過,也不知道能值多少銀錢t z,反正買他們祖宗十八代的命都夠了!

而且這只是“入職獎金”。百倍的厚賞等在後頭!

相比之下,此前宋國許諾的那幾十銀子,屁都不是!

他段景住從此忠於大遼,忠心貫日,赤膽忠心,精忠報國,矢志不渝!

段景住金毛飛舞,跳上一匹馬,舉著一根哨棒,學著戲曲裏的將軍做派,吼道:“弟兄們!跟我升官發財去也!”

眾馬賊齊聲大吼,又唱又跳,群魔亂舞。

答裏孛輕舒口氣。數月之前,她還是一呼百應的金枝玉葉,多少貴族子弟削尖腦袋,想要做她帳下小卒。

如今,身邊只有幾十民間流氓,出身可疑,大字不識,做派粗魯……

但,就憑這這幾十流氓護衛,再加上他們帶的快馬,以她的本事和膽量,闖到居庸關應該不成問題。

她卸下剩餘宮廷首飾,重新給自己挽了個緊緊的發髻,撿一件灰撲撲的舊鬥篷披上,結束利落,扮成民間婦女之相,以免惹人註目。只留公主手牌兵牌,貼肉緊貼在內衫裏。

眾馬賊也搜羅遼軍屍首,扒下刀槍、弓箭、衣履、甲胄,搜出所有金銀,鼓鼓囊囊穿戴在身上。最後把扒得精光的官軍屍首掇到河裏,一把火燒了。燒了不久,冰面融化,屍首都沈下去餵魚。

撿裝備正撿得高興,段景住覺得有人拍拍他肩膀。

“別太貪心,”阮曉露微笑,“給我們留點兒。”

“當然,當然,”段景住殷勤地引她看,“最好的馬,最好的兵器,都是你們的。”

頓了頓,又大膽說:“不過娘娘,以你們的本事,若能跟著公主幹大事,以後前途不可限量哇。”

阮曉露給自己挑把快刀,撲哧一笑。

落難公主終於有了屬於自己的傳聲筒。

“段將軍也是一片好心,”答裏孛笑道,“若有冒犯,你別往心裏去。”

段景住喃喃道:“段將軍,段將軍,段將軍……”

“一路平安。”阮曉露朝公主拱手,笑道,“趁天色亮,趕緊走。”

答裏孛眼裏微現失望,“既然如此,唯有重謝……”

“值錢的珠寶你自己留著。一路上還得過關斬將,少不得用錢。”阮曉露馬上道,“段兄弟給俺們準備了足夠的盤纏。”

答裏孛提高聲音:“若無你們救護……”

“我知道!不過,你現在人在江湖,就從俺們江湖規矩。”阮曉露正色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是江湖之義。山高水長,有朝一日,互相照應。”

答裏孛伸手搭在她肩膀,默默良久,解下僅剩的一只琥珀魚龍耳墜,放在阮曉露手中。

“些許微物,聊作思念。幸若不死,異日再得相見。”

阮曉露有點茫然。這東西是不是特別值錢?看著也不起眼……

“不值錢。”答裏孛漠然道,“是我幼時父皇賜的。你不要,我便丟掉。”

阮曉露於是一把攥住,笑道:“謝了!以後落魄了,拿這個找你換銀子。”

答裏孛臉上愁色消失,忍不住笑出聲。

她又轉頭向李俊,目露詢問之色。

李俊忙道:“某一介愚鹵匹夫……”

答裏孛輕輕揮手,沒讓他說下去。

“祝義士早日得償心願,泛舟五湖,逍遙自在。”

命裏無時不強求。雖然她萬分想把這個猛男留在身邊,但人家志不在此,能幫她這麽多,已經仁至義盡。

至於淩振,頭一次見面已經向她表明心跡,她也不再問。宋江早就拉著顧大嫂躲了起來,言辭懇切地告訴她:“咱們雖是微賤小民,然而忠心不負宋朝,決不能貪圖一時之利……”

顧大嫂不耐煩:“我手下還有一幫小弟呢,不像你,光桿一個。”

宋江:“……”

五個宋人夥伴先後上馬,收拾兵器細軟,和答裏孛拜別,朝遼河方向望了最後一眼。

“走吧!”

答裏孛也跨上馬,朝宋人朋友輕輕揮手,就此別過。

段景住率領眾馬賊,挺胸擡頭地護在她身邊,向西開拔。

“家住雲沙中,草色一萬裏……”

隊伍中唱起聲調不全的契丹歌謠,蜿蜒而去。不一刻,雪地上只留下淩亂的馬蹄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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