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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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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4 章

淩振小聲自語:“哪個是皇帝?”

滿炕大漢, 哪個都不太像啊。

隨後顧大嫂發現:“你看,別人坐的都是木板凳,有兩個人坐的是金板凳——啊, 有一個是女的,坐金板凳的是兩口子。”

此時炕上一群人正在傳看一套潔白如玉的象牙筷子, 捧在手裏嘖嘖稱奇, 沒註意到門口來賓。

這雙筷子應當是剛剛繳獲的遼國貴族之物。在十幾雙粗糙的大手襯托下,更顯得精致可愛。端頭寸許空間裏, 鏤空雕刻著亭臺樓閣、菩薩羅漢,均栩栩如生。其工藝之先進, 比只會制些粗陶骨器的女真人, 要先進不知多少個世代。

阮曉露向烏老漢投去詢問的目光。

烏老漢面露為難之色, “這麽多人在講話……”

阮曉露想了想, 往烏老漢袖子裏塞一塊二十兩銀錠。

“凡是你能聽到的, 都給我一字一句的譯。”

烏老漢整個人一僵, 隨後眉毛一抖, 低聲道:“是。”

二十兩銀子, 宋國鑄造,成色完美,夠他一介夾縫小民在這朝不保夕的城裏盤纏一整年。

他整個人仿佛年輕二十歲, 嘴皮子驟然快了三倍,對阮曉露竊竊私語:“幾位子侄郎君都對這筷子十分喜愛, 說那契丹貴族過的是神仙般日子。以後攻下大遼,每人都要打一副這樣的筷子,每人都要過像那契丹貴族一樣的神仙日子……啊, 大皇帝發話了,讓把這筷子給他看看。”

在銀子的激勵下, 烏老漢的女真語直升八級,譯得一句不落。

隨著烏老漢的同聲傳譯,這雙象牙筷子傳到了坐金板凳的絡腮胡老伯手裏。他皺著眉,打量那筷子的雕工,和身邊的老伴輕聲交談。

阮曉露:“這胡子掰掰,就是完顏阿骨打?”

烏老漢讚道:“娘子音調甚準。”

完全不在乎她直呼大皇帝名諱。

阮曉露問:“其他人呢?”

烏老漢面露難色,但活已經攬下了,還是不厭其煩,一個個給她介紹。

“大皇帝左邊的是皇後,閨名小人不知。其餘幾位郎君,多是完顏部族的骨幹首腦,大皇帝的子侄堂親,小人並不全都認得。那位灰菜將軍您見過了;旁邊那位體型寬闊的叫做阿鄰,便是大山的意思;那位面白少須的叫粘罕,意思是生得像漢人;那位英氣勃勃的叫做兀術,便是頭顱的意思……”

女真人起名和漢人一樣,每個字都有其涵義。

阮曉露咬著嘴唇忍笑。烏老漢心裏壓根沒有“音譯”這個概念。

不過也好。讓她迅速記住了幾個顯眼的人物:完顏灰菜、完顏若漢、完顏大山、完顏大頭……

在史書裏,他們會有一個個優雅而深刻的名字,讓世人為之膽寒。t z

但此時此刻,他們看起來平平無奇,和一群獵戶無甚區別。若非事先知情,誰也想不到,他們那握著酒杯和烤肉的手裏,每人都已收割了成百上千的人命。

阮曉露收起笑容。原本她還想過釜底抽薪,直接想辦法幹掉阿骨打,也許能讓戰爭消弭於無形。

但是眼下看來,無異於天方夜譚。首先,阿骨打並非單身一人。這一屋子完顏滅霸不可能讓她得逞;再說,死一個大皇帝,還有無數厲害角色頂上,女真部族整體的實力並不會削弱多少。

此時史文恭也不請自來地推了門,高聲叫道:“參見皇帝皇後陛下!”

他終於也意識到,繁文縟節是沒用的。在這個火炕組成的金國“行宮”裏,任何禮儀都顯得太假,任何溝通都主打一個簡單直接。

滿炕大漢聽到門口聲音,扭過頭,好奇地打量這幾個異族來客,指指點點,品頭評足。

宋江不甘示弱,也趕緊長揖,介紹了自己和身邊幾人。

烏烈放下酒杯,比比劃劃,大概是講述了當日自己是如何遇見這船“難民”,如何見識到宋國薩滿女巫,如何因為輕敵,被那個年輕姑娘按在海裏暴打……

他倒是不扭捏,把自己當時的窘態如實還原了一下。炕上眾人爆發出一陣笑聲。

阿骨打讚許地拍拍他剛剃過的腦袋。

阮曉露心道:“怎麽灰菜敗在我手裏,阿骨打反而鼓勵他?——是了,勝敗乃兵家常事,阿骨打更喜歡他誠實相告。”

再想想大宋那幫只會粉飾糊弄、打了敗仗硬要吹成勝仗的無能官軍,嘖,真是丟人。

烏老漢低聲道:“大皇帝請你們上炕去坐。”

阮曉露確認一句:“上炕?”

這麽隨便的?當我們是鄰村來串門蹭飯的?

女真人此時還保留著濃厚的原始部族遺風。大家聚族而居,沒什麽私有財產的概念。看到誰家開飯,可以不請自來,坐下就吃,主人家全不阻攔,還得在一旁悉心招待,表明自己的淳樸大方。

所以此時,就算她真是來蹭飯的,這些殺人不眨眼的完顏壯壯也會熱情邀請她進來吃一碗。

烏老漢摸摸袖中銀錠,又敬業地補充道:“除了大皇後,平日裏女眷是不能同炕而坐的。你們是客人,又都是武藝高強的勇士,可以破例。”

阮曉露:“……”

這“規矩”聽著有點耳熟。

轉頭看,果然屋子轉角處,另有一個小火爐,幾個輩分不一的女真貴族女子圍坐而食,言笑晏晏,臉上同樣帶著好奇,朝這群來客打量了又打量,有的還沖阮曉露和顧大嫂招招手,大概是說,不好意思跟那些臭男人坐一塊,就過來吧!

有炕幹嘛不上。阮曉露拉著顧大嫂,大大方方坐到皇後身邊。擡頭看看,皇後面如滿月,朝她一笑,像個慈祥的廣場舞大姨。

宋江、淩振、李俊三人被請到另外一側。李俊正口渴,看到面前一碗酒,端起來一飲而盡。

酒是女真人用糜釀成的粗醪,味道粗劣,勁頭不大。炕上眾漢見他面不改色地飲盡一碗,都喝聲彩。

淩振不甘示弱,也咕咚幹了一碗。他在梁山練出一身好酒量,比不少武功高強的兄弟還能喝。

自然又贏得一陣叫好。

宋江猶豫片刻,端起一碗,同樣喝得一滴不剩。

他可是混官場的山東好漢,只要豁出形象,這點酒算啥?

幾個女真壯漢竊竊私語:“遼國漢人弱如小雞,宋國漢人倒都挺豪邁。”

殊不知,這“樣本”極其偏頗,三個都是不同領域的魔星降世,根本不是尋常人。

史文恭詢問身邊通譯,同樣是請他入座,不禁微微皺眉。

他無比想要跟阿骨打喊話,他和旁邊那五個土了吧唧的憨貨不是一夥的!

可惜在女真人眼裏,你們宋人當然都是一撥的。

史文恭不願留下個事多的第一印象,只好壓下辯駁的沖動,假笑著和其餘宋人坐在一起。

不過,等他講上幾句話,大皇帝就一定能看出他和另外幾人完全不同。

他也不屑於用喝酒來跟女真人套近乎。一個女真姑娘剛要給他倒酒,他禮貌謝絕,將那酒杯移開,放在掌心一搓,木酒杯如同軟泥,化為齏粉,紛紛落下。

滿炕大漢倒吸涼氣,隨後如雷喝彩。

阮曉露也禁不住拍拍手,心裏盤算,梁山上誰有這手功夫?估計一只手數得過來。

史文恭露了一手,盡管態度略顯狂妄,但沒人敢怠慢。

阿骨打大笑,讓人給他換了個銅盞。

阿骨打和皇後見過不少遼地漢人,但卻是頭一次見到宋國來客,寒暄過後,馬上化身好奇寶寶,不住詢問宋地風俗。

問的問題主要分兩類:

——南國有這個嗎?

——南國有那個嗎?

問盡周圍各種器物,發現南國幾乎什麽都有,不由得嘖嘖稱奇。

阿骨打忽然拿著那雙象牙筷子,笑著詢問幾句。

“大皇帝問幾位南國客人,這等寶物,在南國有沒有?”

史文恭微微一笑,把這雙筷子當成第一道考題,接過來,小心翻看。

“雕工精致,色澤光潔,當是遼國宮廷匠人所制。”史文恭馬上得出結論,“不過在中原,這也就算是中上的工藝,算不得稀世珍品,一個尋常財主就能買得起。而且不會單獨使用,還得配同樣檔次的玉杯、金盤……”

他的通譯把這話譯了。炕上幾個年輕人睜大眼睛,交頭接耳。兀術——完顏大頭的眼中顯出些微貪婪之色。

本以為這象牙筷子是神仙才用的東西,誰知在宋國也不過爾爾。

那遠方宋國的皇親貴胄,平時過的該是怎樣的日子?

這種日子,為什麽自己過不上?

史文恭微微一笑,一句話點到為止,讓他們自己去想象南國的富饒。

筷子傳到宋江手裏。宋江看了一眼,又跟阮曉露對了下眼神。

史文恭說得不錯。這筷子雖然名貴,卻非天下獨一。就說蔡京府上,這種玩意多的是,放在庫房裏不見天日,偶爾拿出來晾曬,都得淘汰掉一批壞掉的。

“確是個精品。”宋江緩緩道,“只可惜質地脆弱,容易損壞,功能上跟尋常竹筷木筷也沒什麽區別,材料如此珍稀,工藝如此繁覆,枉費許多民力。小可在南國聽聞遼國君臣奢靡腐化,道德淪喪,只知享樂,武功廢弛——看來傳言非虛。依小可看,女真勇士質樸豪爽,實在不需要用這種東西來裝點牙帳。”

隔著半個大炕,阮曉露想給宋大哥熱烈鼓掌!

不愧是資深公務員,申論張口就來,大道理一套一套,直接把史文恭的格局打到塵埃裏。

方才女真眾人傳看筷子時,她就發現,大山、大頭、灰菜等人,都對其艷羨不已,但是阿骨打卻不以為然,只是隨便看了看。

宋江的政治嗅覺比她靈百倍,不可能不註意到。

阿骨打屬於艱苦創業的“富一代”,自己是苦孩子出身,自然要對小輩嚴格要求,提倡艱苦樸素;同時因為自己的生活習慣早已定型,不容易接受花裏胡哨的新鮮事物。

果然,阿骨打聽了烏老漢翻譯的宋江之語,胡須顫動,呵呵大笑。看著身邊的一群“二代”,溫和地教訓道:“從先祖的世代起,契丹貴人就向我們女真族人征募人參、北珠、海東青,以供他們窮奢極侈。為了這些珍稀的玩物,徒然消耗我女真部族的實力,使我們疲於奔命,甚至自相殘殺。如今我女真子弟若也對這些玩物上心,豈非讓先祖寒心?”

餘人肅然聽訓。

然後阿骨打雙手用勁,那一對珍貴的象牙筷子折成四截,丟到炕洞裏。

如此老當益壯,炕上眾人齊齊給他敬酒。

史文恭出師不利,憤憤給自己灌一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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