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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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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6 章

晁蓋望著這個比自己年紀小一半的閨女, 免不得心裏又讚了幾句“女中豪傑”。

但表面上還得擺譜,環顧左右眾將。

“我等相爭,皆為氣耳。我等對祝家行兵報仇, 須與你扈家無冤。既然貴莊深明大義,棄暗投明, 豈能因一時之忿, 徒增兵戈?雙方前日作戰所致傷亡,皆因祝家欺瞞作惡所致, 非我等本意。折箭為誓,一齊都罷。你道怎樣?”

扈三娘聽了, 不由點頭。土匪頭子倒有些見識, 這話的意思便是“可以談”。

“好。除了送還俘虜和酒, 還要什麽?”

幾個頭領不由得發笑。這姑娘是真沒跟土匪打過交道。俺們辛辛t z苦苦跋涉一遭, 總不能空著手回去啊。

林沖厚道, 眼神制止了幾聲嬉笑, 替老大補充:“我大軍出征, 糧草消耗不少。你若真心罷戰休兵, 便賫金帛犒勞三軍。還有傷亡弟兄的撫恤……”

扈三娘臉色一沈:“要多少?”

這幫草寇肯定不會虧本回去。

晁蓋想了想。這次下山,吳學究負責守家,沒跟來。臨行前給了他密密的一本“攻略”——如何行軍, 如何作戰,吃虧了如何撤退, 得勝了如何收尾……

軍師特別說明,如果打勝,不妨順便接收三莊財產, 估計糧米至少五十萬石,可供山寨數年吃用。

但眼下既然沒徹底打起來, 那晁蓋大人大量,也給扈三娘打了個折:“糧米十萬石,不算多吧?”

扈三娘勃然大怒,拂袖便走。

“與其餓死,不如戰死!”

晁蓋旁邊,一群好漢都傻眼。

這就走了,不再商量商量?

美人脾氣都這麽爆的嗎?

阮曉露立刻追上去。

“姐姐哎,你買個花還得討價還價呢!”她壓低聲音,拆自己山寨的臺,“俺們是土匪,慣常獅子大開口,你壓價就是了嘛!”

阮曉露也瞧出來,扈三娘軍事水平雖強,社會經驗不能說是一片空白,至少也是稍有欠缺。她單槍匹馬,也沒個謀士在側,容易吃虧,更容易談崩。

在場十幾人,只有她清晰地知曉祝扈兩家齟齬的來龍去脈,也只有她同時得到雙方的信任。現下梁山一方咄咄逼人,扈三娘又性情剛烈,她只能挺身而出,當起中間人,絞盡腦汁把雙方的利益拉到一塊兒去。

“俺們這邊都是大老粗,”阮曉露輕聲給她透底兒,“也不會錙銖必較,關鍵是要個態度。”

扈三娘僵著個臉,面子上有點掛不住。

她從小到大,幾乎沒有自己買過東西,何談講價?心裏根本沒這根弦。

扈家兄妹分工明確,從來都是哥哥負責打理莊務,妹妹負責守家護院,從來不用跟閑人啰嗦。

但是如今哥哥不在,扈三娘也不得不頂上他的位置,從零開始學習外交。

同時心裏擔憂另一件事。自己那抱病的老父親,對此番變故還一無所知。要是哪個多口的回去跟扈太公打小報告,說他的閨女擅自退婚,還在戰場上臨陣倒戈,撕毀三莊盟約,跑到土匪帳子裏討價還價……老爺子怕承受不住。

不管了。已經到了這份上,也只能一條道走到黑。之後但有驚濤駭浪,全都她一人承擔。

她半推半就地被阮曉露拉回交椅,硬著頭皮講價:“還要承諾保全各莊百姓,今後不得前來相擾。”

“好說。”晁蓋老江湖立刻回道,“祝彪即刻送來,任我們處置。”

扈三娘不語。

阮曉露有點著急,輕聲說:“你不親手殺他,已經是大仁大義……”

半句話沒說完,忽見扈三娘站起來,掀簾到賬外,朝幾個親隨做個手勢。

“可以。”

扈三娘此時才意識到,方才自己一番心理鬥爭,糾結的都是跟祝彪的感情深淺。直到梁山土匪一句話點醒她,一個祝彪,可以換全莊百姓的安穩。

扈家莊幾千男女老少瞬間壓上她心頭。總不能為了一個祝彪,讓大家日日籠罩在土匪進村的陰影下。

但當祝彪被丟進隔壁營房,她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你們會殺他嗎?”

晁蓋和一群頭領笑道:“那要看他自己造化。”

扈三娘不太明白他們的意思,但聽從阮曉露的勸告,不再提出質疑。

她轉而又糾結糧草:“十萬石有點多……”

眾好漢笑道:“又不要你出。惹俺們的是祝家,你讓他們拿便是!”

扈三娘:“你們不知那祝朝奉為人。他生平最是節約,怕是不肯爽快答應……”

這時忽有嘍啰報說:“祝朝奉來了。”

祝朝奉是祝家莊名義上的大家長。三個兒子到處欺行霸市,收獲頗多怨言。他推脫兒子們羽翼已豐,自己管不住,順理成章退居幕後。

如今兒子們捅了大簍子,他終於沒法再“垂簾聽政”,慌忙收拾老骨頭,顫顫巍巍地過來給兒子們擦屁股。

幾個莊客牽牛擔酒,放下轎子。祝朝奉頹喪著一張老臉,望著晁蓋納頭便拜。

“犬子年幼無知,誤犯虎威,長子已經殞命,懇乞留下二兒、三兒性命,給老夫留個香火……”

武松笑道:“放人容易,十萬石糧草來贖。再遣散你家裏民兵,讓他們自謀生路。”

如今梁山手握祝虎祝彪兩個俘虜,然而並不急著報仇洩憤。祝家莊尚有數千青壯生力軍,只是此時群龍無首,十分混亂,沒有集結起來。殺了這倆姓祝的容易,萬一祝朝奉悲憤之下,來個破釜沈舟,也不太好對付。

祝朝奉一楞,神色中似有許意。

不等他開口,李忠周通搶著大叫:“是每人十萬石!”

梁山摳門二人組,打架時算不得什麽奇兵,談判時可是必備利器,誰都算計不過他們倆。

祝朝奉不假思索,連連磕頭:“可以,可以!容老夫回去派人向佃戶收繳,三日之後,二十萬石糧草,必定一粒不少的送來。”

扈三娘在旁邊暗自咬牙。這祝朝奉倒是大方,而且比她想的還有錢。倒顯得她錙銖必較,白跟土匪打半天嘴仗。

同時想起什麽,拽過阮曉露,冷著臉問:“他也沒討價還價呀。”

阮曉露哭笑不得。人家親兒子的命攥在別人手裏,能一樣嗎!

她忽然意識到什麽,叫道:“慢著。”

祝朝奉磕完頭,正待退下。她讓人攔住。

“等等,你方才說,這二十萬石糧食,打算去向佃戶收繳?”阮曉露狐疑地打量這老奸巨猾的大財主,“合著是借花獻佛,不打算自己出錢?我看你們莊子裏的佃戶也都是普通百姓,住草房,穿破衣,婚禮祠堂外頭撿你們的剩飯剩果子,你家一敲鑼就得去幫忙幹活打仗——到這份上了,你還好意思剝削他們?他們把糧食都拿給你,回去還有的吃嗎?”

祝朝奉一楞,反而不解。

“佃戶是我們祝家的佃戶,簽過契的,別說財產,全家性命都是我祝家的。”他賠笑,“英雄們大可放心,他們不會賴賬……”

這態度卻惹惱了一個好漢。九尾龜陶宗旺就是佃戶出身,受夠了無良地主的欺負,這才落草為寇。聽聞祝朝奉如此恬不知恥一番言論,當即黑紅了臉,舉著鋤頭沖上去。

“殺千刀的地主老財,豬狗不如的老東西,騎在窮人脖子上作威作福,我X你十八代祖宗!……”

旁人慌忙攔住。

晁蓋咳嗽一聲。陶宗旺兄弟上山晚,好像還不知道,他晁蓋以前也是地主……

不過晁蓋這地主當得顯然不太合格,不像祝朝奉這麽會吸血,要不後來改行當土匪了呢。

而且落草數年,晁蓋對“地主老財”這個身份已經完全沒有認同感,跟陶宗旺一樣,覺得這些人都是欺壓百姓的碩鼠,跟綠林好漢勢不兩立。

“你看看,俺們哪怕是不識字的兄弟,都知道你沒有誠意。”晁蓋笑道,“真心要換回你兒子,就從自己家的糧庫裏出,不能指望旁人。“

祝朝奉絕望,連連作揖:“去歲荒年,我們租子還沒收夠,家裏只有欠條一屋,拿不出那麽多糧食哇……”

好漢們大笑:“那俺們不管!要不你就贖一個,另一個讓俺們殺了?你說說,是要老二,還是老三?”

陶宗旺帶頭:“兄弟們上!跟著這老兒到他家去清點一番!你放心,俺們絕不多拿!”

祝朝奉萬念俱灰,不得不帶著一群餓狼,親手去搜自己的家。

臨出門,經過扈三娘的交椅時,朝她看了一眼,目光中滿是怨毒。

“水性楊花、不識法度的潑婦,遲早報應!”他嘟嘟囔囔。

扈三娘大怒,礙於對方是多年的長輩,一時間不知作何反應。

眼看一群梁山好漢押著祝朝奉出門,扈三娘忽然站起來,沖外喊:“多搬點!別給他家留一文錢!”

晁蓋帶頭哈哈大笑:“好姑娘,這才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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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天後,載滿金銀財賦的車馬就魚貫開出祝家莊。

先給莊子裏的民兵每人二十兩“遣散費”。這幫民兵平時祝家養著,常有狐假虎威、仗勢欺人之舉,也未見得有多忠誠;此時見祝家吃敗仗,已經跑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得了錢財,高高興興地遠走高飛,沒一個回頭的。

然後再開倉取糧。雖然梁山與祝家議定的贖金是二十萬石糧米,但時間緊迫,也沒法精確清點,只好秉承“寧可t z多搬一車,絕不放過一鬥”的精神,可勁往外薅。

祝朝奉老淚縱橫,仿佛熱鍋上螞蟻,一會兒跑去護東邊,一會兒跑去擋西邊,一個勁提醒:“夠了夠了,這肯定超過二十萬石了,老夫年年盤點租稅,肯定不會看錯……”

小嘍啰歡天喜地,螞蟻搬家似的搬走二十萬石,空場上果然還剩下許多。

臨時運輸隊長陶宗旺一輩子沒見過這麽多糧食,當場傻眼。

但他肯定不會承認是自己估算有誤,一叉腰,粗聲道:“搬都搬出來了,難道還放回去?——不如這樣,祝家莊一應佃戶,以前也幫你不少,也沒正經得過什麽回報。今日我晁大哥做主,每家分一石糧食,大家快來拿啊!”

在場幾個佃戶楞了半晌,飛奔回去報訊。

須臾,烏央烏央湊來幾千人。佃戶們扶老攜幼,持著笸籮竹筐麻袋扁擔,喜氣洋洋來搬糧食,場面如同過年。

一邊搬還一邊謝:“梁山好漢仗義疏財,真是義士哇!老身回去供你們的長生祿位,旦夕一炷香,祝禱英雄好漢長命百歲!”

祝朝奉氣得鼻子都歪了。散的是他的財,搬的是他的糧,到頭來卻是梁山掙名聲,這還有天理嗎?

還有這幫刁民,平時受著他父子幾個的保護,今日卻恩將仇報,簡直毫無廉恥!

還有扈三娘那個小妞,遲早是他祝家的人,卻胳膊肘往外拐,為個娘家哥哥,竟然罔顧夫家利益,跟土匪同流合汙,把祝家一群老實人算計了個措手不及——這等毒婦,幸虧沒娶,幸虧沒娶。

感嘆了沒幾句,又想到自己那慘死的大兒子,憤怒化為悲痛,坐在地上抹眼淚。

佃戶們搬著搬著,發現空場裏的糧食不夠了。陶宗旺大手一揮:“再拿出來點!”

終於每家佃戶都得了一石糧,高高興興回去開夥。空場上的糧食又剩下許多。

陶宗旺撓頭:“要不,每家分兩石……”

佃戶們興沖沖地去而覆返。一陣風卷殘雲,糧食又不夠發了。

陶宗旺幹脆讓人把祝家糧倉清空。一陣哄搶之後,又剩了不少。

“算了,每家分三石吧……把扈家的佃戶也叫過來,一並分幹凈完事……”

*

梁山軍馬不加阻撓,冷眼看笑話。反正最值錢的金帛財物都已裝箱送走,牛羊騾馬也都趕上了路。二十萬石糧食也夠山上吃上好一陣,餘下的也搬不走,誰愛要誰要。

當即兌現承諾,放回祝虎祝彪。父子三人抱頭痛哭一場,呆在空蕩蕩的院子裏發楞。

原本還想趁著天時地利,收割鄰莊財產;如今卻眼睜睜自己的家財盡散,幾代人積攢下的富貴,就這麽成了南柯一夢。

祝彪尋到房裏一把破鋤頭,啐一口,一腳踢成兩截。

“勝敗乃兵家常事!殺千刀的綠林匪幫,我遲早給你們報應回來!”

若是尋常平民百姓,本來就身無長物。家被抄了,大可擦幹眼淚重新開始。有手有腳大男人,總不至於餓死。

但祝家父子當慣了財主,早就不會種地。雖有一身本事,可以去給別人當保鏢,當武師。但他們是絕不屑於做這些事的,一時間覺得人生盡毀,不知路在何方。

父子屋裏各有好幾個小妾侍婢,原本還指望能有人不離不棄,留下來給他們擦擦眼淚。沒想到婦人家也勢利,當即逼寫休書,拎著私房錢,有的回娘家,有的投親戚,走得一幹二凈。

至於其他百十口宅眷,此時也樹倒猢猻散,早就卷了最後一點錢財,一哄而散。

更可恨的是,入夜前後,一群佃戶偷摸而來,不知受誰教唆,居然開始公然拆他們的宅子!

“哎,這塊木頭好,正好砍回去當柴燒……”

“不不,你們聽那梁山好漢說麽?這叫金絲楠木,能賣大錢的!——也能打成棺材,幾百年不壞!”

“真的?快快,大家合力,一、二、三……”

叮叮咣咣。

祝彪當即大怒,沖出去破口大罵。

“一群刁民,螻蟻般的畜生,給我滾開!休要拿臟手碰我的東西!”

沒想到,以前見他不敢大聲喘氣的佃戶,許是家裏有糧,膽子也突然肥了起來。有人當即頂撞:“以前被你們祝家欺負得忒苦,拆你們幾塊木頭算什麽?去歲荒年,你們不減租,害得俺家賣了個閨女。你把俺閨女還回來,俺把這木頭還你!”

祝彪大怒,撿起一條棍,劈頭蓋臉就打。

佃戶多瘦弱,當即被打倒在地,高聲慘叫。

慘叫聲卻引來更多人。三個五個,祝彪輕松對付;七個八個,他也不落下風;可是當幾十個佃戶蜂擁而至時,祝彪終於抵擋不住,被按在地上拳打腳踢,華麗的衣裳被撕得粉碎,慘叫聲響徹夜空。

祝虎聞訊趕來,當即也被盛怒的佃戶揍了一頓。祝朝奉縮在茅房裏,聽著兩個兒子痛呼,終究沒有勇氣走出去。

……

到得天黑,祝家大宅已經被搬得空空如也。鄉民見祝家失勢,膽子愈壯,趁夜又拆了他家不少磚瓦門窗,卸了不少石料木料,運走不少家具家私。好好一個精裝的鄉紳豪宅,一夜之間變回毛坯房,裏頭堆滿垃圾,滿屋尿騷味。

祝彪被打得半死,手足扭曲,眼看一身功夫廢了,以後能不能站起來走路都難說。祝虎也頭破血流,一邊哭,一邊罵這些佃戶不識好歹,恩將仇報。

祝朝奉正絕望間,忽然想起一事,顧不得身體老邁,撩開袍子就往扈家莊跑。

“……七年前,我兒聘婦,給裏你家一千貫彩禮。如今你們擅自退婚,害我親兒,老夫可以不追究,但要把當初的彩禮退回來!……騙人彩禮,天打雷劈!……”

嚷嚷得回音繞梁。不少附近村民都跑出來看熱鬧。

祝朝奉心裏狠狠地想,再喊一會兒,把你家扈太公喊起來,問明緣由,老頭子得氣死!哼!

提口氣,待要再嚷,忽然莊子側門打開,幾個莊丁打發叫花子似的,丟出來幾個箱籠。

“你家的錢,我們也不貪你的。三小姐有令,你們速速滾蛋,別再來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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