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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47. 恩 典(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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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47.  恩  典(二)

那突襲而至的侍衛官大人從祭司們的趔趄間一步跨來,目光掃過,望見她時他咧嘴笑起來,不知為何這樣愉快?因這莫名愉快,他急忙反手扶穩了兩位通報祭司,又笑嘻嘻沖著兩人頷首作揖賠不是,嬉笑之外,森穆特大祭司皺眉質問:“曼赫普瑞,是為何事竟莽撞至此!”

侍衛官大人便與神前第一祭司躬身見禮,笑著應道:“臨出城時聽聞陛下的恩典今日獨自前來此地,一時有點不放心,就怕她又在神明的領地裏迷了路,又被那不知名處喜怒無常的神明領了回去,因此掉頭過來,倒不知大人您同在此地,沖撞冒犯之處,向您祈罪。”

一邊笑著說著祈罪,一邊快步走到她身前,銜著言不由衷的祈罪之詞而來的,是那一聲她再熟悉不過的“七——”

自嘲的笑意還殘在嘴邊,她順著這縷笑意恰如事不關己般與他笑道:“森穆特大人正與我說到北宮裏的那位殿下呢!說她生於至乘之地,長於至乘之地,註定就該是主神賜予的神妻。盡管我依然是森穆特大人心中那令人費解的邪靈,卻也是大人眼前無計回避的後宮統領,大人不得不紆尊降貴,親自邀我前來,好意規勸我應當學著與那位小殿下同在荷露斯神的閨苑之內和平共處呢!”

“神妻?”侍衛官笑笑,“這話聽起來似乎有點不厚道啊?讓我們這些侍奉王族的人又該將那早逝了的長公主置於何地呢?”

大祭司身形似曾一凜,面上淡淡卻道:“來日方長,既是荷露斯神認定的恩典,總該與王妹多多親近才好。”

“大人所言極是!”侍衛官點頭笑道,“七,你雖是不能上到至乘之地,總歸是可以時常前去北宮看望那位小殿下的。常來常往,也好借機認一認主神欽賜恩典的真身。恩典抑或邪靈,說來全在一念之間,爭來搶去也過了十數年,再要為凡俗私欲偏執不願退讓,也是早就過了隨心所欲的時候了。關於你的來龍去脈,那是早就被兩位神前第一祭司查得透徹分明了。恰好了不起的荷露斯神此節騰不出更多時間與心力,恰好你閑著也是閑著,那另一位陛下的恩典,她的來龍去脈,你是不是也該替陛下理個透徹分明?不然多不公平啊!連森穆特大人都難得松口說一句是分屬兩陛下的兩恩典,那自然更是不能厚此薄彼!畢竟冥冥有意,你先已在北地以北捱過了七年苦楚,而今時移世易,逾越之頁終將翻過,世事輪轉,又怎知那莫測神意落不進另一位恩典的禦名框?”

大祭司折現立柱上的身影微微一晃,日光下無所遁形的心驚,卻聽他勻了勻氣息,靜謐中悠長綿邈的嘆息,咽下驚惶,竭力鎮定,他慢步走近,半隱入柱影,仍不言語。

她心知少爺已是在明白給予她指點——連從來就愛半真半假說話的曼赫普瑞少爺都選在這一此刻對她說得如此鋒芒畢露,也許真是走到了圖窮匕見的此刻。

眼前望去,已見他先為她縛住了神官鋪好了話路,只等她故作輕巧般一笑一頷首,將手心裏那無所不知的荷露斯之眼引向北宮裏的天敵,便能驚得眼前神官引頸受戮;荷露斯神巨大羽翼扇起的風聲已在她身後烈烈作響,少爺剔透明凈的眼瞳切切望住了她,都在等著她用一句故作姿態的“息事寧人”與神前第一祭司換得恩典之名,神官嫡傳的王妹毫發無傷恩典依舊,換得無所不知而佯作不知的兩地之君藉此既往不咎,神廟朝堂各得所償;而神官此刻沈默如初,似在思量,似在等待流淌在嘆息裏的空氣凝凍成冰;那曾在王墓黑暗裏與無助的兩地之君相擁而泣的七,那曾在北地以北血流如註瀕死無望的七,那歸程途中曾被綿延不絕的焚香青煙熏得奄奄一息的七,那重逢之後覆又重覆著空等束手無為的七,都在這一此刻一齊望來,等著她以一言換得虛名,經年累月的期待與渴盼,都等在這一此刻急於得到補償。

意想中該是她有恃無恐盛氣淩人的此刻,惟剩心灰意冷,疲倦不堪,萬般不耐。

捫心自問,早已是厭倦至極,恨不能抽身背棄,轉眼結局。

“還是算了吧!”

她深深吐出口氣,終於在這一此刻直抒胸臆:“不管你們想要如何縱容姑息北宮裏的那位殿下,我永遠不會原諒她對我那祭司哥哥犯下的罪!永遠不能違心自欺只當她是童言無忌!高高在上以神自居的王族,便是以此般道貌岸然模樣,肆意玩弄著世間凡人們微不足道的命運——所以還是算了吧!可知王家的棋局是有多麽無趣,為這一局無謂僵持這許多年來消磨了多少生命?索性這最後一步不走也罷,我根本就不在乎。認我作恩典還是視我為邪靈,隨您心意,從此刻起我也要隨我自己心意!”

分明一聲嘆息穿過柱間,她緊緊盯住大祭司的臉,又疑心自己瞥見的竟是他含笑的臉,看不真切;默默等著她的意氣用事話到句尾,神前第一祭司轉過身仿佛抽身要走。

“算起來……其實該是九年之前了吧?”

這位大人卻在此刻覆又啟口說道,依舊低緩似如自語:“播種季次月第六天,西岸田莊出身的掌藥祭司,上到至乘之地求問神意,在他走出顯聖處時,我曾問他:‘是吉是兇’?祭司回答:‘屬邪靈顯現之兇。’”

說到此處,神官微一沈吟,知她聽得心驚,剎那間似有躊躇的背影。

“‘身為奉獻祭司竟不能日夜侍奉神前,理應位居要職得享尊榮,卻莫名貶至鄉野,久落凡俗,此般際遇,著實令人扼腕。想你幼年入選神廟,不出數年即能上到至乘之地修習,必是秉性寬厚,資質極佳,若非另有不祥作祟,何至於此?你既領受主神旨意,已得福祉,此後遵命而為,不可推卸,速速祛除禍端,或前景可期。’”

九年前字字含刃的原句,穿過日光裏翻湧的塵埃,飄入耳中,溫軟舊憶深處刺出的啄心之痛,心底裏十四歲時的自己,咀嚼字句裏滲出的血腥,不寒而栗。

這究竟是誰設的陰謀?讓生於西岸村居的孩子長在至乘之地,教導他將身心敬奉給神明,教導他一心一意向往著至乘之地浮華到極致的虛榮,寧可成為眾神的仆從,惟願均沾一份與神為伴的榮光;他更期盼能夠成為寡居母親的驕傲,明明知曉自己想要的幸福,寧願誆騙自己也不敢知曉,從此被魘在初始池上驚起的虔誠裏,在這場以神為名操弄兩地的棋局中,縱使百般謙卑恭謹,仍不過是棋盤上被隨意處置的一枚棄子。

祭司哥哥,你的罪孽無可申訴,這罪孽無處可訴!

喉嚨裏堵滿了淚,唯有嘆息;神前第一祭司映落在方柱上的斜影,伴著她的嘆息一步一步掠過柱林,滑過沙地,門扉開處,隱匿;哈托爾女神安詳舒展的眉眼,這一此刻望見上一此刻,恍隔千年。

門又關起,又只剩著她與憧憧柱影,還有曼赫普瑞少爺。

“七……”

像給誰重重拍了一巴掌,她一下哭出了聲,覆歸於檉柳田莊的七,不為空等過最好年華的委屈,卻是此時此地有口難言的惶惑。

他嘆了口氣,仿佛是笑出的聲息。

“你瞧瞧,知道了有什麽好?”他取笑道,“糾結多年的執念,一朝化解,還是免不掉多哭一場。”

他以為她哭的仍是祭司哥哥,她睜大淚眼,望著這自以為是的寵兒,忽然想笑,嘴一咧,眼淚撲嗒落下。

“也許直到最後,”她抽泣著說,“祭司哥哥都不曾明白,他究竟是因為什麽而死的……”

“你明白嗎?”他問。

她被他問得茫然,而他正朝她微笑,眼中映滿了她,身畔洶湧的寒意忽被百裏香奶油似的微甜覆住,明朗,潔凈,溫暖,像又回到了播種季的艷陽下。

你在哪裏?你要什麽?

依稀記得,曾聽人間的荷露斯神問起過,那時她根本無需去想,問起時候他先已代她想好了回答。

十四歲那年的祈望,若非一字一句堅持,早就難以為繼,若敢捫心自問,她的祈望與祭司哥哥的虔誠,終有天是殊途同歸。宮中一樣是虛華滿溢之地,赤裸裸來去的權與欲,她看重的愛與暖,她唯有且僅有的真心,宮檐下說起,可笑天真;禁足於深宮之中,旁無家族勢力可倚,得不著外邊的訊息,只能從女官侍女那裏偷得片語,做出更加不可靠的判斷,還自以為應對得足夠小心,最終仍是惹得兩地之君心生不快,倘若再多犯幾回——只要心有牽掛,必定還將一次一次重蹈這覆轍,重覆著明了自身的無知與無能,終有天將自己逼至無可轉圜處,但求自保的天賦會引得她不擇手段地活下去,所有美好的性情都將被冷酷猜忌毀滅,不顧一切地陷下去,與天敵們在怨恨的泥沼裏糾纏餘生,為彼此殉葬,值得嗎?

今日若是順從兩地之君的旨意與神前第一祭司從容對弈,更得侍衛官大人從天而降有如神助,眼見不費吹灰之力即可博得恩典之名——眼見水到渠成之際竟被她一招毀棄!人間荷露斯神的失望與困惱,無從想見;從至乘之地而來,長在檉柳田莊,有天會去往他許給她的永生之地,在那以前,做他的恩典,將後半生周旋於神廟與王宮,與所有前人一樣,若是抗不住雙羽冠的分量,就會被壓得失卻人形;日光下紛擾的諂媚阿諛,敷衍應對,口是心非;背陰地暗湧的勾心鬥角,權衡算計,永無安寐;雖不必捱過迂回湖上烈焰焚心,等待著的一樣是宮廊底下魂靈化灰的那一天——也許真到那天她將甘之如飴,只是此時此地望過去,她先已厭惡了那樣的自己。

不願成為連自己都厭惡的自己,寧願此刻死去,也不願那般可悲可憫。

“我明白,曼赫普瑞少爺,”她答,口吻卻是與回答截然相悖的茫然,“可是我能要的,只能是荷露斯神許給我的明天,那便是瑪阿特秩序下我命定的位置。”

“誰說的?”他笑著搖頭,露出嘲弄神氣,而百無聊賴一般,輕快笑道:“你還可以嫁給我啊!”

她含著眼淚撲哧笑了,明知他是玩笑,怎奈心如湖泊,湖面漣漪忽起,又隱隱期待風真的經過,期待中生出禁忌的愉快,正好借著這愉快將頑話笑過。

他聳聳肩,收斂了嘲笑,卻無所謂似地懶懶又笑:“我沒在瑪阿特秩序裏,你也沒在,管它哪裏的秩序呢?既然想走的是同一條路,不如結伴一塊走吧!從此刻起只聽從自己心意的七,願不願意和我一起回到北地以北,去過你想要的明天?”

這才像是那又清醒又聰明的曼赫普瑞少爺說的話,上路以前先已用腕尺和水平儀衡量過了未來,可是一個人走遠路多麽孤單,那就順帶捎上她吧,正好她這異世界的姑娘在這世間通行的秩序下迷失了要走的方向,喜不喜歡無傷大雅,不過是結個伴過下去,都可以將就,好在她要的也不會是北地第一尊貴的風光。

她埋住臉直笑,糊了滿手肘的淚。

記起祭司哥哥曾說過:“後半生裏想怎樣過每一天,想和誰生養兒女,又想和誰一同慢慢走到永生裏去?小七,你只要想著自己的心意就好!”

而三哥對她說:“你還可以選。”

微瀾翻湧,水波起處,潮音如泣如訴,風過不過來都沒有關系,他會給她想要的明天;她揚起濕嗒嗒的眼又朝他看,他低垂著臉,眼睫密密遮住異色雙瞳,不甚在意般平靜。

沒關系,她想,風不過來,我就找到風那邊去。

“那就娶我吧。”

她答。

他擡起眼,望住她時,又是忖度般小心,兩輪明光波動在他的眼裏,像燒著的火星,他像被灼到,眉一蹙,仿佛一疼,嘴角一牽,竟不是笑。

卻說:“哈托爾為證!”

他不能給她同去永生的約定,他不會許她矢志不渝的承諾,雲遮霧繞的前路,是變幻莫測如同賭局般的明天,可是與他共有的每一天,都不會被虛度被辜負,不會被預定被權衡,不會被供上神堂化身漆金偶像,不會被當作佑護瑪阿特秩序輪轉的聖油與焚香,空自燃盡。

“哈托爾為證。”

她應。

閉上雙眼,迎去親吻他被灼痛的眉心,續回隼首獅身像下似是而非的迷醉,這一次許他給她回應,像被一卷柔軟的火焰裹住,彼此間隔住的那層薄薄的亞麻衣料,仿佛存在著,仿佛燒沒了;他的低語拂過耳畔,溫柔如是萌芽月裏淌過發梢的暖風,撫慰著她的羞窘不安;念想裏純而不真的月光旋即焦黃,十四歲那年柔軟乖甜的懵懂童言,灰飛煙滅;她仰起眼,女神靜止在柱端的臉龐,似笑非笑,映著湛藍的晴天,似在見證,似在苛責;手心覆住他的手,壓在她的心上,九年前人事未經的小女孩跑了出去,心底只留下這一此刻的自己,掙出了“恩典”的繭,撕裂般的痛楚,卻有了翅膀,只願飛去輕輕吻他背上的舊傷,親吻那熔化在他黝黑膚色裏的被研碎了的驕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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