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3. 明 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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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3. 明 天
隔了一睜眼的距離，夢裏的美好總留不過下一個日出，可間或也會一迷糊，睜開雙眼，天高雲渺，倒映在瞳孔裏的風景美如夢境，南來的聖朱鹮如羽雲般掠過澈藍的天，晨風像個隨處亂跑的小孩，興高采烈地撲來，涼涼的潤潤的臉蛋，貼住她的耳朵吻過，依稀些許暖，嘴邊殘著繾綣難去的笑意，似不經意間將夜的愉悅帶出了夢境，亦真亦幻，也不知望見的是否仍還是她所熟識的人間。
眨眨眼睛，後院裏傳來光細細柔柔的吟唱，心隨之一漾，好舒服。
支著肘挪到曬臺邊，趴在圍欄上張望，朝陽明媚如洗，無花果樹的青青掌葉鍍了一層熱辣辣的赤金，光挽住一籃金合歡走到樹下，從花簇間揀出嫩葉來逗引小瞪羚。小獸不經誘，嘗到些甜頭便忘形，光蹲下身撫弄它軟軟的皮毛，嬌慣它的貪嘴，直到籃子裏只剩了花，一捧嬌艷明黃的絨球，光便摘了一串，手指小心撥弄發綹，要將花枝點綴在側綰的發髻上，她的鬢邊斜斜插著兩支小蜂虎的尾翎，由青漸灰的色澤，很襯金合歡的花色啊！
光，你等我下來給你戴！
她伸著脖子剛要喊，下邊的光忽然回身，欲語還休般微笑，笑裏藏著隱線，將那畫外的四哥拉進了視野，四哥接過她手裏的金合歡，面無表情地——唉，怎麽可能是面無表情呢？只是他背對著，她看不到他的笑臉罷了。不愛言語的四哥，溫柔起來會是什麽表情，她這旁觀的看客是永不能知曉的。
“光的心意不過是任性而已。”
也許祭司哥哥是對的。
遙遠的，遙遠的未來，也會有人在朝陽灑落處為我簪花嗎？
她翻身坐起，在曬臺上睡了整夜，昨天才洗幹凈的頭發又卷進沙粒，也來不及重新洗了，奔回房裏換上鵝黃的新衣，剛穿上身，母親就進來了,“吃點東西再收拾吧！”她道，遞來的托盤裏除了芝麻面包和漱口水，還有小小一盒胭脂。
她斜睨那坨艷紅，心裏發怵，求道：“娘，天太熱了，胭脂要糊在臉上的，就別上顏色了吧？”
“又想糊弄我？”母親瞪她一眼，“神廟裏頭壓根曬不著，哪裏會熱？今天是大日子，你可別想在這兒偷懶，我看著呢！趁著我給你梳頭，你先吃點東西墊一墊。”
“我剛才瞧見光在後院裏，她今天的發髻挽得真好，又涼快，娘，你也給我梳吧？”
“你還是姑娘，別著急挽發髻，要顯老氣的。”母親說著撫了撫她光潔的額，將她額前的碎發輕捋了捋，又從衣兜裏取出一條紅瑪瑙珠串，和著幾股頭發結成一條長辮，辮梢系上哈托爾女神的護符牙牌。等她吃完漱過了口，母親便立時往她嘴唇上點了胭脂，又挑了些揉在手心化開，往她雙頰上抹了兩道熟紅。
十三歲時理想中的美，是給露水染過的晨間花葉，天然去雕飾，嬌美不露鋒芒；母親不由分說就給她添上這兩抹咄咄逼人的俗艷，她不敢反對，只好極力避而不見鏡面裏的倒影，安慰自己：今天就算臉紅，別人也只當是她胭脂抹多了，沒有誰會不自在。
被母親擁著下樓來，迎面撞見三兒，“在哪兒喝的滿口血啊？”他哈哈笑道，果然半點不知含蓄，和他形影不離的圖提從他身後跳出來邀功：“娘，這裙子是我用無花果葉子染的，好看吧？”塔內尼和納科特正在池邊空地上以棍代劍玩對擊，見她們出來，一齊收了手，塔內尼提起長棍沖三兒一揮，意有所指地叫他：“阿蒙奈莫內！”
三兒裝作恍然，箭步沖到她跟前，上上下下一摸索，手心攤開，多了一條珠鏈。
金貝殼串著絳紅的石榴石，精致得像是躺在別人的手心裏。
“我從舞那裏偷來的，”他滿面春風地說，“今天你就先戴著吧！”
“唉呀三哥！我可沒功夫陪你玩這個！”她信以為真，扭頭要走。塔內尼三兩步跨來，反手先給了三兒兜頭一掌，攔住她笑道：“你甭聽他胡謅，這鏈子原就是要給你的，不過是早幾天給罷了！”
她向母親望去，母親也是毫不知情的樣子，“那就更好了！”她非常高興，一把扯過三兒笑道，“快給小七戴上呀！”
納科特笑著走近來說道：“好人都讓給三哥做，他還不領情，弄得小七一驚一乍的，早知道就該換我來出風頭的！”
“你少煽風，一邊去！”三兒推開他，拿珠鏈往她的頸項上比，這時四和光正從後院裏轉出來，四看看她，也笑：“這回怎麽又是三兒露臉？明明是哥出了大頭的。”
“出得多的才能當老大，祭司大人嘛！”三兒給她掛上項鏈，順手在她肩頭一拍，“這才襯！要去拜見兩陛下的丫頭，身上不沾點金子的光，哪能入得了貴人的眼？”
她隨他笑，提前掛上的嫁妝壓得她心口沈甸甸的，笑得真是勉強，就怕開口說到謝字，眼淚也會跟著湧來，她又怎能眼圈紅紅地前去拜見兩陛下？
“七，”光問，“你要不要戴一枝金合歡？”
她從籃子裏揀出一串花簇，怯怯看了看立在近旁的母親，不敢上前。
三兒便走去接過光手裏的花，轉來結在她的發梢，“行了，這下連光的喜氣都沾到了，走吧，”他催促道，“我送你去。”
他推她往外走，回頭沖那目送的母親和兄弟們笑道：“都別正兒八經地站著了，各忙各的去吧！這丫頭去去就來的，你們還真當她是一路走到王宮閨苑裏去啊？”
“娘，”她也回頭笑，“您別掛心，等我回來告訴您兩陛下長什麽樣兒！”
依稀聽到母親回給她一句話，但三哥拖她走得飛快，還在想娘說了什麽，人已出了檉柳林。
“三哥！”她不得已拽住他，“你慢點啊，我今天穿了新衣裳，走不快的！”
“咳，你不正急著去見法老嗎？不識好人心！我倒是真想快些讓法老瞧見我們家的小七哪！”
“陛下才不會看上我呢！三哥你都不知道，祈願堂裏好多美人，他會看上我這沒長開的丫頭嗎？”
“可也是，”他點頭大笑，“沒長開的丫頭總算還有點自知之明，都說那裏面來來往往的小姐，個個都是百裏挑一的美人，身在人間的荷露斯神又哪裏會瞧得上田莊裏養大的閨女？再說了，宮裏可比不上外頭自在，不過是拿自己當祭品獻給貴人們，有意思麽？我聽哥說過，宮裏頭最不缺的就是怨婦，傻瓜才會擠進去湊那個熱鬧！”
“就是嘛，”她甩手笑道，“這事從頭到尾，我單是想著見見法老就回家的。聽見舞說的那麽威風，我還真是蠻好奇的。”
“我也好奇死了，”三兒哼道，“那人間的荷露斯神單用後腦勺就能把舞迷成那樣，那我們家更傻更呆的小七見過了荷露斯神的正臉，還能找得著回家的路麽？”
“那就說不準啦！”她搖頭玩笑道，“那可是身在人間的荷露斯神啊！赤金皮膚銀作骨，天青石鑲嵌的雙瞳法力無邊，讓人見上一眼就會忘了明天！”
“行啊，小七，”三兒取笑道，“等到了明天我就專拿這話來問你，看你心裏是不是只記得起那身在人間的荷露斯神。”
“好啊。”
她輕快地答，蹦跳著追上了三哥的步伐，一塊渡過河去，他一直將她送到祈願堂門前，“是這裏吧？”他仰臉望著額梁上描金繪彩的橫翼日盤（1），“真夠氣派的！”
“嗯，”她點頭，“三哥，要是完事得早，我一定跑著回去，和你們一塊過祭禮。”
三兒低頭看看她，順手抹掉她臉頰上的胭脂，“醜死了！”他皺眉說，“你是沒長開，但不抹這玩意也夠好看了，我要是法老，準得相中你。”
“你是我三哥，當然向著我說話了。”
“行了。”他不耐煩催促道，“你快進去吧。”
但當她真的轉身要走，他卻又將她拉住。
“小七！”
“嗯？”
“真要被荷露斯神選中，也沒有什麽好怕的，你要是實在不願跟他，不想去宮裏過，就別去，來找我！我會帶你逃掉的！”
“唉，三哥，剛才我同你說玩話呢！三哥，我進去了！”
“好，”他一下現出無精打采的樣子，說，“你快進去吧。”
她再朝他搖搖手，小跑裏夾著雀躍的輕跳，去見法老了。
一進祈願堂，檉柳田莊的傾其所有立時顯出了寒酸：滿眼都是瑪瑙、紫水晶、深淺各異的綠玉和深藍色的青金石，水蒼玉、石榴石，還有分量十足的赤金，鑲拼成紛繁覆雜的飾帶、發簪、耳環、項圈、手鐲、護身符，尋常難得一見的王室亞麻布填滿了廊柱間的空隙，薄如蟬翼的質料層層裹住美人們抹滿香油的身體，交疊著迸出千奇百怪的混合香。仍是酷熱難當，幾乎人人都花了妝，眼角流下青色的印痕，眉尖滲出墨漬，汗水淌過敷粉塗朱的臉蛋，與矢車菊、罌粟、雛菊還有曼佗羅草擠在一起，一鍋熱氣騰騰的香艷雜燴。
抹在嘴唇上的胭脂不知不覺被她吃掉了，金合歡散落一地，早被踐踏成泥，所有的人都簇擁到中庭裏，阿蟬是力爭上游的，但女官們總是優先照顧貴人家的小姐們，想站到前排，比得可不只有推搡時的氣力。她落在人潮尾，離開禦座八千竿（2），中間高高低低的人墻盡擋她的視線，人堆裏彌漫著肌體散出的溫熱，依稀聽見前頭慎重其事地起聲通報，長長的一句話，坎坎坷坷到她耳朵裏，單只聽清了末尾的“……陛下……駕臨！”她踮起腳尖急欲一睹天顏，跪拜禮已如海潮般卷來，她身不由己，跟隨著伏倒行禮。
叉鈴搖起，雲裏霧裏地附和，唱的是獻給哈托爾女神的長詩。
想起還小的時候，曾被三哥提到麥垛上，眺望斑斕的神廟高墻在西行的灼熱氣流外浮動，海市蜃樓般永難啟及的隔河相對，如暑熱蒸騰中浮出的聯翩妄想；始終都忘了問，她又是從哪間神廟裏被祭司哥哥領出來的呢？還能模糊記起那裏遍地開出的青蓮，周遭流光溢彩的柱廊，巨人般龐然的石柱雕刻得像一枝枝亭亭綻放的花，片片石瓣倒映著蓮葉間波動的水光，柱影裏蹲著好幾只狒狒，忘了數，她光聽它們尖叫了——像是被命運掐住了咽喉，被迫向她發來的警訊，那麽淒厲，一聽見就該知道不會是吉兆，她給嚇得連退幾步，差點跌進蓮池裏去——可是最終的最終，為什麽沒有轉過身退到底呢？
那天也和今天一樣，熱到沒法好好呼吸，祭司哥哥牽著她的手站在墻邊，餘光裏人影來來往往，她低著頭抽抽搭搭，一臉縱橫交錯的眼淚鼻涕，祭司哥哥半跪在地上給她擦幹凈，她不敢看他，他那張沒有眉毛的臉看起來真是很古怪；斜對面柱子後邊躲著一個悄悄朝她張望的男孩，更遠些的圓柱後躲著另一個——在這個柱影憧憧的世界，她才是真正的異類吧？
額心抵著石板地，貝殼項鏈快垂到地上了，紅彤彤的石榴石在眼前輕晃，女官還沒叫起。
三哥罕見的羅嗦，就怕她會迷失心性，好笑，她又怎會樂意去做王家的祭品？“阿蒙神妻”，“阿蒙神妾”,王後的雙羽冠還沒定下正主呢！她陛下先借著主□□頭給法老預備了兩位妻！瞧，法老真是南北兩地四十二省的表率，表率是無所謂個人意志的，娶誰都不必過問自己心意，先王們就是模板，契合著瑪阿特的秩序循規蹈矩，人間之神自有身為半神的義務，試問兩地誰不如此？拉神的太陽船沿住既定的軌道行過每一晝夜，每一天都是嶄新的，每一天又都只是在重覆——那位乏人管教的曼赫普瑞少爺說的不錯，她不曾有過瑪阿特秩序下的宿命感，因為她並不是此間天生的“七”啊！這裏的人都害怕忘記自己的誕生名，磨滅一個人的名字便是抹煞他曾存在過的全部意義，也許正是因為她還不能忘記自己原有的名，那不可追回的模糊過往才會不斷在她記憶深處隱隱作祟。
索性忘掉吧，從今起，永遠做檉柳田莊的七。
忽聽象牙響板“啪啪”數聲，柱廊裏新湧入一股人流，遠遠看去，依稀都是朝臣模樣，禦座處升起焚香青煙，知是“阿蒙神妻”到了。
長公主一來，法老也該駕臨了吧？
剛想到這，就聽身後馬蹄疾，聞聲回望，正逢一股熱風迎面撲過，攪得空氣裏全是水草泥腥，她不及遠眺，先看見七位披著豹皮的一等祭司緩步走過眼前，每位祭司各自捧著一小盅聖油，後邊另跟著兩隊奉獻祭司，左右分列，齊心協力拖住一頭縛緊的河馬，慢慢穿過庭院，那巨獸側躺在地，被刺瞎的眼窟窿裏還在汩汩淌著血水，十七八處箭傷裸在表皮，性命堪虞。
傳說中荷露斯神為報父仇，在尼羅河邊與混亂之神塞斯激戰三百回合，鏖戰中不慎傷及右眼，年輕的荷露斯揮戈反擊，刺瞎了叔父的雙眼；荷露斯神受傷的右眼，從上古傳說裏化身到人間，變為極具法力的護身符，而每年歡宴節時，由兩地之君親自捕獵公河馬，再將其雙目刺瞎的儀式，都是在重演傳說中荷露斯神的勝利。
這頭河馬自然是法老因循慣例獵來的祭品了。
但奇怪的是，祭司的隊列裏多了一個女孩，百無禁忌般在她的視野裏蹦達，看女孩從頭到腳的裝束，隔遠了就是另一團金閃閃的影，可這孩子的直覺卻很敏銳，身後另有一雙眼睛似的，能知道她追住自己的註目禮，倏然間一回身，直直朝向她望來，單薄純真的孩子臉，笑得真甜。
哎，那肯定不會是給她的笑臉，她想，回頭想看看這孩子是在對誰露出這般甜透心底的笑靨，偏是這時，身邊才起的人墻重又伏落如海潮，立在她手邊的姑娘狠命扯她的手臂，使勁將她一起拽倒，低聲訓道：“法老禦前！怎敢不跪？”
一板一眼地隨著周遭眾人行跪拜禮，聞見石板地上微微泛來的血腥氣，耳中聽不到車輪滾動，只有馬蹄聲“得”“得”“得”，一步一步踱近，近到馬蹄帶來的沙塵氣味掩過了祭品的血腥，中庭水池上積郁難散的芬芳如影隨形，亦是一步一分明。
箴言裏說，青蓮的香味會引來神的現身。
法老不就是身在人間的荷露斯神麽？
馬蹄聲停在她的前方，聽那馬上的人低回而輕快地說：
“阿洛。”
是幻覺嗎？別慌！
可是太晚了，名字入耳的剎那，她不由自主應聲擡頭，於是不打自招地，認回了她的名。
很久以前見過吧？
她能在他陌生的臉上看見那似曾相識的男孩，可就像所有只在夢境裏的初遇，回到現實裏，縱使熟悉感如此強烈，卻是怎麽也想不起當時是如何發生。
然而即使是在夢裏，她也從沒告訴過誰，她的正名是“阿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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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一睜眼的距離，夢裏的美好總留不過下一個日出，可間或也會一迷糊，睜開雙眼，天高雲渺，倒映在瞳孔裏的風景美如夢境，南來的聖朱鹮如羽雲般掠過澈藍的天，晨風像個隨處亂跑的小孩，興高采烈地撲來，涼涼的潤潤的臉蛋，貼住她的耳朵吻過，依稀些許暖，嘴邊殘著繾綣難去的笑意，似不經意間將夜的愉悅帶出了夢境，亦真亦幻，也不知望見的是否仍還是她所熟識的人間。
眨眨眼睛，後院裏傳來光細細柔柔的吟唱，心隨之一漾，好舒服。
支著肘挪到曬臺邊，趴在圍欄上張望，朝陽明媚如洗，無花果樹的青青掌葉鍍了一層熱辣辣的赤金，光挽住一籃金合歡走到樹下，從花簇間揀出嫩葉來逗引小瞪羚。小獸不經誘，嘗到些甜頭便忘形，光蹲下身撫弄它軟軟的皮毛，嬌慣它的貪嘴，直到籃子裏只剩了花，一捧嬌艷明黃的絨球，光便摘了一串，手指小心撥弄發綹，要將花枝點綴在側綰的發髻上，她的鬢邊斜斜插著兩支小蜂虎的尾翎，由青漸灰的色澤，很襯金合歡的花色啊！
光，你等我下來給你戴！
她伸著脖子剛要喊，下邊的光忽然回身，欲語還休般微笑，笑裏藏著隱線，將那畫外的四哥拉進了視野，四哥接過她手裏的金合歡，面無表情地——唉，怎麽可能是面無表情呢？只是他背對著，她看不到他的笑臉罷了。不愛言語的四哥，溫柔起來會是什麽表情，她這旁觀的看客是永不能知曉的。
“光的心意不過是任性而已。”
也許祭司哥哥是對的。
遙遠的，遙遠的未來，也會有人在朝陽灑落處為我簪花嗎？
她翻身坐起，在曬臺上睡了整夜，昨天才洗幹凈的頭發又卷進沙粒，也來不及重新洗了，奔回房裏換上鵝黃的新衣，剛穿上身，母親就進來了,“吃點東西再收拾吧！”她道，遞來的托盤裏除了芝麻面包和漱口水，還有小小一盒胭脂。
她斜睨那坨艷紅，心裏發怵，求道：“娘，天太熱了，胭脂要糊在臉上的，就別上顏色了吧？”
“又想糊弄我？”母親瞪她一眼，“神廟裏頭壓根曬不著，哪裏會熱？今天是大日子，你可別想在這兒偷懶，我看著呢！趁著我給你梳頭，你先吃點東西墊一墊。”
“我剛才瞧見光在後院裏，她今天的發髻挽得真好，又涼快，娘，你也給我梳吧？”
“你還是姑娘，別著急挽發髻，要顯老氣的。”母親說著撫了撫她光潔的額，將她額前的碎發輕捋了捋，又從衣兜裏取出一條紅瑪瑙珠串，和著幾股頭發結成一條長辮，辮梢系上哈托爾女神的護符牙牌。等她吃完漱過了口，母親便立時往她嘴唇上點了胭脂，又挑了些揉在手心化開，往她雙頰上抹了兩道熟紅。
十三歲時理想中的美，是給露水染過的晨間花葉，天然去雕飾，嬌美不露鋒芒；母親不由分說就給她添上這兩抹咄咄逼人的俗艷，她不敢反對，只好極力避而不見鏡面裏的倒影，安慰自己：今天就算臉紅，別人也只當是她胭脂抹多了，沒有誰會不自在。
被母親擁著下樓來，迎面撞見三兒，“在哪兒喝的滿口血啊？”他哈哈笑道，果然半點不知含蓄，和他形影不離的圖提從他身後跳出來邀功：“娘，這裙子是我用無花果葉子染的，好看吧？”塔內尼和納科特正在池邊空地上以棍代劍玩對擊，見她們出來，一齊收了手，塔內尼提起長棍沖三兒一揮，意有所指地叫他：“阿蒙奈莫內！”
三兒裝作恍然，箭步沖到她跟前，上上下下一摸索，手心攤開，多了一條珠鏈。
金貝殼串著絳紅的石榴石，精致得像是躺在別人的手心裏。
“我從舞那裏偷來的，”他滿面春風地說，“今天你就先戴著吧！”
“唉呀三哥！我可沒功夫陪你玩這個！”她信以為真，扭頭要走。塔內尼三兩步跨來，反手先給了三兒兜頭一掌，攔住她笑道：“你甭聽他胡謅，這鏈子原就是要給你的，不過是早幾天給罷了！”
她向母親望去，母親也是毫不知情的樣子，“那就更好了！”她非常高興，一把扯過三兒笑道，“快給小七戴上呀！”
納科特笑著走近來說道：“好人都讓給三哥做，他還不領情，弄得小七一驚一乍的，早知道就該換我來出風頭的！”
“你少煽風，一邊去！”三兒推開他，拿珠鏈往她的頸項上比，這時四和光正從後院裏轉出來，四看看她，也笑：“這回怎麽又是三兒露臉？明明是哥出了大頭的。”
“出得多的才能當老大，祭司大人嘛！”三兒給她掛上項鏈，順手在她肩頭一拍，“這才襯！要去拜見兩陛下的丫頭，身上不沾點金子的光，哪能入得了貴人的眼？”
她隨他笑，提前掛上的嫁妝壓得她心口沈甸甸的，笑得真是勉強，就怕開口說到謝字，眼淚也會跟著湧來，她又怎能眼圈紅紅地前去拜見兩陛下？
“七，”光問，“你要不要戴一枝金合歡？”
她從籃子裏揀出一串花簇，怯怯看了看立在近旁的母親，不敢上前。
三兒便走去接過光手裏的花，轉來結在她的發梢，“行了，這下連光的喜氣都沾到了，走吧，”他催促道，“我送你去。”
他推她往外走，回頭沖那目送的母親和兄弟們笑道：“都別正兒八經地站著了，各忙各的去吧！這丫頭去去就來的，你們還真當她是一路走到王宮閨苑裏去啊？”
“娘，”她也回頭笑，“您別掛心，等我回來告訴您兩陛下長什麽樣兒！”
依稀聽到母親回給她一句話，但三哥拖她走得飛快，還在想娘說了什麽，人已出了檉柳林。
“三哥！”她不得已拽住他，“你慢點啊，我今天穿了新衣裳，走不快的！”
“咳，你不正急著去見法老嗎？不識好人心！我倒是真想快些讓法老瞧見我們家的小七哪！”
“陛下才不會看上我呢！三哥你都不知道，祈願堂裏好多美人，他會看上我這沒長開的丫頭嗎？”
“可也是，”他點頭大笑，“沒長開的丫頭總算還有點自知之明，都說那裏面來來往往的小姐，個個都是百裏挑一的美人，身在人間的荷露斯神又哪裏會瞧得上田莊裏養大的閨女？再說了，宮裏可比不上外頭自在，不過是拿自己當祭品獻給貴人們，有意思麽？我聽哥說過，宮裏頭最不缺的就是怨婦，傻瓜才會擠進去湊那個熱鬧！”
“就是嘛，”她甩手笑道，“這事從頭到尾，我單是想著見見法老就回家的。聽見舞說的那麽威風，我還真是蠻好奇的。”
“我也好奇死了，”三兒哼道，“那人間的荷露斯神單用後腦勺就能把舞迷成那樣，那我們家更傻更呆的小七見過了荷露斯神的正臉，還能找得著回家的路麽？”
“那就說不準啦！”她搖頭玩笑道，“那可是身在人間的荷露斯神啊！赤金皮膚銀作骨，天青石鑲嵌的雙瞳法力無邊，讓人見上一眼就會忘了明天！”
“行啊，小七，”三兒取笑道，“等到了明天我就專拿這話來問你，看你心裏是不是只記得起那身在人間的荷露斯神。”
“好啊。”
她輕快地答，蹦跳著追上了三哥的步伐，一塊渡過河去，他一直將她送到祈願堂門前，“是這裏吧？”他仰臉望著額梁上描金繪彩的橫翼日盤（1），“真夠氣派的！”
“嗯，”她點頭，“三哥，要是完事得早，我一定跑著回去，和你們一塊過祭禮。”
三兒低頭看看她，順手抹掉她臉頰上的胭脂，“醜死了！”他皺眉說，“你是沒長開，但不抹這玩意也夠好看了，我要是法老，準得相中你。”
“你是我三哥，當然向著我說話了。”
“行了。”他不耐煩催促道，“你快進去吧。”
但當她真的轉身要走，他卻又將她拉住。
“小七！”
“嗯？”
“真要被荷露斯神選中，也沒有什麽好怕的，你要是實在不願跟他，不想去宮裏過，就別去，來找我！我會帶你逃掉的！”
“唉，三哥，剛才我同你說玩話呢！三哥，我進去了！”
“好，”他一下現出無精打采的樣子，說，“你快進去吧。”
她再朝他搖搖手，小跑裏夾著雀躍的輕跳，去見法老了。
一進祈願堂，檉柳田莊的傾其所有立時顯出了寒酸：滿眼都是瑪瑙、紫水晶、深淺各異的綠玉和深藍色的青金石，水蒼玉、石榴石，還有分量十足的赤金，鑲拼成紛繁覆雜的飾帶、發簪、耳環、項圈、手鐲、護身符，尋常難得一見的王室亞麻布填滿了廊柱間的空隙，薄如蟬翼的質料層層裹住美人們抹滿香油的身體，交疊著迸出千奇百怪的混合香。仍是酷熱難當，幾乎人人都花了妝，眼角流下青色的印痕，眉尖滲出墨漬，汗水淌過敷粉塗朱的臉蛋，與矢車菊、罌粟、雛菊還有曼佗羅草擠在一起，一鍋熱氣騰騰的香艷雜燴。
抹在嘴唇上的胭脂不知不覺被她吃掉了，金合歡散落一地，早被踐踏成泥，所有的人都簇擁到中庭裏，阿蟬是力爭上游的，但女官們總是優先照顧貴人家的小姐們，想站到前排，比得可不只有推搡時的氣力。她落在人潮尾，離開禦座八千竿（2），中間高高低低的人墻盡擋她的視線，人堆裏彌漫著肌體散出的溫熱，依稀聽見前頭慎重其事地起聲通報，長長的一句話，坎坎坷坷到她耳朵裏，單只聽清了末尾的“……陛下……駕臨！”她踮起腳尖急欲一睹天顏，跪拜禮已如海潮般卷來，她身不由己，跟隨著伏倒行禮。
叉鈴搖起，雲裏霧裏地附和，唱的是獻給哈托爾女神的長詩。
想起還小的時候，曾被三哥提到麥垛上，眺望斑斕的神廟高墻在西行的灼熱氣流外浮動，海市蜃樓般永難啟及的隔河相對，如暑熱蒸騰中浮出的聯翩妄想；始終都忘了問，她又是從哪間神廟裏被祭司哥哥領出來的呢？還能模糊記起那裏遍地開出的青蓮，周遭流光溢彩的柱廊，巨人般龐然的石柱雕刻得像一枝枝亭亭綻放的花，片片石瓣倒映著蓮葉間波動的水光，柱影裏蹲著好幾只狒狒，忘了數，她光聽它們尖叫了——像是被命運掐住了咽喉，被迫向她發來的警訊，那麽淒厲，一聽見就該知道不會是吉兆，她給嚇得連退幾步，差點跌進蓮池裏去——可是最終的最終，為什麽沒有轉過身退到底呢？
那天也和今天一樣，熱到沒法好好呼吸，祭司哥哥牽著她的手站在墻邊，餘光裏人影來來往往，她低著頭抽抽搭搭，一臉縱橫交錯的眼淚鼻涕，祭司哥哥半跪在地上給她擦幹凈，她不敢看他，他那張沒有眉毛的臉看起來真是很古怪；斜對面柱子後邊躲著一個悄悄朝她張望的男孩，更遠些的圓柱後躲著另一個——在這個柱影憧憧的世界，她才是真正的異類吧？
額心抵著石板地，貝殼項鏈快垂到地上了，紅彤彤的石榴石在眼前輕晃，女官還沒叫起。
三哥罕見的羅嗦，就怕她會迷失心性，好笑，她又怎會樂意去做王家的祭品？“阿蒙神妻”，“阿蒙神妾”,王後的雙羽冠還沒定下正主呢！她陛下先借著主□□頭給法老預備了兩位妻！瞧，法老真是南北兩地四十二省的表率，表率是無所謂個人意志的，娶誰都不必過問自己心意，先王們就是模板，契合著瑪阿特的秩序循規蹈矩，人間之神自有身為半神的義務，試問兩地誰不如此？拉神的太陽船沿住既定的軌道行過每一晝夜，每一天都是嶄新的，每一天又都只是在重覆——那位乏人管教的曼赫普瑞少爺說的不錯，她不曾有過瑪阿特秩序下的宿命感，因為她並不是此間天生的“七”啊！這裏的人都害怕忘記自己的誕生名，磨滅一個人的名字便是抹煞他曾存在過的全部意義，也許正是因為她還不能忘記自己原有的名，那不可追回的模糊過往才會不斷在她記憶深處隱隱作祟。
索性忘掉吧，從今起，永遠做檉柳田莊的七。
忽聽象牙響板“啪啪”數聲，柱廊裏新湧入一股人流，遠遠看去，依稀都是朝臣模樣，禦座處升起焚香青煙，知是“阿蒙神妻”到了。
長公主一來，法老也該駕臨了吧？
剛想到這，就聽身後馬蹄疾，聞聲回望，正逢一股熱風迎面撲過，攪得空氣裏全是水草泥腥，她不及遠眺，先看見七位披著豹皮的一等祭司緩步走過眼前，每位祭司各自捧著一小盅聖油，後邊另跟著兩隊奉獻祭司，左右分列，齊心協力拖住一頭縛緊的河馬，慢慢穿過庭院，那巨獸側躺在地，被刺瞎的眼窟窿裏還在汩汩淌著血水，十七八處箭傷裸在表皮，性命堪虞。
傳說中荷露斯神為報父仇，在尼羅河邊與混亂之神塞斯激戰三百回合，鏖戰中不慎傷及右眼，年輕的荷露斯揮戈反擊，刺瞎了叔父的雙眼；荷露斯神受傷的右眼，從上古傳說裏化身到人間，變為極具法力的護身符，而每年歡宴節時，由兩地之君親自捕獵公河馬，再將其雙目刺瞎的儀式，都是在重演傳說中荷露斯神的勝利。
這頭河馬自然是法老因循慣例獵來的祭品了。
但奇怪的是，祭司的隊列裏多了一個女孩，百無禁忌般在她的視野裏蹦達，看女孩從頭到腳的裝束，隔遠了就是另一團金閃閃的影，可這孩子的直覺卻很敏銳，身後另有一雙眼睛似的，能知道她追住自己的註目禮，倏然間一回身，直直朝向她望來，單薄純真的孩子臉，笑得真甜。
哎，那肯定不會是給她的笑臉，她想，回頭想看看這孩子是在對誰露出這般甜透心底的笑靨，偏是這時，身邊才起的人墻重又伏落如海潮，立在她手邊的姑娘狠命扯她的手臂，使勁將她一起拽倒，低聲訓道：“法老禦前！怎敢不跪？”
一板一眼地隨著周遭眾人行跪拜禮，聞見石板地上微微泛來的血腥氣，耳中聽不到車輪滾動，只有馬蹄聲“得”“得”“得”，一步一步踱近，近到馬蹄帶來的沙塵氣味掩過了祭品的血腥，中庭水池上積郁難散的芬芳如影隨形，亦是一步一分明。
箴言裏說，青蓮的香味會引來神的現身。
法老不就是身在人間的荷露斯神麽？
馬蹄聲停在她的前方，聽那馬上的人低回而輕快地說：
“阿洛。”
是幻覺嗎？別慌！
可是太晚了，名字入耳的剎那，她不由自主應聲擡頭，於是不打自招地，認回了她的名。
很久以前見過吧？
她能在他陌生的臉上看見那似曾相識的男孩，可就像所有只在夢境裏的初遇，回到現實裏，縱使熟悉感如此強烈，卻是怎麽也想不起當時是如何發生。
然而即使是在夢裏，她也從沒告訴過誰，她的正名是“阿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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