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關燈
小
中
大
41.
「 Love is so short，etting is so long. – Neruda 」
編號112在那一批次的樣本中其實沒什麽出彩的地方，當然事實上、一開始這堆都只是混合成功的細胞而已。
這一年亨利和鮑勃在麻瓜大學的工作沒那麽忙了，他們有更多時間投入到實驗室，恰巧瓦倫娜在忙於籌備春夏的時裝周，趁有人留意著項目，伊奈茨幹脆給自己放個短假，她陪瓦倫娜去了米蘭，對於她來說在室內泡太久的後果是必須得出趟遠門透透氣。
憑借開朗幽默的作風，在好友陌生的工作環境也左右逢源的伊奈茨結識了不少新朋友，其中就包括瓦倫娜在她面前提及過好幾次的安娜，她們總是待在一起，安娜經常說一些看似絕對卻莫名富有真理的話，她覺得很有趣。
一周六晚三人聚會、在安娜租住的公寓，聊到的主題有童年，原生家庭與青春期等等，無不是最難忘的方面，相比瓦倫娜和伊奈茨這種“不得不將樂觀變為習慣”的思維，安娜一個經歷普通的麻瓜反而持有更具備自嘲意味的樂觀，畢竟麻瓜在日常生活沒有魔法多姿多彩的潤色，不過比魔法還要神奇的是，恐怕麻瓜比大部分巫師更有韌性，因為他們每天須忍耐更多無能為力的事——在愈加熟悉安娜後，伊奈茨得出了這個結論。
“……想起我十幾歲時煩青春痘，男孩喜不喜歡自己，成績這點小事……噢那時的我簡直是傻瓜。” 安娜笑著自嘲道，“誰能想到我再過幾年就覺得約不約會的沒有錢來得實際。”
“年少難免犯點傻。我十幾歲可以為輸場比賽而生氣。” 伊奈茨公平地說。
“你是學校橄欖球隊的？”
“哈哈，如果你想這麽定義。” 總不能跟麻瓜解釋魁地奇吧。
在烤餅幹的瓦倫娜笑起來，蒙在鼓裏的安娜驚嘆：“哇，你真的幾乎是每個人夢想中的樣子。”
“怎麽說？” 她感到奇怪地挑了挑眉。
“酷啊！先不論實績如何，你的氣質就給人酷酷的觀感，好像什麽事都不值得你煩惱。”
“忽然間我意識到，我從來沒機會通過別人的視角去看我是什麽樣的。” 不由微笑著皺皺眉毛，她迷思道。
“簡單，你使用覆方湯——攝影機，我說的是攝影機。” 瓦倫娜差點忘了在場的安娜是麻瓜，“在你平常活動的附近架一臺相機，錄下你一天工作的過程。”
“親愛的，我的意思是，透過別人的眼睛，像陌生人那樣審視我自己。”
“那只能在夢裏實現。” 瓦倫娜和安娜無奈地異口同聲。
“話說回來真不是恭維，伊奈茨，你知道我最喜歡你的一點是什麽嗎？你只專註你自己，你過得很瀟灑，感覺這世上沒人能讓你心碎。” 安娜拿了杯雞尾酒，認真地感嘆：“老實說，包括我在內，我所認識的大部分人都挺別扭的，對不該惡言相向的人刻薄，對該決絕還擊的人唯唯諾諾，甚至情緒化。”
“人人都會有情緒化的時刻，別太沈浸在裏面影響生活就行。” 瓦倫娜簡明扼要地安慰。
“說到沈浸，那天我看到一篇挺新穎的論文，大致觀點是我們在日常生活中的許多觀點不是來源於我們自己的，作者用了‘意識形態’這詞，說它隨處可見，我們看的報紙、電影、廣告，聽的音樂、廣播和演講，諸如此類形成的大片文化環境……換言之，也許那些理所當然的想法只是一個個陷阱罷了。” 一向發散式思維，伊奈茨靈光一閃地分享那則對她這位巫師而言算獵奇的理論，“好比對異□□情的歌頌，誇大它的功能，讓人沈浸它的喜怒哀樂，所謂交往的甜蜜、分手的痛苦，可能我們根本不喜歡那個人，是習慣了他的存在；可能我們根本不是真的難過，而是覺得‘應該感到難過’。情感假如沒有對應的邏輯為基礎，由此的情緒也會是虛假。”
“有道理。” 安娜若有所思地說：“因為現實裏十分之九的戀愛無外乎是一時沒來由地迷戀一個放眼全世界可以輕松從剩餘幾十億人任意挑選一位代替他的人，與其說‘他有閃光點’，倒不如承認是我們人類沒進化好的繁殖基因一時蒙蔽了理智，乏味，談情說愛當作時不時調味生活的甜品才保險。”
做好了巧克力餅幹和布丁，瓦倫娜端上“真正的”甜品，還調制了幾杯清爽的檸檬紅茶，半是打趣地說：“我以為按照我們如今這不算開明的年代來說，人人都會相信真愛吶結婚吶是必經之路呢。”
“若你生活在窒息的家庭、極度渴求被愛並在落後的工作環境發展職業。” 安娜揚高眉毛輕笑著補充。
“呼，幸好我們全躲過了。” 伊奈茨配合地假裝如釋重負，三人相視大笑，舉高手裏的飲料碰了碰杯。
瓦倫娜不經意地感慨：“你們有沒有一種怪異的感受，過了三十歲，一切變化像是被加速，但自己完全不著急，反而更放松。”
她們紛紛讚成，同時說笑自己年幼做過的蠢事，盡興得聊到淩晨，這晚是在沙發上將就著打盹，總共也沒幾個小時的睡眠，隨便挑起個話題都能交談半天。
月底，觀摩完那場隆重的時裝盛宴，她戀戀不舍地回蘇格蘭，瓦倫娜則被上司調到了紐約，看來門鑰匙又得換一遍。
收起玩心是在觀察到這一批次的樣本發育得尤其穩定順利之時，以及從柳克麗霞的信得知尤菲米婭懷孕的消息，她興高采烈地寫了封祝賀信寄去，即使對方沒有回覆，她也沒細想個中緣由。
待實驗室等數據的時候百無聊賴，鮑勃在大學的圖書館找了好幾冊經典小說給他們打發時間，這些年伊奈茨讀的麻瓜書籍基本只與生物醫學或心理研究有關，沒怎麽留心過文學作品，這會兒才把最具代表性的幾部、即《傲慢與偏見》《愛瑪》《簡·愛》《呼嘯山莊》和《德伯家的苔絲》看完。
特別令她久久回不過神的無疑是《呼嘯山莊》，為此不禁跟亨利討論了一番，他真是位富有才學的朋友，耐心解答她的困惑——她並不理解為何作者要寫死女主人公凱瑟琳，還在故事遠未結尾之前就要女主角退場，仿佛是一場獻祭，但是亨利不這樣認為，他平和地講述著他的觀點：“……抱歉，我反倒覺得這是神來之筆，凱瑟琳最終依然輸給了父權統治的現實。未被規訓前的她是如此反叛與勇敢，希刺克厲夫的存在就像是她的‘他者’，象征著她尚未遭遇性別建構的時期、原始的氣魄，她向往權力，狂野而自由，面對父親臨終時問她為什麽不能永遠做一個‘好姑娘’呢，‘你為什麽不能永遠做一個好男人呢，父親’ 她充滿敵意與藐視地回應，對他唱起搖籃曲讓他‘安眠’——讓他死去……可惜她的反抗終結於林淳家將她‘塑造’成標準的‘淑女’，她離開了希刺克厲夫、這個隱喻為她原初自我的人，她沒有真正的選擇權，在那個年代女人除了結婚沒有別的出路，命中註定的墮落——失去自我。凱瑟琳這種緊抓自由希望不放的女子、會在掙紮的癲狂內心中逝世，而逃避內心順應父權的‘照料者或家長’：耐莉活下來，才是最真實的結局。”
她聽得入迷，學著他的解讀方式又重看了這幾本書。
漸漸地，她更意識到凡事講究多角度思考的重要性，斷言的批判如負面情緒來得是很輕易的，平心靜氣與包容地審視每一面、做到盡量的客觀，就像她崇拜的鄧布利多教授……她想和那荒廢的十年和解，她感覺她也早已忘記了湯姆。
某天一早，她用魔法修改了隱形吊墜只對她有效的權限，出售給了一位商人。
時光總在常規的忙碌裏快速而悄然地流逝，轉眼就來到寒冷難熬的深冬，顯然伴隨著這嚴酷季節的到來，自己的黴運同樣應景，胚胎像要跟著冬天的花兒一塊兒死光，不知不覺過了三十周，在存活的只剩編號91、107和112，到今天他們依舊沒法突破挽救早產兒的技術，動物實驗從小白鼠到小羊，盡管推測大概率是供氧存在問題，可已改造了至少上千次，實在有些無能為力，解決它恐怕需要點運氣加持。
除夕前夜，先是鮑勃贏得寶貴的機遇參加巴黎高師的交流活動，再有亨利去德國出差和瓦倫娜加班的臨時變動，伊奈茨只好獨自留在蘇格蘭過年，所幸現在她已經能一個人獨處也足夠愉快自然。
.
開啟新年短假的一天清晨她莫名從睡夢中醒來，迷迷糊糊地去上了趟洗手間，再折返回睡房的路上習慣性地走到隔壁的實驗室看看，不料這一看令她徹底地怔在原地、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原來編號112並沒有停止呼吸——前天91號的努力宣告失敗，昨晚不抱希望地檢查完107與112，兩者和曾經顯示回光返照預兆的91號無異，由於那時快淩晨三點，她困得寫不完報告，直接回房休息等明早再處理……誰知此刻，107確實沒有了聲息，然而112的心跳仍是那麽有力、各項數據指標也處於正常水平。
難得沈住氣的伊奈茨沒急著轉告朋友們，怕靈驗了越是期待越是失望的俗話，硬生生耐著性子再等了兩周半，這決定成敗的十幾天以來她興奮得沒怎麽入睡，命運女神這次似乎真的有眷顧她——第38周，就算這名女嬰提早降生也無所謂，因為已經熬過了最危險的階段。她急切地通知各在遠方即是不可或缺合作夥伴又是交心摯友的三人，宣布了這則喜訊，讓他們假如有條件趕緊回來見證這一歷史性的時刻。
前所未有的覆雜心情、焦灼和激動，欣喜和不安，越到最後越怕出差池，還怕他們趕不回來……伊奈茨從不是過度思考的多慮之徒，卻為目前這件科學視角下實則已成穩定局面的事而輾轉反側，她飯也不吃覺也不睡地整理著這九個多月來對編號112及同批次樣本的記錄，可惜近乎所有資料都被亨利帶走、他這趟就是去申請設備的專利和項目的國際援助的，十年投入研究的成果要被他帶去向每個大型權威組織作介紹及展示，最近一次他給她的回信還是兩個星期前。
不管怎樣，起碼一個人趕到跟她共同親歷也好。
奇跡的是，寶寶像感受得到她的願望，竟乖乖繼續待著沒動，最先趕回來的瓦倫娜和不間斷守在裝置前的她緊緊擁抱了一下，她們輪番關註著顯示儀上的指標，徹夜不眠。
17號的早上五點數字出現異樣的變化，倆人當機立斷地按步驟先將容器中的培養液排幹，其次是斷掉人造臍帶的連接，打開器皿的同時一並關閉剩餘類似供氧儀等設備，她們一人拿好經過消毒的毛巾一人帶著手術手套把渾身黏糊糊的寶寶抱了出來——
“……我的天啊……你真有女兒了……親愛的。” 瓦倫娜喜極而泣地喃喃道，小心翼翼地協助用幹凈衣物包好嬰兒小小的身軀，擡頭看向一樣熱淚盈眶的伊奈茨。
“是我們的女兒，瓦倫娜。” 她哽咽著糾正，一瞬間她們的淚水像延遲多年的回饋，撲簌撲簌往下落，她抱著安靜沈睡的孩子坐下身、大約是有點不知所措和疲憊，不得不用笑聲緩和氣氛的瓦倫娜擁過她的肩膀說：“我們真是傻瓜，為值得欣喜若狂的事哭泣……” 倆人不約而同地破涕為笑。
這一剎那當手臂裏感知到切實的重量與溫度、這副具體的生命，沒人會再覺得這只是一個由冷冰冰字符組成的實驗品，如同新文明的創造，這是被賦予實質意義的新生。
幾小時後鮑勃也匆忙趕到實驗室，他躍躍欲試地修改著眼下手邊的材料，從總結成果到發展為普世性技術至少要一年以上，等亨利回家，他們又得忙活好一陣子，往好的方面想，到時肯定會有數不清的第三方爭相幫忙，這可是劃時代的進步。
孩子不怎麽哭，三個照顧嬰兒的新手雖頗為失措，好在沒到一團糟的程度，她錄下了大家的歡笑，心想真遺憾亨利不在現場，收拾抽屜時意外發現以前裝著用作紀念的那堆膠卷的袋子不見了，想必亨利收行李不小心搞錯、該說不說生活上的小事他挺不拘一格，光顧著在學術上嚴謹，常常丟三落四，這一點糊塗和她很像。
本來打算拖到亨利回來再給孩子取名，不出幾天伊奈茨就等不及地提議、我們可不能一直叫孩子“寶寶”，亨利老是不回信。
對此鮑勃沒意見，歸根結底整個項目的最初啟動人毫無疑問是伊奈茨，取名字什麽的、以亨利的作風也只會都聽她的。
誰都不會感到有任何不妥，亨利出差忙得沒時間回信是常態。
於是，關於取名的討論持續了不算久，她是從書架上的借閱書籍找的姓氏：“喔，你們瞧，有個叫‘韋勒克’的作者，這姓氏聽著很酷……哎，而且是奧地利人誒，亨利的故鄉。”
“我以為孩子會跟你姓弗利？” 瓦倫娜略微驚訝地一挑眉毛。
“弗利不是什麽好聽的姓氏啦，何況又不是傳統形式的誕生，我媽媽的姓也隨的父姓，我還不如給她全新的姓名……‘埃爾’、‘埃爾弗裏德’不錯吧？中間名你來挑！”
她們擠在書架前快樂地嘰嘰喳喳商量著名字的選擇，滿懷無限的憧憬，人生的新篇章又翻過一頁，一輪十年走過她們無不有所長進，唯獨不變那野心勃勃的精神氣，仍會意氣風發地用她們的方式征服眼中的世界。
***
經過短暫的猶豫，她選擇去拜訪老朋友，挑選晴空萬裏的周日，臨時新買一只貓頭鷹分別捎了信。
柳克麗霞和伊格內修斯十年如一日地歡迎她，盛情款待，這一回她還見到了他們最寵愛的侄子們。
她有問起阿爾法德，據說他仍在旅行途中，她認為她欠他一個道歉、要是未來有機會見面就好了。
弗萊蒙特的孩子在這個月初出生的事情讓她喜不自勝，準備好祝福與禮物，她走上前按響門鈴。
一如既往的風格，波特家門外種植著美麗宜人的樹木花草，清風拂面，一派幽靜舒適而鳥語花香的景象。
這次招待她的竟是弗萊蒙特，不是尤菲米婭。
“……原來你回了英國。” 弗萊蒙特的臉色有點憔悴，見她環顧著四周像是在尋找誰的身影，他幹巴巴地補充：“尤菲到朋友家作客。”
她拿起弗萊蒙特剛剛擺在自己桌前的茶杯，喝過一口，佯裝輕松地轉移話題道：“我原想買那家口味是你最喜歡的那家布丁，不知為什麽沒有開門營業，我就改選這一家了，從櫥窗外看著還挺好的。”
話音剛落弗萊蒙特整理茶幾上招待餅幹的動作頓了頓，垂著眼沒有看她，面無表情地接話：“他們不開業的原因，是老板波萊尼先生作為麻瓜出身的男巫受不了近期愈發過分的排擠。”
她僵硬在原位，不覺瞪大的眼瞳泛起幹澀的痛覺，牽動睫毛顫抖了一下，一時欲言又止。
“……你知道嗎伊奈茨，前晚那幫人抓住幾個‘血統不夠純正’的青年以羞辱取樂為趣，朵麗絲·艾博當場阻止了他們就落得翌日失蹤的下場……以前在霍格沃茨她是你的舍友。” 弗萊蒙特越說越憤懣，咬字跟著悲痛的怒氣用力，忍不住站起身、加重語氣：“你和他走的那十年都在為他做事對吧？你為他的意願奔走了這麽久，他能夠建立今天的權力，你怎麽可能沒有‘貢獻’？所以，你就沒有想過做點什麽、這好幾年你又逃避了，到眼下這難以挽回的局面！你逃了三次——算上我早在霍格沃茨制止你……你知道我現在都忙些什麽嗎、不是我神奇藥水事業，我公開立場被他們打為親和麻瓜一派而處處打壓我的生意，但我不在乎它們了，我努力反對他們野蠻的聲音，而我只有一個人，大家由於害怕只敢當‘客觀’的看客。請告訴我，在你助紂為虐十年之餘的狀況下，我要如何做才不會被淹沒微弱的發聲？”
“對不起……我很抱歉，我不知道朵麗絲竟然……” 她聽見自己小聲說，像做錯了事茫然失措的孩子。
“‘對不起’？道歉在這時已經沒有用了啊，伊奈茨，為什麽非要到這種地步、無可挽救的地步，你要我怎麽正視你——我怎麽做到，現在死了人，我怎麽做到還把你當成我的老朋友，我又怎麽接受你送來的禮物！” 忽然之間，弗萊蒙特捂著臉，他好像哭了，喉嚨間發出啜泣的聲音，“我怎能當無事發生一樣直視你……？”
“……弗萊蒙，我已經夠難過的，我承認我曾經看走眼犯了傻，但是你要把一切責任歸咎於我身上嗎、包括朵麗絲的死？” 她悲傷而委屈地反問道，“我又沒有那麽神通廣大能控制他！難道你要我去死來贖罪、你才可以原諒我？”
後半句令他整個人抖了抖。
“你怎麽敢這麽說……伊奈茨……你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 他兩眼無神地瞥向她，“我認識的你，何時是像現在這樣自私的模樣。”
她緊閉嘴唇說不出一句反駁，咬牙忍著即將奪眶而出的眼淚，起身離去。
這一天的他們都沒有想到這會是最後一面。
***
幾個月過得飛快，幼兒的成長十分顯眼，埃爾的發色和瞳色均不是遺傳於伊奈茨，但輪廓跟照片上幼年的自己相似，瓦倫娜每天幾乎要誇寶寶十遍、形容她是聖母畫像上的小天使。在照料嬰兒這事上瓦倫娜比他們得心應手許多，加上埃爾健康得很好養活（連伊奈茨這“烹飪奇才”煮的輔食她都吃得下）按鮑勃誇張的話說簡直是每對父母夢中的神奇寶寶：不生病，不愛哭，不挑食，還愛笑（當學會了笑之後）唯一比較麻煩的、只不過是她對魔法格外感興趣導致體內魔法能量時不時異動，有次居然把餐盤和玻璃花瓶懸空，嚇了伊奈茨一大跳，不再經常在她面前用魔法。
開始覺得異樣的鮑勃四處聯絡國外會認識亨利的巫師，他們與亨利斷聯了一百多天，等不到回應只能尋求一些國際組織介入調查的幫助，信息延遲之下，差不多在1960年的8月才查清他的死訊——連同整間私人公寓被厲火燒掉，灰燼也不剩。
這一則消息無情地撕裂了現狀。由此，每個人的命運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轉折。
“……他甚至不知道我們成功了。”
墨水落於白紙，暈染成藍得發暗的墨點，1961年盛夏，自己放逐了自己的伊奈茨·弗利變得有幾分形如枯槁，寂然地在比利時布魯塞爾的林中小屋撰寫回憶錄，老舊的木桌面擺著一杯瑞恩尼爾出門前泡好的花茶，涼透的茶水不再冒煙，她的左手小指被墨漬染黑，另一手指間夾著一支香煙，麻瓜的煙草並不遜色，抽完第二支煙她這麽腹誹。
離開蘇格蘭將近9個月，卻好似身處在流動得又快又慢的荒漠極夜。
“……埃爾弗裏德·貝爾塔·韋勒克，這個名字由我與一生最重要的好友為你而取，希望你隨時記得有多少人重視著你。” 她單單寫道。運用文字婉轉動聽地表達情感從來不是她擅長的技能，並非天生的寫作者，只有直白的、乏味的遣詞造句，平鋪直敘、三言兩語作結，不求閱讀這本簡潔收錄她短暫人生的記載的人會了解或與自己共情。
她想讓埃爾弗裏德知道的當然遠不止於此，但是她覺得自己沒有資格說教，更別提抒發心底的秘密，它們太覆雜了，即使是血緣連結的至親也沒有義務了解她的憂郁，和“正事”無關的所有，她只字未提，連儲存這些記憶的地方都上了鎖。
事實上，那些都無關緊要了。正如亨利生前所描述，道別總是萬分痛苦的，而他的死也像把一切都凍結，時間為之靜止，她的腦海裏只剩這一件事，每一分每一秒。
從起初的無法接受，到久久機械地流淚，她的心靈疼得連大哭的力氣都沒有，無聲地嚎叫著不該這樣——這樣折磨的命運。靈魂純潔無瑕的人死於最殘酷的大火，想著他當時會有多痛啊……眼淚從未像現在洶湧淹沒破碎的自己，她第一次在悲痛欲絕中感覺自己也想跟著死去——因為清醒地明白伏地魔殺害亨德裏克·阿德勒正是為了報覆她。
到落入無可挽回的、不堪的結局這一步，她才如夢初醒，弗萊蒙特說得一點沒錯，這些年自己犯下的錯是要用實際行動彌補的，是她鼓勵了那個人——湯姆·裏德爾演變為伏地魔的過程存在她的推波助瀾：那時她盲目的追隨與順從。倘若不是自己的外祖母領養了他，他也不會在巫師屆發展。曾有無數個機會她可以及時抓住地阻止他卻都被她所熟視無睹。
在追悔莫及的沈重中她低下了頭：她做錯了決定、她真是愚蠢……可這些悔恨是不是來得太遲了？
沒日沒夜的昏沈裏，她喪失了對時間的感知，再度重新回顧自己的過去，腦中像淋了一場電閃雷鳴的暴雨，一如二十年前在戰時被澆透的那場雨，不同的是她始終堅定地相信既然由那場雨開啟她的受苦、她也有韌力去結束它——縱使遲到，她也要親手阻止這一切。
無論是自知之明又或是尚存的理智，她都清楚真要決鬥自己不可能戰勝他，基於這種兼具天賦與癡狂的人已經把黑魔法發揮到登峰造極的可怕，她跟他最大的區別在於是有沒有底線，她從沒謀殺過誰，他手中沾染的鮮血早就不計其數。但就算她沒有能力正面對抗，當下她是有能力做好其他準備的，可能最壞的結果是她來不及完成力所能及的全部，因此她會給後來者留下盡量詳細的線索，同樣她不確定那位後來者是不是她所期待的人選，不明的因素太多，很難考量周全。
摧毀神鎖的事她四處奔勞，算是切身體會到報應一詞的含義，其餘方法暫無，唯獨確定她活著、任憑怎麽做神鎖都不會消失，換言之，她的死期僅僅是終結它的開頭。
樂觀些來看，反正人人都會有死期，至少自己的不是現在。
哪怕打聽到的只是一絲希冀，她也沒有放棄地牢牢抓緊。
盜竊魂器的計劃在去年年尾才完善好，為保險起見沈住氣一步步進行，首先是相對最容易獲得的日記本，找它的過程不算多艱難，他藏在了他們的故居十字花園裏面，相應的保護魔法她費盡心思才得以破解；接著是拉文克勞的冠冕，自從他們分開冠冕和金杯都不歸她管了，自然不在她的金庫之中，直覺告訴她這兩件東西也是各自存放，通過推測及排除法，她猜兩者不被他放身邊保管，鑒於大量外出的日程和不信賴他人的天性，他會將魂器藏匿於最不明顯的空間，好比僅限他們二人知道的小屋……不會是弗利老宅，更不會是小漢格頓，他對覆合姓氏任意一個沒有感情，除這幾處以外，算得上他第二個家的只有霍格沃茨——密室？有求必應屋？她不會說蛇語，優先考察的後者，然後就被她好運地中了正確答案。
盡管在發現他因畏懼她極度痛苦的情感而主動抽離相連的部分精神意識，期間再也無須擔心他會窺探和監視自己，她不敢心急而冒然繼續搜尋和毀壞已知剩下的三件魂器，即掛墜盒、金杯與戒指……這還只是已知的，未知的眼下可沒法想。而且，她不知道他能不能察覺到她的小動作，她希望他像理論所說那樣與靈魂碎片分裂太久而感應不到不妥。
警惕地靜候了一段時日，沒有奇怪的動靜，這才放心找戒指等物件的下落。
相隔近八年重返熟悉的倫敦，特地喬裝偽飾一番的伊奈茨偷偷摸摸地回來，原本出於以免連累朋友的心態，她忍耐著不去聯系柳克麗霞等人，如此獨來獨往、幽靈般地待了倆月，直到驚覺這裏對純血至上的崇尚愈演愈烈，血統劃分身份等級的矛盾也在寧靜的表面背後加深，伏地魔軟硬兼施的革命毒藥似地逐漸無時無刻發揮作用，大範圍的暴力手段遲早會一觸即發。
她不是沒給鄧布利多寫過信，可是鄧布利多坦誠的表示此生最忌憚的就是權力，試圖阻止一個占有一定地位的強權分子必定需要動用更強盛的權勢，恕愛莫能助。於是她不好在回信裏再多寫什麽，她不是具備掌控欲的人。半年前鮑勃和瓦倫娜就帶著埃爾留在維也納，和埃莉諾、蕾妮及其丈夫一同居住。
不留在英格蘭總會安全。她想著。
沒有向瓦倫娜解釋，是不想牽扯他們進這件鬧劇。不過，她有將希望寄托於埃爾弗裏德身上，她專門留下了信物，那只懷表裝著她想說的真相。
***
誰都預料不到走在計劃前頭的意外。
這段時間特意避開伏地魔在國內的日子，守株待兔地為下一個目標掛墜盒收集情報，伊奈茨的反偵察技能直線提升，她敏銳地發覺最近總有人在跟蹤自己，這天夜裏，她反向追蹤了那名鬼鬼祟祟的食死徒。
隨即猝不及防地撞見了一樁陰謀，帶隊的是阿布拉克薩斯·馬爾福，她用咒語偷聽到了這七個家夥要綁架魔法部官員的家屬當人質。
“……你們小心點，聽說那女的有了好幾個月身孕。” 她聽清馬爾福傲慢地拖長鼻音，頤指氣使地吩咐道，“還有，照著名單上的看仔細了，別綁錯人。”
平心而論是人質就意味著存在利用價值，即不會有生命危險，但是如今的伊奈茨難以做到置之不理地離開，她徘徊著觀察了會兒，耐心地等待著六人分組散開來行事，也就有了可趁之機，雖然她還在猶豫自己該不該這麽暴露行蹤……到底值不值得呢？
然而眼看著對方的馬車被粗魯地攔下，她終於還是選擇幫助那個陌生女人，行動快於思維，拿出魔杖兩道又快又準的攻擊魔咒擊中了最前方的幾名食死徒，迅速給車門開鎖，坐在角落的女子跟自己相差無幾的年紀，黃頭發挽成端莊的發髻，皮膚蒼白，應該是被繳械了魔杖，正害怕地不斷發抖。
“冷靜、冷靜女士！” 伊奈茨不得不擡高音量，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在了對方的肩膀上，從口袋掏出一只門鑰匙塞進她的手心，“聽著！整座樹林被人施加了反幻影移形咒、當然就你現在的狀態也不好移形……知道門鑰匙該怎麽用的吧——立即到這地方，報上我的名字伊奈茨·弗利，再報上你自己的家庭地址或者家人名字，我的朋友會帶你回家，你聽懂了嗎？振作起來，為了你和你的孩子。”
“那、那你呢？”
“我要去解救別的倒黴蛋。”
快速往外丟了個反幻影顯形咒，既然不讓她出去，她也不讓人進來增援，對付這種小嘍啰她的實力根本是綽綽有餘。
就在她接連打敗敵人、要破解反移形咒逃離現場之時，卻有越來越多圍攏上來的食死徒出現，別忘了敵方也可以有門鑰匙，問題是她早已放走了人質，一般而言這也算不起眼的小任務，還動用他們是為了什麽——
一瞬間，她這才驚覺現在這幫人其實是沖自己來的。
馬爾福喊話道：“……弗利，放下魔杖，不要再犯傻，沒有別的意思，我們只不過是奉大人的命令帶你回去而已。”
飛行術——她驀地想起伏地魔獨創的飛行術，反咒完全限制不了他，他不喜歡移形因而創造這方法，他隨時可能過來，她沒有掌握他的飛行術，當年她就是個懶洋洋的半吊子……一旦他到場，他能夠輕松自如地制服她、毋庸置疑，她是大可垂死掙紮地和他鬥，但耗得起的只會是他，被關在牢籠裏她更沒有機會改變形勢，她或許會被精神控制，或許會連眼下這點努力都功虧一簣。
絕不允許演變成這樣的情況，寧願死也不能落入他們手裏。
抱著力挽狂瀾的決心，她不肯妥協地繼續扔著魔咒擊倒四面八方意圖偷襲自己的敵人，他們壓根不是自己的對手，馬爾福一邊躲藏她的攻擊咒語一邊叫囂著：“別做傻事了弗利！我早通知了大人他已在趕來的路上！給我們留點體面……”
她拿魔杖的手禁不住顫抖了下，一個可怕卻最契合緊急現實的念頭浮現在愈加空白的腦海，心底有個聲音朝自己怒吼著說來不及恐懼和躊躇不決了，再不做出選擇一切都會完蛋的，她靈敏地閃身躲過又一記昏迷咒，聽見馬爾福對誰怒道：
“別用索命咒！該死的、不要對她用有殺傷力的魔咒！想被大人處死嗎你這蠢貨——”
他們下定主意必須要活捉她。
眼前仿佛再現了那雙閃灼著紅光的黑眼瞳，他猶如地窖裏吐信子的蟒蛇，輕聲說道：“我會一直關著你直到千年以後我厭倦我走不了盡頭的生命，我就帶你一起去地獄走向下一個輪回”……她用力閉了閉刺痛的雙眸，右手抓過左腕上的銀質鏈條，那道被切割咒劃傷標記的傷疤還無比紮眼。
這一刻伊奈茨的額頭蔓延著冷汗，耳邊一陣嗡嗡作響的噪音，視線跟著模糊，在這巨大的事實沖擊下她的反應變得恍惚，同時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沒有了退路。
***
實際上，嚴格來說，前後的距離只差了不足兩分鐘。
如果他早那麽一分四十秒到，她自然是死不成的。
全場每個人嚇得匍匐在地面不敢動，一句像樣的完整句子都說不出，包括平時趾高氣昂的阿布拉克薩斯。
而那位自己也不知怎麽放射出的咒語擊中她心臟的倒黴蛋早驚嚇得渾身打顫。
一群沒出息的東西。
他不耐煩地收回目光，就算不用攝神取念他都知道是她自己想死，她主導的結果，就面前這群蝦兵蟹將的魔法水平、最多只夠給四年級的她練練手。
自認見過不少死屍的模樣，卻第一次見瞑目的——伊奈茨·弗利死時閉著眼睛，靜謐安然得像是得到了解脫。
“……最初施行任務的那幾人有誰？”
最後他只留了馬爾福一人的性命。
他為她的死傷心難過嗎？當然不是，他永遠不會為誰傷心難過。他殺光那六名奴仆也是因為他們搞砸了他的任務，違背了他再三強調留活口的命令。
有沒有苦惱呢？他想也許有，也許沒有，面對她的屍體，他的憤怒在下沈、墜落，令他聯想起某一年在坦佩雷，他們的公寓外景象如一幅白色畫卷，晚春初融的冰塊在波光粼粼的湖水裏浮動，一個早上他正翻閱著自己的書信，透過窗可以看見樓下冰湖邊的人影：她總喜歡無所事事地待在戶外，一朵不常見的花都能觀察半天，他總不理解她為何著迷於無聊的東西。那時岸上停了好幾只鳥雀，她就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拿溫和的魔法逗它們玩——無聊，他嗤之以鼻地想著，收回視線。僅僅過了兩分鐘，翻頁時無意中再擡起頭瞥去，岸邊的人卻消失不見，他不禁皺眉站起身，她是女巫、他對自己說，四處都沒有她的影子，湖面突然撲騰出的一只手把他稍微嚇了一下，已回想不起來她會不會游泳，同時想起她沒有帶魔杖，難得行動先於思考地下樓跑出門，“伊奈茨！” 他怒氣沖沖之餘還帶著沒被他識別出來的急切，大聲叫著她的名字，而她已經濕淋淋地用胳膊從水裏撐著上岸，渾身散發冷冰冰的水霧，凍得皮膚泛紅，止不住直哆嗦，他鐵青著臉一邊用烘幹咒一邊反問她又哪來的毛病，她逐漸恢覆體溫後語氣像急於辯解沒做錯的低年級學生：“項鏈掉湖裏了，你給它加的那道什麽權限咒語讓我用不了飛來咒，我只好趕在它被沖走時下去撈上來……” 是他送的隱身項鏈，清楚她近年變得愈加畏寒，一瞬間他不由陷入無法言喻的怪異平靜，再說不出半句惱火的指責，還有一陣湧動的煩躁，他聽見自己壓抑著地說：“任由它被沖走就沖走吧，我又不是不會再送給你。” 她自顧自掀起他身上巫師長袍的一邊蓋在肩膀取暖並漫不經心道：“我才不會眼睜睜看著它消失，這麽做顯得好像我不珍視你的禮物。”
你珍視我給你的物件，而親手中斷我們的關聯，我是不是該解讀為其實你跟其他奉承的家夥一樣，只是在我面前說好聽的話，從不考慮能否履行承諾。
盡管他不需要別人，也不會忍受背叛——顯然他該仇恨她，連最低賤的泥巴種都懂得仇視乃至報覆不忠的伴侶，他理應仇恨她，他該對著她的屍體破口大罵，該扔去荒山野嶺由著腐爛。
但他竟找不出一絲真正的恨意，這個人留下陳舊的記憶太多，連死亡也帶不走它們，就像她註定不會擺脫他的影響、他相信，他們從九歲起共享人生，其中的確有多次機會她可以明哲保身般地選擇抽離：十一歲入學前，十四歲暑假，十七歲畢業前夕，十九歲跟自己一起離開英國……至此，她的機會全數耗盡，她沒有資格逃跑了。
用自己的靈魂碎片附著於她是他做過最明智的事情之一。
於是他立即忙於覆活的籌備，“生父的骨，仆人的肉，仇敵的血”——她的仇敵只會是他。斷定她早恨透了自己，因為他殺了她在意的朋友，他並不在乎。
然而儀式沒有成功。洩憤地朝那軟弱求饒的小精靈扔去索命咒，他沒心情註意那卑賤物種的去向。
這一項失敗令自己腦海空白，她居然擁有不了新生，那麽接下來該怎麽辦——不知多少年他沒產生過這樣的疑問，且他發現確實沒有辦法，二十年前將戒指制作為魂器前他根本不把覆活石放在心上，那時候他不屑地想，他又需要覆活誰呢？沒有人被他所需要。
可是現在他也不會承認他需要她——覆活伊奈茨是為了言出必行，他說過會制造一切讓她後悔離開的意外，等回到自己身邊就一直關著她，直到千年以後他厭倦沒有盡頭的生命，帶著她一起下地獄走向新的輪回……他一向一諾千金，這與需不需要她無關。
不分晝夜地研究了一個特殊的魔法防止屍體腐化，隨著時間流逝須消耗更多的魔力去維系，無所謂，他具有用不完的強大力量，讓她十年如一日地閉眼躺在棺木裏，沈靜得像只是睡著了而已。
為了專註自己更偉大的事業，他暫且將覆活的事放在腦後，在他用不完的生命中一定找得到別的方式的。
時不時夜深人靜的一刻感到沒來由的疲憊，詭異的古怪異常，他早不是需要睡眠的凡俗之徒，卻莫名不得不坐下身往後靠向椅背，闔上眼，然後浸入一片死寂，想到她安然得像沒有遺憾的模樣令他大為光火，他憤憤不平地想質問她到底還有什麽好不滿的——相識的幾輪十年來他從沒向她索要過什麽，他、自認實用主義的自己，在她這項堪稱沒有回報的投資吃盡了苦頭，換作是別人早死在他手上好幾次，他是連一點逼迫意味的嚴酷懲罰都沒叫她品嘗，長期由著她的任性。權勢、秘密、金錢、細節瑣事等等，近乎毫無保留地對待她，而她就為那點微不足道的陳年舊事、那幾個泥巴種和一只小奴隸跟他決裂，分明是借口，本質上她早已厭倦他罷了，甚至在走後一滴眼淚都沒有為他流過，人人說結束長久固定關系的女人會很傷心，這根本是假話。
玩具？寵物？她怎麽敢這麽說——如果他真的只把她當成玩物，他早在四年級就哄騙她來得到他想要的並一腳把她踢開，而不是出游共同居住幾年碰都沒碰她，天底下哪個暴君有他這樣的風度、容忍她的遲鈍而壓抑自己的本性，何況就算是後來他也沒有所謂的玩弄和利用她，有哪件事表現出他抑制了她的自我發展嗎——相反，面對她再不屑置辯的問題他都有解答，更關註她魔法的進步。在霍格沃茨扮演一名品學兼優的少年時他聽過齷齪的對話，見過低俗的行徑，那才叫真正的玩弄，他本來大可效仿那些男人的做法，要當清高的紳士還是被欲望奴役的下等動物、完全是受他支配的選擇，想怎麽做就怎麽做，現實是他有一千塊不同的面具，在她面前，他戴上的是最靠近真實內心的那一塊，卻仍被她解讀為欺騙，選擇性隱瞞的事怎麽能叫欺騙？他沒有義務告訴她所有歷程。
遺忘是那麽的漫長——他怪自己絕佳的記憶力，過目不忘的天賦曾在學生時代幫了很大的忙，如今則讓他煩躁不已，時間毫不吝嗇地在無限循環的正經事中流失，他為了自己的事業而忙碌，像永遠沒有完結的忙碌，似乎在他永不停歇運作的勞碌裏，與她的清晰記憶仍十分努力地見縫插針，頻頻顯現。
“……那是個泥巴種，你真叫我失望，西弗勒斯。”
“主、主人，她真的對我很重要……請求你繞過她……就取她兒子和丈夫的性命……”
“你知道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女人了吧？未來多的是血統更純正，更配得上你的存在。”
“…是的我的主人，但是她……”
但是什麽。沒有人對於誰而言是確切的特別、確切的不可或缺，誰離了誰都能活。他最反感有人跟他探討有關情感的主題。
他不想接著聽，厭煩地擺擺手表示自己答應了。
未來多的是配得上你的女人存在。這句話像對別人說，又像在對自己說。即使他從來沒有踐行。
幾年前羅道夫斯·萊斯特蘭奇引薦其妻子表忠心之時，羅道夫斯就委婉地暗示過名存實亡的婚姻狀態，如同古羅馬時代帶年輕貌美的夫人覲見國王的臣下，討好的嘴臉令他輕蔑地瞇起眼，冷冷地瞥了瞥不遠處那個正恭順站著的女巫。
又高又瘦的身形，深色頭發，深色眼睛，一目了然的漂亮，他一直知道長相是否賞心悅目是顯而易見、不用大腦思考的無聊問題，貝拉特裏克斯·萊斯特蘭奇是個忠誠的隨從，不可置疑的忠誠，甚至準確地形容還是無條件地癡迷著他，能夠二話不說獻祭她全部的程度，這當然是應該的、他想，這也是她優於伊奈茨的一點，對他永遠唯命是從。
她們沒有一丁點相像。
這樣的比較很快就起到了反效果，他並沒有為找到一位服從自己的女人而沾沾自喜，事實上本來他一直以為他會對此嗤之以鼻、自從在五年級他發現同年齡段的男生會為女生的青睞而洋洋得意，以此作為榮譽的勳章、一群蠢貨！他瞧不起他們，他就從不會如此……他真的從未如此嗎？他幾乎忘了他曾苦惱於伊奈茨的無動於衷，無數次他咒罵她簡直是塊木頭，是個怪人，使盡渾身解數的調情招式不如一句演繹真實的話，“我們連靈魂都是一體的，背叛你就像背叛自己。”——當時他面無表情地認真說道，這句答案是回應伊奈茨不經意的疑問，那天她到外面玩完雪回來，渾身沾染融化的濕漉漉的雪花，她說這幾天在滑雪的地方她認識了個住在附近的姑娘，“他們結婚了快五年，前一晚發現丈夫背叛了她。”伊奈茨一邊換下外套一邊喃喃，他擡了擡手一個完美的無杖無聲讓幹凈溫暖的毛巾到了她肩膀上，“你知道我對這種俗人的事情不感興趣。” 他繼續翻著書，然後下一刻，她坐在他的面前，想用手捧起他的臉，他原本躲了下，爾後又隨她了，她凝視著他，低聲問：“你會不會也背叛我，湯姆？”
背叛你等於背叛我自己。
那麽你呢？你又會背叛我嗎？
他從沒有問。
一個深信不疑關系的結局是直至時空的終結，一個沒有安全感得時常會憂心忡忡地追問、你不會欺騙我吧。
而最篤定的人反倒被最不安的人丟下了。
我沒有輸。他固執地想，因為我說的不全是真話。
所以他沒有輸。
只顧著執著輸贏與否，他誤解了她的天性，更誤解了自己的天性，他厭惡與凡人相關的庸俗，卻以庸俗來解讀她，合理化他出於疑慮而對她費盡心機地規訓，那一瞬息他痛快而得意地想壁龕中的神像終於連同蠟燭一起融化、神聖倒塌下來，看看，他征服了最不可一世的完美小姐，他在她身上占據領地，正如讓標記蝕刻進她的靈魂，看看，這就是無所不能操縱一切的魅力……其實他已經忘記了自己內心真正的知覺，她說得沒錯，在她眼前他就好像幻想出來的、連他自己的想象力都觸及不到的虛幻，所謂報覆與掠奪的念頭其實早已被沈迷的憐惜取代，這一絲溫情源於心底自以為喪失已久的感知功能，他不知道那感覺原來叫作觸動。
但許久以前他是能記得的。現在不是罷了。
他最不屑於感情，他唾棄愛，他沒有愛任何人，更不會愛她。
他只是被她的影子腐蝕了自己的記憶。
***
為什麽要千裏迢迢親自去殺掉亨德裏克·阿德勒？
正是這般巧合，偶然一次他主動連接的意識，他就聽到了她要的那件荒唐的聖誕禮物，不在乎自己有什麽必要生氣，他不想維持理性，他就要憤怒至極，果然是花花公子的女兒、水性楊花的血液，見異思遷的惡習！他要詛咒她這名不知廉恥的女人下地獄……他的惱火沒多久就莫名煙消雲散，采取的對策只有殺戮，她要和誰成為板上釘釘的一家幾口、他不會允許那樣的事發生。
輕而易舉地找上門，那是一間平平無奇的住所，對方沒有防備地為他開門，多麽愚蠢的人啊、他在心裏嗤笑著。
“請問你是？” 阿德勒留著一頭金色的鬈發，濃密的黑睫毛下一雙清澈的深藍綠眼珠，五官線條標準得像石膏雕塑，典型的女孩長相，且氣質文弱……他不知道伊奈茨的品味怎麽會下降得這麽離譜。
摘下兜帽，他露出了被自己摧毀得很徹底的臉。
阿德勒頓時察覺到處境的危險想要拿出魔杖，可惜動作太慢、他動動手指就完成繳械。
“……你想做什麽。”
聽聽，多蠢的問話。他慢悠悠地搖搖頭，權當走形式上的流程，簡潔地隨口道：“伊奈茨在哪裏。”
“你何不寫信問她。” 仿佛即刻了然他的身份，阿德勒輕笑了一聲，一副大義凜然的神情。
他深呼吸著狠狠地扔過一道鉆心咒，阿德勒被痛覺折磨得癱倒在地掙紮不斷，好比一只毛毛蟲。
“少把你自以為是的機靈帶到我跟前，我比你對她了解得多。早知我在那次火龍會上也將你一並除掉，本就難逃一死的、骯臟汙穢的泥巴種。” 他俯視著地上的人，魔杖直指亮金碎發下光潔的額頭。
殺人比踩死螞蟻還容易。
“假如你可以對待一個具體的人一樣對待她，你我都不會有今天一見——” 阿德勒沒有半點恐懼，鎮定得叫他憎惡，他瞪著猩紅的雙眼，毫無猶豫地發射了死咒，不是結合無聲咒，而是洩憤地念出咒語：
“……阿瓦達索命！”
臨走前，一把厲火吞噬掉整座公寓，書櫃上數不清的資料與文書，抽屜裏記錄了美好過去的膠卷，跨越多年的報告和數據，木質地板上螻蟻似的一具死屍。
一齊化為灰燼。
***
“……預言說是即將在今年七月末出生的男孩……”
一旦做出預言，就意味著棋局已定，哪怕聽見宿敵是未出世的嬰兒時感到受侮辱與冒犯，這盤棋他不想下也得下，太多比自己年長的巫師曾警醒過他不能忽視預言的嚴肅性。
確實殺個嬰兒不費吹灰之力易落人話柄，不過控制輿論一向沒什麽大不了的，他可以讓大眾懼怕得不敢議論，強權統治下這群家夥連他的名諱都不敢直呼。
等到實行謀殺哈利·波特的計劃之時就發現障礙接二連三，印證了宿命的曲折之處，他開始愈發重視，而一些擋在前頭的阻滯實在出乎他的預料。
“……你吊墜哪來的？”
“博金博克。”
荒謬、可笑——可笑的謊言！純粹的謊言……謊言是那句我不想表現得像不珍惜你的禮物，之後轉頭就出售給了商店；謊言是她對自己說過的每句話！他憎恨她，他真想憎恨她。
但他沒有閑心記恨地給她追加一筆。
因為當務之急還是得鏟除心腹大患、那個男孩。
正當他布置好完整的策略，聽到信賴的屬下說鄧布利多中了詛咒命不久矣，他以為他把敵方將死，結果不知不覺失去軍馬、被圍城的人是他自己。
所有事昭然若揭。
雖然太遲。
我沒有輸，他還在說，被一個延續伊奈茨反叛精神的沈穩對手算計了一道而已，他不會輸，憑借他的實力他能夠殺光他們、他能夠摧毀全部阻礙——
“懺悔吧，湯姆，趁還沒有結束。” 鄧布利多悲憫地註視著他，平和地低聲說。
你還可以懺悔，現在。
“閉嘴、死的那個人會是你！” 他嚎叫著又扔過一記致命的魔咒，顯然鄧布利多在消耗戰裏有落於下風的跡象，巫師年紀越大魔力的確會越強、但是反應力和體能不是。
看起來他像是快贏了，然而很快，他漸漸地無法再匯聚力量，倏忽間他的防禦變得吃力，倏忽間他沒有空隙自如地攻擊對方——
有什麽從體內往外撕開了魂魄，調動軀殼的能力停止運轉，在一束刺眼的白光之中他沒能躲過鄧布利多的咒語。
像個凡人一般，他倒在了地面。
***
猶如漂泊了百英裏，疲倦得氣息奄奄，異常的痛苦，破碎，垂危，狼狽……直到，一陣嘈雜的聲音響起：
“……每個人清理好負責的窗戶和桌椅！誰敢偷懶我會讓他好看！” 穿著褪色套裝的中年女人嚴厲地大聲說，“不準亂走！”
是科爾夫人，在伍氏孤兒院……怎麽回事？時空痙攣嗎——
驀地他看見站在不遠處一臉百無聊賴開小差的伊奈茨·弗利，大約是十歲的模樣，她明目張膽地偷懶，水桶裏的抹布碰也不碰。
這不對。十歲的他早就被弗利家族領養……而且，為什麽她像不認識自己？
難道他真的到達另一個時空了、像上世紀有些中歐的巫師吹噓的時空旅行，當然屬於短時經歷，這是幾分鐘以內的歷險。
孩子們在院子裏除雜草，她湊熱鬧地旁觀著，看幾眼又跑走，在灌木叢附近她轉過身瞪著他，不耐煩地問：
“你幹嘛跟著我？”
“我沒有。”
她不滿地癟癟嘴正想反駁，眼裏的神色忽然變了變，似乎被嚇一跳、不由自主降低了音量：“在、在你背後……”
他轉眼一看，一條眼鏡蛇朝他們的方向爬來。
一點小事，他剛要用蛇佬腔打發走那條蛇，她卻伸手一把拉過他——
“不要怕，我會保護你的！” 她以為他是被嚇得一動不動，十足義氣地擋在他的前面。
誰怕了啊？他真想笑，不論何時，她的思維總是這麽奇怪，又不是會讓人反感的奇怪。
將發揮的舞臺讓給她，他好整以暇地看著她要怎麽對付地上越來越逼近的眼鏡蛇。
沒有魔杖，沒用魔法，她撿起石頭和樹枝不知所措，他雙手抱臂看不下去，還得是他出手來處理。
“你會蛇語？你是巫師！” 她目瞪口呆地瞧著自己，“那你為什麽要待在麻瓜開的孤兒院、有人接你去上學嗎？你知不知道霍格沃茨——”
這時科爾夫人打斷了她沒完沒了的問題：“弗利小姐？弗利小姐，請你別亂跑，等會你的外婆要來接你！你該記著，跟我來……湯姆，你怎麽在這兒，你該去擦窗戶，別想偷懶！”
原來她是來陪瑪麗娜·弗利這名捐贈者才到的孤兒院。他居然忽略了她穿著一身光鮮的衣服。
在這個時空他們的交集堪稱互不幹擾的平行線。
入學霍格沃茨，她完全不記得他是誰，或者準確地形容，她基本不記得格蘭芬多學院以外的任何人。
她當她的魁地奇明星，他頂著“裏德爾”這姓氏在更艱難的開局裏殫精竭慮地出人頭地。
兩位在不同學院沒有交集的萬人迷學生。
有次在禮堂，他甚至見證了一場出奇的對話。
“弗利，斯拉格霍恩教授邀請你來周五的俱樂部晚會，你好歹參加一次。” 某個斯萊特林的同級生找她勸說道。
“我不確定，你們的活動聽著很無聊。” 她為難地笑笑。
“拜托，你好朋友阿爾法德·布萊克也答應去了、他說你去他就去。”
“他是想惡作劇我呢。” 提到朋友她的笑容更加燦爛。
“拜托啦，我朋友萊斯利是校報的攝影，想趕在畢業前有一份被全校同學讚揚和傳頌的作品。”
“這跟我過不過去有什麽關系？” 她困惑道。
“晚會結束後有大合照，姑娘們最想看見全校最受歡迎的三個人在同張照片，她們會花高價買原件！”
“幹嘛麻煩，等我們畢業不就行了嗎。” 她不領情地聳聳肩，繼續吃著餐盤裏的焦糖布丁，鄰座的弗萊蒙特·波特笑嘻嘻糾正她他們和阿爾法德不在同一屆，被她用拳頭錘了腦袋，她又問那位斯萊特林：“哪三個人？”
“裏德爾，你，布萊克啊。”
她的雙眸浮現出茫然，轉頭問朋友：“弗萊蒙，誰是裏德爾？”
“斯萊特林的級長湯姆·裏德爾。” 弗萊蒙特問那個斯萊特林：“我有沒說錯？”
“沒有沒有……哎我們傳奇優等生兼校草的風雲人物你都不知道嗎、弗利，你可別捉弄我，你沒見過每年一度情人節他快被女生們情書活埋的樣子？”
弗萊蒙特嚼著蛋糕口齒不清地搶答：“因為她每年情人節也在忙著避免被姑娘的情書活埋。”
“你們斯萊特林我就認識打魁地奇的，還有漂亮女孩。” 她和弗萊蒙特朗聲一笑，爾後認真地道：“得了吧，我斷定學校多的是人不認識我。”
“你才得了吧，我深表懷疑。” 對方努了努嘴，幹脆地說：“我就當你答應來晚會了哦？別辜負咱們普通人，我校報編輯社的朋友會風雨無阻到場的！”
她擺擺手表示自己明白。
天方夜譚程度的誇張——她不認識他。
何等的荒謬。
周五晚她有來俱樂部，跟斯拉格霍恩邀請回校的畢業生、現今已是職業球員的男男女女相談甚歡，收到了許多名片，邀請她畢業後考慮專業球隊。
晚會後的大合照環節，攝影師按照身高調整著位置，最後她正好站在他的旁邊，而她的右手邊是一整晚和她聊得哈哈大笑的阿爾法德·布萊克。
那張合照被怎麽競價的軼事他沒關心。
七年級畢業前夕，路過了人們自發為她舉辦的退役派對，恰逢派對即將結束，大家收拾著彩帶紙杯等一地的狼藉，沒來由的鬼使神差、他叫住了她：
“可以單獨聊一聊嗎。” 他沒有稱呼她的姓氏，也稱呼不了她的教名。
一眾面面相覷中，她的朋友們目光奇怪地看向他，而她爽快大氣地回答說可以。
走廊的角落四下無人，她特意放慢少許腳步跟在後面，語氣一如既往的輕快，率先問道：“請問有什麽事？”
他在窗臺前停下，轉身面向她，直接地說：“……你真不知道我是誰。”
“聽你這話說的，我沒有失禮到在俱樂部見過你真人還能忘掉吧，裏德爾，我們畢竟是同學。” 她的深色眼眸盈滿笑意，亮得像明滅星光的夜空，她疏遠地淺笑著，凝視著他的眼神是那麽陌生，僅剩純粹的友好，“還有沒有別的事？抱歉，我有點趕時間。”
一瞬間他清醒地意識到在這裏他們不會參與彼此的人生。在這世界他們是毋庸置疑的陌生人。
畢業後她得償所願成為魁地奇職業找球手，在霍利黑德哈比隊。
等他獨自游歷完世界十年再回倫敦，她已經是最廣受國際體育界褒獎的球員之一。
在熱烈的掌聲與鮮花的三十歲她帶著眾多榮譽退役，她跟在比賽時相識的基伯龍牧馬鬼飛球隊守門員結婚，他們有了個孩子，也是女兒，這段婚姻只維持了幾年，他們和平地分居、離異，後來她帶女兒搬到阿根廷定居，在那兒過完平淡的一生。
至於他呢？
無論時光倒流多少次，如同錯用時間轉換器引發的蝴蝶效應，他屢戰屢敗，無論如何去努力，他都只落得一種結局：敗於哈利·波特，戰死。
輪回多少遍，差別只在於他和伊奈茨是不是陌路人而已。
哪怕波特家被背叛，哪怕他殺了嬰兒的父親，卻能被其母親愛的保護魔法所抵抗，於是他熬過當孤魂野鬼的十年，他覆活了，他設計讓忠實的仆人殺了鄧布利多，他拿到老魔杖，對戰拿著的魔杖甚至不屬於自己的波特，他被死咒反彈，他又死了。
一子錯，滿盤皆落索。
他死於親手標記的宿命。
***
四周被強烈的白光所渲染，死寂之中傳來一陣噪音，那是一個什麽東西掙紮著拍打被帶上枷鎖的翅膀的動靜，響起隱隱約約的哀嚎聲。
他想走近，驚覺自己的精神體像被強制離開軀殼，軀殼又被什麽釘在地上一樣。
極度的痛覺在麻木中加劇，他覺得自己已然血肉模糊。
“……你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遠處走來渾身閃爍著聖潔光影的人，光芒如日出清晨後的露水溫柔地褪去，他的視野變得清晰，看見伊奈茨正靜靜地站在自己的面前，她穿著一身淡色的長袍，頭發留長了一些，皮膚像沾染月色的初雪，眼睛是倒映星星與黑夜的湖水，平靜裏洋溢著生動的微光，她看起來是如此的真實、夢幻又真實。
仿佛已流逝百年，這一刻重新見到她，壓在他心底的情感終於有了宣洩口，他全無昔日的理智和冷靜，歇斯底裏地沖她大吼大叫：
“這就是你想告訴我的懲罰是嗎、沒有我你能過得更好？我知道都是你的計謀，你打從最初就設計我的死，你恨不得它來得更殘忍點對不對，我們認識以來你從沒對我說過半句真心的實話、全是逢場作戲的奉承，你恨透我了吧，但至少我從沒想過讓你去死，現在到底誰更狠呢伊奈茨？你巴不得我連孤魂野鬼也做不成，你無非想證明我犯了錯——我沒有！我沒輸！所有人都要讚美你和你那實驗室產品是救世英雄，只有我知道你是最卑鄙的蛇蠍心腸，你是虛偽的、惺惺作態——”
“湯姆，我特地來看一看你，是因為接下來那一條路只有你自己可以走。” 她淡淡地看著他，“我想我需要來跟你道別。”
這一秒似是漫長又像會轉瞬即逝，她充滿悲憫的反應，令他猛然冷卻了怒火，他猶如被雷擊般僵住了。
“……我憎恨你。”
“我知道。”
“那天看到你的屍體，我大快人心地叫好。”
她沒有說話，也沒有生氣，反倒輕輕一笑。
“你應該對我恨之入骨，找我尋仇，我害你放棄你的夢想，我利用了你十多年，我殺了你的朋友，我把阿德勒心血連著他的死屍一起燒掉，你該對我扔魔咒，跟我決一死戰，你應該掘了我的墓，詛咒我不得轉生……你沒有。為什麽你不恨我？你又要逃跑了——不要走，你究竟想我懺悔什麽，我要怎麽做，伊奈茨，留下，我不想聽你說什麽無聊的告別……”
“湯姆，謝謝你願意在我童年一直陪伴著我。” 她的微笑前所未有的溫柔，真心實意的誠懇，以及幾分憐惜的安撫，“再見。”
一道亮光閃過，他沒來得及再聽清自己的聲音，她遠走的影子消失了。
***
當拐彎走進那一條熟悉的小路，她跳動的腳步變得輕盈，快樂地欣賞著周圍的美景，一望無際的碧藍晴空，翠綠幽靜的田野，駝色的木頭小屋，菜園子裏黃橙橙的南瓜和茜紅色的飽滿草莓，她感覺自己呼吸的空氣像以前拿魔法發明過的煙霧糖果，清新又甜蜜。
柵欄處站著兩個黑頭發少年，頭發長些的懶洋洋地對她抱怨說：
“我們等了你好久。”
戴眼鏡的理了理自己亂糟糟的頭發，皺眉補充：“鮑勃他們已經在打賭你又迷路了。”
“要是我迷路、你們會來接我的！” 她跑過去張開雙臂擁抱他們，大笑道。
“哎喲放手放手，你忘啦你有多重……”
“咱們都是老頭啦。” 倆人佯裝嫌棄地想掙開她的手。
她轉而站中間位一手牽過一人。
“走吧？”
“當然。我可不能就這麽站在路邊再等其他人，伊格那家夥體魄健康著呢。”
“快點回去，天上有烏雲，說不定快要下雨——”
“我猜不是要下雨，是伊奈茨你剛見完面的家夥得離開我們這兒。”
“糾正，是被強制執行離開。”
“你們說他有可能懺悔嗎？不這樣的話他得永遠被困在虛空之境，沒有轉生就沒有新生嘛。”
“這我可猜不到。” 她無奈地反問：“我們可不可以聊點無關他人命運的事情？”
“可以。今天天氣真‘不錯’。” 轉移話題的弗萊蒙特和阿爾法德異口同聲。
三人傻笑著一起走遠了，太陽和煦的光芒閃閃發亮地照耀著屋檐。
遙遙聽見了這一陣歡聲笑語，老朋友都走出屋外迎接他們。
格外的熱鬧。仿若從未改變。
-全文完-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
「 Love is so short，etting is so long. – Neruda 」
編號112在那一批次的樣本中其實沒什麽出彩的地方，當然事實上、一開始這堆都只是混合成功的細胞而已。
這一年亨利和鮑勃在麻瓜大學的工作沒那麽忙了，他們有更多時間投入到實驗室，恰巧瓦倫娜在忙於籌備春夏的時裝周，趁有人留意著項目，伊奈茨幹脆給自己放個短假，她陪瓦倫娜去了米蘭，對於她來說在室內泡太久的後果是必須得出趟遠門透透氣。
憑借開朗幽默的作風，在好友陌生的工作環境也左右逢源的伊奈茨結識了不少新朋友，其中就包括瓦倫娜在她面前提及過好幾次的安娜，她們總是待在一起，安娜經常說一些看似絕對卻莫名富有真理的話，她覺得很有趣。
一周六晚三人聚會、在安娜租住的公寓，聊到的主題有童年，原生家庭與青春期等等，無不是最難忘的方面，相比瓦倫娜和伊奈茨這種“不得不將樂觀變為習慣”的思維，安娜一個經歷普通的麻瓜反而持有更具備自嘲意味的樂觀，畢竟麻瓜在日常生活沒有魔法多姿多彩的潤色，不過比魔法還要神奇的是，恐怕麻瓜比大部分巫師更有韌性，因為他們每天須忍耐更多無能為力的事——在愈加熟悉安娜後，伊奈茨得出了這個結論。
“……想起我十幾歲時煩青春痘，男孩喜不喜歡自己，成績這點小事……噢那時的我簡直是傻瓜。” 安娜笑著自嘲道，“誰能想到我再過幾年就覺得約不約會的沒有錢來得實際。”
“年少難免犯點傻。我十幾歲可以為輸場比賽而生氣。” 伊奈茨公平地說。
“你是學校橄欖球隊的？”
“哈哈，如果你想這麽定義。” 總不能跟麻瓜解釋魁地奇吧。
在烤餅幹的瓦倫娜笑起來，蒙在鼓裏的安娜驚嘆：“哇，你真的幾乎是每個人夢想中的樣子。”
“怎麽說？” 她感到奇怪地挑了挑眉。
“酷啊！先不論實績如何，你的氣質就給人酷酷的觀感，好像什麽事都不值得你煩惱。”
“忽然間我意識到，我從來沒機會通過別人的視角去看我是什麽樣的。” 不由微笑著皺皺眉毛，她迷思道。
“簡單，你使用覆方湯——攝影機，我說的是攝影機。” 瓦倫娜差點忘了在場的安娜是麻瓜，“在你平常活動的附近架一臺相機，錄下你一天工作的過程。”
“親愛的，我的意思是，透過別人的眼睛，像陌生人那樣審視我自己。”
“那只能在夢裏實現。” 瓦倫娜和安娜無奈地異口同聲。
“話說回來真不是恭維，伊奈茨，你知道我最喜歡你的一點是什麽嗎？你只專註你自己，你過得很瀟灑，感覺這世上沒人能讓你心碎。” 安娜拿了杯雞尾酒，認真地感嘆：“老實說，包括我在內，我所認識的大部分人都挺別扭的，對不該惡言相向的人刻薄，對該決絕還擊的人唯唯諾諾，甚至情緒化。”
“人人都會有情緒化的時刻，別太沈浸在裏面影響生活就行。” 瓦倫娜簡明扼要地安慰。
“說到沈浸，那天我看到一篇挺新穎的論文，大致觀點是我們在日常生活中的許多觀點不是來源於我們自己的，作者用了‘意識形態’這詞，說它隨處可見，我們看的報紙、電影、廣告，聽的音樂、廣播和演講，諸如此類形成的大片文化環境……換言之，也許那些理所當然的想法只是一個個陷阱罷了。” 一向發散式思維，伊奈茨靈光一閃地分享那則對她這位巫師而言算獵奇的理論，“好比對異□□情的歌頌，誇大它的功能，讓人沈浸它的喜怒哀樂，所謂交往的甜蜜、分手的痛苦，可能我們根本不喜歡那個人，是習慣了他的存在；可能我們根本不是真的難過，而是覺得‘應該感到難過’。情感假如沒有對應的邏輯為基礎，由此的情緒也會是虛假。”
“有道理。” 安娜若有所思地說：“因為現實裏十分之九的戀愛無外乎是一時沒來由地迷戀一個放眼全世界可以輕松從剩餘幾十億人任意挑選一位代替他的人，與其說‘他有閃光點’，倒不如承認是我們人類沒進化好的繁殖基因一時蒙蔽了理智，乏味，談情說愛當作時不時調味生活的甜品才保險。”
做好了巧克力餅幹和布丁，瓦倫娜端上“真正的”甜品，還調制了幾杯清爽的檸檬紅茶，半是打趣地說：“我以為按照我們如今這不算開明的年代來說，人人都會相信真愛吶結婚吶是必經之路呢。”
“若你生活在窒息的家庭、極度渴求被愛並在落後的工作環境發展職業。” 安娜揚高眉毛輕笑著補充。
“呼，幸好我們全躲過了。” 伊奈茨配合地假裝如釋重負，三人相視大笑，舉高手裏的飲料碰了碰杯。
瓦倫娜不經意地感慨：“你們有沒有一種怪異的感受，過了三十歲，一切變化像是被加速，但自己完全不著急，反而更放松。”
她們紛紛讚成，同時說笑自己年幼做過的蠢事，盡興得聊到淩晨，這晚是在沙發上將就著打盹，總共也沒幾個小時的睡眠，隨便挑起個話題都能交談半天。
月底，觀摩完那場隆重的時裝盛宴，她戀戀不舍地回蘇格蘭，瓦倫娜則被上司調到了紐約，看來門鑰匙又得換一遍。
收起玩心是在觀察到這一批次的樣本發育得尤其穩定順利之時，以及從柳克麗霞的信得知尤菲米婭懷孕的消息，她興高采烈地寫了封祝賀信寄去，即使對方沒有回覆，她也沒細想個中緣由。
待實驗室等數據的時候百無聊賴，鮑勃在大學的圖書館找了好幾冊經典小說給他們打發時間，這些年伊奈茨讀的麻瓜書籍基本只與生物醫學或心理研究有關，沒怎麽留心過文學作品，這會兒才把最具代表性的幾部、即《傲慢與偏見》《愛瑪》《簡·愛》《呼嘯山莊》和《德伯家的苔絲》看完。
特別令她久久回不過神的無疑是《呼嘯山莊》，為此不禁跟亨利討論了一番，他真是位富有才學的朋友，耐心解答她的困惑——她並不理解為何作者要寫死女主人公凱瑟琳，還在故事遠未結尾之前就要女主角退場，仿佛是一場獻祭，但是亨利不這樣認為，他平和地講述著他的觀點：“……抱歉，我反倒覺得這是神來之筆，凱瑟琳最終依然輸給了父權統治的現實。未被規訓前的她是如此反叛與勇敢，希刺克厲夫的存在就像是她的‘他者’，象征著她尚未遭遇性別建構的時期、原始的氣魄，她向往權力，狂野而自由，面對父親臨終時問她為什麽不能永遠做一個‘好姑娘’呢，‘你為什麽不能永遠做一個好男人呢，父親’ 她充滿敵意與藐視地回應，對他唱起搖籃曲讓他‘安眠’——讓他死去……可惜她的反抗終結於林淳家將她‘塑造’成標準的‘淑女’，她離開了希刺克厲夫、這個隱喻為她原初自我的人，她沒有真正的選擇權，在那個年代女人除了結婚沒有別的出路，命中註定的墮落——失去自我。凱瑟琳這種緊抓自由希望不放的女子、會在掙紮的癲狂內心中逝世，而逃避內心順應父權的‘照料者或家長’：耐莉活下來，才是最真實的結局。”
她聽得入迷，學著他的解讀方式又重看了這幾本書。
漸漸地，她更意識到凡事講究多角度思考的重要性，斷言的批判如負面情緒來得是很輕易的，平心靜氣與包容地審視每一面、做到盡量的客觀，就像她崇拜的鄧布利多教授……她想和那荒廢的十年和解，她感覺她也早已忘記了湯姆。
某天一早，她用魔法修改了隱形吊墜只對她有效的權限，出售給了一位商人。
時光總在常規的忙碌裏快速而悄然地流逝，轉眼就來到寒冷難熬的深冬，顯然伴隨著這嚴酷季節的到來，自己的黴運同樣應景，胚胎像要跟著冬天的花兒一塊兒死光，不知不覺過了三十周，在存活的只剩編號91、107和112，到今天他們依舊沒法突破挽救早產兒的技術，動物實驗從小白鼠到小羊，盡管推測大概率是供氧存在問題，可已改造了至少上千次，實在有些無能為力，解決它恐怕需要點運氣加持。
除夕前夜，先是鮑勃贏得寶貴的機遇參加巴黎高師的交流活動，再有亨利去德國出差和瓦倫娜加班的臨時變動，伊奈茨只好獨自留在蘇格蘭過年，所幸現在她已經能一個人獨處也足夠愉快自然。
.
開啟新年短假的一天清晨她莫名從睡夢中醒來，迷迷糊糊地去上了趟洗手間，再折返回睡房的路上習慣性地走到隔壁的實驗室看看，不料這一看令她徹底地怔在原地、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原來編號112並沒有停止呼吸——前天91號的努力宣告失敗，昨晚不抱希望地檢查完107與112，兩者和曾經顯示回光返照預兆的91號無異，由於那時快淩晨三點，她困得寫不完報告，直接回房休息等明早再處理……誰知此刻，107確實沒有了聲息，然而112的心跳仍是那麽有力、各項數據指標也處於正常水平。
難得沈住氣的伊奈茨沒急著轉告朋友們，怕靈驗了越是期待越是失望的俗話，硬生生耐著性子再等了兩周半，這決定成敗的十幾天以來她興奮得沒怎麽入睡，命運女神這次似乎真的有眷顧她——第38周，就算這名女嬰提早降生也無所謂，因為已經熬過了最危險的階段。她急切地通知各在遠方即是不可或缺合作夥伴又是交心摯友的三人，宣布了這則喜訊，讓他們假如有條件趕緊回來見證這一歷史性的時刻。
前所未有的覆雜心情、焦灼和激動，欣喜和不安，越到最後越怕出差池，還怕他們趕不回來……伊奈茨從不是過度思考的多慮之徒，卻為目前這件科學視角下實則已成穩定局面的事而輾轉反側，她飯也不吃覺也不睡地整理著這九個多月來對編號112及同批次樣本的記錄，可惜近乎所有資料都被亨利帶走、他這趟就是去申請設備的專利和項目的國際援助的，十年投入研究的成果要被他帶去向每個大型權威組織作介紹及展示，最近一次他給她的回信還是兩個星期前。
不管怎樣，起碼一個人趕到跟她共同親歷也好。
奇跡的是，寶寶像感受得到她的願望，竟乖乖繼續待著沒動，最先趕回來的瓦倫娜和不間斷守在裝置前的她緊緊擁抱了一下，她們輪番關註著顯示儀上的指標，徹夜不眠。
17號的早上五點數字出現異樣的變化，倆人當機立斷地按步驟先將容器中的培養液排幹，其次是斷掉人造臍帶的連接，打開器皿的同時一並關閉剩餘類似供氧儀等設備，她們一人拿好經過消毒的毛巾一人帶著手術手套把渾身黏糊糊的寶寶抱了出來——
“……我的天啊……你真有女兒了……親愛的。” 瓦倫娜喜極而泣地喃喃道，小心翼翼地協助用幹凈衣物包好嬰兒小小的身軀，擡頭看向一樣熱淚盈眶的伊奈茨。
“是我們的女兒，瓦倫娜。” 她哽咽著糾正，一瞬間她們的淚水像延遲多年的回饋，撲簌撲簌往下落，她抱著安靜沈睡的孩子坐下身、大約是有點不知所措和疲憊，不得不用笑聲緩和氣氛的瓦倫娜擁過她的肩膀說：“我們真是傻瓜，為值得欣喜若狂的事哭泣……” 倆人不約而同地破涕為笑。
這一剎那當手臂裏感知到切實的重量與溫度、這副具體的生命，沒人會再覺得這只是一個由冷冰冰字符組成的實驗品，如同新文明的創造，這是被賦予實質意義的新生。
幾小時後鮑勃也匆忙趕到實驗室，他躍躍欲試地修改著眼下手邊的材料，從總結成果到發展為普世性技術至少要一年以上，等亨利回家，他們又得忙活好一陣子，往好的方面想，到時肯定會有數不清的第三方爭相幫忙，這可是劃時代的進步。
孩子不怎麽哭，三個照顧嬰兒的新手雖頗為失措，好在沒到一團糟的程度，她錄下了大家的歡笑，心想真遺憾亨利不在現場，收拾抽屜時意外發現以前裝著用作紀念的那堆膠卷的袋子不見了，想必亨利收行李不小心搞錯、該說不說生活上的小事他挺不拘一格，光顧著在學術上嚴謹，常常丟三落四，這一點糊塗和她很像。
本來打算拖到亨利回來再給孩子取名，不出幾天伊奈茨就等不及地提議、我們可不能一直叫孩子“寶寶”，亨利老是不回信。
對此鮑勃沒意見，歸根結底整個項目的最初啟動人毫無疑問是伊奈茨，取名字什麽的、以亨利的作風也只會都聽她的。
誰都不會感到有任何不妥，亨利出差忙得沒時間回信是常態。
於是，關於取名的討論持續了不算久，她是從書架上的借閱書籍找的姓氏：“喔，你們瞧，有個叫‘韋勒克’的作者，這姓氏聽著很酷……哎，而且是奧地利人誒，亨利的故鄉。”
“我以為孩子會跟你姓弗利？” 瓦倫娜略微驚訝地一挑眉毛。
“弗利不是什麽好聽的姓氏啦，何況又不是傳統形式的誕生，我媽媽的姓也隨的父姓，我還不如給她全新的姓名……‘埃爾’、‘埃爾弗裏德’不錯吧？中間名你來挑！”
她們擠在書架前快樂地嘰嘰喳喳商量著名字的選擇，滿懷無限的憧憬，人生的新篇章又翻過一頁，一輪十年走過她們無不有所長進，唯獨不變那野心勃勃的精神氣，仍會意氣風發地用她們的方式征服眼中的世界。
***
經過短暫的猶豫，她選擇去拜訪老朋友，挑選晴空萬裏的周日，臨時新買一只貓頭鷹分別捎了信。
柳克麗霞和伊格內修斯十年如一日地歡迎她，盛情款待，這一回她還見到了他們最寵愛的侄子們。
她有問起阿爾法德，據說他仍在旅行途中，她認為她欠他一個道歉、要是未來有機會見面就好了。
弗萊蒙特的孩子在這個月初出生的事情讓她喜不自勝，準備好祝福與禮物，她走上前按響門鈴。
一如既往的風格，波特家門外種植著美麗宜人的樹木花草，清風拂面，一派幽靜舒適而鳥語花香的景象。
這次招待她的竟是弗萊蒙特，不是尤菲米婭。
“……原來你回了英國。” 弗萊蒙特的臉色有點憔悴，見她環顧著四周像是在尋找誰的身影，他幹巴巴地補充：“尤菲到朋友家作客。”
她拿起弗萊蒙特剛剛擺在自己桌前的茶杯，喝過一口，佯裝輕松地轉移話題道：“我原想買那家口味是你最喜歡的那家布丁，不知為什麽沒有開門營業，我就改選這一家了，從櫥窗外看著還挺好的。”
話音剛落弗萊蒙特整理茶幾上招待餅幹的動作頓了頓，垂著眼沒有看她，面無表情地接話：“他們不開業的原因，是老板波萊尼先生作為麻瓜出身的男巫受不了近期愈發過分的排擠。”
她僵硬在原位，不覺瞪大的眼瞳泛起幹澀的痛覺，牽動睫毛顫抖了一下，一時欲言又止。
“……你知道嗎伊奈茨，前晚那幫人抓住幾個‘血統不夠純正’的青年以羞辱取樂為趣，朵麗絲·艾博當場阻止了他們就落得翌日失蹤的下場……以前在霍格沃茨她是你的舍友。” 弗萊蒙特越說越憤懣，咬字跟著悲痛的怒氣用力，忍不住站起身、加重語氣：“你和他走的那十年都在為他做事對吧？你為他的意願奔走了這麽久，他能夠建立今天的權力，你怎麽可能沒有‘貢獻’？所以，你就沒有想過做點什麽、這好幾年你又逃避了，到眼下這難以挽回的局面！你逃了三次——算上我早在霍格沃茨制止你……你知道我現在都忙些什麽嗎、不是我神奇藥水事業，我公開立場被他們打為親和麻瓜一派而處處打壓我的生意，但我不在乎它們了，我努力反對他們野蠻的聲音，而我只有一個人，大家由於害怕只敢當‘客觀’的看客。請告訴我，在你助紂為虐十年之餘的狀況下，我要如何做才不會被淹沒微弱的發聲？”
“對不起……我很抱歉，我不知道朵麗絲竟然……” 她聽見自己小聲說，像做錯了事茫然失措的孩子。
“‘對不起’？道歉在這時已經沒有用了啊，伊奈茨，為什麽非要到這種地步、無可挽救的地步，你要我怎麽正視你——我怎麽做到，現在死了人，我怎麽做到還把你當成我的老朋友，我又怎麽接受你送來的禮物！” 忽然之間，弗萊蒙特捂著臉，他好像哭了，喉嚨間發出啜泣的聲音，“我怎能當無事發生一樣直視你……？”
“……弗萊蒙，我已經夠難過的，我承認我曾經看走眼犯了傻，但是你要把一切責任歸咎於我身上嗎、包括朵麗絲的死？” 她悲傷而委屈地反問道，“我又沒有那麽神通廣大能控制他！難道你要我去死來贖罪、你才可以原諒我？”
後半句令他整個人抖了抖。
“你怎麽敢這麽說……伊奈茨……你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 他兩眼無神地瞥向她，“我認識的你，何時是像現在這樣自私的模樣。”
她緊閉嘴唇說不出一句反駁，咬牙忍著即將奪眶而出的眼淚，起身離去。
這一天的他們都沒有想到這會是最後一面。
***
幾個月過得飛快，幼兒的成長十分顯眼，埃爾的發色和瞳色均不是遺傳於伊奈茨，但輪廓跟照片上幼年的自己相似，瓦倫娜每天幾乎要誇寶寶十遍、形容她是聖母畫像上的小天使。在照料嬰兒這事上瓦倫娜比他們得心應手許多，加上埃爾健康得很好養活（連伊奈茨這“烹飪奇才”煮的輔食她都吃得下）按鮑勃誇張的話說簡直是每對父母夢中的神奇寶寶：不生病，不愛哭，不挑食，還愛笑（當學會了笑之後）唯一比較麻煩的、只不過是她對魔法格外感興趣導致體內魔法能量時不時異動，有次居然把餐盤和玻璃花瓶懸空，嚇了伊奈茨一大跳，不再經常在她面前用魔法。
開始覺得異樣的鮑勃四處聯絡國外會認識亨利的巫師，他們與亨利斷聯了一百多天，等不到回應只能尋求一些國際組織介入調查的幫助，信息延遲之下，差不多在1960年的8月才查清他的死訊——連同整間私人公寓被厲火燒掉，灰燼也不剩。
這一則消息無情地撕裂了現狀。由此，每個人的命運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轉折。
“……他甚至不知道我們成功了。”
墨水落於白紙，暈染成藍得發暗的墨點，1961年盛夏，自己放逐了自己的伊奈茨·弗利變得有幾分形如枯槁，寂然地在比利時布魯塞爾的林中小屋撰寫回憶錄，老舊的木桌面擺著一杯瑞恩尼爾出門前泡好的花茶，涼透的茶水不再冒煙，她的左手小指被墨漬染黑，另一手指間夾著一支香煙，麻瓜的煙草並不遜色，抽完第二支煙她這麽腹誹。
離開蘇格蘭將近9個月，卻好似身處在流動得又快又慢的荒漠極夜。
“……埃爾弗裏德·貝爾塔·韋勒克，這個名字由我與一生最重要的好友為你而取，希望你隨時記得有多少人重視著你。” 她單單寫道。運用文字婉轉動聽地表達情感從來不是她擅長的技能，並非天生的寫作者，只有直白的、乏味的遣詞造句，平鋪直敘、三言兩語作結，不求閱讀這本簡潔收錄她短暫人生的記載的人會了解或與自己共情。
她想讓埃爾弗裏德知道的當然遠不止於此，但是她覺得自己沒有資格說教，更別提抒發心底的秘密，它們太覆雜了，即使是血緣連結的至親也沒有義務了解她的憂郁，和“正事”無關的所有，她只字未提，連儲存這些記憶的地方都上了鎖。
事實上，那些都無關緊要了。正如亨利生前所描述，道別總是萬分痛苦的，而他的死也像把一切都凍結，時間為之靜止，她的腦海裏只剩這一件事，每一分每一秒。
從起初的無法接受，到久久機械地流淚，她的心靈疼得連大哭的力氣都沒有，無聲地嚎叫著不該這樣——這樣折磨的命運。靈魂純潔無瑕的人死於最殘酷的大火，想著他當時會有多痛啊……眼淚從未像現在洶湧淹沒破碎的自己，她第一次在悲痛欲絕中感覺自己也想跟著死去——因為清醒地明白伏地魔殺害亨德裏克·阿德勒正是為了報覆她。
到落入無可挽回的、不堪的結局這一步，她才如夢初醒，弗萊蒙特說得一點沒錯，這些年自己犯下的錯是要用實際行動彌補的，是她鼓勵了那個人——湯姆·裏德爾演變為伏地魔的過程存在她的推波助瀾：那時她盲目的追隨與順從。倘若不是自己的外祖母領養了他，他也不會在巫師屆發展。曾有無數個機會她可以及時抓住地阻止他卻都被她所熟視無睹。
在追悔莫及的沈重中她低下了頭：她做錯了決定、她真是愚蠢……可這些悔恨是不是來得太遲了？
沒日沒夜的昏沈裏，她喪失了對時間的感知，再度重新回顧自己的過去，腦中像淋了一場電閃雷鳴的暴雨，一如二十年前在戰時被澆透的那場雨，不同的是她始終堅定地相信既然由那場雨開啟她的受苦、她也有韌力去結束它——縱使遲到，她也要親手阻止這一切。
無論是自知之明又或是尚存的理智，她都清楚真要決鬥自己不可能戰勝他，基於這種兼具天賦與癡狂的人已經把黑魔法發揮到登峰造極的可怕，她跟他最大的區別在於是有沒有底線，她從沒謀殺過誰，他手中沾染的鮮血早就不計其數。但就算她沒有能力正面對抗，當下她是有能力做好其他準備的，可能最壞的結果是她來不及完成力所能及的全部，因此她會給後來者留下盡量詳細的線索，同樣她不確定那位後來者是不是她所期待的人選，不明的因素太多，很難考量周全。
摧毀神鎖的事她四處奔勞，算是切身體會到報應一詞的含義，其餘方法暫無，唯獨確定她活著、任憑怎麽做神鎖都不會消失，換言之，她的死期僅僅是終結它的開頭。
樂觀些來看，反正人人都會有死期，至少自己的不是現在。
哪怕打聽到的只是一絲希冀，她也沒有放棄地牢牢抓緊。
盜竊魂器的計劃在去年年尾才完善好，為保險起見沈住氣一步步進行，首先是相對最容易獲得的日記本，找它的過程不算多艱難，他藏在了他們的故居十字花園裏面，相應的保護魔法她費盡心思才得以破解；接著是拉文克勞的冠冕，自從他們分開冠冕和金杯都不歸她管了，自然不在她的金庫之中，直覺告訴她這兩件東西也是各自存放，通過推測及排除法，她猜兩者不被他放身邊保管，鑒於大量外出的日程和不信賴他人的天性，他會將魂器藏匿於最不明顯的空間，好比僅限他們二人知道的小屋……不會是弗利老宅，更不會是小漢格頓，他對覆合姓氏任意一個沒有感情，除這幾處以外，算得上他第二個家的只有霍格沃茨——密室？有求必應屋？她不會說蛇語，優先考察的後者，然後就被她好運地中了正確答案。
盡管在發現他因畏懼她極度痛苦的情感而主動抽離相連的部分精神意識，期間再也無須擔心他會窺探和監視自己，她不敢心急而冒然繼續搜尋和毀壞已知剩下的三件魂器，即掛墜盒、金杯與戒指……這還只是已知的，未知的眼下可沒法想。而且，她不知道他能不能察覺到她的小動作，她希望他像理論所說那樣與靈魂碎片分裂太久而感應不到不妥。
警惕地靜候了一段時日，沒有奇怪的動靜，這才放心找戒指等物件的下落。
相隔近八年重返熟悉的倫敦，特地喬裝偽飾一番的伊奈茨偷偷摸摸地回來，原本出於以免連累朋友的心態，她忍耐著不去聯系柳克麗霞等人，如此獨來獨往、幽靈般地待了倆月，直到驚覺這裏對純血至上的崇尚愈演愈烈，血統劃分身份等級的矛盾也在寧靜的表面背後加深，伏地魔軟硬兼施的革命毒藥似地逐漸無時無刻發揮作用，大範圍的暴力手段遲早會一觸即發。
她不是沒給鄧布利多寫過信，可是鄧布利多坦誠的表示此生最忌憚的就是權力，試圖阻止一個占有一定地位的強權分子必定需要動用更強盛的權勢，恕愛莫能助。於是她不好在回信裏再多寫什麽，她不是具備掌控欲的人。半年前鮑勃和瓦倫娜就帶著埃爾留在維也納，和埃莉諾、蕾妮及其丈夫一同居住。
不留在英格蘭總會安全。她想著。
沒有向瓦倫娜解釋，是不想牽扯他們進這件鬧劇。不過，她有將希望寄托於埃爾弗裏德身上，她專門留下了信物，那只懷表裝著她想說的真相。
***
誰都預料不到走在計劃前頭的意外。
這段時間特意避開伏地魔在國內的日子，守株待兔地為下一個目標掛墜盒收集情報，伊奈茨的反偵察技能直線提升，她敏銳地發覺最近總有人在跟蹤自己，這天夜裏，她反向追蹤了那名鬼鬼祟祟的食死徒。
隨即猝不及防地撞見了一樁陰謀，帶隊的是阿布拉克薩斯·馬爾福，她用咒語偷聽到了這七個家夥要綁架魔法部官員的家屬當人質。
“……你們小心點，聽說那女的有了好幾個月身孕。” 她聽清馬爾福傲慢地拖長鼻音，頤指氣使地吩咐道，“還有，照著名單上的看仔細了，別綁錯人。”
平心而論是人質就意味著存在利用價值，即不會有生命危險，但是如今的伊奈茨難以做到置之不理地離開，她徘徊著觀察了會兒，耐心地等待著六人分組散開來行事，也就有了可趁之機，雖然她還在猶豫自己該不該這麽暴露行蹤……到底值不值得呢？
然而眼看著對方的馬車被粗魯地攔下，她終於還是選擇幫助那個陌生女人，行動快於思維，拿出魔杖兩道又快又準的攻擊魔咒擊中了最前方的幾名食死徒，迅速給車門開鎖，坐在角落的女子跟自己相差無幾的年紀，黃頭發挽成端莊的發髻，皮膚蒼白，應該是被繳械了魔杖，正害怕地不斷發抖。
“冷靜、冷靜女士！” 伊奈茨不得不擡高音量，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在了對方的肩膀上，從口袋掏出一只門鑰匙塞進她的手心，“聽著！整座樹林被人施加了反幻影移形咒、當然就你現在的狀態也不好移形……知道門鑰匙該怎麽用的吧——立即到這地方，報上我的名字伊奈茨·弗利，再報上你自己的家庭地址或者家人名字，我的朋友會帶你回家，你聽懂了嗎？振作起來，為了你和你的孩子。”
“那、那你呢？”
“我要去解救別的倒黴蛋。”
快速往外丟了個反幻影顯形咒，既然不讓她出去，她也不讓人進來增援，對付這種小嘍啰她的實力根本是綽綽有餘。
就在她接連打敗敵人、要破解反移形咒逃離現場之時，卻有越來越多圍攏上來的食死徒出現，別忘了敵方也可以有門鑰匙，問題是她早已放走了人質，一般而言這也算不起眼的小任務，還動用他們是為了什麽——
一瞬間，她這才驚覺現在這幫人其實是沖自己來的。
馬爾福喊話道：“……弗利，放下魔杖，不要再犯傻，沒有別的意思，我們只不過是奉大人的命令帶你回去而已。”
飛行術——她驀地想起伏地魔獨創的飛行術，反咒完全限制不了他，他不喜歡移形因而創造這方法，他隨時可能過來，她沒有掌握他的飛行術，當年她就是個懶洋洋的半吊子……一旦他到場，他能夠輕松自如地制服她、毋庸置疑，她是大可垂死掙紮地和他鬥，但耗得起的只會是他，被關在牢籠裏她更沒有機會改變形勢，她或許會被精神控制，或許會連眼下這點努力都功虧一簣。
絕不允許演變成這樣的情況，寧願死也不能落入他們手裏。
抱著力挽狂瀾的決心，她不肯妥協地繼續扔著魔咒擊倒四面八方意圖偷襲自己的敵人，他們壓根不是自己的對手，馬爾福一邊躲藏她的攻擊咒語一邊叫囂著：“別做傻事了弗利！我早通知了大人他已在趕來的路上！給我們留點體面……”
她拿魔杖的手禁不住顫抖了下，一個可怕卻最契合緊急現實的念頭浮現在愈加空白的腦海，心底有個聲音朝自己怒吼著說來不及恐懼和躊躇不決了，再不做出選擇一切都會完蛋的，她靈敏地閃身躲過又一記昏迷咒，聽見馬爾福對誰怒道：
“別用索命咒！該死的、不要對她用有殺傷力的魔咒！想被大人處死嗎你這蠢貨——”
他們下定主意必須要活捉她。
眼前仿佛再現了那雙閃灼著紅光的黑眼瞳，他猶如地窖裏吐信子的蟒蛇，輕聲說道：“我會一直關著你直到千年以後我厭倦我走不了盡頭的生命，我就帶你一起去地獄走向下一個輪回”……她用力閉了閉刺痛的雙眸，右手抓過左腕上的銀質鏈條，那道被切割咒劃傷標記的傷疤還無比紮眼。
這一刻伊奈茨的額頭蔓延著冷汗，耳邊一陣嗡嗡作響的噪音，視線跟著模糊，在這巨大的事實沖擊下她的反應變得恍惚，同時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沒有了退路。
***
實際上，嚴格來說，前後的距離只差了不足兩分鐘。
如果他早那麽一分四十秒到，她自然是死不成的。
全場每個人嚇得匍匐在地面不敢動，一句像樣的完整句子都說不出，包括平時趾高氣昂的阿布拉克薩斯。
而那位自己也不知怎麽放射出的咒語擊中她心臟的倒黴蛋早驚嚇得渾身打顫。
一群沒出息的東西。
他不耐煩地收回目光，就算不用攝神取念他都知道是她自己想死，她主導的結果，就面前這群蝦兵蟹將的魔法水平、最多只夠給四年級的她練練手。
自認見過不少死屍的模樣，卻第一次見瞑目的——伊奈茨·弗利死時閉著眼睛，靜謐安然得像是得到了解脫。
“……最初施行任務的那幾人有誰？”
最後他只留了馬爾福一人的性命。
他為她的死傷心難過嗎？當然不是，他永遠不會為誰傷心難過。他殺光那六名奴仆也是因為他們搞砸了他的任務，違背了他再三強調留活口的命令。
有沒有苦惱呢？他想也許有，也許沒有，面對她的屍體，他的憤怒在下沈、墜落，令他聯想起某一年在坦佩雷，他們的公寓外景象如一幅白色畫卷，晚春初融的冰塊在波光粼粼的湖水裏浮動，一個早上他正翻閱著自己的書信，透過窗可以看見樓下冰湖邊的人影：她總喜歡無所事事地待在戶外，一朵不常見的花都能觀察半天，他總不理解她為何著迷於無聊的東西。那時岸上停了好幾只鳥雀，她就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拿溫和的魔法逗它們玩——無聊，他嗤之以鼻地想著，收回視線。僅僅過了兩分鐘，翻頁時無意中再擡起頭瞥去，岸邊的人卻消失不見，他不禁皺眉站起身，她是女巫、他對自己說，四處都沒有她的影子，湖面突然撲騰出的一只手把他稍微嚇了一下，已回想不起來她會不會游泳，同時想起她沒有帶魔杖，難得行動先於思考地下樓跑出門，“伊奈茨！” 他怒氣沖沖之餘還帶著沒被他識別出來的急切，大聲叫著她的名字，而她已經濕淋淋地用胳膊從水裏撐著上岸，渾身散發冷冰冰的水霧，凍得皮膚泛紅，止不住直哆嗦，他鐵青著臉一邊用烘幹咒一邊反問她又哪來的毛病，她逐漸恢覆體溫後語氣像急於辯解沒做錯的低年級學生：“項鏈掉湖裏了，你給它加的那道什麽權限咒語讓我用不了飛來咒，我只好趕在它被沖走時下去撈上來……” 是他送的隱身項鏈，清楚她近年變得愈加畏寒，一瞬間他不由陷入無法言喻的怪異平靜，再說不出半句惱火的指責，還有一陣湧動的煩躁，他聽見自己壓抑著地說：“任由它被沖走就沖走吧，我又不是不會再送給你。” 她自顧自掀起他身上巫師長袍的一邊蓋在肩膀取暖並漫不經心道：“我才不會眼睜睜看著它消失，這麽做顯得好像我不珍視你的禮物。”
你珍視我給你的物件，而親手中斷我們的關聯，我是不是該解讀為其實你跟其他奉承的家夥一樣，只是在我面前說好聽的話，從不考慮能否履行承諾。
盡管他不需要別人，也不會忍受背叛——顯然他該仇恨她，連最低賤的泥巴種都懂得仇視乃至報覆不忠的伴侶，他理應仇恨她，他該對著她的屍體破口大罵，該扔去荒山野嶺由著腐爛。
但他竟找不出一絲真正的恨意，這個人留下陳舊的記憶太多，連死亡也帶不走它們，就像她註定不會擺脫他的影響、他相信，他們從九歲起共享人生，其中的確有多次機會她可以明哲保身般地選擇抽離：十一歲入學前，十四歲暑假，十七歲畢業前夕，十九歲跟自己一起離開英國……至此，她的機會全數耗盡，她沒有資格逃跑了。
用自己的靈魂碎片附著於她是他做過最明智的事情之一。
於是他立即忙於覆活的籌備，“生父的骨，仆人的肉，仇敵的血”——她的仇敵只會是他。斷定她早恨透了自己，因為他殺了她在意的朋友，他並不在乎。
然而儀式沒有成功。洩憤地朝那軟弱求饒的小精靈扔去索命咒，他沒心情註意那卑賤物種的去向。
這一項失敗令自己腦海空白，她居然擁有不了新生，那麽接下來該怎麽辦——不知多少年他沒產生過這樣的疑問，且他發現確實沒有辦法，二十年前將戒指制作為魂器前他根本不把覆活石放在心上，那時候他不屑地想，他又需要覆活誰呢？沒有人被他所需要。
可是現在他也不會承認他需要她——覆活伊奈茨是為了言出必行，他說過會制造一切讓她後悔離開的意外，等回到自己身邊就一直關著她，直到千年以後他厭倦沒有盡頭的生命，帶著她一起下地獄走向新的輪回……他一向一諾千金，這與需不需要她無關。
不分晝夜地研究了一個特殊的魔法防止屍體腐化，隨著時間流逝須消耗更多的魔力去維系，無所謂，他具有用不完的強大力量，讓她十年如一日地閉眼躺在棺木裏，沈靜得像只是睡著了而已。
為了專註自己更偉大的事業，他暫且將覆活的事放在腦後，在他用不完的生命中一定找得到別的方式的。
時不時夜深人靜的一刻感到沒來由的疲憊，詭異的古怪異常，他早不是需要睡眠的凡俗之徒，卻莫名不得不坐下身往後靠向椅背，闔上眼，然後浸入一片死寂，想到她安然得像沒有遺憾的模樣令他大為光火，他憤憤不平地想質問她到底還有什麽好不滿的——相識的幾輪十年來他從沒向她索要過什麽，他、自認實用主義的自己，在她這項堪稱沒有回報的投資吃盡了苦頭，換作是別人早死在他手上好幾次，他是連一點逼迫意味的嚴酷懲罰都沒叫她品嘗，長期由著她的任性。權勢、秘密、金錢、細節瑣事等等，近乎毫無保留地對待她，而她就為那點微不足道的陳年舊事、那幾個泥巴種和一只小奴隸跟他決裂，分明是借口，本質上她早已厭倦他罷了，甚至在走後一滴眼淚都沒有為他流過，人人說結束長久固定關系的女人會很傷心，這根本是假話。
玩具？寵物？她怎麽敢這麽說——如果他真的只把她當成玩物，他早在四年級就哄騙她來得到他想要的並一腳把她踢開，而不是出游共同居住幾年碰都沒碰她，天底下哪個暴君有他這樣的風度、容忍她的遲鈍而壓抑自己的本性，何況就算是後來他也沒有所謂的玩弄和利用她，有哪件事表現出他抑制了她的自我發展嗎——相反，面對她再不屑置辯的問題他都有解答，更關註她魔法的進步。在霍格沃茨扮演一名品學兼優的少年時他聽過齷齪的對話，見過低俗的行徑，那才叫真正的玩弄，他本來大可效仿那些男人的做法，要當清高的紳士還是被欲望奴役的下等動物、完全是受他支配的選擇，想怎麽做就怎麽做，現實是他有一千塊不同的面具，在她面前，他戴上的是最靠近真實內心的那一塊，卻仍被她解讀為欺騙，選擇性隱瞞的事怎麽能叫欺騙？他沒有義務告訴她所有歷程。
遺忘是那麽的漫長——他怪自己絕佳的記憶力，過目不忘的天賦曾在學生時代幫了很大的忙，如今則讓他煩躁不已，時間毫不吝嗇地在無限循環的正經事中流失，他為了自己的事業而忙碌，像永遠沒有完結的忙碌，似乎在他永不停歇運作的勞碌裏，與她的清晰記憶仍十分努力地見縫插針，頻頻顯現。
“……那是個泥巴種，你真叫我失望，西弗勒斯。”
“主、主人，她真的對我很重要……請求你繞過她……就取她兒子和丈夫的性命……”
“你知道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女人了吧？未來多的是血統更純正，更配得上你的存在。”
“…是的我的主人，但是她……”
但是什麽。沒有人對於誰而言是確切的特別、確切的不可或缺，誰離了誰都能活。他最反感有人跟他探討有關情感的主題。
他不想接著聽，厭煩地擺擺手表示自己答應了。
未來多的是配得上你的女人存在。這句話像對別人說，又像在對自己說。即使他從來沒有踐行。
幾年前羅道夫斯·萊斯特蘭奇引薦其妻子表忠心之時，羅道夫斯就委婉地暗示過名存實亡的婚姻狀態，如同古羅馬時代帶年輕貌美的夫人覲見國王的臣下，討好的嘴臉令他輕蔑地瞇起眼，冷冷地瞥了瞥不遠處那個正恭順站著的女巫。
又高又瘦的身形，深色頭發，深色眼睛，一目了然的漂亮，他一直知道長相是否賞心悅目是顯而易見、不用大腦思考的無聊問題，貝拉特裏克斯·萊斯特蘭奇是個忠誠的隨從，不可置疑的忠誠，甚至準確地形容還是無條件地癡迷著他，能夠二話不說獻祭她全部的程度，這當然是應該的、他想，這也是她優於伊奈茨的一點，對他永遠唯命是從。
她們沒有一丁點相像。
這樣的比較很快就起到了反效果，他並沒有為找到一位服從自己的女人而沾沾自喜，事實上本來他一直以為他會對此嗤之以鼻、自從在五年級他發現同年齡段的男生會為女生的青睞而洋洋得意，以此作為榮譽的勳章、一群蠢貨！他瞧不起他們，他就從不會如此……他真的從未如此嗎？他幾乎忘了他曾苦惱於伊奈茨的無動於衷，無數次他咒罵她簡直是塊木頭，是個怪人，使盡渾身解數的調情招式不如一句演繹真實的話，“我們連靈魂都是一體的，背叛你就像背叛自己。”——當時他面無表情地認真說道，這句答案是回應伊奈茨不經意的疑問，那天她到外面玩完雪回來，渾身沾染融化的濕漉漉的雪花，她說這幾天在滑雪的地方她認識了個住在附近的姑娘，“他們結婚了快五年，前一晚發現丈夫背叛了她。”伊奈茨一邊換下外套一邊喃喃，他擡了擡手一個完美的無杖無聲讓幹凈溫暖的毛巾到了她肩膀上，“你知道我對這種俗人的事情不感興趣。” 他繼續翻著書，然後下一刻，她坐在他的面前，想用手捧起他的臉，他原本躲了下，爾後又隨她了，她凝視著他，低聲問：“你會不會也背叛我，湯姆？”
背叛你等於背叛我自己。
那麽你呢？你又會背叛我嗎？
他從沒有問。
一個深信不疑關系的結局是直至時空的終結，一個沒有安全感得時常會憂心忡忡地追問、你不會欺騙我吧。
而最篤定的人反倒被最不安的人丟下了。
我沒有輸。他固執地想，因為我說的不全是真話。
所以他沒有輸。
只顧著執著輸贏與否，他誤解了她的天性，更誤解了自己的天性，他厭惡與凡人相關的庸俗，卻以庸俗來解讀她，合理化他出於疑慮而對她費盡心機地規訓，那一瞬息他痛快而得意地想壁龕中的神像終於連同蠟燭一起融化、神聖倒塌下來，看看，他征服了最不可一世的完美小姐，他在她身上占據領地，正如讓標記蝕刻進她的靈魂，看看，這就是無所不能操縱一切的魅力……其實他已經忘記了自己內心真正的知覺，她說得沒錯，在她眼前他就好像幻想出來的、連他自己的想象力都觸及不到的虛幻，所謂報覆與掠奪的念頭其實早已被沈迷的憐惜取代，這一絲溫情源於心底自以為喪失已久的感知功能，他不知道那感覺原來叫作觸動。
但許久以前他是能記得的。現在不是罷了。
他最不屑於感情，他唾棄愛，他沒有愛任何人，更不會愛她。
他只是被她的影子腐蝕了自己的記憶。
***
為什麽要千裏迢迢親自去殺掉亨德裏克·阿德勒？
正是這般巧合，偶然一次他主動連接的意識，他就聽到了她要的那件荒唐的聖誕禮物，不在乎自己有什麽必要生氣，他不想維持理性，他就要憤怒至極，果然是花花公子的女兒、水性楊花的血液，見異思遷的惡習！他要詛咒她這名不知廉恥的女人下地獄……他的惱火沒多久就莫名煙消雲散，采取的對策只有殺戮，她要和誰成為板上釘釘的一家幾口、他不會允許那樣的事發生。
輕而易舉地找上門，那是一間平平無奇的住所，對方沒有防備地為他開門，多麽愚蠢的人啊、他在心裏嗤笑著。
“請問你是？” 阿德勒留著一頭金色的鬈發，濃密的黑睫毛下一雙清澈的深藍綠眼珠，五官線條標準得像石膏雕塑，典型的女孩長相，且氣質文弱……他不知道伊奈茨的品味怎麽會下降得這麽離譜。
摘下兜帽，他露出了被自己摧毀得很徹底的臉。
阿德勒頓時察覺到處境的危險想要拿出魔杖，可惜動作太慢、他動動手指就完成繳械。
“……你想做什麽。”
聽聽，多蠢的問話。他慢悠悠地搖搖頭，權當走形式上的流程，簡潔地隨口道：“伊奈茨在哪裏。”
“你何不寫信問她。” 仿佛即刻了然他的身份，阿德勒輕笑了一聲，一副大義凜然的神情。
他深呼吸著狠狠地扔過一道鉆心咒，阿德勒被痛覺折磨得癱倒在地掙紮不斷，好比一只毛毛蟲。
“少把你自以為是的機靈帶到我跟前，我比你對她了解得多。早知我在那次火龍會上也將你一並除掉，本就難逃一死的、骯臟汙穢的泥巴種。” 他俯視著地上的人，魔杖直指亮金碎發下光潔的額頭。
殺人比踩死螞蟻還容易。
“假如你可以對待一個具體的人一樣對待她，你我都不會有今天一見——” 阿德勒沒有半點恐懼，鎮定得叫他憎惡，他瞪著猩紅的雙眼，毫無猶豫地發射了死咒，不是結合無聲咒，而是洩憤地念出咒語：
“……阿瓦達索命！”
臨走前，一把厲火吞噬掉整座公寓，書櫃上數不清的資料與文書，抽屜裏記錄了美好過去的膠卷，跨越多年的報告和數據，木質地板上螻蟻似的一具死屍。
一齊化為灰燼。
***
“……預言說是即將在今年七月末出生的男孩……”
一旦做出預言，就意味著棋局已定，哪怕聽見宿敵是未出世的嬰兒時感到受侮辱與冒犯，這盤棋他不想下也得下，太多比自己年長的巫師曾警醒過他不能忽視預言的嚴肅性。
確實殺個嬰兒不費吹灰之力易落人話柄，不過控制輿論一向沒什麽大不了的，他可以讓大眾懼怕得不敢議論，強權統治下這群家夥連他的名諱都不敢直呼。
等到實行謀殺哈利·波特的計劃之時就發現障礙接二連三，印證了宿命的曲折之處，他開始愈發重視，而一些擋在前頭的阻滯實在出乎他的預料。
“……你吊墜哪來的？”
“博金博克。”
荒謬、可笑——可笑的謊言！純粹的謊言……謊言是那句我不想表現得像不珍惜你的禮物，之後轉頭就出售給了商店；謊言是她對自己說過的每句話！他憎恨她，他真想憎恨她。
但他沒有閑心記恨地給她追加一筆。
因為當務之急還是得鏟除心腹大患、那個男孩。
正當他布置好完整的策略，聽到信賴的屬下說鄧布利多中了詛咒命不久矣，他以為他把敵方將死，結果不知不覺失去軍馬、被圍城的人是他自己。
所有事昭然若揭。
雖然太遲。
我沒有輸，他還在說，被一個延續伊奈茨反叛精神的沈穩對手算計了一道而已，他不會輸，憑借他的實力他能夠殺光他們、他能夠摧毀全部阻礙——
“懺悔吧，湯姆，趁還沒有結束。” 鄧布利多悲憫地註視著他，平和地低聲說。
你還可以懺悔，現在。
“閉嘴、死的那個人會是你！” 他嚎叫著又扔過一記致命的魔咒，顯然鄧布利多在消耗戰裏有落於下風的跡象，巫師年紀越大魔力的確會越強、但是反應力和體能不是。
看起來他像是快贏了，然而很快，他漸漸地無法再匯聚力量，倏忽間他的防禦變得吃力，倏忽間他沒有空隙自如地攻擊對方——
有什麽從體內往外撕開了魂魄，調動軀殼的能力停止運轉，在一束刺眼的白光之中他沒能躲過鄧布利多的咒語。
像個凡人一般，他倒在了地面。
***
猶如漂泊了百英裏，疲倦得氣息奄奄，異常的痛苦，破碎，垂危，狼狽……直到，一陣嘈雜的聲音響起：
“……每個人清理好負責的窗戶和桌椅！誰敢偷懶我會讓他好看！” 穿著褪色套裝的中年女人嚴厲地大聲說，“不準亂走！”
是科爾夫人，在伍氏孤兒院……怎麽回事？時空痙攣嗎——
驀地他看見站在不遠處一臉百無聊賴開小差的伊奈茨·弗利，大約是十歲的模樣，她明目張膽地偷懶，水桶裏的抹布碰也不碰。
這不對。十歲的他早就被弗利家族領養……而且，為什麽她像不認識自己？
難道他真的到達另一個時空了、像上世紀有些中歐的巫師吹噓的時空旅行，當然屬於短時經歷，這是幾分鐘以內的歷險。
孩子們在院子裏除雜草，她湊熱鬧地旁觀著，看幾眼又跑走，在灌木叢附近她轉過身瞪著他，不耐煩地問：
“你幹嘛跟著我？”
“我沒有。”
她不滿地癟癟嘴正想反駁，眼裏的神色忽然變了變，似乎被嚇一跳、不由自主降低了音量：“在、在你背後……”
他轉眼一看，一條眼鏡蛇朝他們的方向爬來。
一點小事，他剛要用蛇佬腔打發走那條蛇，她卻伸手一把拉過他——
“不要怕，我會保護你的！” 她以為他是被嚇得一動不動，十足義氣地擋在他的前面。
誰怕了啊？他真想笑，不論何時，她的思維總是這麽奇怪，又不是會讓人反感的奇怪。
將發揮的舞臺讓給她，他好整以暇地看著她要怎麽對付地上越來越逼近的眼鏡蛇。
沒有魔杖，沒用魔法，她撿起石頭和樹枝不知所措，他雙手抱臂看不下去，還得是他出手來處理。
“你會蛇語？你是巫師！” 她目瞪口呆地瞧著自己，“那你為什麽要待在麻瓜開的孤兒院、有人接你去上學嗎？你知不知道霍格沃茨——”
這時科爾夫人打斷了她沒完沒了的問題：“弗利小姐？弗利小姐，請你別亂跑，等會你的外婆要來接你！你該記著，跟我來……湯姆，你怎麽在這兒，你該去擦窗戶，別想偷懶！”
原來她是來陪瑪麗娜·弗利這名捐贈者才到的孤兒院。他居然忽略了她穿著一身光鮮的衣服。
在這個時空他們的交集堪稱互不幹擾的平行線。
入學霍格沃茨，她完全不記得他是誰，或者準確地形容，她基本不記得格蘭芬多學院以外的任何人。
她當她的魁地奇明星，他頂著“裏德爾”這姓氏在更艱難的開局裏殫精竭慮地出人頭地。
兩位在不同學院沒有交集的萬人迷學生。
有次在禮堂，他甚至見證了一場出奇的對話。
“弗利，斯拉格霍恩教授邀請你來周五的俱樂部晚會，你好歹參加一次。” 某個斯萊特林的同級生找她勸說道。
“我不確定，你們的活動聽著很無聊。” 她為難地笑笑。
“拜托，你好朋友阿爾法德·布萊克也答應去了、他說你去他就去。”
“他是想惡作劇我呢。” 提到朋友她的笑容更加燦爛。
“拜托啦，我朋友萊斯利是校報的攝影，想趕在畢業前有一份被全校同學讚揚和傳頌的作品。”
“這跟我過不過去有什麽關系？” 她困惑道。
“晚會結束後有大合照，姑娘們最想看見全校最受歡迎的三個人在同張照片，她們會花高價買原件！”
“幹嘛麻煩，等我們畢業不就行了嗎。” 她不領情地聳聳肩，繼續吃著餐盤裏的焦糖布丁，鄰座的弗萊蒙特·波特笑嘻嘻糾正她他們和阿爾法德不在同一屆，被她用拳頭錘了腦袋，她又問那位斯萊特林：“哪三個人？”
“裏德爾，你，布萊克啊。”
她的雙眸浮現出茫然，轉頭問朋友：“弗萊蒙，誰是裏德爾？”
“斯萊特林的級長湯姆·裏德爾。” 弗萊蒙特問那個斯萊特林：“我有沒說錯？”
“沒有沒有……哎我們傳奇優等生兼校草的風雲人物你都不知道嗎、弗利，你可別捉弄我，你沒見過每年一度情人節他快被女生們情書活埋的樣子？”
弗萊蒙特嚼著蛋糕口齒不清地搶答：“因為她每年情人節也在忙著避免被姑娘的情書活埋。”
“你們斯萊特林我就認識打魁地奇的，還有漂亮女孩。” 她和弗萊蒙特朗聲一笑，爾後認真地道：“得了吧，我斷定學校多的是人不認識我。”
“你才得了吧，我深表懷疑。” 對方努了努嘴，幹脆地說：“我就當你答應來晚會了哦？別辜負咱們普通人，我校報編輯社的朋友會風雨無阻到場的！”
她擺擺手表示自己明白。
天方夜譚程度的誇張——她不認識他。
何等的荒謬。
周五晚她有來俱樂部，跟斯拉格霍恩邀請回校的畢業生、現今已是職業球員的男男女女相談甚歡，收到了許多名片，邀請她畢業後考慮專業球隊。
晚會後的大合照環節，攝影師按照身高調整著位置，最後她正好站在他的旁邊，而她的右手邊是一整晚和她聊得哈哈大笑的阿爾法德·布萊克。
那張合照被怎麽競價的軼事他沒關心。
七年級畢業前夕，路過了人們自發為她舉辦的退役派對，恰逢派對即將結束，大家收拾著彩帶紙杯等一地的狼藉，沒來由的鬼使神差、他叫住了她：
“可以單獨聊一聊嗎。” 他沒有稱呼她的姓氏，也稱呼不了她的教名。
一眾面面相覷中，她的朋友們目光奇怪地看向他，而她爽快大氣地回答說可以。
走廊的角落四下無人，她特意放慢少許腳步跟在後面，語氣一如既往的輕快，率先問道：“請問有什麽事？”
他在窗臺前停下，轉身面向她，直接地說：“……你真不知道我是誰。”
“聽你這話說的，我沒有失禮到在俱樂部見過你真人還能忘掉吧，裏德爾，我們畢竟是同學。” 她的深色眼眸盈滿笑意，亮得像明滅星光的夜空，她疏遠地淺笑著，凝視著他的眼神是那麽陌生，僅剩純粹的友好，“還有沒有別的事？抱歉，我有點趕時間。”
一瞬間他清醒地意識到在這裏他們不會參與彼此的人生。在這世界他們是毋庸置疑的陌生人。
畢業後她得償所願成為魁地奇職業找球手，在霍利黑德哈比隊。
等他獨自游歷完世界十年再回倫敦，她已經是最廣受國際體育界褒獎的球員之一。
在熱烈的掌聲與鮮花的三十歲她帶著眾多榮譽退役，她跟在比賽時相識的基伯龍牧馬鬼飛球隊守門員結婚，他們有了個孩子，也是女兒，這段婚姻只維持了幾年，他們和平地分居、離異，後來她帶女兒搬到阿根廷定居，在那兒過完平淡的一生。
至於他呢？
無論時光倒流多少次，如同錯用時間轉換器引發的蝴蝶效應，他屢戰屢敗，無論如何去努力，他都只落得一種結局：敗於哈利·波特，戰死。
輪回多少遍，差別只在於他和伊奈茨是不是陌路人而已。
哪怕波特家被背叛，哪怕他殺了嬰兒的父親，卻能被其母親愛的保護魔法所抵抗，於是他熬過當孤魂野鬼的十年，他覆活了，他設計讓忠實的仆人殺了鄧布利多，他拿到老魔杖，對戰拿著的魔杖甚至不屬於自己的波特，他被死咒反彈，他又死了。
一子錯，滿盤皆落索。
他死於親手標記的宿命。
***
四周被強烈的白光所渲染，死寂之中傳來一陣噪音，那是一個什麽東西掙紮著拍打被帶上枷鎖的翅膀的動靜，響起隱隱約約的哀嚎聲。
他想走近，驚覺自己的精神體像被強制離開軀殼，軀殼又被什麽釘在地上一樣。
極度的痛覺在麻木中加劇，他覺得自己已然血肉模糊。
“……你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遠處走來渾身閃爍著聖潔光影的人，光芒如日出清晨後的露水溫柔地褪去，他的視野變得清晰，看見伊奈茨正靜靜地站在自己的面前，她穿著一身淡色的長袍，頭發留長了一些，皮膚像沾染月色的初雪，眼睛是倒映星星與黑夜的湖水，平靜裏洋溢著生動的微光，她看起來是如此的真實、夢幻又真實。
仿佛已流逝百年，這一刻重新見到她，壓在他心底的情感終於有了宣洩口，他全無昔日的理智和冷靜，歇斯底裏地沖她大吼大叫：
“這就是你想告訴我的懲罰是嗎、沒有我你能過得更好？我知道都是你的計謀，你打從最初就設計我的死，你恨不得它來得更殘忍點對不對，我們認識以來你從沒對我說過半句真心的實話、全是逢場作戲的奉承，你恨透我了吧，但至少我從沒想過讓你去死，現在到底誰更狠呢伊奈茨？你巴不得我連孤魂野鬼也做不成，你無非想證明我犯了錯——我沒有！我沒輸！所有人都要讚美你和你那實驗室產品是救世英雄，只有我知道你是最卑鄙的蛇蠍心腸，你是虛偽的、惺惺作態——”
“湯姆，我特地來看一看你，是因為接下來那一條路只有你自己可以走。” 她淡淡地看著他，“我想我需要來跟你道別。”
這一秒似是漫長又像會轉瞬即逝，她充滿悲憫的反應，令他猛然冷卻了怒火，他猶如被雷擊般僵住了。
“……我憎恨你。”
“我知道。”
“那天看到你的屍體，我大快人心地叫好。”
她沒有說話，也沒有生氣，反倒輕輕一笑。
“你應該對我恨之入骨，找我尋仇，我害你放棄你的夢想，我利用了你十多年，我殺了你的朋友，我把阿德勒心血連著他的死屍一起燒掉，你該對我扔魔咒，跟我決一死戰，你應該掘了我的墓，詛咒我不得轉生……你沒有。為什麽你不恨我？你又要逃跑了——不要走，你究竟想我懺悔什麽，我要怎麽做，伊奈茨，留下，我不想聽你說什麽無聊的告別……”
“湯姆，謝謝你願意在我童年一直陪伴著我。” 她的微笑前所未有的溫柔，真心實意的誠懇，以及幾分憐惜的安撫，“再見。”
一道亮光閃過，他沒來得及再聽清自己的聲音，她遠走的影子消失了。
***
當拐彎走進那一條熟悉的小路，她跳動的腳步變得輕盈，快樂地欣賞著周圍的美景，一望無際的碧藍晴空，翠綠幽靜的田野，駝色的木頭小屋，菜園子裏黃橙橙的南瓜和茜紅色的飽滿草莓，她感覺自己呼吸的空氣像以前拿魔法發明過的煙霧糖果，清新又甜蜜。
柵欄處站著兩個黑頭發少年，頭發長些的懶洋洋地對她抱怨說：
“我們等了你好久。”
戴眼鏡的理了理自己亂糟糟的頭發，皺眉補充：“鮑勃他們已經在打賭你又迷路了。”
“要是我迷路、你們會來接我的！” 她跑過去張開雙臂擁抱他們，大笑道。
“哎喲放手放手，你忘啦你有多重……”
“咱們都是老頭啦。” 倆人佯裝嫌棄地想掙開她的手。
她轉而站中間位一手牽過一人。
“走吧？”
“當然。我可不能就這麽站在路邊再等其他人，伊格那家夥體魄健康著呢。”
“快點回去，天上有烏雲，說不定快要下雨——”
“我猜不是要下雨，是伊奈茨你剛見完面的家夥得離開我們這兒。”
“糾正，是被強制執行離開。”
“你們說他有可能懺悔嗎？不這樣的話他得永遠被困在虛空之境，沒有轉生就沒有新生嘛。”
“這我可猜不到。” 她無奈地反問：“我們可不可以聊點無關他人命運的事情？”
“可以。今天天氣真‘不錯’。” 轉移話題的弗萊蒙特和阿爾法德異口同聲。
三人傻笑著一起走遠了，太陽和煦的光芒閃閃發亮地照耀著屋檐。
遙遙聽見了這一陣歡聲笑語，老朋友都走出屋外迎接他們。
格外的熱鬧。仿若從未改變。
-全文完-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