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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奧斯陸待到晚秋,這座城市沒有伊奈茨最期待的極晝或極夜現象,但湯姆不打算去挪威別的城市,他大概會選擇去冰島。

仍是出差途中的瓦倫娜剛好來到隔壁的奧爾延市,她們又約定一起聚餐,上一次倆人光談伊奈茨想一出是一出的規劃,她沒來得及問最重中之重的:所以根本沒履行獨自一人生活承諾的好朋友是否清醒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

“……你又臨時退縮了伊奈茨。” 瓦倫娜憂愁地說:“他在操縱你,我總有這種感覺。”

“拜托,湯姆怎麽可能操縱得了我。他每天可以因為我不聽他的話生氣八百多遍。”

“好吧,那談點現實的問題,你覺得你們以後會是什麽樣的?” 深呼吸了會兒,喝一大口冰可樂冷靜頭腦的瓦倫娜反問:“你認為這樣的生活是不是你想要的呢,跟隨他四處游歷之類的。”

“不能說是跟隨吧,我們經常分開忙自己的事。” 伊奈茨倔強地否定,“你了解我不是喜歡思考未來的人,親愛的,非要問我最想在未來實現什麽,我就得搬出那一件你最不愛聽的研究項目了……”

“我沒有不愛聽。” 瓦倫娜拉住她的手,趕緊放緩語氣道:“我確實希望你凡事多想想再行動,但只要是你真正想實現的願望,我都會支持你。”

“我想好啦,我相信這是正確的。” 伊奈茨回握著朋友纖細的兩手,誠懇地安慰:“這些天我讀著那一大堆醫學用書,得知一個女人當母親原來要經歷這麽多折磨……真令人難過,又存在多少媽媽有機會或者條件在生育前搞明白即將面臨的痛苦呢,她們之中的大多數一定是稀裏糊塗地懷孕,因為對完整生育過程中所有意外發生機率的紀實簡直可怕得沒完沒了——當我翻了一百多頁書上提到懷孕十個月會產生的不良反應,再翻完一百多頁生產時的風險及生產後的病癥,覺得世上找不到比這更不公平的事了。”

“噢,我很欣慰你沒有‘女巫沒麻瓜女人脆弱因此這與我無關’的想法。” 瓦倫娜讚許地笑了笑,話鋒一轉,意有所指道:“而你知道誰會有這個想法嗎?”

“……我知道你對湯姆有意見。” 慢吞吞地切著盤子裏的烤蝦吐司,伊奈茨蠻不在乎地說:“可是假如換位思考思考,你會理解他的。” 隨後她秉著喚起好友同情心的目的娓娓道來湯姆的身世。

結果聽完她的講述,瓦倫娜的第一反應卻是加倍的勸阻帶著些許惶恐:“甜心,你現在已經知道基因這個詞了吧,考慮到他父母及祖輩各有各的糟糕,你以為他可以好到哪裏去?”

“沒有沒有,他對其他人的確比較虛偽,不過他面對我的時候不會掩飾。”

“伊奈茨,我不認為一個長年對每個人都戴著不同面具的人物會在你面前毫無保留的真實。” 瓦倫娜不讚同,並分析道:“況且,記住他母親是依靠迷情劑操控他父親才有的他,他是通過魔法不擇手段的產物,在這樁陰差陽錯的事件中他父親及其一家是毋庸置疑的受害者、十六歲知悉全部真相的他卻仍想著找他們麻煩?”

“其實嚴格來說梅洛普也算是畸形家庭裏的受害者,雖然她後來反倒變成施害者。” 少了幾分底氣的伊奈茨依舊沒忍住說出心裏話:“以及老湯姆·裏德爾,他不算純粹的可憐吧,清醒後直接跑回家,完全不管一個孕婦的死活——我知道他憎恨著她毀了自己的人生,但是有個嬰兒正在她肚子裏,她沒有經濟能力,身邊沒有人陪同……麻瓜都知道犯了罪的孕婦不能坐牢、要她們生完孩子再接受懲罰呢。老裏德爾對懷著孕孤身一人流落在外的梅洛普不聞不問,可沒到值得我同情的地步。如果我走在大街上見到孤零零的孕婦,我不會選擇袖手旁觀,哪怕我和她是素未謀面的陌生人。”

沈默半晌,才勉為其難地吐出一句:“好吧。既然你那麽堅持。”

“別擔心,我眼下過得很不錯。” 伊奈茨擁抱了一下愁眉苦臉的瓦倫娜,認真而平淡地說:“我沒法真的永遠丟下湯姆不管,也許有一天我們會因吵架分開,但沒可能再也不見了,我們從小時候起互相陪伴著很多年,他媽媽在他出生後就拋下他,我總不能讓他再陷入這種境地。”

事已至此瓦倫娜決定轉移話題,佯裝輕松地說她將要被調配到另一位著名設計師底下做助理,意味著晉升的工作調動,即使更繁忙,薪酬待遇不僅更好還能有數不清的學習機會,伊奈茨很為她高興,晚上她們開了一瓶昂貴的白蘭地慶祝,直到飯店打烊。

想到翌日得繼續趕路、瓦倫娜沈穩地只喝了兩杯就打住,伊奈茨則是一碰酒精就要喝到暢快為止的家夥,幾乎大半瓶都是她喝的,於是酒量再好,顯而易見的結局無外乎酩酊大醉,瓦倫娜不得不攙扶著送她回家。

巧合的是這一晚湯姆居然沒有外出,而且還是他給她們開的門,鑒於瓦倫娜換了幾種魔咒都壓根開不了鎖,醉醺醺的伊奈茨連魔杖都抓不穩、開始說胡話:“不好意思……他怕大半夜有人趁睡著時分把他擄走……”

話音剛落房門就被人從裏面打開,只見坐沙發椅上的湯姆優雅地站起身,拿魔杖的左手背在長袍後,對著已有些不寒而栗的瓦倫娜微笑道:

“謝謝你送她回來,門澤斯小姐。”

軟趴趴靠在瓦倫娜身上快把人壓倒的伊奈茨像下一秒就要昏迷,嘴裏仍念念有詞。”

費力撐著好友的肩膀,瓦倫娜幹巴巴地回答:“不客氣……請問臥室是不是在那一邊、我擡她進去。”

他皮笑肉不笑地盯著對方,原想回絕,伊奈茨卻如同詐屍般站直了搶白道:

“不用不用,我自己可以……我沒有醉。” 說著醉漢的統一臺詞,倒勉強維持平衡走進了睡房。

“那……我先走了。” 實際上從沒關註過湯姆真人的外貌而在今天發現他高大就算了還渾身威懾和壓迫的氣質、瓦倫娜想不通伊奈茨為什麽要跟一個看上去像家暴犯的人在一塊兒,她向來心思細膩、觀察得出他在偽造親和力的表面。必須承認她對此非常嫉妒,明明她一樣是孤兒,若她比他早認識伊奈茨多好,說不定現在……思及此,她尷尬又不悅地離開,並順手帶好門。

房門一關,他的笑容瞬間消失,臥室裏,伊奈茨倒在床邊的地毯、迷迷糊糊地問他:

“我的魔杖呢?”

他沒搭理,走上前,聽著她又問了一遍:“我的魔杖呢湯姆?”

“你醉得像一只死魚,有什麽拿魔杖的必要。” 他早及時藏好了她的魔杖,以免酒沒醒的她等下用魔法炸了整棟房子。

“我沒有醉、我能證明。” 她耷拉著眼皮從地面爬起靠在床頭櫃,一手扒拉抽屜裏的羊皮紙和羽毛筆。

“……你幹嘛?”

“我要默寫熬制活地獄藥劑的定理,證明我……沒醉……真的沒有……” 她一邊撐著額頭一邊念叨,字寫得歪歪扭扭。

神奇的是她還真默對了。

“行了伊奈茨,休息休息吧。” 他不禁緩和了嫌棄的情緒,不覺放輕力道奪過她的紙筆。

俯視著軟綿綿地倒下、不由自主蜷縮成一團昏睡的人,按常規的道理,他該任由她倒地板睡一宿,可惜一如當年不會晾著從魁地奇慶功宴回去的她在霍格沃茨的樓梯睡到第二天早上,此刻最簡單的漂浮咒輕輕讓她躺回羽毛被中。

良久,被窩裏爛醉如泥的女孩呢喃著夢話:“……湯姆……湯姆,我最喜歡你……”

I like you the most.

配得上統治者交椅的巫師是不應該像普通人那樣需要睡覺的、盡管湯姆一直如此篤信,他也早已練就一天比一天更遠離凡人之軀的神術,他不需要入睡或進食,卻不代表反感旁觀她與常人無異的時刻,目睹她熟睡的樣子早不屬於新鮮場景,更並非有留意別人睡相的奇怪習慣,只是每當看著她閉上眼,仿佛整個世界跟隨著安靜下來了——內心的一整個世界,原充斥喧嘩與騷動的世界,那些驅使他極力自證與眾不同的恨意,在這一刻突兀地消逝,無端得到前所未有的平靜,隨即延遲的理智又把他帶回漆黑的閉塞,周圍靜悄悄得猶如守靈夜般死寂,所剩無幾的觸動被輕易覆滅——他絕不該滋生人類最愚不可及的情感,信賴他者是軟弱的象征,他決不允許自己落入相似的陷阱。

垂眸掩去眼裏閃灼的紅光,他再次毫不留情地關上門、就像無數次塵封心鎖。

宿醉一點都不好受,頭疼疼醒的伊奈茨實在睜不開眼,跌跌撞撞地進浴室洗了個熱水澡才回過神,以為湯姆並不在家,她隨便圍一條浴巾,哼著歌埋頭走向廚房泡咖啡,然後客廳裏響起的熟悉人聲差點嚇她一跳:

“你昨晚是把能穿的衣服都賣了去付的賬單嗎。” 坐在沙發慢悠悠翻著報紙的湯姆若無其事地諷刺。

她忍住翻白眼的沖動,用無聲咒拿過毛毯披上,回嘴道:“真夠有閑心。你的那群黑巫師朋友沒有約你見面?”

是他們已經沒有可利用的價值,再跟他們保持社交還不如留在這兒教她黑魔法,雖說她平時的作風懶洋洋,但確實是他知道的唯獨跟得上自己天賦的同齡人,缺點是學習期間喜歡鬧著玩早就見怪不怪,總之不影響結果即可,不然為什麽他常常好心建議她也試著做魂器,他可以想辦法在他的五件魂器中隨機選其一和她的魂器連結一起相互防守之類的。固然很難、是指說服她很難。

企圖操縱一種具備過於野性的、無功利意義的反叛性情——這樣的挑戰正如解一道沒有可供參考的題目,隨著時光推移,他越來越意識到早期自己的失敗是源於不夠完善及充足的偽裝,而這正是突破口:只要他向她捐贈更多的時間。

在挪威剩餘的兩個月,基本每一清早伊奈茨風雨無阻地參與指導魁地奇集訓,格林尼準許她這位無名氏常駐,她為此投入大量熱情。

至於湯姆、他忍下了每次想要冷嘲熱諷的心理,甚至仿若重現三年前剛啟程留在德國的光景:他會揮一揮他高貴的魔杖將食材變為一桌簡易的晚餐,到家的伊奈茨會一臉不可置信地開玩笑這是不是喝了覆方湯劑的冒牌貨,他則淡淡地回答說為了節約旅行的開支她不能老去餐館,她沒有反駁,而是開心地在桌前坐下。

看,伊奈茨完全沒變,只對她付出百分之三十,她就能夠自覺地解讀為百分之百的心意。

只須朝她走一小步,剩下的九十九步她都會甘願替他走完。

一時之間,他對於操縱她的幾分苦惱飛快地煙消雲散。

年末,倆人抵達了冰島,告別了格林尼等老朋友、她沒有過多的傷感,或許因為湯姆對她態度的轉變。極容易受情緒感染的伊奈茨滿懷憧憬地輾轉新國家,恰逢極夜時分,更恰逢他的生日,她打定主意要送他誠意十足的禮物,包括親手烤的蛋糕。

這天湯姆首先要出門一趟與他的“朋友”聚會,她打算趁他不在布置好家裏的裝飾,禮物是她金庫的特制備用鑰匙,一等一的覆刻——沒錯,這決定看似異常的瘋狂,她明明最在乎金錢,然而她左思右想,這無疑是她能拿出手最真誠的禮物了,為什麽不呢?她相信他永遠不會背叛自己,加上他從不貪財,錢在他眼中是履行前程的輔助工具,他的格局可是遙遠宏大的改變歷史。

正手忙腳亂地打發面糊,窗邊的貓頭鷹丟來一份巨型包裹,她來不及管,忙裏偷閑地揮揮魔杖解開了包裝,原來是瓦倫娜寄來的衣物樣品、自從晉升後就時不時可以寄一些品牌服裝,大多是能照顧到搭配巫師長袍的設計,她一下子被轉移了重點,潦草地擦走手上的面粉,忍不住一件一件地試衣服,站在落地鏡前發出驚嘆:“哇噢,我從未發覺我還可以更漂亮。” 她沒舍得換下當中最愛的綠裙子,感覺自己打扮過後的忙碌,對付最不擅長的事情都沒那麽糟糕。

以致於到太陽下山,生日蛋糕還沒做完,回來的湯姆看見廚房臺面一片狼藉、她身穿一眼就知道是麻瓜品味的長裙笨拙地為蛋糕胚塗奶油,他不大領情地說:“……我一向對蛋糕沒有興趣,你能不能跳過這部分。” 準確而言他是對過生日不感興趣。

“那不行,點蠟燭的蛋糕怎麽能長得不像生日蛋糕?沒裱花就很不‘生日’風格。”

“是嗎,你覺得以你的速度能趕在淩晨前做得完。” 他盡量克制陰陽怪氣的腔調,早年為生計他的烹飪魔法是不錯,沒到嘗試過烘焙的不錯。

“別擔心蛋糕的事啦,你只管操心吃的時候。” 她用篩子過糖霜,大多數都掉落在地面,用以寫生日快樂等字符的彩色果醬混合得十分粗糙。

“……我是很‘擔心’。” 自己有一天到底會不會真被她毒死的世界未解之謎又要被擺出來一次了。

不過燈光真正熄滅的一剎那,他關註的不再是這些無關緊要的東西,伊奈茨把金庫鑰匙送他作禮物的選擇全然在他意料之外。

覆雜的思緒霎時湧入,在滿屋子施了咒響得劈裏啪啦的燦爛煙花之中,縱使他深信她所做的都是畫蛇添足,這幾秒鐘他的面具卻在難以自持地碎裂,等他恢覆清醒開口,也是無比陌生的輕緩,好像聲音本沒有重量。

“為什麽要給我。” 最初避開她的目光,到最後又重新凝視她深而亮的眼睛,他說,“你不是尤其看重你的金庫。” 看重得從十幾歲起就算嘴上跑火車也將協議保護婚前財產掛在優先位置。

沈默了半刻,她像是不懂表達抽象的感情,猶豫著答道:“這麽說吧……我把最重要的物件送給你的原因,跟你選擇自始至終與我為伴的原因一樣。沒有邏輯的理由,我說不明白,也許沒必要解釋明白……世上多的是解釋不通的存在。”

世上多的是解釋不通的存在。

所以每場戲劇才總以宿命輪回的諷刺性收尾。

漫長的極夜將會持續到明年的初夏,整座城市因壞天氣籠罩著壓抑和沈郁,顯得普遍散漫的住民們格外樂觀,這裏的文化頗有意思、她是指麻瓜文化,北歐國家的巫師近乎被人數呈壓倒性趨勢的麻瓜同化是事實,他們住得比較近,平日大都避免沖突,除非是被長期狠狠踐踏地壓榨、比如在丹麥的巫師,否則均主張和平共處,因此通常只剩沒落得僅有名號而無豐厚實績的老純血們會蠢蠢欲動,以及個別、麻瓜口中的“反社會”。

即便觀察到這類現象,她清楚自己根本不在乎,並且,她有種直覺其實湯姆也不是真的在乎純血與麻瓜的界限,他更像是只在乎他自身的力量、權威和領導力……

新年後晚春的某天,湯姆突然鄭重其事地交代伊奈茨“一項任務”,一項既沒設置時限又沒明晰規則的任務,即為他保管他的兩件魂器、金杯與冠冕。

第一次親眼目睹外觀堪稱神跡的珍藏,她的註意力全放在有多好看上面,其次是好奇假設不做成魂器、它們本來自帶的魔法會是什麽。想知情具體的答案恐怕無稽之談,但她確信一定非同尋常,畢竟出自兩位偉大的霍格沃茨創始人之手。忽然,她偷偷覺著湯姆拿它們來做魂器有點浪費……不,確切地講,是特別浪費。同時肯定是她唯一不敢說出口的真話了。由此她的回應盡管一半忠誠一半客套:“喔,這對我來說意義真重大。” 客觀來看千真萬確,他將他最重視的私人物品交給她,標志著對她專屬的信賴。撇開和“暴殄天物”沾邊的現實不談,他的囑托實則非常令她感動,乃至她冥思苦想了不少方法,最終她選來選去還是認為自己的金庫最安全,在回英國之前她可以放進自己統一收納重要之物的保險盒裏、那兒也放著她為他做的神鎖。

當然她不是長年存放著不動,時不時會拿出來看看,或者嚴謹地說:是端詳著玩兒,好比富家千金愛好收藏古董,擺得心情愉悅。

某個下午他們恰巧要一塊兒外出拜訪,在等待湯姆收拾時,她玩心大起地戴上了冠冕、手持金杯,壓低嗓音一本正經地“正式”宣布:“……現在,這王國就是我的了,將開啟最崇高的——”

“我們就快遲到了伊奈茨,穿上你的外套過來壁爐、那件有玫瑰藤刺繡的綠長袍。” 看她顧著玩,他也沒生氣,對著鏡子整理了下自己的頭發。

“崇高的‘玫瑰藤’王朝。” 她靈機一動地接著說:“而我,我是永恒的王……”

“伊奈茨,等會回來再玩。” 他檢查好鎖,動手摘掉她的皇冠,幫她系好了長袍的領結。

她放下金杯,“好吧好吧。”

漸漸地似乎沒有人想到,她開始願意見他的“朋友”們。

顯然她並沒有及時回憶起幾年前他對自己闡述過“會適當放手給手下仆人做該做的”,更沒有及時察覺到她再在他精心打造專屬的天羅地網繼續往下墜,沈落至谷底,她依然浸泡在錯覺的漩渦裏,她依然沈醉在其中的幻影、那個漆黑得不透一縷光線的雨夜。

環球旅程仍在進行,陸陸續續走過不計其數的城市:坦佩雷,華沙,維也納,伯爾尼……變化總是油然而生般、轉折就在不知不覺中顯現。

“……你知道假如有一天我們真的會分開。” 某一晚她註視著天花板夢囈般迷思著,用她一貫胡言亂語的風格幻想道:“假如有那一天,那是個特別的場景,下著細微的小雨,天沈得快壓下來,我們相視無言,房間裏只剩時鐘的滴答聲和水壺燒紅時煙霧縈繞的動靜……”

不耐煩的湯姆打斷:“伊奈茨,你能不能講點顯示得了你的大腦有正常運轉的話。”

“噓,聽我接著描寫:我想我會朝你扔東西,比如玻璃杯,厚厚的書,桌上的花瓶……於是,你破口大罵,指責我在無理取鬧。”

“你現在就在無理取鬧。”

“然後我會哭,忽然間你無奈地放低音量‘別像個孩子,伊奈茨’,你這麽對我說。而我回答‘我恨你,我永遠不會原諒你’,我大吼大叫。這時你走上前,抱著我……” 她翻過身,牽他手的一刻,他順從地沈默著擁過她的肩膀,隨即她平靜地繼續道:“你抱著我,在告別前,我說道‘我要去加尼福利亞了,但我永遠不會忘記你,湯姆,就像我永遠不會寬恕你’。”

他果斷拋去受她影響的雜念,不客氣地打破沈郁的氛圍:“……你胡說八道完了沒有。”

“完啦完啦。這就是我瞎想到的全部。” 她已經收回不正經的玩鬧心,若有所思地感嘆:“噢,看來我以後也能嘗試寫寫劇本什麽的。”

“可以,只要你的讀者受眾是一群無腦的花癡。”

“嘿,你的受眾也有很多花癡、在學校那會兒。” 她冷哼道。

“恭喜你找到最薄弱的論點。”

倆人只顧爭執,忽略了一時不以為意、表象錯漏百出的設想,往往是弗洛伊德式錯誤①的寫照。

次年湯姆送她的生日禮物是最被他看重的魂器——同時又不止是傳統的類型:不得不承認靈感有受她送他的怪玩意兒啟發,他直接把自己的靈魂碎片跟她的靈魂連接一起,而且是共存的模式,換言之他們互為對方的魂器,對此她的反應是雲淡風輕的一句誇獎:“好有哲學氣息的特征,我相對你是又多了一層永生咒符,你之於我就是切實的保障,沒人能殺得完好幾個你,那我能活七輩子。”

雖說她讚美人的措辭很奇怪,但他向來對她足夠“包容”。

收到這件“禮物”她後續的感受實質是沒有感受,本來他對自己影響就更多的。

向往交友的伊奈茨幾乎和遇到每個志趣相投的朋友保持書信聯系,包括在晚宴僅一面之緣的萊茲夫人,想不到她也熱衷旅行,他們恰好在阿姆斯特丹重逢,出於禮貌伊奈茨邀請她來做客。

面對有聲望且有閱歷的巫師一貫裝成知書達禮的青年、湯姆主動接待的萊茲夫人,他只關心功利的正題,其餘一概不聞不問,可惜萊茲只精通及從事魔藥的研究,他沒有成為魔藥大師的打算、心裏暗暗興致缺缺,交談後半段基本是剩下伊奈茨在詢問無關緊要的輕松問題,比如少年時的經歷、有趣或古怪的老師以及同學、畢業的學校、無聊得一成不變的從業生活、犯過哪些可笑的錯……他已然走神的大腦正專註自己的事,表面仍完美地佯裝聆聽,維系著一心二用的狀態,直到他聽見不經意透露關鍵信息的萊茲夫人娓娓道來:

“……抱歉親愛的,我跟你持有相反的意見,恐怕我認同不了占蔔學是沒有邏輯和用處的學科這種觀點。” 這名頭發花白氣質出眾的年老智者慢慢收起了笑容:“好吧,我不怎麽向別人提起這件事,今天是看在我對你們兩個年輕人有些真實好感的份上,我選擇跟你們分享我的故事……如你們所見我是個混血,我母親是出身不知名小家族的女巫,我父親則是家境優越的麻瓜,身份和階級的差距日漸增大倆人的矛盾,他們堅決地分開了,為公平起見,我父母選擇一人帶走一個孩子。因此我母親帶著我,我父親帶著我的雙胞胎妹妹。而多年後悲劇發生到沒法挽回的地步我才得知,在我和妹妹出生以前,曾有一位占蔔師做出預言:我們絕對不能分開,否則將面臨可怕的災難,那就是我們未來會在意外中弒親。誰都難以相信這則預言,因為明明我們分別身處相隔千裏的國家,我與母親在英國,父親與妹妹在法國……沒有人能料到,我為魔法部賣命任職追捕手的那一年,為躲避普魯士橫掃的戰亂、父親帶妹妹逃來了倫敦,我不清楚父親家道中落的覆雜原因,他們沒有與我們聯系,更別說和我們見面……那是一個可怕的冬天夜晚,我和我的同事們追蹤一樁黑巫師惡意傷人案,降服歸案的過程裏混亂地打鬥起來,情急之下我運用了爆炸咒脫身,而事後的訃告中那一行名字令我倍受折磨——我父親,他被奪魂咒操控為誘餌之一,是我無意中的魔咒殺死了他……即便我意識到忽視預言的嚴重性,千辛萬苦找著妹妹,她是個啞炮,母親想彌補空白的這些年,我們三人啟程環游世界。幾年後在乘坐前往芬蘭的一艘客船時我們遭遇了海難,流落四處結冰的孤島,為保護唯一不會魔法的妹妹,母親消耗魔法維系她的生命體征,恐怖的極端嚴寒,沒有食物,魔杖丟失,失敗的移形,巫師全靠體內不穩定的魔法能量活著,可我們不是神,奇跡只願意撐過兩月。但是明明是獲救前一周而已……為什麽最後卻只剩下了我。” 說到這兒,萊茲止不住啜泣,伊奈茨難過地抱了抱面前的老人,相信這光是聽都心如刀割的經歷無疑是熬過多少個十年都釋懷不了的痛苦,拿手帕擦眼淚的萊茲夫人努力地振作道:“從此我收回無從信服占蔔學的舊思想,再不敢對預言置若罔聞,宿命總在冥冥中的一早形成結局。”

送客不久,尚未從這故事緩過神來的伊奈茨感慨:“……這真是我聽過最駭人聽聞的,最諷刺的悲劇。”

若有所思的湯姆明顯不在意故事本身,他只在意結論,提及她從前在魔法部工作見過他們的預言球,要是重返倫敦她同樣得回魔法部待著,雖然他會安排她留在法律執行司,只用囑托阿布拉克薩斯·馬爾福料理妥相關的事項就好。

對於他莫名的執著,她不太懂,畢竟沒有關於他們任何一人的現存預言的情景下為何要關註那只球。

況且也沒搞懂它的機會。連自己都沒驚覺:她正在逐漸丟失腦子裏幸存的一部分冷峻思維。一切水到渠成,他們關系的發展既出乎自己早前的猜測卻又自然而然得沒有讓她感到不適,甚至產生了依戀之情——或許她的二十二歲確實是個太過無知的年紀,等到她真的心智成熟之時,她才醒悟正視事實的意義,不論現象的細枝末節有多特殊、它們始終契合真理的智慧。正如一次閑聊中談到那些和垃圾桶前任分分合合的姑娘們、瓦倫娜模仿麻瓜廣告詞開玩笑的調侃:“如果你自幼缺乏母親與父親的愛,尋求心理醫生的專業幫助,而不是去找男人。” 當時她們一同放聲大笑了,未來再回首她卻發現自己像小醜在舞臺中了一記回旋鏢,如此一來她終歸理解學到老活到老這句俗套勸解,假如她早點聆聽朋友的提醒,她不會等到快三十歲才恍然大悟她一直把對母親的思念投射在湯姆身上——他們本質相同的自殘自毀的癲狂行為。她情不自禁渴求缺失的親密的愛,尋求與之近似的感情,她將湯姆標記為自己的保護傘,躲在她親手建構的虛假情意下以為自己得到了庇護……兒時被迫妥協接受相繼離世的親人,其實心底無法忍受、無法忍受摻雜可悲與無奈的真相。

她無法忍受孤獨,寧願覺得加裏寧格勒的雪夜很美——晶瑩的霜凍和濃墨重彩的白茫茫,分明的幽暗包裹著黏膩的水霧,美得令她忘記了維持理智。若那一刻她敢竊取他的想法,他陰森的快意、如釋重負與洋洋自得會無從躲藏,他思忖著,他思忖著那個念頭,壁龕中的大理石雕像終於如蠟燭般融化——她終於成為他陳列櫃的戰利品。

然而她沒有,那一刻她的心靈只沈淪於觸動,那一刻她以為他是一個真正的人,絲毫不掩飾的、有著七情六欲的人。

時逢當地的東正教聖誕節,窗外美景聲色熱鬧非凡,仿佛身處萬人空巷舉杯歡慶之日,晚空被輝煌點綴,燦爛的色調鋪灑進來,是猶如蜜糖的亮光,渲染他五官精致得沒有瑕疵的面容,一瞬間,她不覺用手去觸碰眼前遙不可及的人的臉龐,指腹摩挲過仍存在生機的年輕皮膚,一陣不可名狀的苦澀湧流,她的思緒凝滯,微弱的、趨於靜謐地言語:

“……有時候我感覺,你只是我幻想出來的。”

虛幻的愛是因為孤獨,刻骨銘心的孤獨。

在伊奈茨的世界裏,對他的在乎和對他們遠大前程的在乎好似是成反比的,致使一年年過去她為他奔走忙著不屬於自己的理想卻從沒捫心自問她究竟在追求什麽,常常克制住深入思考他棋盤的真相,像是潛意識裏一早清楚他對自己的騙局、它是夢境,卻一再不願醒來。

時隔近一輪十年,在1953的除夕夜,他們回到了英格蘭。

來不及跟柳克麗霞他們碰面,因為她不確定自己這次會不會留下,湯姆訪問霍格沃茨是為了求職:依然是黑魔法防禦這門課的教授職位,二十七歲這年齡應該不能再被“太年輕”這理由所打發了。

時隔十年再回來霍格沃茨,伊奈茨的內心湧動著許多模糊、覆雜的情感,這裏是她的第二個家,承載數不勝數美好回憶的家,天知道她有多想也留下任教,但是,又有什麽可提供的選項呢。

沒有選項。

冬假學生們大都回了家。綠茵球場上空空蕩蕩,沒機會待著看太久,湯姆急著去校長室,她沒有跟著進門,安靜地等在了外頭。

百無聊賴地沒逛完附近半圈,十幾分鐘不到的功夫湯姆冷著臉氣勢洶洶地從辦公室走出來,她知道這又是沒談攏,他徑直越過自己一言不發地離開。

站門口禮節象征似的送送客的鄧布利多非常平心靜氣,笑瞇瞇地對她打招呼:

“伊奈茨,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先生。” 她不知該回以什麽,罕見不自在地問了句好,想找借口溜走,鄧布利多卻主動提議:

“有沒有空呢,我們喝杯下午茶。”

她找不到托辭回絕。

校長室的裝潢特色如當年的院長辦公室相差無幾,除了墻壁上多了歷屆校長的肖像,細長腿木桌堆滿稀奇古怪的銀器,玻璃匣子對側擺著冥想盆,桌旁有林林總總的糖果,兩杯喝過的酒放在一邊。

“想喝點什麽?紅茶,蜂蜜茶,檸檬汁,葡萄酒?”

“都可以,謝謝您。”

鄧布利多拿了第三個高腳杯,倒過半杯紅葡萄酒,她猜他跟湯姆談話時也是喝的這瓶酒。

“趕路很勞累吧,剛才湯姆說你們長期在外奔波。”

“還好。” 她回答這話題時帶著如同暴露自己沒認真對待小組作業的慚愧,“實際上我們經常分開行動。”

聞言鄧布利多沈默片刻。爾後才問:“你認識他稱之為‘朋友們’的食死徒嗎,伊奈茨。”

“有一點印象。” 她懶洋洋地答道,“我有自己的朋友,沒太留意他。”

“而我想你不會留意不到他表面的變化,伊奈茨。”

她怔了一下。當然聽得出鄧布利多在暗示湯姆長年實踐違背倫理的黑魔法。

隨著湯姆不為人知的魔法實驗演進得愈加危險,伊奈茨研發愈合藥水的更新疊代已經跟不上他受傷的節奏,久而久之他臉上無可避免地多了一些連她的魔藥都治愈不了的淺色傷痕,加之一年更比一年瘦削,他一旦穿帶兜帽的黑長袍,整體的觀感就如同一樽靜態的石雕,而不像一個人。從初始的白費口舌到後來習以為常、她曾一度打趣:“……既然你這樣恨這張會令你想起生父的臉,不如我設計一副讓你百分百滿意的模型,整形魔法不是罕見的項目……” 可想而知他會嘲諷著反擊她的多此一舉。的確她在開玩笑,只是曾有無數時刻她看著他——那雙原像黑曜石暗得深不見底的瞳仁現如今徹底沾染相似血液凝結的墨紅色澤,映襯得他紙一樣薄的皮膚更為蒼白,她總會不由自主地懷念在霍格沃茨的往昔。

“……我沒覺得外表有多重要。” 楞神的伊奈茨違心地應付說。

又是一陣沈默。

“那麽,你感覺旅途如何。” 鄧布利多的語調不緊不慢,“快樂,亦或者盡興——你知道,我給你的畢業寄語是,希望你重視自己的情感。”

“……我過得不壞,也可以說快樂,無論如何路上發生很多事。” 她勉強地回道。

“其中有你重視,熱愛又自豪的事麽?” 鄧布利多溫和地問。

頓時,無言以對,她的心裏似是被戳到痛處,腦海混亂的記憶重疊。

“伊奈茨,我相信你和湯姆是不同的,你們是兩類人。”

“我選擇了您曾經不敢選擇繼續走下去的路。” 她擡起眼,面無表情地說出多年潛藏於心的論據,註視著她最崇敬的長輩那雙藍眼睛裏一絲微動,她自以為勝利般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隨後站起身,“我認為我是跟您不同,先生……多謝紅酒的款待。”

由始至終倔強地深信不疑沒有人能夠理解她。於是一次次錯過及時回頭是岸的岔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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