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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報仇第七十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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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報仇第七十六天

邸店大堂中央燈火明亮, 燈光透出窗外去。

遮蔽天地的雨簾裏,晏容時和雁二郎對坐在長案兩邊。兩人掰扯有一陣了。

“盛老賊不急著抓?你什麽意思。”

雁二郎把長案敲得山響:“你把賊人放走,失了人證。小滿的身世,誰知道是不是盛老賊為了脫身信口胡謅?你要以私誤公, 輕輕放過, 老子肩膀上挨的一刀可不能這麽算了!”

晏容時八風不動地聽著。

聽完只問:“盛富貴和餘慶樓死士有幹系, 他身上有奸細嫌疑。你想一查到底, 把小滿牽扯進去?”

雁二郎頓時閉了嘴。

晏容時又說:“盛富貴是殿前司禁軍抓捕的三名逃犯之一。此事已交給殿前司都虞候吳尋手裏,你最好別插手。同為禁軍同僚,搶功不好。”

“搶功”是軍裏大忌。雁二郎罵了句娘, 就此歇了領兵連夜追捕的念頭。

但他越想越不對。“等等,人落到吳都虞候手裏,招認出來,不還會牽扯到小滿嗎?”

晏容時:“事先打過招呼。不會。”

究竟怎麽個“不會”, 無論雁二郎怎麽追問, 再問不出半句。

晏容時只悠悠地回:“知道二表兄對小滿兄妹情深。盡管放寬心, 我總歸不會害了我家小滿。”

“兄妹情深”四個字刺激得雁二郎不輕。

他火冒三丈,拍案大罵:“誰是你二表兄!”

就在樓下的鬧騰動靜裏, 一陣腳步聲從樓上傳來。

應小滿身後跟著軍醫, 兩人踩著二樓木梯下到大堂。軍醫嘆著氣說:“小娘子, 雁指揮使不老實。叮囑他靜臥養傷, 莫劇烈動作, 當心傷口崩裂,他直接當做耳邊風。你看,人坐大堂裏呢……”

應小滿:“繩子呢。拿給我。”

樓下的對峙氛圍一掃而空。雁二郎聽得不對勁, 趕緊迎上去:“小滿,別捆我。我睡一覺起身, 精神已經恢覆許多了。我好得很!”

晏容時掃一眼對面滲血的肩膀:“剛才敲桌案太用力,傷口崩裂了。”

所有人的目光立刻挪過去,話說得半點不錯。雖說雁二郎大聲喊冤,但他的左肩頭可不正在滲血?

應小滿惱火地說:“坐回去。躺長凳上。”

用山裏捆野豬的姿勢,三兩下把雁二郎嚴嚴實實捆在長凳上,軍醫領幾個禁軍把不老實的傷號擡回二樓東邊房裏。

雖說不好搶功,但逃犯的線索不能丟。追出去的都尉很快傳來消息:

盛富貴孤身往西北邊逃逸。

追出去七八裏地,未發現和兩名死士匯合的跡象。

天色即將黎明。再往前,便是殿前司禁軍撒網抓魚的地界。

晏容時吩咐下去:

繼續追蹤,無需動手抓捕。若和殿前司禁軍遭遇,知會一聲逃犯蹤跡,追蹤人手便可撤回。

淅淅瀝瀝的雨聲裏,殿前司傳來連夜抓捕的最新消息。

——西南方向抓捕到死士兩人。都是活口。

這次抓捕出乎意料的順利。並未遭遇太大抵抗。

午後轉小的雨勢裏,吳尋難掩激動地回返邸店,和晏容時商議昨夜的搜捕情況。

“夜裏下雨看不清楚,遠遠瞧著像是三人逃逸,其中一個人背著另一個。弟兄們都以為年輕死士背著年老的盛富貴。”

“近處才發現,原來往西南逃逸的只有兩個死士。其中一個背著田裏弄來的稻草人。”

“這兩名死士的情況不尋常。”

七月搜捕餘慶樓時,幾名死士頑抗到底,悍不畏死,當場重傷幾個,服毒死了一個。

但昨夜的兩名死士,輕易便被抓了活口。死士獨有的亡命悍勇從他們眼裏消失了。

“這是連夜錄來的口供。”吳尋把兩份新錄供狀放在長案上。

“防備萬一,我親自錄的供。內容並無第三人知曉。晏少卿,我們撈到大魚了。餘慶樓死士供證,盛富貴手裏有整庫倉的精鐵武器!”

晏容時把油燈挪近,展開雨水打濕的兩份供狀。

吳尋在旁邊閑說幾句這次遇到的稀罕事。

兩個活口供認不諱,確實是餘慶樓方響豢養多年的死士,效忠北國,暗中輸送精鐵,遞交情報,在京城四處活動。

方響被抓捕後,京城埋藏多年的奸細據點被拔起,死士無處可去,只得逃去盛富貴的河童巷據點,平日就藏身在舊宅地下挖的幾處地窖裏。

每隔半個月,盛富貴清掃夾道落葉,表示安全無事。死士在地下聽到聲響,便短暫出來放風。

但奇異的是,兩邊的關系,雖然依附,卻並不緊密。

“根據死士招供,盛富貴和餘慶樓方響雖然同為北國派遣來的奸細,但兩邊不是同一路的。”

晏容時的手指搭在供狀上,輕輕點了點。“有意思。”

每個國家都有朝堂內鬥。

來自草原的北國內部,也少不了內鬥和清算。

“三十年前,盛富貴偽裝做財大氣粗的薔薇水商人,在京城交結王公貴人,揮金如土,幾乎傾盡北國財力。後來盛富貴事發,倒賣的大批精鐵武器未能送去北國王庭,萬貫家財倒被收繳充公,連累北國窮了好多年。”

當年,京城爆出的武器倒賣大案被晏相查獲,盛富貴失敗。遙遠的北國王庭大受打擊。

方響吸取盛富貴的失敗教訓,不再試圖重金交結京城王公貴人,改而交結下層的六七品京官。

“但方響耗費二十餘年,還是失敗了。”吳尋道。

晏容時思索著道:“死士看不到希望,因此才失了死戰不惜身的精氣神,束手就擒?”

吳尋搖頭,拉開供狀到後頭,指給晏容時看。

“出乎意料。因為這樁敵國內鬥。”

晏容時一目十行地看清原委,微微一驚,很快鎮定下去,拿鎮紙擋住這段口供。

“事情我知曉了。正式錄供時,可否除去這段不相幹的敵國內鬥,把重點落在盛富貴手裏的整庫倉精鐵武器上?”

“我另起草一份供狀,交給你看過。沒問題的話我們一起署名。”

吳尋爽快應下。

他今天趕回來商量的,除了死士那邊錄來的了不得的口供,還有個大問題。

“擒獲的兩個死士,官家吩咐‘生死不論’,鄭相追出來吩咐‘死士危險,不能放任活口入京’。卑職到底該把活人送回京城,還是送屍體回京城……”

晏容時擡手在卷宗上敲了敲:“把活口捆紮好,對外宣稱屍體回京。”

吳尋:??

晏容時也有事和吳尋商量。

“主犯盛富貴正在往西北方向逃逸。他心存死志,若被擒獲,多半會當場求死。勞煩吳都虞候手下留情,留下活口。”

吳尋一驚,即刻就走。

“卑職這就去西北邊監督,定要生擒盛富貴。”

晏容時起身相送,慢悠悠叮囑最後一句:“生擒之後,記得傳話回來,同樣說屍體。”

吳尋:??

門外人喊馬嘶,目送吳尋領著麾下精兵消失在邸店門外後,晏容時坐回長案,把鎮紙挪開,露出之前壓住的那段口供。

餘慶樓死士供證:

盛富貴失敗之後,不止錢財損失慘重,更損失了五王子莫爾敦。北國王庭震怒,下令清算盛富貴的家族。

盛富貴留在北國的家族被滅了滿門。但盛富貴把他的獨子帶來了京城。中原朝廷居然只判了盛家兒子流放。

潛伏在京城的餘慶樓方響,接到來自北國王庭的秘令,誅滅盛富貴的獨子。

餘慶樓死士接令。

千裏追蹤,打算等人到了流放地後,無聲無息地動手。

不料才流放到半途,路過荊州時,盛富貴的獨子和兒媳居然半道被人劫走了!

使命未達成,回去也是領死。餘慶樓死士在荊州搜尋了整整十年。沿著漢水流域,搜遍荊州各鄉郡。

終於發現了盛家兒子和兒媳的蹤跡。

盛家小夫妻隱姓埋名,在荊州的某t處無名鄉野打井造屋,耕田織布,已經平靜生活十年了。

【戊寅年七月,擊殺盛家子與其婦於荊州鄉野】

然而,達成追殺任務回京覆命的死士,卻立即被方響秘密處死封口。

因為,被判了死罪的盛富貴居然還活著。

不知打通了京城哪條路子,以其他死囚頂替,死裏逃生之後,盛富貴傳話給北國王庭:

——他手裏有整庫倉的精鐵武器,開啟庫倉的信物,已經托人轉交餘慶樓。

武器庫倉的下落,只有他自己知道;庫倉只有信物能開啟,交托在他信任的人手裏。

只求自己在京城隱居終老,只求放過流放服刑的兒子。

他願交付整庫倉精鐵武器,懇求王庭放過他們父子二人。

——

晏容時沈思著展開白紙,寫下紛亂繁覆的關系圖。

盛富貴(以整庫倉的精鐵武器下落,求父子存活)——北國王庭(族滅盛家滿門)——餘慶樓死士(追殺盛家子)

不論盛富貴手裏整庫倉精鐵武器的消息是真是假,總之,北國王庭不願蒙受任何可能的損失,答應了盛富貴的要求。

但這時追殺密令已經下達。死士不達目的不回返。

盛家的兒子兒媳,多年後還是在荊州的某處鄉野,死於北國王庭追殺密令下。

執行追殺密令的餘慶樓死士剛返京便被立即處死。

方響把這件事牢牢按下。

以至於多年後的今天,盛富貴還被瞞在鼓裏,以為兒子兒媳還好好地活在天涯某處。

接下去的漫長歲月裏,餘慶樓方響和盛富貴一同留在京城,靜靜等候著故人攜信物依約而來。

*

晏容時思索著,把卷宗合攏。

餘慶樓被連根拔起,主事人方響伏誅。死士不得不依附的盛富貴,和餘慶樓死士卻有血海深仇,隨時隨地可能拔刀相向。

這也是為什麽,兩名餘慶樓死士毫無戰意、束手就擒的根源。

他重新打開卷宗,目光裏帶憐憫,落在供狀中央。

【戊寅年七月,擊殺盛家子與其婦於荊州鄉野】

戊寅年,正是小滿出生那年。

短短一行字,便是小滿的親生父母的歸宿。夾在兩國戰事之間,個人的生死命運如水上浮萍。

蠟燭落了滿桌案的燭淚。

晏容時伏案書寫,筆走游龍,根據兩份死士的口供加以改寫,案上逐漸出現一份新的供狀。

略過所有和盛富貴之子相關的供狀。

只把盛富貴買通了京城路子,死裏逃生,傳話給北國王庭的那段單獨錄下。

筆鋒蘸墨,濃墨端正寫下:

【餘慶樓死士供認:

盛富貴其人既未死,宣於北國王庭,稱其手握精鐵武器一倉,秘密藏於中原某處。】

【已查實:開啟庫倉之信物,盛富貴交托親信莊九之手。】

【莊九其人,未覆現京城。蹤跡不可考。】

——

這天接近傍晚時分,接連下了兩三天的秋雨終於停歇,天空短暫地放了晴。

殿前司連夜搜捕逃犯的禁軍精銳,就在短暫放晴的這段時間裏,大張旗鼓地拉回來三具屍體。

白布蒙住頭腳,以粗繩索牢牢捆紮在擔架上,鮮血滴滴答答地從擔架上滴落。

禁軍粗魯地把三具屍體從木板車上扛下來,當著邸店周圍數百圍觀百姓的面前擡上馬車,三副擔架摞成一摞,捆紮綁緊。

“讓讓。”前頭的禁軍驅趕圍觀人群,“這三名逃犯要盡快押解回京城。”

圍觀百姓人聲鼎沸,議論紛紛。

“都死透了還押解個啥。”

禁軍高喝:“官家禦口吩咐:罪大惡極,生死不論!都讓讓。不管逃犯死活,必須盡快押解回京。”

吳尋避開那三具“屍體”,快步走進邸店,臉色不怎麽好看。

“這都什麽事。”他低聲嘀咕著。

晏容時早看到了外頭的熱鬧,起身相迎。

“吳都虞候辛苦。”他把新寫成的一份口供攤在桌案上,兩份初始口供放在旁邊供比對。“你看新寫的這份如何?”

吳尋從頭到尾仔細比對了一遍。

其他部分都差不離,只略過了當中北國內鬥、密令追殺盛富貴獨子的那段。

他認為最為關鍵的整庫倉精鐵武器的口供部分,被晏容時單獨拎出來,濃重墨彩地寫下一長段。

“晏少卿這樣寫極好,把不重要的細枝末節砍掉,主次分明。”吳尋滿意地署上名字。

晏容時也署名。把供狀卷起放入竹筒,正要密封急送皇城時,吳尋咳了聲,“雁指揮使也在?叫出來署個名罷。”

這是要平分功勞的意思了。晏容時無可無不可。

口供卷宗被送進樓上東邊的甲二字房,雁二郎一開始還不願簽。

他被“兄妹情深”四個字著實刺激得不輕。

應小滿也在房裏。眼看著人動作老實下來,她把固定上半身的綁繩松開後,坐在床邊,借著軍醫換藥的功夫查看傷口化膿情況。

雁二郎動作老實了,視線可不老實。他不錯眼地盯著面前神色專註的小娘子,心頭的邪火一陣陣地湧。

表兄妹又怎的。表兄妹結親的人家多的是!

他試探著提一句:“從小一處長大的情分,那才叫兄妹情深。我們這種半道搭上的哪能叫兄妹。”

應小滿聽在耳朵裏,很直白地理解成另一種意思。雁二郎瞧不上她平民小戶的出身,不肯認她做兄妹。

她倒也不在乎。

“我只有應家爹娘。你放心,我不會進雁家門認親的。”

雁二郎大急,什麽叫“不會進雁家門”?

“小滿別誤會,不是你以為的意思!我哪會瞧不上你?你盡管登門認親!”

應小滿納悶地問:“那你剛才那句什麽意思?”

“咳,我——”

晏容時就在這時握著供狀進門來。

雁二郎滿肚子火氣直接不好往小滿這處發,全沖著情敵去了。遞過來的供狀看也不看,連紙帶筆往旁邊一扔。

“密密麻麻的,寫得什麽東西?小滿,幫我讀一遍,我頭暈看不清,怕晏七害我——”

應小滿手一擡,直接一巴掌拍上他腦門。

“七郎沒事害你幹嘛?叫你寫名字你就寫!”

雁二郎:“……”

身子骨強壯的時候挨打也就罷了。

眼下受傷體弱,氣色蒼白,自己攬鏡自照都覺得羸弱可憐……怎麽還打?

雁二郎惱火地坐起身來,抓著口供從頭到尾看過,才細看幾行,人頓時一怔。

眼睛漸漸放出興奮的光。

他又不傻,當然看出這是白得的大功一件,當即把扔去旁邊的筆拿回,就要在末尾聯署姓名。

晏容時卻把口供往邊上一抽,慢悠悠卷起。

“等著。天下哪有白得的功勞。署名之前,先替我做件事。”

雁二郎:“……你耍老子玩兒呢?”

晏容時沒搭理他,拉著應小滿走遠幾步說話。

“小滿。”他低聲說:“還記得壓箱籠的兩卷舊文書麽?隨便抽一卷拿過來。急用。”

應小滿當然記得盛老爹給她的兩卷舊文書。眼看著七郎神色鄭重,不像開玩笑,她並不多問,立刻回房拿來一卷。

晏容時便把舊文書遞給雁二郎看。

“讀一讀。告訴我你的想法。”

雁二郎莫名其妙地拉開舊書卷。從頭到尾一遍通讀下來,讀得他頭暈目眩,心跳如鼓。

“假的罷?”他把舊書卷往旁邊一扔:“無憑無證,隨意書寫一卷就來誣告朝中重臣?如果誣告這麽容易的話,豈不是朝中文武全通敵了。”

晏容時:“說說看,為什麽你覺得書卷作假。”

“誰寫的?連個署名都沒有。”雁二郎嗤笑:“這等藏頭露尾之輩,多半是誣告。”

應小滿湊過去查看,咦了聲。舊書卷確實開頭沒有題跋,末尾沒有署名。

晏容時:“雖沒有署名,但一筆一筆記錄詳實。年月日期地點人物俱全,不似偽造。你覺得呢。”

雁二郎哼笑:“日期都有記錄,確實寫得詳細,看似真。但萬一被人移花接木呢?比方說,某年某月某日,做下這些事的另有其人。把事情完整記下,記錄時卻換個人名。你自己就是大理寺的人,當然知道查案講究人證物證俱全,只有物證記錄,當不得真。”

晏容時並不打斷他說話。

聽完後點點頭,對身邊顯露驚愕的應小滿說:“小滿你看,朝中各個都是人精。雁二郎還不算其中最精明的。脫口而出的脫罪理由,隨隨便便就能數出三五條。”

他把舊書卷仔細卷起。

盛富貴確實是北國派來的人。比起中原這些人精來說,心眼還是太實在了些。

應小滿震驚了。“你們的意思說,裏頭記錄的哪怕都是真人真事,也不能給這個鄭軼定罪?”

應小滿不知鄭軼便是當朝t鄭相,晏容時卻清楚“鄭軼”兩個字的份量。

“再加一條,官家信任他。只靠兩卷舊書記錄就想定他的罪,難。”

雁二郎插嘴:“這卷物證當然不夠,寫下這卷物證的人在何處?加上人證,勉強可以在禦前爭兩句,勸動官家把人拘捕待審。只靠物證,沒有人證,你連官家那關都過不去,人都拘捕不了。”

晏容時:“人證有。但人證本身不夠清白,不能輕易動用。”

雁二郎:“賄賂官員、倒賣武器的,肯定不清白。”

“如果人證是敵國奸細呢?”

雁二郎一怔。

“敵國奸細,意圖攀咬朝廷重臣。口供當然做不得準。”

晏容時琢磨了片刻,把兩名餘慶樓死士的供狀拿過來,筆遞給他:“可以署名了。”

雁二郎納悶地看他一眼,當即不客氣地署上大名,把筆一扔躺回去。“怎麽又願意把功勞讓我了?”

那邊晏容時卷起供狀,放入竹筒,不緊不慢說:

“你時常出入宮廷,了解朝堂政務,人又有幾分精明狡獪,肩膀上頂的正是一顆狡獪朝臣的腦子。讓你解讀舊文書,從你的反應,便能揣測出其他狡獪朝臣如何狡辯。此事算你立功一件。”

雁二郎:??這是誇他還是損他吶?

撲哧,應小滿抿著嘴樂了。

七郎嘴皮子夠厲害的。分明誇獎的言語,怎麽能說得這麽損呢。

晏容時已經走出門去。腳步停在門邊,回身喊她:“小滿,來一下。”

應小滿便抱著舊文書出去,站在二樓的木欄桿邊,小聲問他:“盛老爹的物證當真不夠?”

晏容時實話實說:“不夠。以他的奸細身份,作為人證也不足。”

但把小滿叫出來,卻不是為了物證事。

他的目光裏帶隱約憐惜:

“小滿,來一下大堂。有件事需得單獨和你說。”

——

密封軍報快馬回京,趕在當天宮門落匙前送入皇城。

京城鄭相賃宅也同時接到了消息。

“確定是三具屍體?”鄭相捋須問道。

“小人親眼所見。”幕僚在書房恭謹回報:“在場數百人也親見。殿前司禁軍把屍體急送京城,此刻應該已經入京了。做不得偽。”

“知道了,下去罷。”

這是第四位前來報訊的幕僚了。四位幕僚傳來同樣的消息。

安靜下去的書房裏,鄭相拉開小屜,取出三把銅鑰匙,愉悅地擺弄片刻。人前不動聲色的儒雅姿態消散,漸漸露出了笑意。

他取出一張泛黃發脆的紙張。略過書寫得密密麻麻的眾多陳年字跡,仔細端詳著最後一個尚未被劃去的名字,最後一段尚未斷裂的關系網。

盛富貴——餘慶樓兩名死士。

“老友。終於等到這天了。”他點著舊紙張。

久違的願望終於達成,頭頂高懸的巨石落下,心頭不見輕松,反倒升起莫名的慨嘆。他甚至還抹了下眼角。

眼角當然毫無淚痕,唇角卻緩緩露出笑容,笑容越來越大。

“二十六年了,不容易哪。你折磨了老夫二十六年……死得太輕易了。”

鄭相——不,如今稱呼他鄭軼更合適——輕聲感慨著,微笑著提筆蘸墨,重重抹去紙張上最後一個名字。

連帶的兩名餘慶樓死士也塗抹黑去。

對著整張塗抹黑墨的泛黃舊紙,出乎意料的,他的臉上只顯露片刻輕松,很快又浮現陰霾。

鄭軼喃喃道:“如今你死了。還暗藏什麽手段,還有什麽隱藏的人脈?到底會不會有人拿著你留下的通敵證據送去大理寺?現身罷。老夫等著。”

他在書房裏踱步片刻,吩咐道:“來人,拿官袍來。案情重大,不容耽擱,老夫要入宮求見官家。”

——

以竹筒密封急送入皇城的密報,如今正平攤在禦前書案上。

官家震驚地拍案而起。

“多年前晏相查辦的那樁武器倒賣大案,竟有整庫倉的精鐵武器流落在外,至今未尋回?竟落在潛伏京城多年的奸細手中。其人名叫盛——盛——”

鄭軼端立於禦案下,補充道:“盛富貴。”

官家拍案:“必須嚴查!這盛富貴可擒獲了?”

鄭軼道:“已然擒獲了。只可惜,其人已死。 ”

“怎麽讓他死了。”官家扼腕道:“之前朕吩咐吳尋生死不論,他就把人當場擊殺了?唉,可惜了如此重要人證。”

“此事要怪老臣。” 鄭軼歉然道:“之前吳都虞候出宮時,是老臣多嘴,叮囑他說,死士乃大奸大惡之人,決不能放他們活著回京城,以免惡徒絕境中暴起傷人。”

鄭相更加歉然:“老夫的意思,原本是讓吳都虞候擒獲了人,在京城外原地查辦。吳都虞候興許誤解了老臣的意思,把三名匪徒直接擊殺……”

“鄭相宅心仁厚,擔心得並不錯。如此惡徒……” 官家嘆了口氣,“咎由自取,死了也罷。”

官家翻了翻口供,念道:“‘三人重傷擒獲’。也就是說擒獲當時人並未死,錄完供才死。再等等,這份是死士的口供,看看今晚有沒有盛富貴的口供急送入宮。鄭相今晚伴駕,陪朕用膳罷。”

鄭軼袖中的手微微一抖。

表面上還是那副泰然神色,“臣領旨。”

當晚直到入夜,卻始終未有第二份口供從京城郊外急送入宮。

官家難掩失望。

夜太深,宮門早已下鑰,鄭軼禦前告退後,去外皇城的官署值房歇下。

沒有盛富貴的口供送入宮裏。盛富貴被擒獲時多半極力反抗,重傷瀕死,不久便死亡,未留下任何口供。

符合他這“老友”的剛硬性子。

雖然如此想,但心口沈甸甸的大石始終難以卸下,當晚鄭軼睡得並不好。

翌日清晨時,叫醒他的是宮裏相熟的內宦。

“鄭相快起身。出大事了。”

鄭軼無事人般洗漱,問:“可是夜裏有第二份急報入皇城了?”

“並無第二份急報。”內宦畢竟是多年的交情,悄悄透露了一句:

“大理寺晏少卿一早入宮求見官家,說有人半夜送來多年前的物證。鄭相你,唉,涉嫌通敵哪。”

鄭軼心裏驟然一沈。

人正在穿衣,當時便重重坐回床上。

盼了二十六年,終於盼到他這位“老友”帶著他身邊僅剩的兩人一齊斷氣。

盛富貴死於昨日。

才短短一夜過去……盛富貴的威脅竟然成了真。竟然當真有人把證物送去了大理寺。

哪裏冒出來的人?他疏漏了哪段關系網?!

暴風驟雨般的混亂思緒中,不知他自己臉上露出何等的表情,面前的內宦顯出吃驚又擔憂的神色,小心翼翼問:“鄭相可還好。”

鄭軼瞬間冷靜下來。

“通敵乃大事。老臣請見官家,當面陳述。”

內宦嘆著氣說:“官家召見鄭相。”

——

官家對鄭軼的多年信任還在。

鄭軼脫下官袍,仲秋清晨寒風裏只穿一身單薄布袍,淒涼跪倒在官家面前時,晏容時清楚地看出這一點。

官家露出不忍神色,即刻吩咐鄭軼平身。

鄭軼堅持跪倒不起。

“通敵事大,老臣不敢起身。”

“老臣敢問,通敵物證由何人送去大理寺?此人涉嫌誣告,老臣請拘押此人。”

通敵物證由大理寺少卿晏容時送進宮,官家的目光轉了過來。

晏容時泰然應答:“半夜丟棄在大理寺官衙外,不知何人送來。守門的老吏查看時,門外只留下鄭相通敵的兩卷書卷。”

他在禦前展開部分書卷:“陛下請看,邊角處還有雨水浸泡的痕跡。”

官家思索著:“也就是只有物證,並無人證的意思?”

聽出官家言語裏的偏袒之意,鄭軼反倒不再多說了。

他淒切地大禮拜下:“老臣願罷官入獄待審。天理昭昭,總會還老臣以清白。”

官家果然不肯。

“朝廷肱股重臣,免不了被人攻訐,哪能次次都罷官待審入獄。鄭相快起身。晏卿,把物證給鄭相看一看,當朕面前,讓他自辯。”

晏容時便把兩卷舊文書拉開,展示給鄭軼面前。鄭軼只匆匆看過幾行,心裏便一沈。確實是盛富貴記錄的當年事。

等他飛快地前後翻閱片刻後,晏容時把文書又收回,溫聲道:“物證被雨水浸泡潮濕不堪,有許多處的字跡模糊。臣可否截取重要部分,禦前誦讀?好叫陛下和鄭相同時聽得清楚。”

官家允下。

晏容時便慢悠悠地開始誦讀。

“……丙寅年二月初三,兵部職方司主簿鄭軼登門,攜新制火炮圖一副。吾以金三十兩、明珠一袋相贈。不知真偽,姑且錄下。”

“……丙寅年七月二十。吾前往兵部職方司主簿鄭軼家t中。以金五十兩相贈。鄭軼交付兵部新研制之連發弓弩一支。”

“……丁卯年三月初三……”

官家震驚失語,瞠目望向禦案下立著的鄭軼,半晌說不出話來。

鄭軼倒早有準備,嘆了口氣。

“三十年前,老臣確實曾擔任兵部職方司主簿。”

“但此舊書卷中所謂記錄,全系偽造。”

“心懷叵測之惡徒,信口捏造幾句,隨意寫上朝中重臣名姓,便能構陷誣告通敵之大罪。通篇偽造,年代久遠,過往年歲不可考。老臣……老臣不知從何自辯而起。”鄭軼沈痛地抹了把淚。

官家轉向晏容時。“晏卿如何說?除了這兩卷不知真偽的物證,可有人證?”

“臣還需時間查證物證真偽。至於人證,原本有一個。只可惜……”

晏容時不知想到什麽,細微皺了下眉,瞥了眼鄭軼,閉嘴不言。

鄭軼心裏雪亮。

只可惜,寫下這些記錄的盛富貴已死於昨日追捕。死人再也開不得口,做不得人證。

更何況這個死人還是個涉嫌通敵的奸細呢。

鄭軼的心神逐漸篤定。低垂的臉上又露出一絲微笑。

老友啊老友,我高看你了。我當你留下什麽了不得的證據,原來只有這些抄錄的記錄冊子。

哪怕你留下一張兵部匠工手繪的武器圖紙原本,一兩件兵部打造的精銳武器在你身邊呢。呵呵,都留在你那一倉武器庫中了?

鄭軼在禦前的姿態更加恭謹:“陛下,盛富貴昨日剛剛伏法,今日便有餘黨將書卷投擲於衙門外。誣告老臣通敵。老臣百口莫辯。禦前泣血自辯:

其一,盛富貴其人,北國奸細也。奸細告朝臣,其言語可信否?”

“其二:盛富貴抄錄的物證,看似年代久遠,筆筆如實記錄,卻又似是而非,並無實據。老臣敢問,抄錄武器圖紙在案,可有兵部出產的武器圖紙原本?如何證明,抄錄在案的武器圖紙,乃是老臣提供?所謂賄賂老臣的重金,如今又在何處?”

“其狼子野心,只怕多年前便已存下暗害朝臣、禍亂朝廷之心。如此抄錄的所謂‘物證’,不知其手中存有多少份,不知其誣告多少朝中老臣。今日是老臣,明日是韓老?後日又是何人?臣懇請徹查此誣告大案。”

官家聽得連連點頭嗟嘆: “說的有理,晏卿你看呢。”

晏容時的視線定在鄭軼身上片刻。

轉向禦前,行禮道:“臣請拘捕鄭相。”

鄭軼:“……”

官家驚問:“為何?鄭相說得在理。盛富貴奸細之言,極大可能誣告,不能作數。”

“鄭相說得句句在理,盛富貴確實是潛藏京城多年的奸細。”晏容時話鋒一轉:“但臣剛才並未有一個字提起盛富貴。”

晏容時把舊卷宗攤開在禦案前:“卷宗當中,記錄之人通篇均以‘吾’自稱,未有一個字提起盛富貴。”

“鄭相為何開口便提起盛富貴。敢問鄭相,暗中和盛富貴有何等關聯?為何看到半夜投擲於大理寺外的兩卷舊卷宗,鄭相便開口篤定認作盛富貴手書?”

官家瞠目看向鄭相。

鄭軼:“……”

這世上哪有人記錄了滿滿兩卷文書,頭尾連名字都不寫?哪有這種混賬事?!

中原讀過兩年書的秀才都不會忘記文書署名,只有北國來的不讀書的混賬會做這等混賬事!

下一刻,鄭軼驟然反應過來。

正因為盛富貴記錄時的大疏漏,文書從頭到尾沒有署名!所以晏容時才尋個“字跡模糊”的借口不讓他細查,故意只讓他翻閱片刻。

而他對著滿紙確鑿記錄,絞盡腦汁構思自辯,又哪能想起署名小事!

他陡然擡頭,怨恨地望向晏容時。

晏容時淡定地把淋雨潮濕的舊卷宗合攏:“鄭相和盛富貴有何關聯?若鄭相不能答,臣請拘捕鄭相。”

鄭軼深吸口氣。

蚌殼般緊閉上嘴。

之後,無論官家如何驚疑詢問,始終一言不發。

*

傍晚時分,暮色籠罩京郊邸店。

應小滿在邸店外尋了個背風處,和義母一起燒紙錢。

她親生父母的最終歸宿,由七郎單獨告知她後,她想了一早晨,還是告訴了義母。

義母尋來一沓紙錢,燒給應小滿苦命的親生爹娘。

“荊州,不就是咱們那兒?”

對著明亮的火光,義母嘆著氣說:“你親生爹娘住的地方,離咱們家肯定不遠。”

應小滿沒說話。把手裏的小沓紙錢扔進火裏,樹枝撥了撥,眼看著銀箔紙一點點被火舌吞噬。

“娘。外頭冷,回店裏歇著。”

義母心事重重,又拿過一摞紙錢往火裏扔。

“哎,早晨拉回來的三具屍體,也不知裏頭有沒有盛老。也給他燒點罷。”

“不會。”應小滿很篤定:“我問過七郎了。他說盛老是重要人證,活得好好的。”

“那樓上停的三具屍體是哪三個倒黴鬼?”義母嘀咕著:“停在店裏,跟咱們住同一層,瘆得慌。”

應小滿也不知道邸店停著的是哪三個倒黴逃犯。

昨晚眾目睽睽之下,禁軍把三個停屍擔架捆紮成一摞,馬車急送京城。早晨居然原車又拉回來了。

據說——官道又倒了棵樹。進不得京。

她眼瞧著白布蒙住的三具擔架擡進邸店,擡上二樓。

停在東邊最大的甲二號房裏。

就擱在負責值守邸店的禁軍指揮使雁二郎面前,由雁二郎親自看那仨屍體。

“盛老爹人還活著就好。”應小滿嘀咕著,把手裏最後一摞紙錢扔去火裏。

義母湊近瞧她的臉色。“想哭了回屋裏哭。”

“我沒事。”應小滿拉著義母進門裏,“說過多少次了,我只認應家爹娘。”

義母上樓時還惦記著:“你親娘的繈褓可以拿去雁家認親……”

應小滿:“不去。”

話雖如此說,但半個多時辰後,當晏容時踩著京城的濃重暮色趕來城郊邸店時,應小滿依舊抱著膝蓋蹲在邸店的背風處。面前一堆灰燼。

直到修長身影擋在面前,她才驚醒般猛地擡頭。

“七郎?你怎麽回來了。不是說要入京拘捕一個重要人犯?”

“已經拘捕了。”晏容時摸了下應小滿的手,凍得冰涼的,人不知在風裏蹲了多久。

他的目光掃過那堆灰燼,沒說什麽,把依舊蹲著的應小滿拉起身,拉開身上擋風氅衣,把她裹進大氅裏。

“下午得空,過來看看你。你親生父母的事……”

“繈褓還我。”應小滿打斷他的話頭。

“繈褓……我想想,留在京城官衙裏了。改天拿回給你。”晏容時如平常般好聲氣地哄她。

但短短幾句話對話,足以讓應小滿聽出清潤嗓音裏掩飾不住的疲憊。

她仰起頭,借著邸店透出來的燈光打量身側郎君的面色。

查看片刻,擔心地擡手摸了摸他的眉眼。“很累麽?”

“累。”晏容時嘆了聲:“忙著準備,兩天沒合眼了。早晨禦前盯著鄭軼時不覺得,出來時一陣頭重腳輕。還好官家賜下熱粥,我在外皇城的值房睡了會兒。”

應小滿一聽就急了。“留在京城早點睡呀。你趕著出城做什麽。”

“看看你。怕聽聞了親生父母的噩耗,你躲在房間裏哭。”

晏容時把包裹兩人的大氅又裹緊些,兩人擠擠挨挨地擁在一處,他低頭仔細打量片刻,眉眼逐漸舒展開來:

“眼見你無事,我也安心了。”

“我無事。”現在輪到應小滿拉住晏容時的手快步進邸店門,催促他休息:“樓上空那麽多房間,尋一間去睡。”

“慢著。還有樁事要先做。”

晏容時叫來值守的禁軍都尉:“廚房有沒有熱羊肉湯?樓上停的三具‘屍體’,來回路上沒吃喝。準備些熱湯,拎過去挨個餵幾口。”

應小滿:? 死人要喝湯?!

倒吸口涼氣的功夫,兩人已踩著木梯上二樓。

她的腳下往西邊自己的房門前走,眼風卻忍不住往東邊停屍體的甲二號房方向瞥。

七郎吩咐的那句話帶給她很不好的聯想。

屍體……要在邸店裏停好幾天呢。

應小滿撐著門框。清淩淩的目光有點飄忽,時不時往東邊飄一眼,疑惑裏隱現一絲緊張:

“給屍體餵熱湯,是什麽規矩?”

對著面前略顯緊張的小娘子,晏容時想了想,附耳過來,悄悄壓低嗓音解釋。

“噓~別對外頭說。我們大理寺的老規矩:屍體餵熱湯……防詐屍。”

應小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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